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周列国志(校对)第2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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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元有了令箭,公然行走,直到城下,口中一个暗号,城上便放下兜子,将华元吊上城堙去了。华元连夜回复宋公,欢欢喜喜,专等明日退军消息。
次早天明,公子侧将夜来华元所言,告于庄王,言:“臣之性命,几丧于匕首。幸华元仁心,将国情实告于我,哀恳退师,臣已许之。乞我王降旨!”庄王曰:“宋困惫如此,寡人当取此而归。”公子侧顿首曰:“我军止有七日之粮,臣已告之矣。”庄王勃然怒曰:“子何为以实情输敌?”公子侧对曰:“区区弱宋,尚有不欺人之臣;岂堂堂大楚,而反无之?臣故不敢隐讳。”庄王颜色顿霁曰:“司马之言是也!”即降旨退军,屯于三十里之外。申犀见军令已出,不敢复阻,捶胸大哭。庄王使人安慰之曰:“子勿悲,终当成汝之孝。”楚军安营已定,华元先到楚军,致宋公之命,请受盟约。公子侧随华元入城,与宋文公歃血为誓。宋公遣华元送申舟之棺于楚营,即留身为质。庄王班师归楚,厚葬申舟,举朝皆往送葬。葬毕,使申犀嗣为大夫。
华元在楚,因公子侧又结交公子婴齐,与婴齐相善。一日,聚会之间,论及时事,公子婴齐叹曰:“今晋、楚分争,日寻干戈,天下何时得太平耶?”华元曰:“以愚观之,晋、楚互为雌雄,不相上下,诚得一人合二国之成,各朝其属,息兵修好,生民免于涂炭,诚为世道之大幸!”婴齐曰:“此事子能任之乎?”华元曰:“元与晋将栾书相善,向者聘晋时,亦曾言及于此。奈无人从中联合耳。”明日,婴齐以华元之言,告于公子侧。侧曰:“二国尚未厌兵,此事殆未可轻议也。”华元留楚凡六年,至周定王十八年,宋文公鲍卒,子共公固立,华元请归奔丧,始返宋国。此是后话。
却说晋景公闻楚人围宋,经年不解,谓伯宗曰:“宋之城守倦矣,寡人不可失信于宋,当往救之。”正欲发兵,忽报:“潞国有密书送到。”按:潞国乃赤狄别种,隗姓,子爵,与黎国为邻。周平王时,潞君逐黎侯而有其地,于是赤狄益强。此时潞子名婴儿,娶晋景公之姊伯姬为夫人。婴儿微弱,其国相酆舒专权用事。先时,狐射姑奔在彼国,他是晋国勋臣,识多才广,酆舒还怕他三分,不敢放恣。自射姑死后,酆舒益无忌惮,欲潞之绝晋之好,诬伯姬以罪,逼其君使缢杀之。又与潞子出猎郊外,醉后君臣打弹为戏,赌弹飞鸟。酆舒放弹,误伤潞子之目,投弓于地,笑曰:“弹得不准,臣当罚酒一卮!”潞子不堪其虐,力不能制,遂写密书送晋,求晋起兵来讨酆舒之罪。谋臣伯宗进曰:“若戮酆舒,兼并潞地,因及旁国,尽有狄土,则西南之疆益拓,而晋之兵赋益充,此机不可失也。”景公亦怒潞子婴儿不能庇其妻,乃命荀林父为大将,魏颗副之,出车三百乘伐潞。
酆舒率兵拒于曲梁,战败奔卫。卫穆公速方与晋睦,囚酆舒以献于晋军。荀林父令缚至绛都,杀之。晋师长驱直入潞城。潞子婴儿迎于马首,林父数其诬杀伯姬之罪,并执以归。托言曰:“黎人思其君久矣。”乃访黎侯之裔,割五百家,筑城以居之。名为复黎,实则灭潞也。婴儿痛其国亡,自刎而死。潞人哀之,为之立祠。今黎城南十五里,有潞祠山是也。
晋景公恐林父未能成功,自率大军屯于稷山。林父先至稷山献捷,留副将魏颗略定赤狄之地。还至辅氏之泽,忽见尘头蔽日,喊杀连天,晋兵不知为谁。前哨飞报:“秦国遣大将杜回起兵来到。”按:秦康公薨于周匡王之四年,子共公稻立,因赵穿侵崇起衅,秦兵围焦无功,遂厚结酆舒,共图晋国。共公立四年薨,子桓公荣立。此时乃秦桓公之十一年,闻晋伐酆舒,方欲起兵来救,又闻晋已杀酆舒,执潞子,遂遣杜回引兵来争潞地。
那杜回是秦国有名的力士,生得牙张银凿,眼突金睛,拳似铜锤,脸如铁钵,虬须卷发,身长一丈有馀。力举千钧,惯使一柄开山大斧,重一百二十斤。本白翟人氏。曾于青眉山,一日拳打五虎,皆剥其皮以归。秦桓公闻其勇,聘为车右将军。又以三百人破嵯峨山贼寇万馀,威名大振,遂为大将。
