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校对)第1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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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城殷天官[1],少貧,有膽略。邑有故家之第,廣數十畝,樓宇連亘[2][3],常見怪異,以故廢無居人;久之,蓬蒿漸滿,白晝亦無敢入者。會公與諸生飲,或戲云:「有能寄此一宿者,共醵[4]爲筵。」公躍起曰:「是亦何難!」携一席往,衆送諸門,戲曰:「吾等暫候之。如有所見,當急號。」公笑云:「有鬼狐,當捉證耳。」遂入。見長莎蔽徑,蒿艾如麻。時值上弦[5],幸月色昏黄[6],門户可辨,摩娑[7]數進,始抵後樓。登月臺,光潔可愛,遂止焉,西望月明,惟銜山一綫[8]耳。〔馮評〕點綴小景如畫。坐良久,更無少異,竊笑傳言之訛[9],席地枕石,卧看牛女。一更向盡[10],恍惚欲寐。樓下有履聲,籍籍而上。假寐睨之,見一青衣人,挑蓮燈;猝見公,驚而却退,語後人曰:「有生人在。」下問:「誰也?」答云:「不識。」俄一老翁上,就公諦視,曰:「此殷尚書[11]。其睡已酣,但辦吾事。相公倜儻[12],或不叱怪。」乃相率入樓,樓門盡闢。移時,往來者益衆,樓上燈輝如晝。公稍稍轉側,作嚏[13]咳。翁聞公醒乃出,跪而言曰:「小人有箕箒女[14],今夜于歸[15]。不意有觸貴人,望勿深罪。」〔馮評〕狐亦爽朗可愛。公起,曳之曰:「不知今夕嘉禮,慚無以賀。」翁曰:「貴人光臨,壓除兇煞,幸矣。即煩陪坐,倍益光寵。」公喜,應之。入視樓中,陳設芳麗[16]。遂有婦人出拜,年可四十餘。翁曰:「此拙荆[17]。」公揖之。俄聞笙樂聒耳,有奔而上者,曰:「至矣!」翁趨迎,公亦立俟。少選[18],籠紗[19]一簇導新郎入[20]。年可十七八,丰采韶秀。翁命先與貴客爲禮。少年目公。公若爲儐[21],執半主禮。次翁婿交拜,已,乃即席。少間,粉黛雲從,酒胾[22]霧霈[23],玉碗金甌,光映几案。酒數行,翁唤女奴請小姐來。女奴諾而入,良久不出,翁自起,搴[24]幃促之。俄婢媪[25]數輩,擁新人出:環珮璆然[26],麝蘭散馥。翁命向上拜。起[27],即坐母側。微目之,翠鳳明璫[28],容華絶世。既而酌以金爵,大容數斗。公思此物可以持驗同人,陰内袖中。偽醉隱几,穨然而寢[29]。皆曰:「相公醉矣。」居無何,聞新郎告行,笙樂暴作,紛紛下樓而去。已而主人斂酒具,少一爵,冥搜不得。或竊議卧客[30],翁急戒勿語,惟恐公聞。移時内外俱寂,公始起。暗無燈火,惟脂香酒氣充溢[31]四堵[32]。視東方既白,乃從容出,探袖中,金爵猶在。及門則諸生先俟[33],疑其夜出而早入者;公出爵示之,衆駭問,因以狀告[34],共思此物非寒士[35]所有乃信之。後舉進士[36],任於肥丘。有世家朱姓宴公[37],命取巨觥[38],久之不至。有細奴掩口與主人語,主人有怒色。俄奉金爵勸客飲。諦視之[39],款式雕文與狐物更無殊别。大疑,問所從製,答云:「爵凡八隻,大人爲京卿時,覓良工監製。此世傳物,什襲[40]已久;緣明府[41]辱臨,適取諸箱簏[42],僅存其七。疑家人所竊取,而十年塵封如故,殊不可解。」公笑曰:「金杯羽化矣[43],〔但評〕‘金杯羽化’是飛觥好註解。然世守之珍不可失。僕有一具,頗近似之,當以奉贈。」終筵歸署,揀爵馳送之[44]。主人審視,駭絶,親詣謝公;詰[45]所自來,公乃歷陳顛末[46],始知千里之物,狐能攝致,而不敢終留也。〔但評〕攝致千里之物而不敢終留,可見狐本不爲怪。○或笑狐攝人之物,自妝門面,終非己有,豈不可羞?吾謂:天下之物,當與天下公之。浮生如寄,除倫常性分之外,何者是自己所有?凡一切所有之物,雖暫寄於我,終久還當寄之他人。彼斤斤自守,而曰是我所自有也,亦甚愚也。
〔但評〕妖固由人興也。鬼狐之據人第宅,亦因其可欺而欺之耳。鬼狐不畏貴人,衹畏正人。正人者,道義之氣,純是陽剛,彼陰邪者曷敢當之?不然者,其氣先已自餒,鬼狐乃得而乘之矣。今狐之言曰:「相公倜儻,或不叱怪。」可知狐本不爲怪,特鄙瑣者自怪之耳。以倜儻之人,狐且尊之敬之,况能養浩然之氣者哉!
