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周列国志(校对)第3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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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能将圣由天纵,赢得芳名四海扬。
季斯访人才于孔子之门,孔子荐仲由、冉求可使从政,季氏俱用为家臣。忽一日,季斯问于孔子曰:“阳虎虽去,不狃复兴,何以制之?”孔子曰:“欲制之,先明礼制。古者,臣无藏甲,大夫无百雉之城,故邑宰无所据以为乱。子何不堕其城,撤其武备,上下相安,可以永久。”季斯以为然,转告于孟、叔二氏。孟孙何忌曰:“苟利家国,吾岂恤其私哉?”时少正卯忌孔子师徒用事,欲败其功,使叔孙辄密地送信于公山不狃。不狃欲据城以叛,知孔子素为鲁人所敬重,亦思借助,乃厚其礼币,遗以书曰:
鲁自三桓擅政,君弱臣强,人心积愤。不狃虽为季宰,实慕公义,愿以费归公为公臣,辅公以锄强暴,俾鲁国复见周公之旧。夫子倘见许,愿移驾过费,面决其事。不腆路犒,伏惟不鄙。
孔子谓定公曰:“不狃若叛,未免劳兵。臣愿轻身一往,说其回心改过,何如?”定公曰:“国家多事,全赖夫子主持,岂可去寡人左右耶?”孔子遂却其书币。不狃见孔子不往,遂约会成宰公敛阳、郈宰公若藐,同时起兵为逆。阳与藐俱不从。
却说郈邑马正侯犯,勇力善射,为郈人所畏服,素有不臣之志,遂使圉人刺藐杀之,自立为郈宰,发郈众登城为拒命之计。州仇闻郈叛,往告何忌。何忌曰:“吾助子一臂,当共灭此叛奴。”于是孟、叔二家,连兵往讨,遂围郈城。侯犯悉力拒战,攻者多死,不能取胜。何忌教州仇求援于齐。时叔氏家臣驷赤在郈城中,伪附侯犯,侯犯亲信之。赤谓犯曰:“叔氏遣使如齐乞师矣。齐、鲁合兵,不可当也。子何不以郈降齐?齐外虽亲鲁内实忌之。得郈可以逼鲁,齐必大喜,而倍以他地酬子。总之得地,而可去危以就安,又何不利之有?”侯犯曰:“此计甚善。”即遣人乞降于齐,以郈邑献之。
齐景公召晏婴问曰:“叔孙氏乞兵伐郈,侯犯又以郈来降,寡人将何适从?”晏子对曰:“方与鲁讲好,岂可受其叛臣之献乎?助叔孙氏为是。”景公笑曰:“郈乃叔孙私邑,于鲁侯无与,况叔孙氏君臣自相鱼肉,鲁之不幸,实齐之幸也。寡人有计在此,当两许其使以误之。”乃使司马穰苴屯兵于界上,以观其变。若侯犯能御叔孙,便分兵据郈,迎侯犯归于齐国;若叔孙胜了侯犯,便说助攻郈城,临时便宜行事。此是齐景公的奸雄处。
却说驷赤见侯犯遣使往齐去了,复谓犯曰:“齐新与鲁侯为会,助鲁助郈,未可定也。宜多置兵甲于门,万一事变不测,可以自卫。”侯犯乃一勇之夫,信为好语,遂选精甲利兵留于门下。驷赤将羽书射于城外,鲁兵拾得,献于州仇。州仇发书看之,书中言:“臣赤已安排逆犯十有七八,不日城中当有内变,主公不须挂念。”州仇大喜,报知何忌,严兵以待。数日后,侯犯使者自齐回,言:“齐侯已许下矣,愿以他邑相偿。”驷赤入贺侯犯而出,使人宣言于众曰:“侯氏将迁郈民以附齐,使者回言齐师将至。奈何?”一时人情汹汹,多有造驷赤处问信者,赤曰:“吾亦闻之。齐新与鲁好,不便得地,将迁尔户口以实聊摄之虚耳。”自古道:“安土重迁。”说了离乡背井,那一个不怕的?众人听说,互相传说,各有怨心。忽一夜,驷赤探知侯犯饮酒方酣,遂命心腹数十人,绕城大呼曰:“齐师已至城外矣!吾等速治行李,三日内便要起身。”因继以哭。郈众大惊,俱集于侯氏之门。