魏颗排开阵势,等待交锋。杜回却不用车马,手执大斧,领着惯战杀手三百人,大踏步直冲入阵来。下砍马足,上劈甲将,分明是天降下神煞一般。晋兵从来未见此凶狠,遮拦不住,大败一阵。魏颗下令:“扎住营垒,且莫出战。”杜回领着一队刀斧手,在营外跳跃叫骂,一连三日,魏颗不敢出应。忽报本国有兵来到,其将乃颗弟魏锜也。锜曰:“主公恐赤狄之党,结连秦国生变,特遣弟来帮助。”魏颗述秦将杜回如此恁般,勇不可当,正欲遣人请兵。魏锜不信,曰:“彼草寇,何能为?来日弟当见阵,管取胜之。”
至明日,杜回又来挑战。魏锜忿然欲出,魏颗止之,不听。当下领着新来甲士,驱车直进。秦兵却四方奔走,魏锜分兵逐之。忽然呼哨一声,三百个杀手复合为一,都跟着杜回,大刀阔斧,下砍马足,上劈甲将。北边步卒随车行转,辂车不便转折,被他左右前后,觑便就砍,魏锜大败。亏着魏颗引兵接应,回营去了。
是夜,魏颗在营中闷坐,左思右想,没有良策。坐至三更困倦,朦胧睡去,耳边似有人言“青草坡”三字,醒来不解其义;再睡,仍复如前。乃向魏锜言之。魏锜曰:“辅氏左去十里,有个大坡,名为青草坡,或者秦兵合败于此地也。弟先引一军往坡埋伏,兄诱敌军至此,左右夹攻,可以取胜。”魏锜自去行埋伏之事。魏颗传令:“拔寨都起。”扬言:“且回黎城。”杜回果然来追,魏颗略斗数合,回车就走,渐渐引近青草坡来。一声炮响,魏锜伏兵俱起。魏颗复身转来,将杜回团团围住,两下夹攻。杜回全不畏惧,轮着一百二十斤的开山大斧,横劈竖劈,当者辄死。虽然众杀手颇有伤损,不能取胜。二魏督率军众,力战杜回不退。看看杀至青草坡中间,杜回忽然一步一跌,如油靴踏着层冰,立脚不住,军中发起喊来。魏颗举眼看时,遥见一老人,布袍芒履,似庄家之状,将青草一路挽结,以扳杜回之足。魏颗、魏锜双车碾到,二戟并举,把杜回搠倒在地,活捉过来。众杀手见主将被擒,四散逃走,俱为晋兵追而获之。三百人逃不得四五十人。魏颗问杜回曰:“汝自逞英雄,何以见擒?”杜回曰:“吾双足似有物扳住,不能展动,乃天绝我命,非力不及也。”魏颗暗暗称奇。魏锜曰:“彼既有绝力,留于军中,恐有他变。”魏颗曰:“吾意正虑及此。”即时将杜回斩首,解往稷山请功。
是夜,魏颗始得安睡,梦日间所见老人,前来致揖曰:“将军知杜回所以获乎?是老汉结草以御之,所以颠踬被获耳。”魏颗大惊曰:“素不识叟面,乃蒙相助,何以奉酬?”老人曰:“我乃祖姬之父也。尔用先人之治命,善嫁吾女,老汉九泉之下,感子活女之命,特效微力,助将军成此军功。将军勉之,后当世世荣显,子孙贵为王侯,无忘吾言。
原来魏颗之父魏犨有一爱妾,名曰祖姬,犨每出征,必嘱魏颗曰:“吾若战死沙场,汝当为我选择良配,以嫁此女,勿令失所,吾死亦瞑目矣!”及魏犨病笃之时,又嘱颗曰:“此女吾所爱惜,必用以殉吾葬,使吾泉下有伴也。”言讫而卒。魏颗营葬其父,并不用祖姬为殉。魏锜曰:“不记父临终之嘱乎?”颗曰:“父平日分付必嫁此女,临终乃昏乱之言。孝子从治命,不从乱命。”葬事毕,遂择士人而嫁之。有此阴德,所以老人有结草之报。魏颗梦觉,述于魏锜曰:“吾当时曲体亲心,不杀此女,不意女父衔恩地下如此。”魏锜叹息不已。髯仙有诗云:
结草何人亢杜回?梦中明说报恩来。
劝人广积阴功事,理顺心安福自该。
秦国败兵回到雍州,知杜回战死,君臣丧气。晋景公嘉魏颗之功,封以令狐之地。复铸大钟以纪其事,备载年月。后人因晋景公所铸,因名曰“景钟”。晋景公复遣士会领兵攻灭赤狄馀种,共灭三国:曰田氏,曰留吁,及留吁之属国曰铎辰。自是赤狄之土,尽归于晋。
时晋国岁饥,盗贼蜂起。荀林父访国中之能察盗者,得一人,乃郤氏之族,名雍。此人善亿逆,尝游市井间,忽指一人为盗,使人拘而审之,果真盗也。林父问:“何以知之?”郤雍曰:“吾察其眉睫之间,见市中之物有贪色,见市之人有愧色,闻吾之至,而有惧色,是以知之。”郤雍每日获盗数十人,市井悚惧,而盗贼愈多。大夫羊舌职谓林父曰:“元帅任郤雍以获盗也。盗未尽获,而郤雍之死期至矣。”林父惊问:“何故?”
