聊斋志异(校对)第168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168/248


[1]
鑄本「廣中」作「粤中’,「入山」作「如山」,「沉眠」作「沉睡」。
[2]
「象來」:二十四卷本、異史本作「象」。今據二十四卷本、青本、黄本補。「大樹」:鑄本作「樹」。
[3]
鑄本「俯視」作「俯仰」,「以足」作「足」。
[4]
「少間」:鑄本作「少時」。
[5]
狻猊:〖何註〗獅子也。《東觀漢記》:「形如虎,正黄,有髯,尾端茸毛大如斗,銅頭鐵額,鈎爪鋸牙,食虎豹。毛羣之長也。」又《輟耕録》:「諸獸見之,不敢仰視。狮子擎而吹之,便紛然毛落。」〖吕註〗《廣韻》:「狻猊,獅子,猛獸。」
[6]
「獵者因望」:鑄本作「獵者會意因望」。
[7]
「遂跨」:鑄本作「隨跨」。
[8]
「束治已」:鑄本作「束治置象背」。
[9]
「始返」:.青本作「乃始返」。
負尸[1]
有樵人赴市[2],荷杖而歸。忽覺杖頭如有重負,回顧,見一無頭人懸繫其上;大驚,脱杖亂擊之,即不復見[3]。駭奔,至一村。時已昏暮,有數人熱火照地,似有所尋。近訊之,蓋衆適聚坐,忽空中墮一人頭,鬚髮蓬然[4],倏忽已渺。樵人亦言所見,合之適成一人,而究不解其何來[5]。後有人荷籃而行,或見其中有人頭焉,訝而詰之,反顧始驚[6];傾諸地上,宛轉而没。
【校記】(底本:異史本
參校本:二十四卷本、鑄本、但本)
[1]
青本無此篇。
[2]
「樵人」:鑄本作「樵夫」。
[3]
「即不」:鑄本作「遂不」。
[4]
鑄本「訊之」作「問訊」。但本「聚坐」作「坐」,圖本「蓬然」作「蓬松」。
[5]
「而究」:鑄本作「究」。「何來」:二十四卷本作「何故」。
[6]
此上十六字,鑄本作「忽見其中有人頭,人訝詰之,始大驚」。
紫花和尚
諸城丁生[1],野鶴公[2]之孫也。少年名士,沉病而死,隔夜復蘇,曰:「我悟道矣。」時有僧善參玄,因遣人邀至,使即榻前講《楞嚴》。每聽一節,都言非是[3],乃曰:「使吾病痊,證道何難。惟某生可愈吾疾,宜虔請之。」蓋邑有某生者,精岐黄[4]而不以術行,三聘始至,疏方下藥,病良已[5]。既歸,一女子自外入,曰:「我董尚書府中侍兒也。紫花和尚與妾有夙冤,今得追報,君又欲活之耶?再往,禍將及[6]!」言已遂没。某懼,辭丁。丁病復作,固要之,乃以實告。丁嘆曰:「孽自前生,〔但評〕孽自前生,醫藥罔效,固已。第既爲高僧,何至與宦家侍兒結冤?又何以遲至今世而乃追報耶?死吾分耳。」尋卒。後詢諸人[7],果曾有紫花和尚,高僧也,青州董尚書夫人嘗供養家中;亦無有知其冤之所自結者[8]。
〔但評〕供養高僧,求拯脱也,豈知其與侍兒已結夙生冤哉?可爲聽閨中佞佛者戒。
【校記】(底本:異史本
參校本:青本、鑄本、二十四卷本)
[1]
「丁生」:青本作「丁某」。
[2]
丁野鶴:〖吕註〗名耀亢,字西生,貢生,明侍御少濱公子,官容城教諭,遷惠安知縣。著有《陸舫》、《椒丘》、《江干》、《歸山》、《聽山》等詩集行世。
[3]
此上二十一字:「玄」,二十四卷本作「伭」,青本作「元」。鑄本無「因」字。「非是」:異史本、鑄本作「是非」,今據青本、二十四卷本改。「生每」:青本作「每」。
