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周列国志(校对)第2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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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岸贾起身往首阳山擒捉孤儿,城中那一处不传遍,也有替屠家欢喜的,也有替赵家叹息的,那宫门盘诘就怠慢了。韩厥却教心腹门客假作草泽医人,入宫看病,将程婴所传“武”字粘于药囊之上。庄姬看见,已会其意。诊脉已毕,讲几句胎前产后的套语。庄姬见左右宫人俱是心腹,即以孤儿裹置药囊之中。那孩子啼哭起来,庄姬手抚药囊,祝曰:“赵武,赵武!我一门百口冤仇,在你一点血泡身上,出宫之时,切莫啼哭!”分付已毕,孤儿啼声顿止。走出宫门,亦无人盘问。韩厥得了孤儿,如获珍宝,藏于深室,使乳妇育之,虽家人亦无知其事者。
屠岸贾回府,将千金赏赐程婴。程婴辞不愿赏。岸贾曰:“汝原为邀赏出首,如何又辞?”程婴曰:“小人为赵氏门客已久,今杀孤儿以自脱,已属非义,况敢利多金乎?倘念小人微劳,愿以此金收葬赵氏一门之尸,亦表小人门下之情于万一也。”岸贾大喜曰:“子真信义之士也!赵氏遗尸,听汝收取不禁。即以此金为汝营葬之资。”程婴乃拜而受之。尽收各家骸骨,棺木盛殓,分别葬于赵盾墓侧。事毕,复往谢岸贾。岸贾欲留用之,婴流泣言曰:“小人一时贪生怕死,作此不义之事,无面目复见晋人,从此将糊口远方矣。”程婴辞了岸贾,往见韩厥,厥将乳妇及孤儿交付程婴。婴抚为己子,携之潜入盂山藏匿。后人因名其山曰藏山,以藏孤得名也。
后三年,晋景公游于新田,见其土沃水甘,因迁其国,谓之新绛,以故都为故绛。百官朝贺,景公设宴于内宫,款待群臣。日色过晡,左右将治烛,忽然怪风一阵,卷入堂中,寒气逼人,在座者无不惊颤。须臾,风过,景公独见一蓬头大鬼,身长丈馀,被发及地,自户外而入,攘臂大骂曰:“天乎!我子孙何罪,而汝杀之?我已诉闻于上帝,来取汝命!”言毕,将铜锤来打景公。景公大叫:“群臣救我!”拔佩剑欲斩其鬼,误劈自己之指。群臣不知为何,慌忙抢剑。景公口吐鲜血,闷倒在地,不省人事。
未知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八回 说秦伯魏相迎医 报魏锜养叔献艺
话说晋景公被蓬头大鬼所击,口吐鲜血,闷倒在地。内侍扶入内寝,良久方醒。群臣皆不乐而散。景公遂病不能起,左右或言:“桑门大巫能白日见鬼,盍往召之?”桑门大巫奉晋侯之召,甫入寝门,便言:“有鬼!”景公问:“鬼状何如?”大巫对曰:“蓬头披发,身长丈馀,以手拍胸,其色甚怒。”景公曰:“巫言与寡人所见正合,言寡人枉杀其子孙,不知此何鬼也?”大巫曰:“先世有功之臣,其子孙被祸最惨者是也。”景公愕然曰:“得非赵氏之祖乎?”屠岸贾在旁,即奏曰:“巫者乃赵氏门客,故借端为赵氏讼冤,吾君不可听信。”景公嘿然良久,又问曰:“鬼可禳否?”大巫曰:“怒甚,禳之无益。”景公曰:“然则寡人大限何如?”大巫曰:“小人冒死直言,恐君之疾不能尝新麦也。”屠岸贾曰:“麦熟只在月内,君虽病,精神犹旺,何至如此?若主公得尝新麦,汝当死罪!”不由景公发落,叱之使出。大巫去后,景公病愈深。晋国医生入视,不识其症,不敢下药。
大夫魏锜之子魏相言于众曰:“吾闻秦有名医二人,高和、高缓,得传授于扁鹊,能达阴阳之理,善攻内外之症,见为秦国太医,欲治主公之病,非此人不可。盍往请之?”众曰:“秦乃吾之仇国,岂肯遣良医以救吾君哉?”魏相又曰:“恤患分灾,邻国之美事。某虽不才,愿掉三寸之舌,必得名医来晋。”众曰:“如此,则举朝皆拜子之赐矣。”
魏相即日束装,驰轺车,星夜往秦。秦桓公问其意,魏相奏曰:“寡君不幸而沾狂病,闻上国有良医和、缓,有起死回生之术,臣特来敦请,以救寡君。”桓公曰:“晋国无理,屡败我兵。吾国虽有良医,岂救汝君哉?”魏相正色曰:“明公之言差矣!夫秦、晋比邻之国,故我献公与尔穆公结婚定好,世世相亲。尔穆公始纳惠公,复有韩原之来战;继纳文公,又有氾南之背盟。不终其好,皆尔为之。文公即世,穆公又过听孟明,欺我襄公之幼弱,师出崤山,袭我属国,自取败衄。我获三帅,赦而不诛,旋违誓言,夺我王宫。灵康之世,我一侵崇,尔即伐晋。及我景公问罪于齐,明公又遣杜回兴救齐之师。败不知惩,胜不知止,弃好寻仇,莫不由秦。明公试思,晋犯秦乎?秦犯晋乎?今寡君有负兹之忧,欲借针砭于高邻,诸臣皆曰:‘秦绝我甚,必不许。’臣曰:‘不然。秦君屡举不当,安知不悔于厥心?此行也,将假国手以修先君之旧好。’明公若不许,则诸臣之料秦者中矣。夫邻有恤患之谊,而明公废之;医有活人之心,而明公背之。窃为明公不取也。”秦桓公见魏相言辞慷慨,分剖明白,不觉起敬曰:“大夫以正见责寡人,敢不听教!”即诏太医高缓往晋。魏相谢恩,遂与高缓同出雍州,星夜望新绛而来。有诗为证:
婚媾于今作寇仇,幸灾乐祸是良谋。
若非魏相澜翻舌,安得名医到绛州?