此时老弱惟有涕泣,那壮者无不咬牙切齿,愤恨侯犯。忽见门内藏甲甚多,正适其用,大家抢得穿着起来,各执兵器,发声喊,将侯犯家四面围住。连守城之兵都反了侯氏,与众助兴了。驷赤亟入告侯犯曰:“郈众不愿附齐,满城俱变。子更有甲兵否?吾请率而攻之。”犯曰:“甲兵俱被众掠取矣。今日之事,免祸为上。”驷赤曰:“吾舍命送子。”遂出谓众曰:“汝等让一路,容侯氏出奔。侯氏出,齐师亦不至矣。”众人依言,放开一路。驷赤当先,侯犯在后,家属尚百馀人,车十馀乘,驷赤直送出东门。因引鲁兵入于郈城,安抚百姓。何忌请追侯犯,驷赤曰:“臣已许之免祸矣。”乃纵之不追。遂堕郈城三尺,即用驷赤为郈宰。侯犯奔齐师,穰苴知鲁师已定郈,乃班师还齐,州仇、何忌亦回鲁国。
公山不狃初闻侯犯据郈以叛,叔、仲二家往讨,喜曰:“季氏孤矣!乘虚袭鲁,国可得也。”遂尽驱费众,杀至曲阜,叔孙辄为内应,开门纳之。定公急召孔子问计。孔子曰:“公徒弱,不足用也。臣请御君以往季氏。”遂驱车至季氏之宫,宫内有高台,坚固可守,定公居之。少顷,司马申句须、乐颀俱至。孔子命季斯尽出其家甲,以授司马,使伏于台之左右,而使公徒列于台前。公山不狃同叔孙辄商议曰:“我等此举,以扶公室、抑私家为名,不奉鲁侯为主,季氏不可克也。”乃齐叩公宫,索定公不得。盘桓许久,知已往季氏,遂移兵来攻。与公徒战,公徒皆散走。忽然左右大噪,申句须、乐颀二将,领着精甲杀至。孔子扶定公立于台上,谓费人曰:“吾君在此,汝等岂不知顺逆之理?速速解甲,既往不咎!”费人知孔子是个圣人,谁敢不听,俱舍兵拜伏台下。公山不狃、叔孙辄势穷,遂出奔吴国去了。
叔孙州仇回鲁,言及郈都已堕。季斯亦命堕了费城,复其初制。何忌亦欲堕成都,成宰公敛阳问计于少正卯。卯曰:“郈、费因叛而堕,若并堕成,何以别子于叛臣乎?汝但云:‘成乃鲁国北门之守,若堕成,齐师侵我北鄙,何以御之?’坚持其说,虽拒命不为叛也。”阳从其计,使其徒穿甲而登城,谢叔孙氏曰:“吾非为叔孙氏守,为鲁社稷守也。恐齐兵旦暮猝至,无守御之具,愿捐此性命,与城俱碎,不敢动一砖一土!”孔子笑曰:“阳不辨此语,必闻人教之耳。”
季斯嘉孔子定费之功,自知不及万分之一,使摄行相事,每事咨谋而行。孔子有所陈说,少正卯辄变乱其词,听者多为所惑。孔子密奏于定公曰:“鲁之不振,由忠佞不分,刑赏不立也。夫护嘉苗者,必去莠草。愿君勿事姑息,请出太庙中斧钺,陈于两观之下。”定公曰:“善。”明日,使群臣参议成城不堕利害,俱听孔子裁决。众人或言当堕,或言不当堕。少正卯欲迎合孔子之意,献堕成六便。何谓六便?一、君无二尊;二、归重都城形势;三、抑私门;四、使跋扈家臣无所凭藉;五、平三家之心;六、使邻国闻鲁国兴革当理,知所敬重。孔子奏曰:“卯误矣!成已作孤立之势,何能为哉?况公敛阳忠于公室,岂跋扈之比?卯辩言乱政,离间君臣,按法当诛!”群臣皆曰:“卯乃鲁闻人,言或不当,罪不及死。”孔子复奏曰:“卯言伪而辩,行僻而坚,徒有虚名惑众,不诛之无以为政。臣职在司寇,请正斧钺之典。”遂命力士缚卯于两观之下,斩之。群臣莫不变色,三家心中亦凛然。史臣有诗云:
养高华士太公诛,孔子偏将少正除。
不是圣人开正眼,世间尽读两人书。
自少正卯诛后,孔子之意始得发舒,定公与三家,皆虚心以听之。孔子乃立纲陈纪,教以礼义,养其廉耻,故民不扰而事治。三月之后,风俗大变,市中鬻羔豚者,不饰虚价;男女行路,分别左右不乱;遇路有失物,耻非己有,无肯拾取者。四方之客一入鲁境,皆有常供,不至缺乏,宾至如归。国人歌之曰:“衮衣章甫,来适我所。章甫衮衣,慰我无私。”此歌诗传至齐国,齐景公大惊曰:“吾国必为鲁所并矣!”
