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校对)第4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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蹈襲:〖何註〗襲音習。録舊等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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鑄本「聞」下無「其」字。青本「啟」上無「具」字。
[60]
掄魁:〖何註〗掄音崙,擇也。魁,魁首也。《唐書·劉迪傳》:「文部始掄材,終授位。」
[61]
「凝」:鑄本作「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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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本「賭」作「讀」,「竊赴」句在「出貲」句前。
[63]
粉花:〖吕註〗吴景奎《正月樂詞》:「含章宫中萬玉妃,粉花點額芳霏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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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雉:〖何註〗梟曹氏以五木作博具,以梟、盧、雉、犢、塞爲勝負各色。〖吕註〗《唐國史補》:「洛陽令崔師本好爲古之摴蒲。其法三分其子三百六十,限以二關,人執六馬。其骰五枚,分上爲黑,下爲白。黑者刻二爲犢,白者刻二爲雉。擲之全黑者爲盧,其采十六;二雉三黑爲雉,其采十四;二犢三白爲犢,其采十;全白爲白,其采八:四者,貴采也。開爲十二,塞爲十一,塔爲五,秃爲四,撅爲三,梟爲二:六者,雜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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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卷本、青系、鑄本無此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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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煩」:青本作「顧」。「姑受之」:黄本作「姑受」。
九山王