时晋景公病甚危笃,日夜望秦医不至。忽梦有二竖子从己鼻中跳出,一竖曰:“秦高缓乃当世之名医,彼若至,用药,我等必然被伤,何以避之?”又一竖子曰:“若躲在肓之上,膏之下,彼能奈我何哉?”须臾,景公大叫,心膈间疼痛,坐卧不安。少顷,魏相引高缓至。入宫诊脉毕,缓曰:“此病不可为矣!”景公曰:“何故?”缓对曰:“此病居肓之上,膏之下,既不可以灸攻,又不可以针达。即使用药之力,亦不能及。此殆天命也。”景公叹曰:“所言正合吾梦,真良医矣!”厚其饯送之礼,遣归秦国。
时有小内侍江忠,伏侍景公辛苦,早间不觉失睡。梦见背负景公飞腾于天上,醒来与左右言之。值屠岸贾入宫问疾,闻其梦,贺景公曰:“天者阳明,病者阴暗;飞腾天上,离暗就明,君之疾必渐平矣。”晋侯是日亦自觉胸膈稍宽,闻言甚喜。忽报:“甸人来献新麦。”景公欲尝之,命饔人取其半,舂而屑之为粥。屠岸贾恨桑门大巫言赵氏之冤,乃奏曰:“前巫者言主公不能食新麦,今其言不验矣!可召而示之。”景公从其言,召桑门大巫入宫,使岸贾责之曰:“新麦在此,犹患不能尝乎?”巫者曰:“尚未可知。”景公色变。岸贾曰:“小臣咒诅,当斩!”即命左右牵去。大巫叹曰:“吾因明于小术,以自祸其身,岂不悲哉!”左右献大巫之首,恰好饔人将麦粥来献,时日已中矣。景公方欲取尝,忽然腹胀欲泄,唤江忠:“负我登厕。”才放下厕,一阵心疼,立脚不住,坠于厕中。江忠顾不得污秽,抱他起来,气已绝矣。到底不曾尝新麦,屈杀了桑门大巫,皆屠岸贾之过也!上卿栾书率百官奉世子州蒲举哀即位,是为厉公。众议江忠曾梦负公登天,后负公以出于厕,正应其梦,遂用江忠为殉葬焉。当时若不言其梦,无此祸矣。口舌害身,不可不慎也。因晋景公为厉鬼击死,晋人多有言赵门冤枉之事者,只为栾、郤二家,都与屠岸贾交通相善,只有一个韩厥,孤掌难鸣,是以不敢为赵氏申冤。
时宋共公遣上卿华元行吊于晋,兼贺新君。因与栾书商议,欲合晋、楚之成,免得南北交争,生民涂炭。栾书曰:“楚未可信也。”华元曰:“元善于子重,可以任之。”栾书乃使其幼子栾针同华元至楚,先与公子婴齐相见。婴齐见栾针年青貌伟,问于华元,知是中军元帅之子,欲试其才,问曰:“上国用兵之法何如?”针对曰:“整。”又问:“更有何长?”针答曰:“暇。”婴齐曰:“人乱我整,人忙我暇,何战不胜?二字可谓简而尽矣!”由此倍加敬重。遂引见楚王,定议两国通好,守境安民,动干戈者,鬼神殛之!遂订期为盟。晋士燮、楚公子罢,共歃血于宋国西门之外。
楚司马公子侧自以不曾与议,大怒曰:“南北之不相通久矣!子重欲擅合成之功,吾必败之!”探知巫臣纠合吴子寿梦,与晋、鲁、齐、宋、卫、郑各国大夫会于钟离,公子侧遂说楚王曰:“晋、吴通好,必有谋楚之情。宋、郑俱从,楚之宇下一空矣。”共王曰:“孤欲伐郑,奈西门之盟何?”公子侧曰:“宋、郑受盟于楚,非一日矣。惟不顾盟,是以附晋。今日之事,惟利则进,何以盟为?”共王乃命公子侧伐郑,郑复背晋从楚。此周简王十年事也。
晋厉公大怒,集诸大夫计议伐郑。时栾书虽则为政,而三郤擅权。那三郤?乃郤锜、郤犨、郤至。锜为上军元帅,犨为上军副将,至为新军副将。犨子郤毅,至弟郤乞,并为大夫用事。伯宗为人正直敢言,屡向厉公言:“郤氏族大势盛,宜分别贤愚,稍抑其权,以保全功臣之后。”厉公不听。三郤恨伯宗入骨,遂谮伯宗谤毁朝政。厉公信之,反杀伯宗。其子伯州犁奔楚,楚用为太宰,与之谋晋。厉公素性骄侈,兼好内外嬖幸甚多。外嬖胥童、夷羊五、长鱼矫、匠丽氏等一班少年,皆拜为大夫。内嬖美姬爱婢,不计其数。日事淫乐,好谀恶直,政事不修,群臣解体。士燮见朝政日非,不欲伐郑。郤至曰:“不伐郑,何以求诸侯?”栾书曰:“今日失郑,鲁、宋亦将离心,温季之言是也。”楚降将苗贲皇亦劝伐郑。厉公从其言,独留荀居守,遂亲率大将栾书、士燮、郤锜、荀偃、韩厥、郤至、魏锜、栾针等,出车六百乘,浩浩荡荡,杀奔郑国。一面使郤犨往鲁、卫各国,请兵助战。
郑成公闻晋兵势大,欲谋出奔。大夫姚钩耳曰:“郑地褊小,间于两大,只宜择一强者而事之,岂可朝楚暮晋,而岁岁受兵乎?”郑成公曰:“然则何如?”钩耳曰:“依臣之见,莫如求救于楚。楚至,吾与之夹攻,大破晋兵,可保数年之安也。”成公遂遣钩耳往楚求救。楚共王终以西门之盟为嫌,不欲起兵,问于令尹婴齐。婴齐对曰:“我实无信,以致晋师,又庇郑而与之争,勤民以逞,胜不可必,不如待之。”公子侧进曰:“郑人不忍背楚,是以告急。前不救齐,今又不救郑,是绝归附者之望也。臣虽不才,愿提一旅,保驾前往,务要再奏‘掬指’之功。”共王大悦,乃拜司马公子侧为中军元帅,令尹公子婴齐将左军,右尹公子壬夫将右军,自统亲军两广之众,望北进发,来救郑国。日行百里,其疾如风,早有哨马报入晋军。士燮私谓栾书曰:“君幼不知国事,吾伪为畏楚而避之,以儆君心,使知戒惧,犹可少安。”栾书曰:“畏避之名,书不敢居也。”士燮退而叹曰:“此行得败为幸,万一战胜,外宁必有内忧,吾甚惧之!”