不知羊舌职说出甚话来,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六回 萧夫人登台笑客 逢丑父易服免君
话说荀林父用郤雍治盗,羊舌职度郤雍必不得其死。林父请问其说。羊舌职对曰:“周谚有云:‘察见渊鱼者不祥,智料隐慝者有殃。’恃郤雍一人之察,不可以尽群盗,而合群盗之力,反可以制郤雍,不死何为?”未及三日,郤雍偶行郊外,群盗数十人合而攻之,割其头以去。荀林父忧愤成疾而死。晋景公闻羊舌职之言,召而问曰:“子之料郤雍当矣!然弭盗何策?”羊舌职对曰:“夫以智御智,如用石压草,草必罅生;以暴禁暴,如用石击石,石必两碎。故弭盗之方,在乎化其心术,使知廉耻,非以多获为能也。君如择朝中之善人,显荣之于民上,彼不善者将自化,何盗之足患哉?”景公又问曰:“当今晋之善人,何者为最?卿试举之。”羊舌职曰:“无如士会。其为人,言依于信,行依于义;和而不谄,廉而不矫;直而不亢,威而不猛。君必用之。”及士会定赤狄而还,晋景公献狄俘于周,以士会之功奏闻周定王。定王赐士会以黻冕之服,位为上卿。遂代林父之任,为中军元帅,且加太傅之职,改封于范,是为范氏之始。士会将缉盗科条,尽行除削,专以教化,劝民为善。于是奸民皆逃奔秦国,无一盗贼,晋国大治。
景公复有图伯之意。谋臣伯宗进曰:“先君文公,始盟践土,列国景从。襄公之世,犹受盟新城,未敢贰也。自令狐失信,始绝秦欢。及齐、宋弑逆,我不能讨,山东诸国,遂轻晋而附楚。至救郑无功,救宋不果,复失二国。晋之宇下,惟卫、曹寥寥三四国耳。夫齐、鲁天下之望,君欲复盟主之业,莫如亲齐、鲁。盍使人行聘于二国,以联属其情,而伺楚之间,可以得志。”晋景公以为然,乃遣上军元帅郤克使鲁及齐,厚其礼帛。
却说鲁宣公以齐惠公定位之故,奉事惟谨,朝聘俱有常期。至顷公无野嗣立,犹循旧规,未曾缺礼。郤克至鲁修聘,礼毕,辞欲往齐。鲁宣公亦当聘齐之期,乃使上卿季孙行父同郤克一齐起行。方及齐郊,只见卫上卿孙良夫、曹大夫公子首,也为聘齐来到。四人相见,各道来由,不期而会,足见同志了。四位大夫下了客馆,次日朝见,各致主君之意。礼毕,齐顷公看见四位大夫容貌,暗暗称怪,道:“大夫请暂归公馆,即容设享相待。”四位大夫退出朝门。
顷公入宫,见其母萧太夫人,忍笑不住。太夫人乃萧君之女,嫁于齐惠公。自惠公薨后,萧夫人日夜悲泣。顷公事母至孝,每事求悦其意。凡闾巷中有可笑之事,亦必形容称述,博其一启颜也。是日,顷公干笑,不言其故。萧太夫人问曰:“外面有何乐事,而欢笑如此?”顷公对曰:“外面别无乐事,乃见一怪事耳。今有晋、鲁、卫、曹四国,各遣大夫来聘。晋大夫郤克是个瞎子,只有一只眼光着看人;鲁大夫季孙行父是个秃子,没一根毛发;卫大夫孙良夫是个跛子,两脚高低的;曹公子首是个驼背,两眼观地。吾想生人抱疾,五形四体不全者有之。但四人各占一病,又同时至于吾国,堂上聚着一班鬼怪,岂不可笑?”萧太夫人不信曰:“吾欲一观之,可乎?”顷公曰:“使臣至国,公宴后,例有私享。来日儿命设宴于后苑,诸大夫赴宴,必从崇台之下经过。母亲登于台上,张帷而窃观之,有何难哉?”
话中略过公宴不题,单说私宴。萧太夫人已在崇台之上了。旧例:使臣来到,凡车马仆从,都是主国供应,以暂息客人之劳。顷公主意,专欲发其母之一笑,乃于国中密选眇者、秃者、驼者、跛者各一人,使分御四位大夫之车。郤克眇,即用眇者为御;行父秃,即用秃者为御;孙良夫跛,即用跛者为御;公子首驼,即用驼者为御。齐上卿国佐谏曰:“朝聘,国之大事,宾主主敬,敬以成礼,不可戏也。”顷公不听。车中两眇、两秃、双驼、双跛,行过台下,萧夫人启帷望见,不觉大笑。左右侍女无不掩口,笑声直达于外。
郤克初见御者眇目,亦认为偶然,不以为怪。及闻台上有妇女嬉笑之声,心中大疑。草草数杯,即忙起身,回至馆舍,使人诘问:“台上何人?”“乃国母萧太夫人也。”须臾,鲁、卫、曹三国使臣,皆来告诉郤克,言:“齐国故意使执鞭之人,戏弄我等,以供妇人欢笑,是何道理?”郤克曰:“我等好意修聘,反被其辱,若不报此仇,非丈夫也!”行父等三人齐声曰:“大夫若兴师伐齐,我等奏过寡君,当倾国相助。”郤克曰:“众大夫果有同心,便当歃血为盟。伐齐之日,有不竭力其事者,明神殛之!”四位大夫聚于一处,竟夜商量,直至天明,不辞齐侯,竟自登车,命御人星驰各还本国而去。国佐叹曰:“齐患自此始矣!”史臣有诗云:
主宾相见敬为先,残疾何当配执鞭?