[4]
岐黄:〖何註〗岐伯,黄帝臣。岐黄,謂其問答之書也。〖吕註〗《帝王世紀》:「黄帝使岐伯嘗味草木,典醫療疾。」又《通鑒外紀》:「黄帝命俞跗、岐伯、雷公察明堂,究息脈;巫彭、桐君處方餌,而人得其盡年。」註:「明堂,人身明堂。方餌,方醫、藥餌。」○蘇頌《本草圖經序》:「雙校岐黄《内經》,重定針艾俞穴。」
[5]
「下」:青本作「不」。「良已」:鑄本作「愈」。
[6]
「欲活之」:鑄本作「活之」。二十四卷本「君」作「若」,「將及」作「將及汝」。
[7]
「後詢諸人」:二十四卷本作「詢人」。青本「詢」作「尋」。
[8]
「供養」:鑄本作「供」。「自結」:二十四卷本作「結」。
周克昌[1]
淮上貢生周天儀[2],年五旬,止一子,名克昌,愛暱之。至十三四歲,丰姿益秀,而性不喜讀,輒逃塾[3],從羣兒戲,恒終日不返。周亦聽之。一日,既暮不歸,始尋之,殊竟烏有。夫妻號咷,幾不欲生。年餘,昌忽自至,〔馮評〕突兀,此鬼何來?〔但評〕此鬼甚無謂。然天下之庸人而致庸福,皆若有鬼代爲之,而較此鬼更覺無謂者,衹合叫精明人氣死。言:「爲道士迷去,幸不見害,值其他出,得逃歸[4]。」周喜極,亦不追問。及教以讀,慧悟倍於疇曩[5];逾年,文思大進,既入郡庠試,遂知名。世族争婚,昌頗不願。趙進士女有姿,周强爲娶之。既入門,夫妻調笑甚歡;而昌恒獨宿,若無所私。逾年,秋戰而捷,周益慰。然年漸暮,日望抱孫,故嘗隱諷昌。昌漠若不解。母不能忍,朝夕多絮語。昌變色出,曰:「我久欲亡去,所不遽捨者,顧復[6]之情耳。實不能探討房帷,以慰所望。請仍去,彼順志者且復來矣。」追曳之,已踣,衣冠如蜕[7]。大駭,疑昌已死,是必其鬼也,悲嘆而已。次日,昌忽僕馬而至,舉家惶駭。近詰之,亦言爲惡人掠賣於富商之家[8];商無子,子焉。得昌後,忽生一子。昌思家,遂送之歸。問所學,則頑鈍如昔。乃知此爲真昌[9];其入泮鄉捷者,鬼之假也。然竊喜其事未洩,即使襲孝廉之名。入房,婦甚狎熟;而昌靦然有怍色,似新婚者[10]。甫周年,生子矣。
異史氏曰:「古言庸福人,必鼻口眉目之間具有少庸[11],而後福隨之;〔馮評〕予有一友號庸齋,自謂不庸者而欲於庸以邀福,卒無所成而終。其精光陸離[12]者,鬼所棄也。庸之所在,桂籍可以不入闈而通,佳麗可以不親迎而致;而况少有憑藉,益之鑽窺者乎!」
〔何評〕周克昌,鈍者也,非鬼代,烏乎孝廉?此情可想。
【校記】(底本:異史本
參校本:二十四卷本、黄本、青本)
[1]
鑄本有目無文。
[2]
「貢生」:青本、黄本作「貢士」。「咷」:二十四卷本作「跳」。
[3]
逃塾:〖何註〗逃學也。
[4]
「歸」:青本、黄本作「而歸」。
[5]
「疇曩」:二十四卷本作「曩疇」。
[6]
顧復:〖何註〗顧,旋視也。復,反覆也。《詩·小雅》:「顧我復我。」
[7]
青本、黄本「追」作「媪追」。「蜕」:異史本、二十四卷本作「脱」,今據青本、黄本改。
[8]
「掠」:青本、黄本作「略」。
[9]
「爲真昌」:青本、黄本作「爲昌」。
[10]
「新婚者」:二十四卷本作「新婚」。
[11]