时楚兵已过鄢陵,晋兵不能前进,留屯彭祖冈,两下各安营下寨。来日,是六月甲午大尽之日,名为晦日。晦不行兵,晋军不做准备。鼓漏且尽,天色犹未大明,忽然寨外喊声大振,守营军士忙忙来报:“楚军直逼本营,排下阵势。”栾书大惊曰:“彼既压我军而阵,我军不能成列,交兵恐致不利。且坚守营垒,待从容设计以破之。”诸将纷纷议论,有言选锐突阵者,有言移兵退后者。时士燮之子名丐,年才一十六岁,闻众议不决,乃突入中军,禀于栾书曰:“元帅患无战地乎?此易事也。”栾书曰:“子有何计?”士丐曰:“传令牢把营门,军士于寨内暗暗将灶土尽皆削平,并用木板掩盖,不过半个时辰,结阵有馀地矣。既成列于军中,决开营垒,以为战道,楚其奈我何哉?”栾书曰:“井灶乃军中急务,平灶塞井,何以为食?”丐曰:“先命各军预备干粮净水,足支一二日,俟布阵已定,分拨老弱于营后另作井灶就之。”士燮本不欲战,见其子进计,大怒,骂曰:“兵之胜负,关系天命。汝童子有何知识,敢在此摇唇鼓舌?”遂拔戈逐之。众将把士燮抱住,士丐方能走脱。栾书笑曰:“此童子之智,胜于范孟也。”乃从士丐之计,令各寨多造干粮,然后平灶掩井,摆列阵势,准备来日交兵。胡曾咏史诗云:
军中列阵本奇谋,士燮抽戈若寇仇。
岂是心机逊童子,老成忧国有深筹。
却说楚共王直逼晋营而阵,自谓出其不意,军中必然扰乱,却寂然不见动静,乃问于太宰伯州犁曰:“晋兵坚垒不动,子晋人也,必知其情。”州犁曰:“请王登车而望之。”楚王车,使州犁立于其侧。王问曰:“晋兵驰骋,或左或右者,何也?”州犁对曰:“召军吏也。”王曰:“今又群聚于中军矣。”州犁曰:“合而为谋也。”又望曰:“忽然张幕何故?”州犁曰:“虔告于先君也。”又望曰:“今又撤幕矣。”对曰:“将发军令也。”又望曰:“军中为何喧哗,飞尘不止?”对曰:“彼因不得成列,将塞井平灶为战地耳。”又望曰:“车皆驾马矣,将士升车矣。”对曰:“将结阵也。”又望曰:“升车者何以复下?”对曰:“将战而祷神也。”又望曰:“中军势似甚盛,其君在乎?”对曰:“栾、范之族挟公而阵,不可轻敌也。”楚王尽知晋国之情,乃戒谕军中,打点来日交锋之事。楚之降将苗贲皇亦侍于晋侯之侧,献策曰:“自令尹孙叔之死,军政无常。两广精兵久不选换,老不堪战者多矣!且左右二帅,不相和睦,此一战楚可败也。”髯翁有诗云:
楚用州犁本晋良,晋人用楚是贲皇。
人才难得须珍重,莫把谋臣借外邦。
是日,两军各坚垒相持,未战。楚将潘党于营后试射红心,连中三矢,众将哄然赞美。适值养繇基至,众将曰:“神箭手来矣!”潘党怒曰:“我的箭何为不如养叔?”养繇基曰:“汝但能射中红心,未足为奇。我之箭能百步穿杨!”众将问曰:“何为百步穿杨?”繇基曰:“曾有人将颜色认记杨树一叶,我于百步外射之,正穿此叶中心,故曰百步穿杨。”众将曰:“此间亦有杨树,可试射否?”繇基曰:“何为不可。”众将大喜曰:“今日乃得观养叔神箭也!”乃取墨涂记杨枝一叶,使繇基于百步外射之,其箭不见落下。众将往察之,箭为杨枝挂住,其镞正贯于叶心。潘党曰:“一箭偶中耳。若依我说,将三叶次第记认,你次第射中,方见高手。”繇基曰:“恐未必能,且试为之。”潘党于杨树上高低不等,涂记了三叶,写个“一”、“二”、“三”字。养繇基也认过了,退于百步之外,将三矢也记个“一”、“二”、“三”的号数,以次发之,依次而中,不差毫厘。众将皆拱手曰:“养叔真神人也!”潘党虽然暗暗称奇,终不免自家要显所长,乃谓繇基曰:“养叔之射,可谓巧矣。然杀人还以力胜,吾之射能贯数层坚甲,亦当为诸君试之。”众将皆曰:“愿观。”潘党教随行组甲之士脱下甲来,叠至五层。众将曰:“足矣。”潘党命更迭二层,共是七层。众将想道:“七层甲差不多有一尺厚,如何射得过?”潘党教把那七层坚甲绷于射鹄之上,也立在百步之外,挽起黑雕弓,拈着狼牙箭,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儿,觑得端端正正,尽力发去,扑的一声,叫道:“着了!”只见箭上,不见箭落。众人上前看时,齐声喝采起来,道:“好箭!好箭!”原来弓劲力深,这枝箭直透过七层坚甲,如钉钉物,穿的坚牢,摇也摇不动。