〔何評〕假寐,曳翁,揖媪,儐婿,寫尚書倜儻如畫,然要是有膽略耳。竊爵還爵,並見尚書雅度。
〔方評〕吾見世之嫁女者矣:家非素封,而燈燭輝煌,麝蘭馥郁,其玉杯金爵,間有世家莫及者,迫事過而門内空空,一如狐之不能終留矣。偶窮其顛末,或曰移之巨室也,或曰得之親友之轉相張羅者也,是豈不可以已乎?此之謂浮靡。
【校記】(底本:手稿本
參校本:康熙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青本、鑄本)
[1]
殷天官:〖吕註〗名士儋,字棠川。明嘉靖庚子舉人,丁未進士,官吏部尚書,諡文莊。
[2]
連亘:〖何註〗亘,個鄧切,延袤也。《詩》:「亘之秬秠。」
[3]
「亘」:異史本作「垣」。
[4]
醵:〖吕註〗《禮·禮器》:「周禮其猶醵與。」註:「醵,合錢飲酒也。」〖何註〗會集也。
[5]
上弦:〖吕註〗《左傳》註:「月體無光,待日照而光生。半則爲弦,全乃成望。」歷書:「月至八日上弦,至二十三日下弦。」《詩》:「如月之恒。」箋:「日月至朔交會,俱右行於天。日遲月疾,從朔而分。至三日,月去日已當二次,始死魄而出,漸漸遠日而月光稍長。八日、九日,大率月體正半昏,而中似弓之張而弦直,謂上弦也。後漸進,至十五、十六,月體滿,與日正相當,謂之望,謂體滿而相望也。從此漸虧,至二十三日、二十四日,亦正半在,謂之下弦。」
[6]
「幸」:青本作「新」。「昏」:二十四卷本作「暈」。
[7]
摩娑:〖何註〗猶俗謂循牆摩壁之意。又作摩挲。韓愈《石鼓歌》:「誰復著手更摩挲。」
[8]
綫:〖何註〗線同。
[9]
訛:〖何註〗同,錯誤也。
[10]
青本無「一更」二字。
[11]
「誰也」:鑄本作「誰何」。青本「就公」作「就」。康熙本「書」右下有「也」字。
[12]
倜儻:〖吕註〗倜音惕。《説文》:「倜儻,不羈也。」〖何註〗《文選》:「雅志倜儻。」亦作俶儻。卓異也。儻,湯上聲。
[13]
嚏:〖何註〗音帝,噴鼻也。《詩》:「願言則嚏。」
[14]
箕箒女:〖吕註〗《東觀漢記》:「吕公謂高祖曰:『臣有弱息,願奉箕箒。』」〖何註〗奉箕箒,爲婦也。
[15]
「跪」:康熙本作「跽」。「夜」:鑄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作「值」。
[16]
「芳」:鑄本作「綺」。
[17]
拙荆:〖何註〗稱妻也。
[18]
少選:〖何註〗猶少待也。〖吕註〗《吕覽》:「少選,發而視之。」註:「少選,須臾也。」
[19]
籠紗:〖何註〗以紗籠燭也。宋太祖以葛籠燭,曰鐙籠。《清異録》:「丁朱崖家有絳紗籠。」
[20]
「選」:鑄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作「間」。「籠」:異史本作「」。
[21]
儐:〖吕註〗《禮·聘儀》註:「入紹禮曰相,出接賓曰擯。」○按:擯,一作儐。
[22]
胾:〖吕註〗《正字通》:「切肉曰胾。」〖何註〗:側吏切,肉也,肴饌也。《魯頌》:「毛包胾羮。」
[23]
霧霈:〖何註〗霈音沛。霧霈,熱氣蒸騰。
[24]
搴:〖何註〗搴音愆,以手引取物也。
[25]
媪:〖何註〗烏皓切,老婦也。
[26]
環珮璆然:〖何註〗璆音求,玉聲也。《孔子世家》:「環珮玉聲璆然。」