「眉目之間」:青本作「眉目間」。「怍色」:青本、黄本作「愧色」。
[12]
陸離:〖何註〗《離騷》註:「陸離,美好也。」
嫦娥
太原宗子美,從父遊學,流寓廣陵[1]。父與紅橋下林嫗有素。〔馮評〕衹平平説來,入後卻有許多奇異。一日,父子過紅橋,遇之,固請過諸其家。瀹茗共話,有女在旁,殊色也,翁亟贊之,嫗顧宗曰:「大郎温婉如處子,福相也。若不鄙棄,便奉箕帚,如何?」翁笑,促子離席,使拜嫗[2],曰:「一言千金矣!」〔何評〕戲語如畫。先是,嫗獨居,女忽自至,告訴孤苦。問其小字,則名嫦娥。〔馮評〕月中嫦娥之説,始於《淮南子》,因「常儀」二字而誤也。古者羲和占日,常儀占月,皆官名,《吕氏春秋》言之。「儀」字古皆音俄,故「常儀」誤作「嫦娥」。○愚謂七夕牛女,月中嫦娥,人借作詩文用,似不必泥。嫗愛而留之,實將奇貨居之也。是時宗年十四[3],睨女竊喜,意翁必媒定之,而翁歸若忘;心灼熱,隱以白母。翁聞而笑曰:「曩與貪婆子戲耳。彼不知將賣黄金幾何矣[4],此何可易言!」逾年,翁媪並卒。子美不能忘情嫦娥,服將闋[5],託人示意林嫗。嫗初不承,宗忿曰:「我生平不輕折腰[6][7],何媪視之不值一錢[8]?若負前盟,須見還也!」〔但評〕凡人之輕折腰而自視不值錢者,人即負之,亦不要還也。嫗乃云:「曩或與而翁戲約,容有之,但無成言,即都忘卻[9]。今既云云,我豈留嫁天王耶?要日日裝束,實望易千金;今請半焉,可乎?」宗自度難辦,亦遂置之。適有寡媪僦居西鄰,有女及笄,小名顛當。〔馮評〕顛當,《爾雅》謂之王蛈蜴,《鬼谷子》謂之蛈鬼。諺云:「顛當牢守門。」○顛當,蜘蛛一種,穴居,布糿穴口,有蓋,一名螲蟷。偶窺之,雅麗不减嫦娥;向慕之,每以饋遺階進。久之漸熟[10],往往送情以目,而欲語無間。一夕,逾垣乞火,宗喜挽之,遂相燕好。約爲嫁娶,辭以兄負販未歸。由此蹈隙往來,形跡周密[11]。一日,偶經紅橋,見嫦娥適在門内,疾趨過之。嫦娥望見,招之以手,宗駐足;女又招之,遂入。女以背約讓宗,宗述其故。女便入室[12],取黄金一鋌付之。宗不受,辭曰:「自分永與卿絶,遂他有所約[13]。受金而爲卿謀,是負人也;受金而不爲卿謀,是負卿也:誠不敢有所負。」〔但評〕人必不自負,而后不肯負人;負人者,即自負也。誠篤語不可多得。女默良久曰[14]:「君所約妾頗知之。其事必無成;即令成之[15],妾不怨君之負心也。其速行,媪將至矣。」宗倉卒無以自主,受之而歸。心緒勃亂,進退罔知所從。隔夜以告顛當,顛當深然其言,但勸宗專意嫦娥,宗不語;顛當願下之,宗乃悦[16]。即遣媒納金林嫗,嫗無辭,以嫦娥歸宗。入門後,悉述顛當言。嫦娥微笑,陽慫惥之。宗喜,急欲一白顛當,而顛當跡久絶。嫦娥知其爲己,因暫歸寧,故予之間[17],囑宗竊其佩囊。〔馮評〕此卻用捷筆,一句便拍合,以許多曲折在下文也。已而顛當果至,與商所謀,但言勿急。既而解衿狎笑[18],脅下有紫荷囊,將便摘取。女覺之[19],變色起,曰:「君與人一心,而與妾二。〔但評〕簡括。負心郎!請從此絶。」宗屈意挽解,不聽,竟去。一日,過門探察之[20],已另有吴客僦居其中,〔馮評〕忽離。蓋顛當子母徙去已久[21],影滅跡絶,莫可問訊,怨嘆而已[22]。