潘党面有德色,叫军士将层甲连箭取下,欲以遍夸营中。养繇基教:“且莫动,吾亦试射一箭,未知何如?”众将曰:“也要看养叔神力。”繇基拈弓在手,欲射复止。众将曰:“养叔如何不射?”繇基曰:“只依样穿札,未为希罕,我有个送箭之法。”说罢,搭上箭,飕的射去,叫声:“正好!”这枝箭不上不下,不左不右,恰恰的将潘党那一枝箭兜底送出布鹄那边去了。繇基这枝箭,依旧穿于层甲孔内。众将看时,无不吐舌。潘党方才心服,叹曰:“养叔妙手,吾不及也!”史传上载楚王猎于荆山,山上有通臂猿,善能接矢。楚兵围之数重,王命左右发矢,俱为猿所接,乃召养繇基。猿闻繇基之名,即便啼号。及繇基到,一发而中猿心。其为春秋第一射人,名不虚传矣。潜渊有诗云:
落乌贯虱名无偶,百步穿杨更罕有。
穿札将军未足奇,强中更有强中手。
众将曰:“晋、楚相持,吾王正在用人之际,两位将军有此神箭,当奏闻吾王,美玉不可韫椟而藏。”乃命军士将箭穿层甲抬到楚共王面前,养繇基和潘党一同过去。众将将两人先后赌射之事,细细禀知楚王:“我国有神箭如此,何愁晋兵百万?”楚王大怒曰:“将以谋胜,奈何以一箭侥幸耶?尔自恃如此,异日必以艺死!”尽收繇基之箭,不许复射。养繇基羞惭而退。
次日五鼓,两军中各鸣鼓进兵。晋上军元帅郤锜攻楚左军,与公子婴齐对敌。下军元帅韩厥攻楚右军,与公子壬夫对敌,栾书、士燮各帅本部车马,中军护驾,与楚共王和公子侧对敌。这边晋厉公是郤毅为御,栾针为车右将军,郤至等引新军为后队接应。那边楚共王出阵,上午本该乘右广,那右广却是养繇基为将,共王怪繇基恃射夸嘴,不用右广,反乘了左广,却是彭名为御,屈荡为车右将军。郑成公引本国车马为后队接应。
却说晋厉公头带冲天凤翅盔,身披蟠龙红锦战袍,腰悬宝剑,手提方天大戟,乘着金叶包裹的戎辂,右有栾书,左有士燮,展开军门,杀奔楚阵来。谁知阵前却有一窝泥淖,黎明时候,未曾看得仔细,郤毅御车勇猛,刚刚把晋侯车轮陷于淖中,马不能走。楚共王之子熊茷,他少年好勇,领着前队,望见晋侯车陷,驱车飞赶过来。那边栾针忙跳下车,立于泥淖之中,尽平生气力,双手将两轮扶起,车浮马动,一步步挣出泥淖来。那边熊茷将次赶到,这里栾书的军马亦到,大喝:“小将不得无礼!”熊茷见旗上有“中军元帅”字,知是大军,吃了一惊,回车便走,被栾书追上,活捉过来。楚军见熊茷有失,一齐来救。却得士燮引兵杀出,后队郤至等俱到,楚兵恐堕埋伏,收兵回营。晋兵亦不追赶,各自归寨。哨马探听楚左军持重,晋上军不曾交战,下军战二十馀合,互有杀伤。胜败未分,约定来日再战。栾书将熊茷献功,晋侯欲斩之。苗贲皇进曰:“楚王闻其子被擒,明日必来亲自出战,可囚熊茷于军前,往来诱之。”晋侯曰:“善。”一夜安息无话。
黎明,栾书命开营索战,大将魏锜告书曰:“吾夜来梦见天上一轮明月,遂挽弓射之,正中月心,射出月中一股金光,直泻下来。慌忙退步,不觉失脚,陷于营前泥淖之内,猛然惊觉。此何兆也?”栾书详之曰:“周之同姓为日,异姓为月。射月而中,必楚君矣。然泥淖乃泉壤之中,退入于泥,亦非吉兆。将军必慎之!”魏锜曰:“苟能破楚,虽死何恨!”栾书遂许魏锜打阵。楚将王尹襄出头。战不数合,晋兵推出囚车,在阵上往来。楚共王见其子熊茷被囚于阵,急得心生烟火,忙叫彭名鞭马上前,来抢囚车。魏锜望见,撇了尹襄,径追楚王,架起一枝箭,飕的射去,正中楚王的左眼。潘党力战,保得楚王回车。楚王负痛拔箭,其瞳子随镞而出,掷于地下。有小卒拾而献曰:“此龙睛,不可轻弃。”楚王乃纳于箭袋之中。晋兵见魏锜得利,一齐杀上。公子侧引兵抵死拒敌,救脱了楚共王。郤至围住了郑成公,赖御者将大旌藏于弓衣之内,成公亦走脱。时楚王怒甚,急唤神箭将军养繇基速来救驾。养繇基闻唤,慌忙驰到,身边并无一箭。楚王乃抽二矢付之曰:“射寡人乃绿袍虬髯者,将军为寡人报仇。将军绝艺,想不费多矢也。”繇基领箭,飞车赶入晋阵,正撞见绿袍虬髯者,知是魏锜,大骂:“匹夫有何本事,辄敢射伤吾主?”魏锜方欲答话,繇基发箭已到,正射中魏锜项下,伏于弓衣而死。栾书引军夺回其尸。繇基馀下一矢,缴还楚王,奏曰:“仗大王威灵,已射杀绿袍虬髯将矣!”共王大喜,自解锦袍赐之,并赐狼牙箭百枝。军中称为“养一箭”,言不消第二箭也。有诗为证:
鞭马飞车虎下山,晋兵一见胆生寒。
万人丛里诛名将,一矢成功奏凯还。
却说晋兵追逐楚兵至紧,养繇基抽矢控弦,立于阵前,追者辄射杀之,晋兵乃不敢逼。楚将婴齐、壬夫闻楚王中箭,各来接应,混战一场,晋兵方退。栾针望见令尹旗号,知是公子婴齐之军,请于晋侯曰:“臣前奉使于楚,楚令尹子重问晋国用兵之法,臣以‘整’、‘暇’二字对。今混战未见其整,各退未见其暇。臣愿使行人持饮献之,以践昔日之言。”晋侯曰:“善。”栾针乃使行人执酒榼,造于婴齐之军,曰:“寡君乏人,命针持矛车右,故不得亲犒从者,使某代进一觞。”婴齐悟昔日整暇之言,乃叹曰:“小将军可谓记事矣!”受其榼,对使饮之,谓使者曰:“来日阵前,当面谢也。”行人归述其语,栾针曰:“楚君中矢,其师尚未肯退,奈何?”苗贲皇曰:“蒐阅车乘,补益士卒,秣马厉兵,修阵固列,鸡鸣饱食,决一死战,何畏乎楚?”时郤犨、栾黡从鲁、卫请兵回转,言:“二国各起兵来助,已在二十里远近。”楚谍探知,报闻楚王。楚王大惊曰:“晋兵已众,鲁、卫又来,如之奈何?”即使左右召中军元帅公子侧商议。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九回 宠胥童晋国大乱 诛岸贾赵氏复兴
话说楚中军元帅公子侧平日好饮,一饮百觚不止,一醉竟日不醒。楚共王知其有此毛病,每出军,必戒使绝饮。今日晋、楚相持,有大事在身,涓滴不入于口。是日,楚王中箭回寨,含羞带怒。公子侧进曰:“两军各已疲劳,明日且暂休息一日,容臣从容熟计,务要与主公雪此大耻。”公子侧辞回中军,坐至半夜,计未得就。有小竖名谷阳,乃公子侧贴身宠用的。见主帅愁思劳苦,客中藏有三重美酒,暖一瓯以进。公子侧嗅之,愕然曰:“酒乎?”谷阳知主人欲饮,而畏左右传说,乃诡言曰:“非酒,乃椒汤耳。”公子侧会其意,一吸而尽,觉甘香快嗓,妙不可言,问:“椒汤还有否?”谷阳曰:“还有。”谷阳只说椒汤,只顾满斟献上。公子侧枯肠久渴,口中只叫:“好椒汤!竖子爱我!”斟来便吞,政不知饮了多少,颓然大醉,倒于坐席之上。楚王闻晋令鸡鸣出战,且鲁、卫之兵又到,急遣内侍往召公子侧来,共商应敌之策。谁知公子侧沉沉冥冥,已入醉乡,呼之不应,扶之不起。但闻得一阵酒臭,知是害酒,回复楚王。楚王一连遣人十来次催并公子侧,越催得急,越睡得熟。小竖谷阳泣曰:“我本爱元帅而送酒,谁知反以害之。楚王知道,连我性命难保,不如逃之。”
时楚王见司马不到,没奈何,只得召令尹婴齐计议。婴齐原与公子侧不合,乃奏曰:“臣逆知晋兵势盛,不可必胜,故初议不欲救郑。此来都出司马主张。今司马贪杯误事,臣亦无计可施。不如乘夜悄悄班师,可免挫败之辱。”楚王曰:“虽然如此,司马醉在中军,必为晋军所获,辱国非小。”乃召养繇基曰:“仗汝神箭,可拥护司马回国也。”当下暗传号令,拔寨都起,郑成公亲帅兵护送出境,只留养繇基断后。繇基思想道:“等待司马酒醒,不知何时?”即命左右便将公子侧扶起,用革带缚于车上,叱令逐队前行,自己率弓弩手三百人,缓缓而退。
黎明,晋军开营索战,直逼楚营,见是空幕,方知楚军已遁去矣。栾书欲追之,士燮力言不可。谍者报:“郑国各处严兵固守。”栾书度郑不可得,乃唱凯而还。鲁、卫之兵,亦散归本国。
却说公子侧行五十里之程,方才酒醒,觉得身子绷急,大叫:“谁人缚我?”左右曰:“司马酒醉,养将军恐乘车不稳,所以如此。”乃急将革带解去。公子侧双眼尚然矇眬,问道:“如今车马往那里走?”左右曰:“是回去的路。”又问:“如何便回?”左右曰:“夜来楚王连召司马数次,司马醉不能起。楚王恐晋军来战,无人抵敌,已班师矣。”公子侧大哭曰:“竖子害杀我也!”急唤谷阳,已逃去不知所之矣。楚共王行二百里,不见动静,方才放心,恐公子侧惧罪自尽,乃遣使传命曰:“先大夫子玉之败,我先君不在军中。今日之战,罪在寡人,无与司马之事。”婴齐恐公子侧不死,别遣使谓公子侧曰:“先大夫子玉之败,司马所知也。纵吾王不忍加诛,司马何面目复临楚军之上乎?”公子侧叹曰:“令尹以大义见责,侧岂敢贪生乎?”乃自缢而死。楚王叹息不已。此周简王十一年事。髯仙有诗言酒之误事。诗云:
眇目君王资老谋,英雄谁想困糟丘?