[27]
鑄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無「數」字。「麝蘭」:青本作「蘭麝」。「起」:鑄本作「送」。
[28]
明璫:〖何註〗璫音當,充耳也。〖吕註〗李端《襄陽曲》:「雀釵翠鳳動明璫。」
[29]
「寢」:青本作「寐」。
[30]
康熙本「冥搜」作「冥」,「議」下有「其」字。
[31]
溢:〖何註〗音逸,滿盈也。
[32]
「充」:青本作「盈」,鑄本、異史本作「光」。
[33]
鑄本「諸生」作「諸人」,「俟」作「候」。
[34]
「因」:鑄本作「公」。
[35]
寒士:〖吕註〗《世説》:「劉中郎遇褚司徒入朝,以腰扇障日。中郎從側過曰:“作如此舉止,羞面見人,扇障何益?”褚曰:“寒士不遜!”中郎曰:“不能殺袁劉,安得免寒士?”」杜甫詩:「安得廣厦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顔。」△按:劉中郎事見《南齊書·劉祥傳》。《世説新語》中寒士爲孫綽事。
[36]
鑄本「後」下有「公」字。
[37]
「世家朱姓宴公」:手稿本不清,今從諸參校本補。
[38]
巨觥:〖何註〗巨,大也。觥,姑横切,酒器。《詩》:「稱彼兕觥。」
[39]
青本無「諦」字。
[40]
什襲:〖吕註〗《闞子》:「宋之愚人得燕石於梧臺之東,歸而藏之,以爲寶,革匱十重,緹巾什襲。」○《山海經》註:「燕山多嬰石,似玉,有符采,嬰帶,所謂燕石也。」△按:《闞子》,應作《後漢書·應劭傳》註引《闕子》。
[41]
明府:〖吕註〗《後漢書·張湛傳》明府註:「郡守所居曰府。明府者,尊高之稱。」《前漢書》:延壽爲東郡太守,門卒謂之明府,亦其義也。《賓退録》:「明府,漢人以稱太守,唐人以稱縣令。」○按:今依唐人稱縣令曰明府。
[42]
簏:〖何註〗音禄,竹器。
[43]
金杯羽化:〖吕註〗《唐書·柳公權傳》:「公權善書,公卿贈巨萬,及爲守藏奴海鷗、龍安盗用。嘗别貯杯盂一笥,緘縢如故,而器皆亡。奴妄言叵測者,柳笑曰:“金杯羽化矣。”不復詰。」
[44]
「馳」:鑄本作「持」。
[45]
詰:〖何註〗音蛣,問也。
[46]
「乃」:鑄本作「爲」。
嬌娜
孔生雪笠,聖裔也,爲人藴藉[1],〔但評〕藴藉人而得藴藉之妻,藴藉之友,與藴藉之女友。寫以藴藉之筆,人藴藉,語藴藉,事藴藉,文亦藴藉。工詩。有執友[2]令天台,寄函招之。生往,令適卒,落拓[3]不得歸;寓菩陀寺,傭[4]爲寺僧抄録。寺西百餘步,有單先生第。先生故,公子以大訟蕭條,眷口寡,移而鄉居,宅遂曠焉。一日,大雪崩騰,寂無行旅,偶過其門,一少年出,丰采甚都[5],見生,趨與爲禮,略致慰問,即屈降臨[6]。生愛悦之,慨然從入。屋宇都不甚廣,處處悉懸錦幕,壁上多古人書畫。案頭書一册,籤云[7]:《瑯嬛[8]瑣記》。〔馮評〕名士案頭,雅致乃爾。〔何評〕「瑯嬛」又有「瑣記」。翻閲一過,俱目所未睹[9]。〔但評〕得讀生平未見書,是從瑯嬛福地來。生以居單第,意爲第主[10],即亦不審官閥[11]。少年細詰行蹤,意憐之,勸設帳授徒,生嘆曰:「羈旅[12]之人,誰作曹丘[13]者?」少年曰:「倘不以駑駘[14]見斥,願拜門牆。」生喜,不敢當師,請爲友,便問:「宅何久錮[15]?」