宗自娶嫦娥,家暴富,連閣長廊,彌亘街路。嫦娥善諧謔,適見美人畫卷,宗曰:「吾自謂如卿天下無兩,但不曾見飛燕、楊妃[23]耳。」女笑曰:「若欲見之,即亦不難[24]。」乃執卷細審一過,便趨入室,對鏡修裝,效飛燕舞風[25],既又學楊妃帶醉[26][27]。長短肥瘦,隨時變更;風情意態[28],對卷逼真。〔但評〕爲下文作勢,故此處極力鋪排,惟恐説不到十二分絢爛也。方作態時,有婢自外至,不復能識,驚問其僚;既而審注,恍然始笑。宗喜曰:「吾得一美人,而千古之美人,皆在牀闥[29]矣!」〔但評〕譬諸長夏英華,發洩盡矣。一夜,方熟寢,數人撬扉而入,火光射壁。女急起,驚言:「盗入!」宗初醒,即欲鳴呼,一人以白刃加頸,懼不敢喘;又一人掠嫦娥負背上,鬨然而去,〔但評〕倏去。〔馮評〕又作此驚人之筆。〔但評〕託寇劫而去,亦陽極陰生之見耳。宗始號。家役畢集,室中珍玩,無少亡者。宗大悲,惘然失圖[30],無復情地,告官追捕,殊無音息。荏苒三四年,鬱鬱常不聊賴[31],因假赴試入都。居半載,占驗詢察,靡計不施[32]。偶過姚巷,值一女子,〔馮評〕忽合。垢面敝衣儴如丐。停趾相之,顛當也[33]。〔何評〕倏來。駭曰:「卿何憔悴至此?」答云:「别後南遷,老母即世,爲惡人掠賣旗下[34],撻辱凍餒,所不忍言。」宗泣下,問:「可贖否?」曰:「難矣。恐耗費煩多[35],不能爲力。」宗曰:「實告卿:年來頗稱小有,惜客中資斧有限,傾裝貨馬,所不敢辭。如所需過奢,當歸家營辦之。」女約明日出西城[36],相會叢柳下,囑獨往,勿以人從。宗諾之[37]。次日早往,則女先在,袿衣[38]鮮明,大非前狀。驚問之,笑曰:「曩試君心耳,幸綈袍之意猶存。〔但評〕今之以勢分交者,前後異位,則反眼若不相識,烏知綈袍。請至敝廬,宜必得當以報[39]。」北行數武,即至其家,遂出肴酒[40],相與談讌。宗約與俱歸,女曰:「妾多俗累,不能終從[41]。嫦娥消息,固頗聞之。」〔馮評〕忽又串到嫦娥,俶佹之筆,炫人心目。宗急詢其何所[42]。女曰:「其行踪縹緲,妾亦不能深悉;西山有老尼,一目眇,問之當自知。」遂止宿其家。天明示以徑。宗至其處,有古寺,周墉盡頹;叢竹内有茅屋半間,老尼綴衲[43]其中,睹客至[44],漫不爲禮。宗揖之,尼始舉頭致問。因告姓氏[45],即白所求。〔馮評〕簡句。尼曰:「八十老瞽,與世暌絶,何處知佳人消息?」宗固求之。氣益下[46],乃曰:「我實不知。有二三戚屬,來夕相遇,或小女子輩識之,未可知。汝明夕可來。」宗乃出。次日再至,則尼他出,敗扉扃焉;伺之既久,更漏已催,明月高揭,夜烏悲啼,恇懼無所復之。方徘徊際,遥見二三女郎自外入,則嫦娥在焉。〔馮評〕忽又隨風飄至。宗喜極,突起,急攬其袪[47],嫦娥曰:「莽郎君!嚇煞妾矣!可恨顛當饒舌,乃教情欲纏人。」宗曳坐,執手款曲,歷訴艱難,不覺惻楚。女曰:「實相告:妾實姮娥被謫[48],浮沉俗間,其限已滿,託爲寇劫,所以絶君望耳。尼亦王母守府者,妾初譴時,蒙其收,故暇時常一臨存。君如釋妾,當爲代致顛當。」〔馮評〕東澗水流西澗水,南山雲起北山雲,文字串插之妙,總摸捉不安。宗不聽,垂首隕涕。女遥顧曰:「姊妹輩來矣。」宗方四顧,而嫦娥已杳。