竖子爱我翻成害,谩说能消万事愁。
话分两头。却说晋厉公胜楚回朝,自以为天下无敌,骄侈愈甚。士燮逆料晋国必乱,郁郁成疾,不肯医治,使太祝祈神,只求早死。未几卒。子范丐嗣。时胥童巧佞便给,最得宠幸。厉公欲用为卿,奈无卿缺。胥童奏曰:“今三郤并执兵权,族大势重,举动自专,将来必有不轨之事,不如除之。若除郤氏之族,则位署多虚,但凭主公择爱而立之,谁敢不从?”厉公曰:“郤氏反状未明,诛之恐群臣不服。”胥童又奏曰:“鄢陵之战,郤至已围郑君,两下并车,私语多时,遂解围放郑君去了。其间必先有通楚事情,只须问楚公子熊茷,便知其实。”厉公即命胥童往召熊茷。胥童谓熊茷曰:“公子欲归楚乎?”茷曰:“思归之甚,恨不能耳。”胥童曰:“汝能依我一事,当送汝归。”熊茷曰:“惟命。”胥童遂附耳言:“若见晋侯,问起郤至之事,必须如此恁般登答。”熊茷应允。胥童遂引至内朝来见。晋厉公屏去左右,问:“郤至曾与楚私通否?汝当实言,我放汝回国。”熊茷曰:“恕臣无罪,臣方敢言。”厉公曰:“正要你说实话,何罪之有?”熊茷曰:“郤氏与吾国子重,二人素相交善,屡有书信相通。言:‘君侯不信大臣,淫乐无度,百姓胥怨,非吾主也。人心更思襄公。襄公有孙名周,见在京师。他日南北交兵,幸而师败,吾当奉孙周以事楚。’独此事臣素知之,他未闻也。”按:晋襄公之庶长子,名,自赵盾立灵公,避居于周,在单襄公门下。后生下一子,因是在周所生,故名曰周。当时灵公被弑,人心思慕文公,故迎立公子黑臀。黑臀传驩,驩传州蒲。至是州蒲淫纵无子,人心复思慕襄公。故胥童教熊茷使引孙周,以摇动厉公之意。熊茷言之未已,胥童接口曰:“怪不得前日鄢陵之战,郤犨与婴齐对阵,不发一矢,其交通之情可见矣。郤至明纵郑君,又何疑焉?主公若不信,何不遣郤至往周告捷,使人窥之。若果有私谋,必与孙周私下相会。”厉公曰:“此计甚当。”遂遣郤至献楚捷于周。胥童阴使人告孙周曰:“晋国之政,半在郤氏,今温季来王都献捷,何不见之?他日公孙复还故国,也有个相知。”孙周以为然。郤至至周,公事已毕,孙周遂至公馆相拜,未免详叩本国之事,郤至一一告之,谈论半日而别。厉公使人探听回来,传说如此。熊茷所言,果然是实。遂有除郤氏之意,尚未发也。
一日,厉公与妇人饮酒,索鹿肉为馔甚急。使侍人孟张往市取鹿,市中适当缺乏。郤至自郊外载一鹿于车上,从市中而过。孟张并不分说,夺之以去。郤至大怒,弯弓搭箭,将孟张射死,复取其鹿。厉公闻之,怒曰:“季子太欺余也!”遂召胥童、夷羊五等一班嬖人共议,欲杀郤至。胥童曰:“杀郤至,则郤锜、郤犨必叛,不如并除之。”夷羊五曰:“公私甲士,约可八百人,以君命夜帅以往,乘其无备,可必胜也。”长鱼矫曰:“三郤家甲倍于公室,斗而不胜,累及君矣。方今郤至兼司寇之职,郤犨又兼士师,不如诈为狱讼,觑便刺之,汝等引兵接应可也。”厉公曰:“妙哉!我使力士清沸魋助汝。”长鱼矫打听三郤是日在讲武堂议事,乃与清沸魋各以鸡血涂面,若争斗相杀者,各带利刀,纽结到讲武堂来,告诉曲直。郤犨不知是计,下坐问之。清沸魋假作禀话,捱到近身,抽刀刺犨,中其腰,扑地便倒。郤锜急拔佩刀来砍沸魋,却是长鱼矫接住,两个在堂下战将起来。郤至捉空趋出,升车而逃。沸魋把郤犨再砍一刀,眼见得不活了,便来夹攻郤锜。锜虽是武将,怎奈沸魋有千斤力气的人,长鱼矫且是年少手活,一个人怎战得他两个人过,亦被沸魋搠倒。长鱼矫见走了郤至,道:“不好了!我追赶他去。”也是三郤合当同日并命,正走之间,遇着胥童、夷羊五引着八百甲士来到,口中齐叫:“晋侯有旨,只拿谋反郤氏,不得放走了!”郤至见不是头,回车转来,劈面撞见长鱼矫,一跃上车。郤至早已心慌,不及措手,被长鱼矫乱砍,便割了头。清沸魋把郤锜、郤犨都割了头,血淋淋的三颗首级,提入朝门。有诗为证:
无道昏君臣不良,纷纷嬖幸擅朝堂。
一朝过听谗人语,演武堂前起战场。