答曰:「此爲單府,曩以公子鄉居,是以久曠[16]。僕皇甫氏,祖居陝,以家宅焚於野火,暫借安頓。」生始知非單。當晚談笑甚歡,即留共榻。昧爽[17],即有僮[18]子熾[19]炭於室[20]。少年先起入内,生尚擁被坐;僮入白:「太公來[21]。」生驚起。一叟入,鬢髮皤[22]然,向生殷謝曰:「先生不棄頑兒,遂肯賜教。小子初學塗鴉[23],勿以友故行輩視之也。」已乃進錦衣一襲,貂帽[24]、襪、履各一事。視生盥櫛[25]已,乃呼酒薦饌。几、榻裙衣,不知何名,光彩射目。酒數行,叟興辭,曳杖而去。餐訖[26],公子呈課業——類皆古文詞[27],並無時藝[28]。問之,笑云:「僕不求進取也[29]。」〔但評〕不求進取,操業便高。抵暮,更酌曰:「今夕盡歡,明日便不許矣。」呼僮曰:「視太公寢未,已寢,可暗唤香奴來。」僮去,先以綉囊將琵琶至;少頃,一婢入,紅妝艷絶。公子命彈《湘妃》[30][31],婢以牙撥[32]勾動,激揚哀烈,節拍[33]不類夙聞;又命以巨觴行酒,〔但評〕香奴行酒,衹是借逕入題。三更始罷。次日,早起共讀。公子最惠,過目成咏[34],二三月後,命筆警絶。相約五日一飲,每飲必招香奴。〔但評〕五日一飲,每飲必招香奴,是真善讀書者,傖父固不解此。一夕,酒酣[35]氣熱,目注之。〔但評〕反映下文,如樓臺倒影,星斗漾波,行文真有手揮目送之樂。公子已會其意,曰:「此婢爲老父所豢[36]養[37]。兄曠邈[38]無家,我夙夜代籌久矣。行當爲君謀一佳耦[39]。」生曰:「如果惠好,必如香奴者。」公子笑曰:「君誠『少所見而多所怪[40]』者矣。以此爲佳,君願亦易足也。」居半載,生欲翱翔[41]郊郭,至門則雙扉外扃,問之,公子曰:「家君恐交遊紛意念,故謝客耳。」生亦安之。時盛暑溽[42]熱,移齋園亭。生胸間腫起如桃[43],一夜如盌,痛楚吟呻[44][45]。〔馮評〕串合。公子朝夕省視,眠食都廢[46]。〔但評〕八字寫出知交至情。又數日,創劇[47],益絶食飲。太公亦至,相對太息,公子曰:「兒前夜思先生清恙,嬌娜妹子能療之。遣人於外祖母處呼令歸[48],何久不至?」俄僮入白[49]:「娜姑至,姨與松姑同來。」〔但評〕有女同行,已在夙夜代籌中矣。〔馮評〕藏筆。先有藏筆省力。非深此道者不知。父子疾趨入内[50],少間,引妹來視生。年約十三四,嬌波流慧,細柳生姿。生望見顔色[51],嚬呻[52]頓忘,精神爲之一爽。〔但評〕望見顔色,精神爲之一爽,是真能好色,非登徒子可比。公子便言:「此兄良友,不啻[53]胞也[54],〔但評〕良友不啻胞,性分中語,難得。妹子好醫之。」女乃斂羞容,揄[55]長袖,就榻診視。把握之間,覺芳氣勝蘭[56]。〔馮評〕掩映之筆。女笑曰:「宜有是疾,心脈動矣。然症雖危,可治,但膚塊已凝[57],非伐皮削肉不可。」〔但評〕解頤妙語,笑可傾城。聞其言,洗却無數鬱悶,况近嬌姿而蒙把握者耶?○慧心妙舌,如聞其聲,如見其人。心脈一動,非伐皮削肉,則疾不可爲;特恐無美人以爽其精神,無金釧以束其創腫,無佩刀以割其腐肉,無紅丸以清其骨髓,徒付之庸醫之手,以屠刀妄削之,創去而身亦亡矣。心脈顧可妄動哉!乃脱臂上金釧[58]安患處,徐徐按下之。創突起寸許,高出釧外,而根際餘腫,盡束在内,不似前如盌闊矣。〔馮評〕寫瑣細如見。