曹州李姓者,邑諸生。家素饒,而居宅故不甚廣。舍後有園數畝,荒置之。一日,有叟來税屋,出直百金。李以無屋爲辭,叟曰:「請受之,但無煩慮。」李不喻其意,姑受之[1],以覘其異。越日,村人見輿馬眷口入李家,紛紛甚夥,共疑李第無安頓所,問之,李殊不自知;歸而察之,並無跡響。過數日,叟忽來謁,且云:「庇宇下已數晨夕。事事都草創,起爐作竈,未暇一修客子禮。今遣兒女輩作黍,幸一垂顧。」〔馮評〕具重直,復修禮,人類中亦鮮此周到。李從之,則入園中[2],欻見舍宇華好,嶄然[3]一新;入室,陳設芳麗,酒鼎沸於廊下,茶煙裊於厨中。俄而行酒薦饌,備極甘旨。時見庭下少年人往來甚衆。又聞兒女喁喁,簾幕中作笑語聲[4]。家人婢僕,似有數十百口。李心知其狐,席終而歸,陰懷殺心。每入市,市硝硫,積數百斤,暗布園中殆滿;驟火之,焰亘霄漢[5],如黑靈芝[6],燔臭灰瞇不可近,但聞鳴啼嗥動之聲,嘈雜聒耳。既熄,入視,則死狐滿地,焦頭爛額[7]者,不可勝計。〔馮評〕讀昌黎《陸渾山火》詩,輒爲竟日不快,以焚炙太過,殘殺生靈太多也。方閲視間,叟自外來,顔色慘慟,責李曰:「夙無嫌怨,荒園歲報百金,非少;何忍遂相族滅[8]?此奇慘之仇,無不報者!」忿然而去。疑其擲礫[9]爲殃,而年餘無少怪異。時順治初年,山中羣盗竊發,〔馮評〕如此過接無痕。嘯聚[10]萬餘人,官莫能捕。生以家口多,日憂離亂。〔馮評〕此生亦憂家口耶?狐之家口呢?適村中來一星者[11],自號「南山翁」,言人休咎,了若目睹,名大譟[12]。李召至家,求推甲子,翁愕然起敬[13],曰:「此真主也!」李聞大駭,以爲妄;翁正容固言之,李疑信半焉。乃曰:「豈有白手受命而帝者乎?」翁謂:「不然。自古帝王,類多起於匹夫,誰是生而天子者?」生惑之,〔馮評〕族矣!南山翁之仇復矣。前席[14]而請。翁毅然以「卧龍[15]」自任,請先備甲胄數千具、弓弩數千事。李慮人莫之歸,翁曰:「臣請爲大王連諸山,深相結。使嘩言者謂大王真天子[16],山中士卒,宜必響應。」李喜,遣翁行;發藏鏹,造甲兵[17]。翁數日始還,曰:「借大王威福,加臣三寸舌[18],諸山無不願執鞭靮[19],從戲[20]下[21]。」浹旬[22]之間,果歸命者數千人,於是拜翁爲軍師,〔馮評〕宋駝子耶!建大纛[23],設彩幟若林;據山立柵,聲勢震動。邑令率兵來討,翁指揮羣寇,大破之。令懼,告急於兖。兖兵遠涉而至,翁又伏寇進擊。兵大潰,將士殺傷者甚衆。勢益震,黨以萬計,因自立爲「九山王」。翁患馬少,會都中解馬赴江南,遣一旅要路篡取[24]之。由是「九山王」之名大譟。加翁爲「護國大將軍」。高卧山巢,公然自負,以爲黄袍之加[25],指日可俟矣。東撫以奪馬故,方將進剿,又得兖報,乃發精兵數千,與六道合而進。軍旅旌旗,彌漫山谷[26]。〔馮評〕此李姓家之硫磺焰硝也。「九山王」大懼,召翁謀之,則不知所往。「九山王」窘極無術,登山而望曰:「今而知朝廷之勢大也[27]!」〔馮評〕一語唤醒國初時許多癡夢。〔何評〕愚人。山破,被擒,妻孥戮之,始悟翁即老狐,蓋以族滅報李也[28]。〔馮評〕二句簡甚。
異史氏曰:「夫人擁妻子,閉户科頭[29][30],何處得殺?即殺,亦何由族哉?狐之謀亦巧矣。而壤無其種者,雖溉不生;彼其殺狐之殘,方寸已有盗根,故狐得長其萌而施之報[31]。今試執途人而告之曰:『汝爲天子。』未有不駭而走者。明明導以族滅之爲,而猶樂聽之,妻子爲戮,又何足云!然人之聽匪言也,始聞之而怒,繼而疑,又既而信,〔馮評〕此語用之於前便少味。迨至身名俱殞,而始知其誤也[32],大率類此矣。」