台上笑声犹未寂,四郊已报起烽烟。
是时,鲁卿东门仲遂、叔孙得臣俱卒,季孙行父为正卿,执政当权。自聘齐被笑而归,誓欲报仇。闻郤克请兵于晋侯,因与太傅士会主意不合,故晋侯不许。行父心下躁急,乃奏知宣公,使人往楚借兵。值楚庄王旅病薨,世子审即位,时年才十岁,是为共王。史臣有楚庄王赞云:
於赫庄王,干父之蛊。始不飞鸣,终能张楚。
樊姬内助,孙叔外辅。戮舒播义,衄晋觌武。
窥周围宋,威声如虎。蠢尔荆蛮,桓公为伍。
楚共王方有新丧,辞不出师。行父正在愤懑之际,有人自晋国来,述:
“郤克日夜言伐齐之有利,不伐齐难以图伯,晋侯惑之。士会知郤克意不可回,乃告老让之以政。今郤克为中军元帅,主晋国之事,不日兴师报齐仇。”行父大喜,乃使仲遂之子公孙归父行聘于晋,一来答郤克之礼,二来订伐齐之期。鲁宣公因仲遂得国,故宠任归父,异于群臣。时鲁孟孙、叔孙、季孙三家,子孙众盛,宣公每以为忧。知子孙必为三家所凌,乃于归父临行之日,握其手密嘱之曰:“三桓日盛,公室日卑,子所知也。公孙此行,觑便与晋君臣密诉其情,倘能借彼兵力,为我逐去三家,情愿岁输币帛,以报晋德,永不贰志。卿小心在意,不可泄漏!”归父领命,赍重赂至晋,闻屠岸贾复以谀佞得宠于景公,官拜司寇。乃纳赂于岸贾,告以主君欲逐三家之意。岸贾为得罪赵氏,立心结交栾、郤二族,往来甚密,乃以归父之言告于栾书。书曰:“元帅方与季孙氏同仇,恐此谋未必协也。吾试探之。”栾书乘间言于郤克。克曰:“此人欲乱鲁国,不可听之。”遂写密书一封,遣人星夜至鲁,飞投季孙行父。行父大怒曰:“当年弑杀公子恶及公子视,皆是东门遂主谋。我欲图国家安靖,隐忍其事,为之庇护。今其子乃欲见逐,岂非养虎留患耶?”乃以郤克密书,面致叔孙侨如看之。侨如曰:“主公不视朝,将一月矣。言有疾病,殆托词也。吾等同往问疾,而造主公榻前请罪,看他如何?”亦使人邀仲孙蔑。蔑辞曰:“君臣无对质是非之理,蔑不敢往。”乃拉司寇臧孙许同行。三人行至宫门,闻宣公病笃,不及请见,但致问候而返。
次日,宣公报薨矣。时周定王之十六年也。季孙行父等拥立世子黑肱,时年一十三岁,是为成公。成公年幼,凡事皆决于季氏。季孙行父集诸大夫于朝堂,议曰:“君幼国弱,非大明政刑不可。当初杀嫡立庶,专意媚齐,致失晋好,皆东门遂所为也。仲遂有误国大罪,宜追治之。”诸大夫皆唯唯听命。行父遂使司寇臧孙许逐东门氏之族。公孙归父自晋归鲁,未及境,知宣公已薨,季氏方治其先人之罪,乃出奔于齐国,族人俱从之。后儒论仲遂躬行弑逆,援立宣公,身死未几,子孙被逐,作恶者亦何益哉?髯仙有诗叹云:
援宣富贵望千秋,谁料三桓作寇仇?
楹折东门乔木萎,独馀青简恶名留。
鲁成公即位二年,齐顷公闻鲁与晋合谋伐齐,一面遣使结好于楚,以为齐缓急之助;一面整顿车徒,躬先伐鲁,由平阴进兵,直至龙邑。齐侯之嬖人卢蒲就魁轻进,为北门军士所获。顷公使人登车,呼城上人语之曰:“还我卢蒲将军,即当退师。”龙人不信,杀就魁,磔其尸于城楼之上。顷公大怒,令三军四面攻之,三日夜不息。城破,顷公将北城一角,不论军民,尽皆杀死,以泄就魁之恨。正欲深入,哨马探得卫国大将孙良夫,统兵将入齐境。顷公曰:“卫窥吾之虚,来犯吾界,今当反戈迎之。”乃留兵戍龙邑,班师而南。行至新筑界口,恰遇卫兵前队副将石稷已到,两下各结营垒。石稷诣中军,告于孙良夫曰:“吾受命侵齐,乘其虚也。今齐师已归,其君亲在,不可轻敌。不如退兵,让其归路,俟晋、鲁合力并举,可以万全。”孙良夫曰:“本欲报齐君一笑之仇,今仇人在前,奈何避之?”遂不听石稷之谏,是夜,率中军往劫齐寨。齐人也虑卫军来袭,已有整备。良夫杀入营门,劫了空营。方欲回车,左有国佐,右有高固,两员大将围裹将来。齐侯自率大军掩至,大叫:“跛夫!且留下头颅!”良夫死命相持,没抵当一头处,正在危急,却得宁相、向禽两队车马,前来接应,救出良夫北奔。卫军大败。齐侯招引二将,从后追来。卫将石稷之兵亦至,迎着孙良夫,叫道:“元帅只顾前行,吾当断后。”良夫引军急走,未及一里,只见前面尘头起处,车声如雷。良夫叹曰:“齐更有伏兵,吾命休矣!”车马看看近前,一员将车中鞠躬言曰:“小将不知元帅交兵,救援迟误,伏乞恕罪!”良夫问曰:“子何人也?”那员将答曰:“某乃守新筑大夫,仲叔于奚是也。悉起本境之众,有百馀乘在此,足以一战,元帅勿忧。”良夫方才放心,谓于奚曰:“石将军在后,子可助之。”仲叔于奚应声麾车而去。
再说齐兵遇石稷断后之兵,正欲交战,见北路车尘蔽天,探是仲叔于奚领兵来到。齐顷公身在卫地,恐兵力不继,遂鸣金收军,止掠取辎重而回。石稷和于奚亦不追赶。后与晋人胜齐归国,卫侯因于奚有救孙良夫之功,欲以邑赏之。于奚辞曰:“邑不愿受,得赐‘曲县’、‘繁缨’,以光宠于缙绅之中,予愿足矣。”按:《周礼》:天子之乐,四面皆县,谓之“宫县”;诸侯之乐,止县三面,独缺南方,谓之“曲县”,亦曰“轩县”;大夫则左右县耳。“繁缨”,乃诸侯所以饰马者。二件皆诸侯之制。于奚自恃其功,以此为请。卫侯笑而从之。孔子修《春秋》,论此事,以为惟名器分别贵贱,不可假人。卫侯为失其赏矣。此是后话,表过不提。