乃一手啟羅衿,解佩刀,刃薄於紙,把釧握刃,輕輕附根而割。紫血流溢,沾染牀席,而貪近嬌姿[59],不惟不覺其苦,且恐速竣[60]割事,偎傍[61]不久。〔但評〕德哉創也!文心極曲,而筆實足以達之。未幾,割斷腐肉,團團然如樹上削下之癭[62];又呼水來,爲洗割處。口吐紅丸〔何評〕此内丹也。如彈大,着肉上,按令旋轉:才一周,覺熱火蒸騰;再一周[63],習習作癢;三周已,徧體清凉,沁入骨髓。〔馮評〕此一段過文也。女收丸入咽,曰:「愈矣!」趨步出,生躍起走謝,沉痼[64]若失,而懸想容輝[65],苦不自已。自是廢卷癡坐,無復聊賴。公子已窺之,曰:「弟爲兄物色[66],得一佳偶。」〔馮評〕小波致。問:「何人?」曰:「亦弟眷屬。」生凝思良久[67],但云:「勿須。」面壁吟曰:「曾經滄海難爲水,除却巫山不是雲[68]。」公子會其指,曰:「家君仰慕鴻才,常欲附爲昏因。但止一少妹,齒太穉[69]。有姨女阿松,年十八矣[70],頗不粗陋。如不見信,松姊日涉園亭,伺前厢,可望見之。」生如其教。果見嬌娜偕麗人來:畫黛彎蛾[71],蓮鈎蹴鳳[72],與嬌娜相伯仲也。〔但評〕寫阿松衹此寫足,猶是對面烘襯之法。〔馮評〕互筆。生大悦,請公子作伐。公子翼日自内出[73],賀曰:「諧[74]矣。」乃除[75]别院,爲生成禮。是夕,鼓吹闐咽[76],塵落漫飛,以望中仙人[77],忽同衾幄[78],遂疑廣寒宫殿未必在雲霄矣。〔但評〕仍是對面虚接住,莫誤認作正面。〔馮評〕形容盡致。合卺[79]之後,甚愜[80]心懷。〔但評〕得近嬌姿,且污纖指,徒以齒稚未遂婚姻,此恩此情,如天如海;况阿松佳偶,伯仲嬌娜,夙夜代籌,敢忘所自。則他日之矢共生死,不自他日始矣。一夕,公子謂生曰:「切磋之惠,無日可以忘之。近單公子解訟歸,索宅甚急。意將棄此而西。勢難復聚,因而離緒縈[81]懷。」生願從之而去,公子勸還鄉閭[82],生難之。公子曰:「勿慮,可即送君行。」無何,太公引松娘至[83],以黄金百兩贈生。公子以左右手與夫婦相把握,囑閉眸勿視[84]。飄然履空,但覺耳際風鳴,久之,曰:「至矣。」啟目,果見故里,始知公子非人。喜扣家門[85],母出非望,又睹美婦,方共忻慰,及回顧則公子逝矣[86]。〔馮評〕隨放隨收,縱送自如。松娘事姑孝,艷色賢名,聲聞遐邇。後生舉進士,授延安司李[87],携家之任。母以道遠不行。松娘舉一男[88],名小宦。生以忤[89]直指[90]罷官,罣[91]碍不得歸,偶獵郊野,逢一美少年,跨驪[92]駒,頻頻瞻顧,細視[93],則皇甫公子也,〔但評〕一日三秋,來何暮也。攬[94]轡[95]停驂,悲喜交至。邀生去,至一村,樹木濃昏,蔭翳天日。入其家,則金漚浮釘[96],宛然世族。問妹子,則嫁[97],岳母已亡:深相感悼[98]。經宿别去,偕妻同返,嬌娜亦至,抱生子掇[99]提而弄曰:「姊姊亂吾種矣。」生拜謝曩德,笑曰:「姊夫貴矣。創口已合,未忘痛耶?」〔但評〕衹三語十二言,而面面俱到,所謂回頭一笑,百媚俱生。○身之貴,卿之賜也。自别卿以來,心脈不敢妄動矣,創口雖合,曷敢忘痛。妹夫吴郎亦來謁拜[100],信宿[101]乃去。一日,公子有憂色,謂生曰:「天降凶殃,能相救否?」〔馮評〕突又起波。生不知何事,但鋭自任[102]。〔但評〕衹知自任,遑問何事,以死報之,不負公子,不負嬌娜矣。