〔但評〕新吾吕子曰:「滿腔子是惻隱之心,滿六合是運惻隱之心處。君子視六合飛潛動植纖細毫末之物,見其得所,則油然而喜,與自家得所一般;見其失所,則閔然而戚,與自家失所一般。」仁人好生,其言藹如也。佛經卵生、胎生、濕生、化生,皆令人無餘涅槃而滅度之。可知物雖異類,不當有衆生見存於中,即不能到得萬物育盡物性境地。兩不相妨,奚不可者?數畝荒園,百金重直,非陰據也。修客子禮,博主人歡,非惡祟也。兒女喁喁,僕婢諾諾,非劫盗也。即心知其狐,狐亦何負於汝?乃以禮致罪,不怨而仇,陰懷殺心。楚人一炬,方謂一網打盡,無鼾睡於卧榻之前,豈知奇慘之仇,彼已得請於帝乎?因其殘忍之心,而導以悖逆之舉,山巢高卧,聚族而殲,孥戮之時,不知亦聞鳴啼嗥動之聲否?滅人之族,人亦滅其族。然則滅之者狐也,非狐也。
〔何評〕誠爲福倡,禍與妄隨,使李妄念不生,狐何從報?故昔人謂灾及其身,衹是一妄念所致,信然。
【校記】(底本:康熙本
參校本:異史本、青本、黄本、二十四卷本、鑄本)
[1]
「兒女」:鑄本作「小女」。黄本「入」上無「則」字。
[2]
鑄本無「簾」字。
[3]
嶄然:〖何註〗新貌。
[4]
「亘」:二十四卷本作「騰」。
[5]
「外來」:黄本作「外入」。青本「族」作「絶」,並其他參校本「不」作「非」。
[6]
黑靈芝:〖吕註〗《神農本草》註:「黑芝生常山,久食身輕,延年不老。」《古今註》:「建初中,潁川生靈芝,秋白冬黑。」
[7]
焦頭爛額:〖吕註〗《前漢書·霍光傳》:「客有過主人者,見其竈直突,旁有積薪。客謂主人:『更爲曲突,遠徙其薪。不者,且有火患。』主人默然不應。俄而家果失火。鄰里共救之,幸而得息。於是殺牛置酒,謝其鄰人。灼爛者在於上行,餘各以功次坐,而不録言曲突者。人謂主人曰:『向使聽客人言,不費牛酒,終亡火患;今論功而請賓,曲突徙薪亡恩澤,焦頭爛額爲上客耶?』主人乃悟而請之。」
[8]
「敬」:康熙本作「驚」。
[9]
礫:〖何註〗瓦礫也。
[10]
嘯聚:〖何註〗嘯,號召也;聚,會也。
[11]
星者:〖何註〗善以星象度數推算者也。《昌黎集》:「李虚中以人生年月日時推人壽夭貴賤,百不一失。」〖吕註〗王應麟云:「十一星行曆推人命貴賤,始於唐貞元初都利術士李弼乾,傳有《聿斯經本通考秤星》三卷,以日月五星及羅、計都、紫氣、月孛、十一曜演十二宫度數,以推人命貴賤、壽夭、休咎,不知所自起。或云天竺梵學也。吴萊集十一星,日、月及金、木、水、火、土爲七政,益以四餘,爲十一曜。四餘者,紫氣爲木之餘,月孛爲水之餘,羅爲火之餘,計都爲土之餘也。」
[12]
譟:〖何註〗同噪,羣呼也。《左傳·定公十年》:「齊人鼓噪而起。」
[13]
青本、黄本「相」下有「訂」字,無「嘩」字。
[14]
前席:〖何註〗親近也。漢文帝召賈誼問鬼神,至夜半,不自覺其席之前也。前,是虚坐盡前之前。
[15]
卧龍:〖吕註〗《後漢紀》:「徐庶謂昭烈曰:『諸葛孔明,卧龍也。』」
[16]
「甲兵」:康熙本作「金甲兵」,青本、黄本作「兵甲」,鑄本作「甲胄」。今用異史本、二十四卷本。
[17]
「無不」:鑄本作「莫不」。「戲」:鑄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作「戟」。
[18]
三寸舌:〖吕註〗《史記·留侯世家》:「留侯乃稱曰:『今以三寸舌爲帝者師。』」
[19]
靮:〖何註〗音的,靷也。《禮·檀弓》:「執靮而從。」
[20]
戲:〖吕註〗呼爲切,同麾,旗屬。○《周禮·夏官》:「建大麾以田。」麾或作戲。
[21]
「彌漫」:鑄本、二十四卷本、異史本作「彌滿」。
[22]