却说孙良夫收拾败军,入新筑城中。歇息数日,诸将请示归期,良夫曰:“吾本欲报齐,反为所败,何面目归见吾主?便当乞师晋国,生缚齐君,方出我胸中之气!”乃留石稷等屯兵新筑,自己亲往晋国借兵。适值鲁司寇臧宣叔亦在晋请师。二人先通了郤克,然后谒见晋景公。内外同心,彼唱此和,不由晋景公不从。郤克虑齐之强,请车八百乘,晋侯许之。郤克将中军,解张为御,郑邱缓为车右,士燮将上军,栾书将下军,韩厥为司马。于周定王十八年夏六月,师出绛州城,望东路进发。臧孙许先期归报,季孙行父同叔孙侨如帅师来会,同至新筑。孙良夫复约会曹公子首。各军俱于新筑取齐,摆成队伍,次第前行,连接三十馀里,车声不绝。
齐顷公预先使人于鲁境上觇探,已知臧司寇乞得晋兵消息。顷公曰:“若待晋师入境,百姓震惊,当以兵逆之于境上。”乃大阅车徒,挑选五百乘,三日三夜,行五百馀里,直至鞍地扎营。前哨报:“晋军已屯于靡笄山下。”顷公遣使请战,郤克许来日决战。大将高固请于顷公曰:“齐、晋从未交兵,未知晋人之勇怯,臣请探之。”乃驾单车,径入晋垒挑战。有末将亦乘车自营门而出,高固取巨石掷之,正中其脑,倒于车上,御人惊走。高固腾身一跃,早跳在晋车之上,脚踹晋囚,手挽辔索,驰还齐垒,周围一转,大呼曰:“出卖馀勇!”齐军皆笑。晋军中觉而逐之,已无及矣。高固谓顷公曰:“晋师虽众,能战者少,不足畏也。”
次日,齐顷公亲自披甲出阵,邴夏御车,逢丑父为车右。两家各结阵于鞍。国佐率右军以遏鲁;高固帅左军以遏卫、曹。两下相持,各不交战,专候中军消息。齐侯自恃其勇,目无晋人,身穿锦袍绣甲,乘着金舆,令军士俱控弓以俟,曰:“视吾马足到处,万矢俱发。”一声鼓响,驰车直冲入晋阵。箭如飞蝗,晋兵死者极多。解张手肘连中二箭,血流下及车轮,犹自忍痛,勉强执辔。郤克正击鼓进军,亦被箭伤左胁,摽血及屦,鼓声顿缓。解张曰:“师之耳目,在于中军之旗鼓,三军因之以为进退。伤未及死,不可不勉力趋战!”郑邱缓曰:“张侯之言是也,死生命耳!”郤克乃援枹连击,解张策马冒矢而进。郑邱缓左手执笠以卫郤克,右手奋戈杀敌。左右一齐击鼓,鼓声震天。晋军只道本阵已得胜,争先驰逐,势如排山倒海,齐军不能当,大败而奔。韩厥见郤克伤重,曰:“元帅且暂息,某当力追此贼。”言毕,招引本部,驱车来赶。齐军纷纷四散。顷公绕华不注山而走。韩厥遥望金舆,尽力逐之。逢丑父顾邴夏曰:“将军急急出围,以取救兵,某当代将军执辔。”邴夏下车去了。晋兵到者益多,围华不注山三匝。逢丑父谓顷公曰:“事急矣!主公快将锦袍绣甲脱下,与臣穿之,假作主公。主公可穿臣之衣,执舆于旁,以误晋人之目。倘有不测,臣当以死代君,君可脱也。”顷公依其言。更换方毕,将及华泉,韩厥之车已到马首。韩厥见锦袍绣甲,认是齐侯,遂手揽其绊马之索,再拜稽首曰:“寡君不能辞鲁、卫之请,使群臣询其罪于上国。臣厥忝在戎行,愿御君侯,以辱临于敝邑!”丑父诈称口渴,不能答言,以瓢授齐侯曰:“丑父可为我取饮。”齐侯下车,假作华泉取饮,水至,又嫌其浊,更取清者。齐侯遂绕山右而遁,恰遇齐将郑周父御副车而至,曰:“邴夏已陷于晋军中矣!晋势浩大,惟此路兵稀,主公可急乘之!”乃以辔授齐侯,齐侯登车走脱。韩厥先遣人报入晋军曰:“已得齐侯矣!”郤克大喜。及韩厥以丑父献,郤克见之曰:“此非齐侯也!”郤克曾使齐,认得齐侯。韩厥却不认得,因此被他设计赚去。韩厥怒问丑父曰:“汝是何人?”对曰:“某乃车右将军逢丑父。欲问吾君,方才往华泉取饮者就是。”郤克亦怒曰:“军法:‘欺三军者,罪应死。’汝冒认齐侯以欺我军,尚望活耶?”叱左右缚丑父去。丑父大呼曰:“晋军听吾一言:自今无有代其君任患者。丑父免君于患,今且为戮矣!”郤克命解其缚,曰:“人尽忠于君,我杀之不祥。”使后车载之。潜渊居士有诗云:
绕山戈甲密如林,绣甲君王险被擒。
千尺华泉源不竭,不如丑父计谋深。
后人名华不注山为金舆山,正以齐侯金舆驻此而得名也。
顷公既脱归本营,念丑父活命之恩,复乘轻车,驰入晋军,访求丑父,出而复入者三次。国佐、高固二将,闻中军已败,恐齐侯有失,各引军来救驾,见齐侯从晋军中出,大惊曰:“主公何轻千乘之尊,而自探虎穴耶?”顷公曰:“逢丑父代寡人陷于敌中,未知生死,寡人坐不安席,是以求之。”言未毕,哨马报:“晋兵分五路杀来了!”国佐奏曰:“军气已挫,主公不可久留于此。且回国中坚守,以待楚救之至可也。”齐侯从其言,遂引大军回至临淄去了。郤克引大军及鲁、卫、曹三国之师,长驱直入,所过关隘,尽行烧毁,直抵国都,志在灭齐。
不知齐国如何应敌,再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七回 娶夏姬巫臣逃晋 围下宫程婴匿孤