公子趨出,招一家俱入[103],羅拜堂上。生大駭,亟問,公子曰:「余非人類,狐也。今有雷霆之劫。君肯以身赴難[104],一門可望生全;不然,請抱子而行[105],無相累。」生矢[106]共生死。乃使仗劍於門,囑曰:「雷霆轟[107]擊,勿動也!」生如所教,果見陰雲晝暝[108],昏黑如磐[109],回視舊居,無復閈閎[110],惟見高冢巋然[111],巨穴無底。方錯愕[112]間,霹靂一聲,擺簸山岳,急雨狂風,老樹爲拔。生目眩耳聾[113],屹[114]不少動。〔但評〕如此真難爲生。忽於繁煙黑絮之中,見一鬼物,利喙長爪,自穴攫一人出,隨煙直上。瞥睹衣履,念似嬌娜,乃急躍離地,以劍擊之,隨手墮落。〔馮評〕髣髴《史記》荆軻刺秦王一段筆力。忽而崩雷暴裂[115],生仆,遂斃。〔但評〕真能好色者,不必其果爲我所有也。孟子謂,無怨女曠夫,是與民同好色,即此意。《夷堅志》有云:譬如見白飯在地,必拾之,不必真食之也。此誠罕言而喻。〔馮評〕文字亦是聞霹靂手段。少間晴霽,嬌娜已能自蘇,見生死於旁,大哭曰:「孔郎爲我而死,我何生矣[116]!」〔但評〕讀至此,不知所云,遲之又久,得前人二語曰:「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無恨月常圓。」松娘亦出,共舁生歸。嬌娜使松娘捧其首,兄以金簪撥其齒[117];自乃撮其頤,以舌度紅丸入,又接吻[118]而呵之。紅丸隨氣入喉,格格[119]作響。移時,醒然而蘇,〔但評〕人爲我死,我何敢生。撮頤度丸,接吻呵氣,報之者不啻以身矣。生即不蘇,不已得死所哉!見眷口滿前,恍如夢寤[120]。於是一門團圞[121],驚定而喜。生以幽壙[122]不可久居[123],議同旋里,滿堂交贊,惟嬌娜不樂;生請與吴郎俱,又慮翁媪不肯離幼子,終日議不果。忽吴家一小奴,汗流氣促而至。驚致研詰[124],則吴郎家亦同日遭劫,一門俱没。〔馮評〕世間有不可常理測之事,儒家曰「數」,釋道曰「劫」,五百年後神仙亦遇劫。《易·繫辭》曰:「乾坤毁。」毁即劫也,何况狐子!嬌娜頓足悲傷,涕不可止。〔但評〕嬌娜能用情,能守禮,天真爛漫,舉止大方,可愛可敬。共慰勸之,而同歸之計遂决。生入城勾當數日,遂連夜趣裝[125]。既歸,以閑園寓公子,恒反關之,生及松娘至始發扃。生與公子兄妹,棋酒談讌[126],若一家然。〔但評〕棋酒談燕,良友一家,南面王不易也。小宦長成,貌韶秀,有狐意,出遊都市[127],共知爲狐兒也。
異史氏曰:「余於孔生,不羡其得艷妻,而羡其得膩友也。觀其容可以忘饑[128][129],聽其聲可以解頤[130],得此良友,時一談宴,則『色授魂與』[131],尤勝於『顛倒衣裳』[132]矣。」
〔馮評〕此篇不寫松娘,極寫嬌娜,暗寫公子,落筆出人意表。
〔何評〕嬌娜一席,却被松娘奪去。使孔生矢志如雷轟時,未必不有濟也。
〔方評〕蓋聞小心每有愜心之事,得意常于失意之餘。故孔生傭書僧寺,不意而得松姑;皇甫公子遭劫,不意而得孔生;孔生又不意而與嬌娜同歸,談笑往還,極人生之樂事。此豈能逆睹者哉!伏知道云:「家勝陽臺,爲歡非夢;人同蕭史,相偶成仙。」孔生與嬌娜有焉。○雷劫不可解。狐不善耶?宜隨時有劫,狐而善耶?何復遭此劫?豈若人世官員三載必考績與?然考有黜陟,劫似有黜無陟矣,吾願問之彼蒼。