浹旬:〖何註〗《左傳》:「浹旬之間克楚者三。」註:「十二日也。」
[23]
纛:〖何註〗音獨,羽葆幢也。
[24]
篡取:〖何註〗篡,奪取也。
[25]
黄袍之加:〖吕註〗《宋史》:「太祖次陳橋驛,軍士直逼寢所,願輔太尉爲天子。帝驚起披衣,未及對,而黄袍已加身矣。」
[26]
「大也」:鑄本作「大矣」。
[27]
青本、黄本無「妻」字。「李也」:二十四卷本作「李生云」。
[28]
「閉户」:鑄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作「閉門」,圖本、但本作「箕踞」。
[29]
科頭:〖何註〗露頂也。〖吕註〗王維詩:「科頭箕踞長松下。」註:「科頭,不冠也。」謂髮縈繞成科結也。
[30]
「萌」:異史本作「萌蘗」。
[31]
「繼而疑」:青本、黄本作「既而疑」。鑄本「知」作「悟」。
[32]
青系無此篇。
遵化署狐[1]
諸城丘公爲遵化道。署中故多狐,最後一樓,綏綏[2]者族而居之,以爲家,時出殃人[3]。遣之益熾[4],官此者惟設牲禱之,無敢迕。丘公莅任,聞而怒之[5]。狐亦畏公剛烈,化一嫗告家人曰:「幸白大人:勿相仇。容我三日,將携細小避去[6]。」公聞,亦嘿[7]不言。次日閲兵已,戒勿散,使盡扛諸營巨炮驟入,環樓千座並發;數仞之樓,頃刻摧爲平地,革肉毛血[8],自天雨而下。但見濃塵毒霧之中,有白氣一縷,冒煙冲空而去[9]。衆望之曰:「逃一狐矣。」而署中自此遂安[10]。後二年,公遣幹僕賫銀如干[11]數赴都,將謀遷擢[12]。事未就,姑窖藏于班役之家。忽有一叟詣闕聲屈,言妻子横被殺戮,又訐公尅削軍糧,夤緣當路,現頓某家,可以驗證。奉旨押驗,至班役家,冥搜不得;翁惟以一足點地[13],悟其意,發之,果得金。金上鎸有某郡解字。已而覓叟,則失所在[14]。執鄉里鄉名以求其人[15],竟亦無之。公由此罹難,乃知叟即逃狐也。
異史氏曰:「狐之祟人,可誅甚矣。然服而舍之,亦以全吾仁。公可云疾之已甚者矣。抑使關西爲此,豈百狐所能仇哉!」
附記
余聞之虞堂云:「臨清署五堂久荒廢,爲狐藪,然其後别有狐室,遂祝而遣之。其文曰:『仙凡異路,蓬萊豈在人間?物我無猜,爾予原非同類。向以空堂闃寂,鳥雀不驚,遂爾聚族來居,門欞自掩。兹者,嚴君於八月廿一日移守是州,余於九月初二日入居此室。咒幻跡於藏經,法力曾施於德水;拱仙踪於虚白,雄心又肆於清源。予之事也,爾合知之。乃於昨夜,輒擾同人。塵世之雕梁畫棟,方笑爾爲鵲巢鳩居;非種之女愛男癡,反謂我爲桃僵李代。試思牆上遊魂,未足驚遊人之膽;房中喧響,不能醒高士之眠。自是志一神凝,妖邪莫亂;尚欲藏頭露尾,盤據於斯。今與仙約,其聽予言:「仙人好樓居,别自有清凉世界;狂生恃膽壯,再休得窺伺閨房。聊將清酒陌錢,作君之餞;莫笑儷六駢四,鑒我之狂。」』是夜,從人聞室内人聲嘈雜,若數十輩匆匆有事者;若男若女,若老若幼,出入沓雜。虞堂殊不聞,僕從等捶門鑿窗而呼之,亦不覺。迨寤時,寂無聲矣。後遂絶跡。不百日,忽夜夜作響,叵耐殊甚,善慰之不止。因復作文祭之。其文曰:『前以楮帛告於仙人,所以判人鬼之關,而界仙凡之路。旋即深閨絶響,方喜幻跡潛形。數日以來,眠則止,醒則聞,雖未嘗驚我高枕;晝而伏,夜而動,實足以愧爾仙名。榻上丁丁之履,有似於娼;門前落落之扃,有似於盗。有聲無形,闞我室而趑趄,有似於鬼;瞻前忽後,登余門而上下,有似於妖。向與爾輩相交,到處與以寬大;不意今番相擾,反欲施其神通。潮州刺史,曾有驅鰐之文;漢北狂生,豈無斬狐之劍?爾若知難而退,可以相容;倘敢觸怒而來,幸勿後悔!』至夜竟不復聞。惟朔望焚香其室,舊規也,亦仍之。」雪亭附記