宗大哭失聲,不欲復活,因解帶自縊。恍惚覺魂已出舍[49],倀倀靡適。俄見嫦娥來,捉而提之[50],足離於地;入寺,取樹上尸推擠之,唤曰:「癡郎,癡郎!嫦娥在此。」忽若夢醒。少定,女恚曰:「顛當賤婢!害妾而殺郎君,我不能恕之也!」下山賃輿而歸,既命家人治裝,乃返身出西城,詣謝顛當;至則舍宇全非,愕嘆而返,竊幸嫦娥不知。入門,嫦娥迎笑曰:「君見顛當耶?」宗愕然不能答。女曰:「君背嫦娥,烏得顛當?〔但評〕處處用連環訣,此處卻用明點。請坐待之,當自至。」未幾,顛當果至,〔馮評〕忽又至。倉皇伏榻下。嫦娥叠指彈之,曰:「小鬼頭陷人不淺哉!」顛當叩頭,但求賒死[51][52]。嫦娥曰:「推人坑中,而欲脱身天外耶?廣寒十一姑不日下嫁,〔何評〕嫁誰?須綉枕百幅、履百雙,可從我去,相共操作。」顛當恭白:「但求分工,按時齎送。」女不許,謂宗曰:「君若緩頰,即便放卻。」顛當目宗,宗笑不語。〔馮評〕扮演得妙。顛當目怒之,〔但評〕情文相生,神采欲活。乃乞還告家人,許之,遂去。宗問其生平,乃知其西山狐也,買輿待之。次日果來,遂俱歸。或有問者,宗詭對之[53]。然嫦娥重來恒持重,不輕諧笑。〔但評〕不得已乃來耳,悔且不及,敢蹈前轍乎?〔馮評〕又變。宗强使狎戲,惟密教顛當爲之。〔但評〕此則咎有所歸矣。顛當慧絶,工媚。嫦娥樂獨宿,每辭不當夕。一夜,漏三下,猶聞顛當房中吃吃不絶,使婢竊聽之。婢還,不以告,但請夫人自往。伏窗一窺[54],則見顛當凝妝作己狀,宗擁抱,呼以嫦娥。女哂而退。未幾,顛當心暴痛,急披衣[55],曳宗詣嫦娥所,入門便伏。嫦娥曰:「我豈醫巫厭勝[56]者也[57]?汝自欲捧心傚西子[58]耳。」顛當頓首,但言知罪。〔但評〕不罪之罪,情真罪當。女曰:「愈矣。」遂起,失笑而去。顛當私謂宗[59]:「吾能使娘子學觀音。」〔馮評〕與前接。按圖學飛燕、太真,又變一番排場,妙不可言。宗不信,因戲相賭。嫦娥每趺坐[60],眸含若瞑。顛當悄以玉瓶插柳,置几上;自乃垂髮合掌,侍立其側:櫻唇半啟,瓠犀[61]微露,睛不少瞬。宗笑之。嫦娥開眸詰問[62],顛當曰:「我學龍女侍觀音[63]耳。」嫦娥笑駡之[64],〔但評〕妙於語言,諂諛秘訣。顯者某公,嘗語僚屬曰:「吾生平不喜人奉承。」有對者曰:「古來如中堂者有幾人!」某公笑置之。亦此類也。罰使學童子拜[65],〔馮評〕善材五十三參,缺一不可。顛當束髮,四面朝參之[66],伏地翻轉,逞諸變態,左右側折,襪能磨乎其耳[67]。嫦娥解頤,坐而蹴之。顛當仰首,口銜鳳鈎,微觸以齒。嫦娥方嬉笑間,忽覺媚情一縷,自足趾而上,直達心舍,意蕩思淫,若不自主[68],〔但評〕受媚而笑,已爲所動矣;迎而逞其技,不奪其心不止也。人鬼關頭,争此幾希耳。〔馮評〕不知能媚姜杞、伯姬否?〔何評〕可知。乃急斂神,呵曰:「狐奴當死!不擇人而惑之耶?」〔但評〕狐媚惑人,亦人之自受其惑耳。願當之者於意蕩思淫,不能自主時,急斂神而攝之,則彼且懼而退矣。顛當懼,釋口投地。嫦娥又厲責之,衆都不解[69]。嫦娥謂宗曰:「顛當狐性不改,適間幾爲其所愚。若非夙根深者,墮落何難矣[70]!」自是見顛當,每嚴御之。顛當慚懼,告宗曰:「妾於娘子一肢一體無不親愛,愛之極,不覺媚之甚。