却说上军副将荀偃闻本帅郤锜在演武堂遇贼,还不知何人,即时驾车入朝,欲奏闻讨贼。中军元帅栾书不约而同,亦至朝门,正遇胥童引兵到来。书、偃不觉大怒,喝曰:“我只道何人为乱,原来是你鼠辈!禁地威严,甲士谁敢近前?还不散去!”胥童也不答话,即呼于众曰:“栾书、荀偃与三郤同谋反叛,甲士与我一齐拿下,重重有赏!”甲士奋勇上前,围裹了书、偃二人,直拥至朝堂之上。厉公闻长鱼矫等干事回来,即时御殿。看见甲士纷纷,到吃了一惊,问胥童曰:“罪人已诛,众军如何不散?”胥童奏曰:“拿得叛党书、偃,请主公裁决。”厉公曰:“此事与书、偃无与。”长鱼矫跪至晋侯膝前,密奏曰:“栾、郤同功一体之人,荀偃又是郤锜部将。三郤被诛,栾、荀二氏必不自安,不久将有为郤氏复仇之事。主公今日不杀二人,朝中不得太平。”厉公曰:“一朝而杀三卿,又波及他族,寡人不忍也!”乃恕书、偃无罪,还复原职。书、偃谢恩回家。长鱼矫叹曰:“君不忍二人,二人将忍于君矣!”即时逃奔西戎去了。厉公重赏甲士,将三郤尸首号令朝门,三日方听收葬。其郤氏之族在朝为官者,姑免死罪,尽罢归田。以胥童为上军元帅,代郤锜之位,以夷羊五为新军元帅,代郤犨之位,以清沸魋为新军副将,代郤至之位。楚公子熊茷释放回国。胥童既在卿列,栾书、荀偃羞与同事,每每称病不出。胥童恃晋侯之宠,不以为意。
一日,厉公同胥童出游于嬖臣匠丽氏之家。家在太阴山之南,离绛城二十馀里,三宿不归。荀偃私谓栾书曰:“君之无道,子所知也。吾等称疾不朝,目下虽得苟安,他日胥童等见疑,复诬我等以怨望之名,恐三郤之祸终不能免,不可不虑。”栾书曰:“然则如何?”荀偃曰:“大臣之道,社稷为重,君为轻。今百万之众在子掌握,若行不测之事,别立贤君,谁敢不从?”栾书曰:“事可必济乎?”荀偃曰:“龙之在渊,没人不可窥也;及其离渊就陆,童子得而制之。君游于匠丽氏,三宿不返,此亦离渊之龙矣,尚何疑哉?”栾书叹曰:“吾世代忠于晋家,今日为社稷存亡,出此不得已之计,后世必议我为弑逆,我亦不能辞矣!”乃商议忽称病愈,欲见晋侯议事。预使牙将程滑将甲士三百人,伏于太阴山之左右。
二人到匠丽氏谒见厉公,奏言:“主公弃政出游,三日不归,臣民失望,臣等特来迎驾还朝。”厉公被强不过,只得起驾。胥童前导,书、偃后随。行至太阴山下,一声炮响,伏兵齐起。程滑先将胥童砍死。厉公大惊,从车上倒跌下来。书、偃分付甲士,将厉公拿住,屯兵于太阴山下,囚厉公于军中。栾书曰:“范、韩二氏将来恐有异言,宜假君命以召之。”荀偃曰:“善。”乃使飞车二乘,分召士丐、韩厥二将。使者至士丐之家,士丐问:“主公召我何事?”使者不能答。丐曰:“事可疑矣。”即遣心腹左右打探韩厥行否。韩厥先以病辞。丐曰:“智者所见略同也。”栾书见丐、厥俱不至,问荀偃:“此事如何?”偃曰:“子已骑虎背,尚欲下耶?”栾书点首会意。是夜,命程滑献鸩酒于厉公,公饮之而薨。即于军中殡殓,葬于翼城东门之外。士丐、韩厥骤闻君薨,一齐出城奔丧,亦不问君死之故。
葬事既毕,栾书集诸大夫共议立君。荀偃曰:“三郤之死,胥童谤谓欲扶立孙周,此乃谶也。灵公死于桃园,而襄遂绝后。天意有在,当往迎之。”群臣皆喜。栾书乃遣荀如京师,迎孙周为君。周是时十四岁矣,生得聪颖绝人,志略出众。见荀来迎,问其备细,即日辞了单襄公,同荀归晋。行至地名清原,栾书、荀偃、士丐、韩厥一班卿大夫,齐集迎接。孙周开言曰:“寡人羁旅他邦,且不指望还乡,岂望为君乎?但所贵为君者,以命令所自出也。若以名奉之,而不遵其令,不如无君矣。卿等肯用寡人之命,只在今日,如其不然,听卿等更事他人,孤不能拥空名于上,为州蒲之续也。”栾书等俱战栗,再拜曰:“群臣愿得贤君而事,敢不从命!”既退,栾书谓诸臣曰:“新君非旧比也,当以小心事之。”
孙周进了绛城,朝于太庙,嗣晋侯之位,是为悼公。即位之一日,即面责夷羊五、清沸魋等逢君之恶之罪,命左右推出朝门斩之,其族俱逐出境外。又将厉公之死,坐罪程滑,磔之于市。吓得栾书终夜不寐,次日即告老致政,荐韩厥以自代。未几,惊忧成疾而卒。悼公素闻韩厥之贤,拜为中军元帅,以代栾书之位。