(原載《〈聊齋志異〉遺稿》)
【校記】(底本:康熙本
參校本:二十四卷本、異史本、鑄本、遺稿本)
[1]
康熙本「殃」下無「人」字。今據諸參校本補。
[2]
綏綏:〖吕註〗《詩·衛風》:「雄狐綏綏。」傳:「綏綏,獨行求匹之貌。」
[3]
鑄本「聞」下無「而」字。
[4]
熾:〖何註〗火焰上行也。
[5]
「携」:異史本作「移」。
[6]
「毛血」:康熙本作「毛肉」,今據諸參校本改。
[7]
嘿:〖何註〗默同。
[8]
遺稿本「毒霧」作「濁霧」,「冒煙冲空」作「冲雲」。
[9]
「遂」:鑄本、遺稿本作「平」。
[10]
「謀」:遺稿本作「設」。
[11]
如干:〖何註〗若干也。王儉文序:「遺文如干數。」
[12]
「翁惟」:二十四卷本作「叟惟」。
[13]
「覓叟則」:康熙本作「覓搜叟則」,今用諸參校本。「覓」:異史本、二十四卷本作「覺」。「叟」:康熙本作「翁」。
[14]
「鄉名」:遺稿本作「姓名」。
[15]
「明末」:青本作「靖難兵起」。
張誠
豫人張氏者,其先齊人。明末[1]齊大亂[2],妻爲北兵掠[3]去[4]。張常客豫,遂家焉。娶於豫,生子訥。無何,妻卒,又娶繼室[5],生子誠。繼室牛氏悍[6][7],每嫉[8]訥,奴畜之,啖以惡草[9],且使樵,日責柴一肩,無則撻楚詬詛[10][11],不可堪。隱畜甘脆[12]餌[13]誠,使從塾師讀。誠漸長,性孝友,不忍兄劬,〔但評〕犁牛之子,此是天生。陰勸母,母弗聽[14]。一日,訥入山,樵未終,值大風雨,避身巖下。雨止而日已暮,腹中大餒,遂負薪歸。母驗之少,怒不與食。飢火燒心,入室僵卧。誠自塾中來,見兄嗒然,問:「病乎?」曰:「餓耳。」問其故,以情告。誠愀然便去,移時,懷餅來餌兄。兄問其所自來,曰:「余竊麵倩鄰婦爲之[15],但食勿言也。」訥食之,囑弟曰:「後勿復然,事洩累弟[16]。且日一啖,飢當不死。」〔但評〕竊麵餌兄,曰:「但食勿言。」是不慮其洩而累也。囑「勿復然」,曰「飢當不死」。是不惟恐其累弟,抑且不知怨母也。至性至情,難兄難弟,讀者至此,已涕不可忍。誠曰:「兄故弱,烏能多樵!」次日食後,竊赴山,至兄樵處。兄見之,驚問:「將何作?」答[17]:「將助樵採。」〔馮評〕一片天真,令人下淚。問:「誰之遣[18]?」曰:「我自來耳。」兄曰[19]:「無論弟不能樵,縱或能之,且猶不可。」於是速之歸。誠不聽,以手足斷柴助兄,且云:「明日當以斧來。」兄近止之[20]。見其指已破,履已穿,悲曰:「汝不速歸,我即以斧自剄[21]死!」〔馮評〕漏下一句。誠乃歸。〔馮評〕語云:「富貴天生。」豈知忠孝亦是天生,否則何以此等人不多見也。夫富貴何足道,忠孝所性自具,何寥寥也。兄送之半途,方復回樵[22]。既歸,詣塾,囑其師曰:「吾弟幼,宜閑之[23]。山中虎狼惡。」〔但評〕曰「我自來。」我惟知助兄耳。曰:「能且不可。」兄亦止知愛弟耳。至於指已破,履已穿,弟心正快,而兄心碎矣。受責而諱,懷斧復樵,一束方盈,不辭而去。皇天后土,共見共聞。日日如斯,不將使友兄悌弟困頓以終乎?虎從何來?俾之離而合之,更令多得一兄,以成全其孝友之德。天助善人,玉汝於成,如是如是。師言:「午前不知何往[24],業夏楚[25]之。」歸謂誠曰:「不聽吾言,遭笞責矣。」