〔但評〕凡媚人之甚者,豈必其怨我、仇我,而乃惑我,愚我,而酖毒我、甘心我哉?其初亦衹覺一肢一體,無不親之極、愛之極,遂乃媚之之術,惟恐不精;媚之之事,惟恐不周;媚之之時,惟恐不密;卒之以彼愚癡,致我墮落,荒迷不悟,而傾覆及之。故處女子、小人,不願彼一時親我、愛我、媚我,但願彼終身畏我、服我、敬我。〔何評〕慧絶。謂妾有異心,不惟不敢,抑不忍[71]。」〔但評〕然則媚人者不惟敢,抑且忍也,受之者何甘受其忍與敢乎?宗因以告嫦娥,嫦娥遇之如初。然以狎戲無節,數戒宗,宗不能聽[72]。因而大小婢婦,兢相狎戲。一日,二人扶一婢,效作楊妃。二人以目會意,賺婢懈骨作酣態,兩手遽釋;婢暴顛墀下,聲如傾堵[73]。衆方大譁,近撫之,而妃子已作馬嵬薨[74]矣。〔但評〕趣語天然。衆懼[75],急白主人,嫦娥驚曰:「祸作矣!我言如何哉?」〔但評〕言信而有徵。往驗之,已不可救。使人告諸其父[76]。父某甲,素無行,號奔而至,負尸入廳事,叫駡萬端。宗閉户惴恐[77],莫知所措。嫦娥自出責之,曰:「主即虐婢至死,律無償法;且邂逅暴殂,焉知其不再甦[78]?」甲噪言:「四支已冰,焉有生理!」嫦娥曰:「勿譁,縱不活,自有官在。」乃入廳事撫尸,而婢已蘇,曳之隨手而起。嫦娥返身怒曰:「幸婢不死[79],賊奴何得無状!可以草索縶送官府!」甲無詞,畏跪哀免。嫦娥言:「汝既知罪,暫免究處。小人無賴[80],反復何常,留汝女終爲祸胎,宜即将去。原價若干數,當速爲措置[81]。」遣人押出,俾浼二三村老,券證署尾[82]。已,乃唤婢至前,使甲自問之:「無恙乎?」答曰:「無恙。」面後付之以去。已,乃朝諸婢[83],數責遍扑。又呼顛當,爲之厲禁[84]。謂宗曰:「今而知爲人上者,一笑顰[85]亦不可輕。謔端開之自妾,而流弊遂不可止。凡哀者屬陰,樂者屬陽。陽極陰生。〔但評〕爲上者即一無所好,猶恐下之易即於慆淫,况自我開之,其流弊尚可問乎。「陽極陰生」四字,有國家者當奉爲座右箴。○陽極陰生,此理千古不易。凡爲人上者,當敬聽之,以防傾覆之漸;而諂諛獻媚者,亦當奉爲提耳之命,而力求拔脱也。此循環之定數。婢子之禍,是鬼神告之以漸也。荒迷不悟,則傾覆及之矣。」〔馮評〕時出理語,如友朋聚處終日,數語詼諧,不可不終以莊言正論,否則與市儈何異?宗敬聽之。顛當泣求拔脱,嫦娥乃掐其耳,逾刻釋手,顛當憮然爲間,忽若夢醒,據地自投,歡喜欲舞[86]。由此閨閣清肅,無敢譁者。婢至其家,無疾暴死。甲以贖金莫償[87],浼村老代求憐恕,許之。又以服役之情,施以材木而去。宗常患無子。嫦娥腹中忽聞兒啼,遂以刃破左脅出之[88],果男;無何,復有身,又破右脅而出一女。男酷類父,女酷類母,皆論昏於世家。
異史氏曰:「陽極陰生,至言哉!然室有仙人,幸能極我之樂,消我之災,長我之生,而不我之死。是鄉樂,老焉可矣,而仙人顧憂之耶?天運循環之數,理固宜然;而世之長困而不一亨者[89],又何以爲解哉?昔宋人有求仙不得者,每曰:『作一日仙人而死亦無憾。』我不復能笑之也。」