韩厥托言谢恩,私奏于悼公曰:“臣等皆赖先世之功,得侍君左右。然先世之功,无有大于赵氏者。衰佐文公,盾佐襄公,俱能输忠竭悃,取威定伯。不幸灵公失政,宠信奸臣屠岸贾,谋杀赵盾,出奔仅免。灵公遭兵变,被弑于桃园。景公嗣立,复宠岸贾。岸贾欺赵盾已死,假称赵氏弑逆,追治其罪,灭绝赵宗,臣民愤怨,至今不平。天幸赵氏有遗孤赵武尚在。主公今日赏功罚罪,大修晋政,既已正夷羊五等之罚,岂可不追录赵氏之功乎?”悼公曰:“此事寡人亦闻先人言之。今赵武何在?”韩厥对曰:“当时岸贾索赵氏孤儿甚急,赵之门客曰公孙杵臼、程婴,杵臼假抱遗孤甘就诛戮,以脱赵武。程婴将武藏匿于盂山,今十五年矣。”悼公曰:“卿可为寡人召之。”韩厥奏曰:“岸贾尚在朝中,主公必须秘密其事。”悼公曰:“寡人知之矣。”韩厥辞出宫门,亲自驾车,往迎赵武于盂山。程婴为御,当初从故绛城而出,今日从新绛城而入,城郭俱非,感伤不已。韩厥引赵武入内宫,朝见悼公。悼公匿于宫中,诈称有疾。
明日,韩厥率百官入宫问安,屠岸贾亦在。悼公曰:“卿等知寡人之疾乎?只为功劳簿上有一件事不明,以此心中不快耳。”诸大夫叩首问曰:“不知功劳簿上那一件不明?”悼公曰:“赵衰、赵盾两世立功于国家,安忍绝其宗嗣?”众人齐声应曰:“赵氏灭族已在十五年前,今主公虽追念其功,无人可立。”悼公即呼赵武出来,遍拜诸将。诸将曰:“此位小郎君何人?”韩厥曰:“此所谓孤儿赵武也。向所诛赵孤,乃门客程婴之子耳!”屠岸贾此时魂不附体,如痴醉一般,拜伏于地上,不能措一词。悼公曰:“此事皆岸贾所为,今日不族岸贾,何以慰赵氏冤魂于地下?”叱左右将岸贾绑出斩首。即命韩厥同赵武,领兵围屠岸贾之宅,无少长皆杀之。赵武请岸贾之首,祭于赵朔之墓。国人无不称快。潜渊咏史诗云:
岸贾当时灭赵氏,今朝赵氏灭屠家。
只争十五年前事,怨怨仇仇报不差!
晋悼公既诛岸贾,即召赵武于朝堂,加冠,拜为司寇,以代岸贾之职。以前田禄,悉给还之。又闻程婴之义,欲用为军正。婴曰:“始吾不死者,以赵氏孤未立也。今已复官报仇矣,岂可自贪富贵,令公孙杵臼独死?吾将往报杵臼于地下!”遂自刎而亡。赵武抚其尸痛哭,请于晋侯,殡殓从厚,与公孙杵臼同葬于云中山,谓之“二义冢”。赵服齐衰三年,以报其德。有诗为证:
阴谷深藏十五年,裤中儿报祖宗冤。
程婴杵臼称双义,一死何须问后先!
再说悼公既立赵武,遂召赵胜于宋,复以邯郸畀之。又大正群臣之位,贤者尊之,能者使之。录前功,赦小罪,百官济济,各称其职。且说几个有名的官员:韩厥为中军元帅,士丐副之;荀为上军元帅,荀偃副之;栾黡为下军元帅,士鲂副之。赵武为新军元帅,魏相副之。祁奚为中军尉,羊舌职副之。魏绛为中军司马。张老为候奄;韩无忌掌公族大夫;士渥浊为太傅;贾辛为司空;栾纠为亲军戎御;荀宾为车右将军;程郑为赞仆;铎遏寇为舆尉;籍偃为舆司马。百官既具,大修国政,蠲逋薄敛,济乏省役,振废起滞,恤鳏惠寡,百姓大悦。宋、鲁诸国闻之,莫不来朝。惟有郑成公因楚王为他射损其目,感切于心,不肯事晋。
楚共王闻厉公被弑,喜形于色,正思为复仇之举,又闻新君嗣位,赏善罚恶,用贤图治,朝廷清肃,内外归心,伯业将复兴,不觉喜变为愁。即召群臣商议,要去扰乱中原,使晋不能成伯。令尹婴齐束手无策。公子壬夫进曰:“中国惟宋爵尊国大,况其国介晋、吴之间。今欲扰乱晋伯,必自宋始。今宋大夫鱼石、向为人、鳞朱、向带、鱼府五人,与右师华元相恶,见今出奔在楚。若资以兵力,用之伐宋,取得宋邑,即以封之,此以敌攻敌之计。晋若不救,则失诸侯矣;若救宋,必攻鱼石,我坐而观其成败,亦一策也。”共王乃用其谋,即命壬夫为大将,用鱼石等为向导,统大军伐宋。
不知胜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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