誠笑曰[26]:「無之。」明日,懷斧又去,兄駭曰:「我固謂子勿來,何復爾?」誠不應[27],刈薪且急,汗交頤不少休[28]。約足一束,不辭而返。〔但評〕「不應」、‘不休’、「不辭」,包括許多言語,令人灑落多少眼淚。師又責之,乃實告之[29]。師嘆其賢,遂不之禁。兄屢止之,終不聽。一日,與數人樵山中,欻有虎至,衆懼而伏,虎竟銜誠去。〔但評〕爲助兄而竟銜於虎,虎似凶頑;爲尋弟而更得一兄,虎實慈悲。此虎不可謂非菩薩遣來者。虎負人行緩,爲訥追及。訥力斧之[30],〔馮評〕圓一句,爲訥作地步。中胯,虎痛狂奔,莫可尋逐,痛哭而返。衆慰解之,哭益悲,曰:「吾弟,非猶夫人之弟;况爲我死,我何生爲!」〔但評〕即猶夫人之弟,且不可忍。以非猶夫人之弟,而爲我死,我即欲生,豈復更有生理乎!遂以斧自刎其項[31]。衆急救之,入肉者已寸許,血溢如涌[32],眩瞀[33]殞絶[34]。〔但評〕懷餅刈薪,誰則遣之?斧虎劙頸,誰則逼之?一出於孩提,一出於樵豎。弟是難弟,兄是難兄。衆駭,裂之衣而約之,羣扶以歸[35]。母哭駡曰:「汝殺吾兒,欲劙[36]頸以塞責耶[37]?」〔但評〕冤哉天乎!訥呻云:「母勿煩惱。弟死,我定不生!」置榻上,創痛不能眠,惟晝夜依壁坐哭[38]。父恐其亦死,時就榻少哺之,牛輒詬責。〔何評〕可畏。訥遂不食,三日而斃。村中有巫[39]走無常[40]者,〔馮評〕左氏接法。訥途遇之,緬訴[41]曩苦。因詢弟所,巫言不聞[42],遂反身導訥去。〔馮評〕句法,即伏下。至一都會,見一皂衫人自城中出。巫要遮[43]代問之,皂衫人於佩囊中撿牒[44]審顧,男婦百餘,並無犯而張者;巫疑在他牒,皂衫人曰:「此路屬我,何得差逮。」訥不信,强巫入内城[45]。城中新鬼、故鬼[46],往來憧憧[47],亦有故識,就問,迄無知者。忽共嘩言:「菩薩至!」仰見雲中有偉人[48][49],毫光徹上下,頓覺世界通明。巫賀曰:「大郎有福哉!菩薩幾千年一入冥司[50],拔諸苦惱[51],今適值之。」〔但評〕無邊苦惱,惟菩薩乃能拔之。但幾千年一入冥司,則待楊枝甘露者,已不啻恒河沙數矣。〔馮評〕凡傳奇中至無可轉關處,輒以仙佛救濟,幾成爛套。諺云:「戲不够,神仙凑。」此却令人不厭,故何也?孝子悌弟,感動天人,此理至常,無足怪。便捽訥跪。衆鬼囚紛紛籍籍[52],合掌齊誦,「慈悲救苦」之聲鬨騰震地。菩薩以楊枝徧灑甘露[53],其細如塵。俄而霧收光斂,遂失所在。訥覺頸上沾露,斧處不復作痛。巫仍導與俱歸[54]。望見里門,始别而去。訥死二日[55],豁然竟蘇,悉述所遇,謂誠不死。母以爲撰造[56]之誣,反詬駡之。訥負屈無以自伸,而摸創痕良瘥,自力起,拜父曰:「行將穿雲入海往尋弟,〔但評〕言言心血,字字淚珠。如不可見,終此身勿望返也。願父猶以兒爲死。」〔但評〕聞之傷心。翁引空處與泣,無敢留之[57]。〔何評〕可畏。訥乃去,每於衝衢[58]訪弟耗;途中資斧斷絶,丐而行。逾年達金陵,懸鶉百結[59],傴僂[60]道上。偶見十餘騎過,走避路側[61]。内一人如官長,年四十以來,健卒怒馬[62],騰踔[63]前後。一少年乘小駟,屢顧訥[64]。訥以其貴公子,未敢仰視。少年停鞭少駐[65],忽下馬[66],呼曰:「非吾兄耶?」〔但評〕尋弟得弟,却不肯以兄見弟,偏以弟認兄,文已變化矣。本尋弟而更得一兄,又不肯遽以弟先認兄,偏以兄子弟。離離奇奇,啟人文思,端推此種。〔何評〕天也。