〔但評〕惟仙多情,亦惟仙能制情;惟仙真樂,亦惟仙不極樂,此則文之梗概也。獨怪嫦娥之於宗也,嫗將奇貨居之,宗亦置之而他有所要,此時不去,而付金自贖,不可謂情之不篤也。而且舞效飛燕,醉學楊妃,千古美人,萃之牀榻;乃突然託之寇劫,鬨然徑去。自以情欲纏人,而欲人之不纏之也,得乎?倘謂謫限已滿,不可再留,何以消息潛通,遭逢凑巧,癡郎魂返,遂與同歸?豈小鬼頭果能推人坑中,欲出此而無術哉?况浮沉俗間,更生子女,則限满難留之謂何也?毋亦循環之定數本不可逃,而鑒及於陽極陰生,恐致墮落,欲以顛當自代,而脱身天外耶?至顛當饒舌,幾殺癡郎,萬不得已而偕歸,夫而後以禮制情,安心作室家計耳。若夫顛當,則尤有可異者,於嫦娥之未來,則逾垣就之;約之以嫁娶,則託兄辭之,至告之以嫦娥之言,則又深然之而切勸之。謂其有所畏於嫦娥固已,顧何以佩囊一摘,既變色絶負心郎?而荏苒三四年,又忽垢面敝衣而試之,又忽絓衣鮮明而告之?且已止宿其家矣,所云俗累不能從者何爲?示踪跡以求嫦娥者又何爲?豈真推人坑中,而欲脱身天外耶?不然,何以向人饒舌,而又舍宇全非耶?非顛當烏得嫦娥,背嫦娥烏得顛當!顛當目宗,宗笑不語,意若曰:「綈袍之意猶存,請至敝廬,宜必得當以報矣。」既密教爲狎戲,則狐媚之惑,我實啓之;豈捧心效顰,遂足以懲之而使改哉?馬嵬禍作,輪臺悔萌,賴夙根之堅深,毋至荒迷,幸免傾覆;不特開端罪己,流弊不生,抑且掐耳悟心,當時拔脱。即前此之愛我、親我,不覺媚我,而不敢惑我、不忍愚我者,今且化而敬我、畏我,據地自投,歡喜鼓舞,由此閨閣清肅,無敢譁矣,又焉有媚我之人在其中哉?然吾謂仙人畢竟差聖賢一著:聖賢化人以德,節人以禮,立禁於先事,防患於未然。閑有家而悔亡,假有家而勿恤,毋嘻嘻而失節,自無無妄之灾矣。觀其爲人上者,一笑嚬亦不可輕之言,至禍作而鬼神告之以漸,始恍然悟曰:「今而知……」抑何見事之晚也!
〔何評〕宗子美實心孩子耳,仙狐並愛之,乃知輕脱者固仙人所必棄也。○嫦娥謫滿,猶在人間,未免有情,神仙仍復爾爾。
【校記】(底本:異史本
參校本:青本、二十四卷本、鑄本)
[1]
「廣陵」:二十四卷本作「廣寧」。
[2]
「鄙棄」:異史本作「相鄙」。今據參校本改。「翁笑促」:青本、黄本作「翁促」。鑄本「拜嫗」作「拜媪」。
[3]
「是時」:鑄本作「時」。
[4]
二十四卷本「隱以」作「隱」,「貪」作「貧」。鑄本無「聞而」。「黄金」:異史本作「金」,二十四卷本作「萬金」,今據青本、黄本補。
[5]
「服將闋」:黄本無。
[6]
折腰:〖吕註〗《晉書·陶潛傳》:「以爲彭澤令,郡遣都郵至縣,吏白應束帶見之,潛嘆曰:『吾不能爲五斗米折腰,拳拳事鄉里小人。』義熙二年解印去。」
[7]
「不輕折」:青本、黄本作「不能輕折」。
[8]
不值一錢:〖吕註〗《史記·灌夫傳》:「時武安不肯行酒,次至臨汝侯。臨汝侯方與程不議耳語,又不避席。夫無所發怒,乃駡臨汝侯曰:『生平毁程不識不值一錢,今日長者爲壽,乃效女兒呫囁耳語!』」
[9]
「即都」:鑄本作「遂都」。
[10]
「久之」:鑄本作「久而」。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168/248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