话说晋兵追齐侯,行四百五十里,至一地,名袁娄,安营下寨,打点攻城。齐顷公心慌,集诸臣问计。国佐进曰:“臣请以纪侯之甗及玉磬,行赂于晋,而请与晋平,鲁、卫二国,则以侵地还之。”顷公曰:“如卿所言,寡人之情已尽矣。再若不从,惟有战耳。”国佐领命,捧着纪甗、玉磬二物,径造晋军,先见韩厥,致齐侯之意。韩厥曰:“鲁、卫以齐之侵削无已,故寡君怜而拯之,寡君则何仇于齐乎?”国佐答曰:“佐愿言于寡君,返鲁、卫之侵地,如何?”韩厥曰:“有中军主帅在,厥不敢专。”韩厥引国佐来见郤克,克盛怒以待之,国佐辞气俱恭。郤克曰:“汝国亡在旦夕,尚以巧言缓我耶?倘真心请平,只依我两件事。”国佐曰:“敢问何事?”郤克曰:“一来,要萧君同叔之女为质于晋;二来,必使齐封内垄亩尽改为东西行。万一齐异日背盟,杀汝质,伐汝国,车马从西至东,可直达也。”国佐勃然发怒曰:“元帅差矣!萧君之女非他,乃寡君之母,以齐、晋匹敌言之,犹晋君之母也。那有国母为质人国的道理?至于垄亩纵横,皆顺其地势之自然,若惟晋改易,与失国何异?元帅以此相难,想不允和议了。”郤克曰:“便不允汝和,汝奈我何?”国佐曰:“元帅勿欺齐太甚也,齐虽褊小,其赋千乘,诸臣私赋不下数百。今偶一挫衄,未及大亏。元帅必不允从,请收合残兵,与元帅决战于城下!一战不胜,尚可再战;再战不胜,尚可三战。若三战俱败,举齐国皆晋所有,何必质母、东亩为哉?佐从此辞矣!”委甗、磬于地,朝上一揖,昂然出营去了。
季孙行父与孙良夫在幕后闻其言,出谓郤克曰:“齐恨我深矣!必将致死于我。兵无常胜,不如从之。”郤克曰:“齐使已去,奈何?”行父曰:“可追而还也。”乃使良马驾车,追及十里之外,强拉国佐,复转至晋营。郤克使与季孙行父、孙良夫相见,乃曰:“克恐不胜其事,以获罪于寡君,故不敢轻诺。今鲁、卫大夫合辞以请,克不能违也。克听子矣!”国佐曰:“元帅已俯从敝邑之请,愿同盟为信。齐认朝晋,且返鲁、卫之侵地。晋认退师,秋毫无犯。各立誓书。”郤克命取牲血共歃,订盟而别。释放逢丑父,送归齐。齐顷公进逢丑父为上卿。晋、鲁、卫、曹之师,皆归本国。宋儒论此盟,谓郤克恃胜而骄,出令不恭,致触国佐之怒,虽取成而还,殊不足以服齐人之心也。
晋师归献齐捷,景公嘉战鞍之功,郤克等皆益地。复作新上、中、下三军:以韩厥为新中军元帅,赵括佐之;巩朔为新上军元帅,韩穿佐之;荀骓为新下军元帅,赵旃佐之。爵皆为卿。自是晋有六军,复兴伯业。司寇屠岸贾见赵氏复盛,忌之益深,日夜搜赵氏之短,谮于景公。又厚结栾、郤二家,以为己援。此事且阁过一边,表白在后。
齐顷公耻其兵败,吊死问丧,恤民修政,志欲报仇。晋君臣恐齐侵伐,复失伯业,乃托言齐国恭顺可嘉,使各国仍还其所侵之地。自此诸侯以晋无信义,渐渐离心,此是后话。
且说陈夏姬嫁连尹襄老,未及一年,襄老从军于邲,夏姬遂与其子黑要烝淫。及襄老战死,黑要恋夏姬之色,不往求尸,国人颇有议论。夏姬以为耻,欲借迎尸之名,谋归郑国。申公屈巫遂赂其左右,使传语于夏姬曰:“申公相慕甚切,若夫人朝归郑国,申公晚即来聘矣。”又使人谓郑襄公曰:“姬欲归宗国,盍往迎之?”郑襄公果然遣使来迎夏姬。楚庄王问于诸大夫曰:“郑人迎夏姬何意?”屈巫独对曰:“姬欲收葬襄老之尸,郑人任其事,以为可得,故使姬往迎之耳。”庄王曰:“尸在晋,郑安从得之?”屈巫对曰:“荀者,荀首之爱子也。为楚囚,首念其子甚切。今首新佐中军,而与郑大夫皇戍素相交厚,其必借郑皇戍居间,使请解于楚,而以王子及襄老之尸,交易荀。郑君以邲之战,惧晋行讨,亦将借此以献媚于晋,此真情无疑矣。”话犹未毕,夏姬入朝辞楚王,奏闻归郑之故,言下泪珠如雨,曰:“若不得尸,妾誓不反楚!”楚庄王怜而许之。
夏姬方行,屈巫遂致书于郑襄公,求聘夏姬为内子。襄公不知庄王及公子婴齐欲娶前因,以屈巫方重用于楚,欲结为姻亲,乃受其聘币,楚人无知之者。屈巫复使人至晋,通信于荀首,教他将二尸易荀于楚,以实其言。荀首致书皇戍,求为居间说合。庄王欲得其子公子谷臣之尸,乃归荀于晋,晋亦以二尸畀楚。楚人信屈巫之言为实,不疑其有他故也。及晋师伐齐,齐顷公请救于楚,值楚新丧,未即发兵。后闻齐师大败,国佐已及晋盟,楚共王曰:“齐之从晋,为楚失救之故,非齐志也。寡人当为齐伐卫、鲁,以雪鞍耻。谁能为寡人达此意于齐侯者?”申公屈巫应声曰:“微臣愿往。”共王曰:“卿此去经由郑国,就便约郑师,以冬十月之望,在卫境取齐,即以此期告于齐侯可也。”
屈巫领命归家,托言往新邑收赋,先将家属及财帛装载十馀车,陆续出城。自己乘轻车在后,星驰往郑,致楚王师期之命。遂与夏姬在馆舍成亲,二人之乐可知矣!有诗为证:
佳人原是老妖精,到处偷情旧有名。
采战一双今作配,这回鏖战定输赢。
夏姬枕畔谓屈巫曰:“此事曾禀知楚王否?”屈巫将庄王及公子婴齐欲娶之事,诉说一遍:“下官为了夫人,费下许多心机,今日得谐鱼水,生平愿足!下官不敢回楚,明日与夫人别寻安身之处,偕老百年,岂不稳便?”夏姬曰:“原来如此。夫君既不回楚,那使齐之命,如何消缴?”屈巫曰:“我不往齐国去了。方今与楚抗衡,莫如晋国,我与汝适晋可也。”次早,修下表章一道,付与从人,密复楚王,遂与夏姬同奔晋国。
晋景公方以兵败于楚为耻,闻屈巫之来,喜曰:“此天以此人赐我也!”即日拜为大夫,赐邢地为之采邑。屈巫乃去屈姓,以巫为氏,名臣,至今人称为申公巫臣。巫臣自此安居于晋。
楚共王接得巫臣来表,拆而读之,略云:
蒙郑君以夏姬室臣,臣不肖,遂不能辞。恐君王见罪,暂寓晋国。使齐之事,望君王别遣良臣。死罪!死罪!