訥舉首審視,誠也,〔馮評〕然恐相逢是夢中。握手大痛失聲,誠亦哭。〔但評〕訥哭,誠亦哭,讀者亦哭,天下後世人讀之,無不哭。曰:「兄何漂落一至於此[67]?」訥言其情,〔馮評〕一句已括。誠益悲。騎者並下問故,以白官長。官命脱騎載訥[68],連轡歸諸其家,始詳詰之。〔馮評〕遥接法。初,〔馮評〕追叙法。虎銜誠去,不知何時置路側,卧途中竟宿。適張别駕[69]自都中來[70],過之,見其貌文,憐而撫之,漸蘇。言其里居,則相去已遠,因載與俱歸;又藥敷傷處,數日始痊。别駕無長君[71],子之。蓋適從遊矚也。誠具爲兄告。言次,别駕入,訥拜謝不已。誠入内,捧帛衣出,進兄,乃置酒燕叙。别駕問:「貴族在豫,幾何丁壯?」訥曰:「無有。父少齊人,流寓於豫。」别駕曰:「僕亦齊人。貴里何屬?」答曰:「曾聞父言,屬東昌轄[72]。」驚曰:「我同鄉也!何故遷豫?」訥曰:「明季清兵入境,掠前母去[73],父遭兵燹[74],蕩無家室,先賈於西道[75],往來頗稔,故止焉。」又驚問:「君家尊何名?」訥告之。别駕瞠[76]而眎[77][78],俯首若疑,〔何評〕可思。疾趨入内。無何,太夫人出。共羅拜已,問訥曰:「汝是張炳之之子耶[79]?」〔馮評〕補出張炳之。古法。曰:「然。」太夫人大哭,謂别駕曰:「此汝弟也[80]。」〔何評〕天也。訥兄弟莫能解,太夫人曰:「我適汝父三年,流離北去,身屬黑固山[81]。半年,生汝兄;又半年,固山死。汝兄補秩旗下遷此官[82],今解任矣。每刻刻念鄉井,遂出籍復故譜。屢遣人至齊,殊無所覓耗,何知汝父西徙哉!」乃謂别駕曰:「汝以弟爲子,折福死矣!」别駕曰:「曩問誠,誠未嘗言齊人,想幼稚不憶耳[83]。」〔馮評〕補斡一句。乃以齒序:别駕四十有一[84],爲長;誠十六,最少;訥二十二[85],則伯而仲矣。〔但評〕叙次奇妙,不可多得。〔馮評〕處處用句法。别駕得兩弟,甚歡,與同卧處,盡悉離散端由,將作歸計,太夫人恐不見容,别駕曰:「能容,則共之;否則析之。〔馮評〕爽直語。天下豈有無父之國[86][87]?」〔但評〕此千户亦難得。於是鬻宅辦裝,刻日西發。既抵里,訥及誠先馳報父。父自訥去[88],妻亦尋卒;塊然一老鰥,〔馮評〕妻亦旋卒句安頓最好,否則太夫人歸,如何位置。又寫翁,筆筆入神。形影自弔。忽見訥入,暴喜[89],怳怳[90]以驚;又睹誠,喜極,不復作言,潸潸以涕;又告以别駕母子至,翁輟涕愕然[91],不能喜,亦不能悲,蚩蚩[92]以立。未幾,别駕入,拜已,太夫人把翁相向哭,既見婢媪厮卒[93],内外盈塞,坐立不知所爲。〔但評〕語經百煉,筆有化工,讀者亦惟怳怳以驚,復潸潸以涕,既而蚩蚩以立,遲之又久,亦坐立不知所爲,咄咄稱奇而已。○衹是兄弟同歸見父耳,看他分作三樣寫法。見訥驚,驚其生還也。此一喜猶在意中也。又睹誠,則喜出望外,悲從中來矣,復何言。至聞千户母子至,不惟非意中,亦且非望外,不喜,不能;喜,亦不能;不悲,不能;悲,亦不能。未見時,惟愕然蚩蚩以立;既見後,亦坐立不知所爲而已。用筆之妙,乃至於斯。〔何評〕錯落有致。誠不見母,問之,方知已死,〔馮評〕煉句收。號嘶氣絶,食頃始甦。别駕出貲建樓閣,延師教兩弟,馬騰於槽[94],人喧於室,居然大家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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