【校記】(底本:手稿本
參校本:康熙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青本、鑄本)
[1]
藴藉:〖吕註〗《前漢書·薛廣德傳》:「廣德爲人温雅有藴藉。」又《唐書·權德輿傳》:「藴藉風流,自然可慕。」〖何註〗多所蓄積也。《薛廣德傳》註:「藴藉,寬博有餘也。」
[2]
執友:〖吕註〗《禮·曲禮》:「執友稱其仁也。」註:「執友者,同師之友,共執志者:故曰執友。」〖何註〗同執一業者。
[3]
落拓:〖何註〗猶蹭蹬也。揚雄《解嘲》:「何爲官之落拓也。」註:「不耦也。」〖吕註〗《史記·酈生傳》:「家貧落魄,無衣食業。」杜牧詩:「落魄江湖載酒行。」○王鳳洲云:「落魄之魄音託,與拓同。」
[4]
傭:〖何註〗音容。賃傭也。雇役於人受直也。如孔仲山傭爲街卒之傭。
[5]
甚都:〖何註〗都,美麗也。《史記·司馬相如傳》:「車從雍雍。閑雅甚都。」
[6]
「屈」:青本作「乞」。
[7]
「錦」:異史本作「綿」。「籤云」:鑄本作「籤曰」。
[8]
瑯嬛:〖吕註〗伊世珍《瑯嬛記》:「張茂先博學强記,嘗爲建安從事。遊於洞宫,遇一人問曰:『君讀書幾何?』曰:『未讀者二十年内書。若二十年外,華已盡讀之矣。』其人議論超然,華頗内服。因共至一處,大石中忽有門。引華入。則别有天地,宫室嵯峨。入一室,陳書滿架,曰:『此歷代史也。』又一室,曰:『此萬國志也。』惟一室頗高,有二犬守之。華問故,曰:『此皆玉京紫微金真七映丹書紫字諸秘籍。』指二犬曰:『此龍也。』華歷觀諸室書,皆漢以前事,多所未閲者。心樂之,欲賃住數日。其人笑曰:『君癡矣。』命小僮送出。華問地名,曰:『此瑯嬛福地。』」〖何註〗瑯嬛,猶環海也。
[9]
「俱」:鑄本作「皆」。
[10]
「意」:鑄本作「以」。
[11]
官閥:〖何註〗猶言家世也。《史記·功臣年表》:「人臣功有五等。明其等曰閥,積日曰閲。」元制:「閥閲兩柱,相去一丈,端置瓦筒,曰烏頭,故曰烏頭閥閲。」
[12]
羈旅:〖何註〗羈從奇。《左傳·莊二十二年》:「羇旅之臣。」△按:羇同羈。
[13]
曹丘:〖吕註〗《史記·季布、欒布列傳》:「楚人曹丘生與竇長君善,季布聞之,寄書諫之曰:『吾聞曹丘生非長者,勿與通。』及曹丘生歸,欲得書請季布,竇長君曰:『季將軍不説足下,足下無往。』固請書,遂行。使人先發書。季布果大怒,待曹丘。曹丘至,即揖季布曰:『楚人諺曰:‘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諾。’足下何以得此聲於梁楚間哉?且僕楚人,足下亦楚人也,僕遊揚足下之名於天下,顧不重耶?何足下拒僕之深也?』季布乃大悦,引入留數月,爲上客,厚送之。季布名所以益聞者,曹丘揚之也。」〖何註〗曹丘,喜薦達人才者。
[14]
駑駘:〖吕註〗《楚辭》:「乘駑駘而馳驅。」註:「駑駘,馬之劣者。」〖何註〗駑音奴,最下馬也。駘音臺,駑馬脱銜也。崔實《政論》:「馬駘其銜。」
[15]
錮:〖何註〗音顧,扃錮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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