共王见表大怒,召公子婴齐、公子侧使观之。公子侧对曰:“楚、晋世仇,今巫臣适晋,是反叛也,不可不讨。”公子婴齐复曰:“黑要烝母,是亦有罪,宜并讨之。”共王从其言,乃使公子婴齐领兵抄没巫臣之族,使公子侧领兵擒黑要而斩之。两族家财,尽为二将分得享用。巫臣闻其家族被诛,乃遗书于二将,略云:
尔以贪残事君,多杀不辜,余必使尔等疲于道路以死!
婴齐等秘其书,不使闻于楚王。巫臣为晋画策,请通好于吴国,因以车战之法教导吴人,留其子狐庸仕于吴为行人,使通晋、吴之信,往来不绝。自此吴势日强,兵力日盛,尽夺取楚东方之属国。寿梦遂僭爵为王。楚边境被其侵伐,无宁岁矣。后巫臣死,狐庸复屈姓,遂留仕吴,吴用为相国,任以国政。
冬十月,楚王拜公子婴齐为大将,同郑师伐卫,残破其郊。因移师侵鲁,屯于杨桥之地。仲孙蔑请赂之。乃括国中良匠及织女、针女各百人,献于楚军,请盟而退。晋亦遣使邀鲁侯同伐郑国,鲁成公复从之。周定王二十年,郑襄公坚薨,世子费嗣位,是为悼公。因与许国争田界,许君诉于楚,楚共王为许君理直,使人责郑。郑悼公怒,乃弃楚从晋。是年,郤克以箭疮失于调养,左臂遂损,乃告老,旋卒。栾书代为中军元帅。明年,楚公子婴齐帅师伐郑,栾书救之。
时晋景公以郑、齐俱服,颇有矜慢之心,宠用屠岸贾,游猎饮酒,复如灵公之日。赵同、赵括与其兄赵婴齐不睦,诬以淫乱之事,逐之奔齐,景公不能禁止。时梁山无故自崩,壅塞河流,三日不通。景公使太史卜之。屠岸贾行赂于太史,使以“刑罚不中”为言。景公曰:“寡人未常过用刑罚,何为不中?”屠岸贾奏曰:“所谓‘刑罚不中’者,失入失出,皆不中也。赵盾弑灵公于桃园,载在史册。此不赦之罪,成公不加诛戮,且以国政任之。延及于今,逆臣子孙布满朝中,何以惩戒后人乎?且臣闻赵朔、原屏等,自恃宗族众盛,将谋叛逆。楼婴欲行谏沮,被逐出奔。栾、郤二家畏赵氏之势,隐忍不言。梁山之崩,天意欲主公声灵公之冤,正赵氏之罪耳!”景公自战邲时,已恶同、括专横,遂惑其言。问于韩厥,厥对曰:“桃园之事,与赵盾何与?况赵氏自成季以来,世有大勋于晋。主公奈何听细人之言,而疑功臣之后乎?”景公意未释然,复问于栾书、郤锜。二人先受岸贾之嘱,含糊其词,不肯替赵氏分辨。景公遂信岸贾之言,以为实然,乃书赵盾之罪于版,付岸贾曰:“汝好处分,勿惊国人!”
韩厥知岸贾之谋,夜往下宫,报知赵朔,使预先逃遁。朔曰:“吾父抗先君之诛,遂受恶名。今岸贾奉有君命,必欲见杀,朔何敢避?但吾妻见有身孕,已在临月,倘生女不必说了;天幸生男,尚可延赵氏之祀。此一点骨血,望将军委曲保全,朔虽死犹生矣!”韩厥泣曰:“厥受知于宣孟,以有今日,恩同父子。今日自愧力薄,不能断贼之头。所命之事,敢不力任?但贼臣蓄愤已久,一时发难,玉石俱焚,厥有力亦无用处。及今未发,何不将公主潜送入宫,脱此大难?后日公子长大,庶有报仇之日也。”朔曰:“谨受教。”二人洒泪而别。
赵朔私与庄姬约:“生女,当名曰文;若生男,当名曰武。文人无用,武可报仇。”独与门客程婴言之。庄姬从后门上温车,程婴护送,径入宫中,投其母成夫人去了。夫妻分别之苦,自不必说。
比及天明,岸贾自率甲士,围了下宫。将景公所书罪版,悬于大门,声言:“奉命讨逆。”遂将赵朔、赵同、赵括、赵旃各家老幼男女,尽行诛戮,旃子赵胜时在邯郸,独免,后闻变,出奔于宋。当时杀得尸横堂户,血浸庭阶,简点人数,单单不见庄姬。岸贾曰:“公主不打紧,但闻怀妊将产,万一生男,留下逆种,必生后患。”有人报说:“夜半有温车入宫。”岸贾曰:“此必庄姬也。”即时来奏晋侯,言:“逆臣一门,俱已诛绝,只有公主走入宫中。伏乞主裁!”景公曰:“吾姑乃母夫人所爱,不可问也。”岸贾又奏曰:“公主怀孕将产,万一生男,留下逆种,异日长大,必然报仇,复有桃园之事,主公不可不虑。”景公曰:“生男则除之。”岸贾乃日夜使人探伺庄姬生产消息。数日后,庄姬果然生下一男。成夫人分付宫中假说生女。屠岸贾不信,欲使家中乳媪入宫验之。庄姬情慌,与其母成夫人商议,推说所生女已死。此时景公耽于淫乐,国事全托于岸贾,恣其所为。岸贾亦疑所生非女,且未死,乃亲率女仆,遍索宫中。庄姬乃将孤儿置于裤中,对天祝告曰:“天若灭绝赵宗,儿当啼;若赵氏还有一脉之延,儿则无声。”及女仆牵出庄姬,搜其宫,一无所见,裤中绝不闻啼号之声。岸贾当时虽然出宫去了,心中到底狐疑。或言:“孤儿已寄出宫门去了。”岸贾遂悬赏于门:“有人首告孤儿真信,与之千金;知情不言,与窝藏反贼一例,全家处斩。”又分付宫门上出入盘诘。
却说赵盾有两个心腹门客,一个是公孙杵臼,一个是程婴。先前闻屠岸贾围了下宫,公孙杵臼约程婴同赴其难。婴曰:“彼假托君命,布词讨贼,我等与之俱死,何益于赵氏?”杵臼曰:“明知无益,但恩主有难,不敢逃死耳!”婴曰:“姬氏有孕,若男也,吾与尔共奉之;不幸生女,死犹未晚。”及闻庄姬生女,杵臼泣曰:“天果绝赵氏乎?”程婴曰:“未可信也,吾当察之。”乃厚赂宫人,使通信于庄姬。庄姬知程婴忠义,密书一“武”字递出。程婴私喜曰:“公主果生男矣!”及岸贾搜索宫中不得,程婴谓杵臼曰:“赵氏孤在宫中,索之不得,此天幸也!但可瞒过一时耳。后日事泄,屠贼又将搜索。必须用计偷出宫门,藏于远地,方保无虞。”杵臼沉吟了半日,问婴曰:“立孤与死难,二者孰难?”婴曰:“死易耳,立孤难也。”杵臼曰:“子任其难,我任其易,何如?”婴曰:“计将安出?”杵臼曰:“诚得他人婴儿,诈称赵孤,吾抱往首阳山中,汝当出首,说孤儿藏处。屠贼得伪孤,则真孤可免矣。”程婴曰:“婴儿易得也。必须窃得真孤出宫,方可保全。”杵臼曰:“诸将中惟韩厥受赵氏恩最深,可以窃孤之事托之。”程婴曰:“吾新生一儿,与孤儿诞期相近,可以代之。然子既有藏孤之罪,必当并诛,子先我而死,我心何忍?”因泣下不止。杵臼怒曰:“此大事,亦美事,何以泣为?”婴乃收泪而去。
夜半,抱其子付与杵臼之手,即往见韩厥。先以“武”字示之,然后言及杵臼之谋。韩厥曰:“姬氏方有疾,命我求医。汝若哄得屠贼亲往首阳山,吾自有出孤之计。”
程婴乃扬言于众曰:“屠司寇欲得赵孤子,曷为索之宫中?”屠氏门客闻之,问曰:“汝知赵氏孤所在乎?”婴曰:“果与我千金,当告汝。”门客引见岸贾,岸贾叩其姓氏。对曰:“程氏名婴,与公孙杵臼同事赵氏。公主生下孤儿,即遣妇人抱出宫门,托吾两人藏匿。婴恐日后事露,有人出首,彼获千金之赏,我受全家之戮,是以告之。”岸贾曰:“孤在何处?”婴曰:“请屏左右,乃敢言。”岸贾即命左右退避。婴告曰:“在首阳山深处,急往可得,不久当奔秦国矣。然须大夫自往,他人多与赵氏有旧,勿轻托也。”岸贾曰:“汝但随吾往,实则重赏,虚则死罪。”婴曰:“吾亦自山中来此,腹馁甚,幸赐一饭。”岸贾与之酒食。婴食毕,又催岸贾速行。
岸贾自率家甲三千,使程婴前导,径往首阳山。纡回数里,路极幽僻,见临溪有草庄数间,柴门双掩。婴指曰:“此即杵臼孤儿处也。”婴先叩门,杵臼出迎,见甲士甚众,为仓皇走匿之状。婴喝曰:“汝勿走,司寇已知孤儿在此,亲自来取,速速献出可也。”言未毕,甲士缚杵臼来见岸贾。岸贾问:“孤儿何在?”杵臼赖曰:“无有。”岸贾命搜其家,见壁室有锁甚固。甲士去锁,入其室,室中颇暗。仿佛竹床之上,闻有小儿惊啼之声。抱之以出,锦绷绣褓,俨如贵家儿。杵臼一见,即欲夺之,被缚不得前,乃大骂曰:“小人哉,程婴也!昔下宫之难,我约汝同死,汝说:‘公主有孕,若死,谁作保孤之人!’今公主将孤儿付我二人,匿于此山。汝与我同谋做事,却又贪了千金之赏,私行出首。我死不足惜,何以报赵宣孟之恩乎?”千小人,万小人,骂一个不住。程婴羞惭满面,谓岸贾曰:“何不杀之?”岸贾喝令将公孙杵臼斩首,自取孤儿掷之于地,一声啼哭,化为肉饼。哀哉!髯翁有诗云:
一线宫中赵氏危,宁将血嗣代孤儿。
屠奸纵有弥天网,谁料公孙已售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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