不知景公如何计较,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九回 归女乐黎弥阻孔子 栖会稽文种通宰嚭
话说齐侯自会夹谷归后,晏婴病卒,景公哀泣数日,正忧朝中乏人,复闻孔子相鲁,鲁国大治,惊曰:“鲁相孔子必霸,霸必争地。齐为近邻,恐祸之先及,奈何?”大夫黎弥进曰:“君患孔子之用,何不沮之?”景公曰:“鲁方任以国政,岂吾所能沮乎?”黎弥曰:“臣闻治安之后,骄逸必生。请盛饰女乐以遗鲁君,鲁君幸而受之,必然怠于政事而疏孔子。孔子见疏,必弃鲁而适他国,君可安枕而卧矣。”景公大悦,即命黎弥于女闾之中,择其貌美年二十以内者,共八十人,分为十队,各衣锦绣,教之歌舞。其舞曲名《康乐》,声容皆出新制,备态极妍,世所未有。教习已成,又用良马一百二十匹,金勒雕鞍,毛色各别,望之如锦,使人致献鲁侯。使者张设锦棚二处于鲁高门之外,东棚安放马群,西棚陈列女乐。先致国书于定公,公发书看之。书曰:
杵臼顿首启鲁贤侯殿下:孤向者获罪夹谷,愧未忘心。幸贤侯鉴其谢过之诚,克终会好。日以国之多虞,聘问缺然。兹有歌婢十群,可以侑欢;良马二十驷,可以服车。敬致左右,聊申忱慕。伏惟存录!
且说鲁相国季斯安享太平,忘其所自,侈乐之志已伏胸中,忽闻齐馈女乐如此之盛,不胜艳慕,即时换了微服,与心腹数人,乘车潜出南门往看。那乐长方在演习,歌声遏云,舞态生风,一进一退,光华夺目,如游天上睹仙姬,非复人间思想所及。季斯看了多时,又阅其容色之美,服饰之华,不觉手麻脚软,目睁口呆,意乱神迷,魂消魄夺。鲁定公一日三宣,季斯为贪看女乐,竟不赴召。至次日,方入宫来见定公。定公以国书示之。季斯奏曰:“此齐君美意,不可却也。”定公亦有想慕之意,便问:“女乐何在?可试观否?”季斯曰:“见立高门之外,车驾如往,臣当从行。但恐惊动百官,不如微服为便。”于是君臣皆更去法服,各乘小车,驰出南门,竟到西棚之下。早有人传出:“鲁君易服亲来观乐了!”使者分付女子:“用心献技。”那时歌喉转娇,舞袖增艳,十队女子更番迭进,真乃盈耳夺目,应接不暇,把鲁国君臣二人,喜得手舞足蹈,不知所以。有诗为证:
一曲娇歌一块金,一番妙舞一盘琛。
只因十队歌姬面,改尽君臣两个心。
从人又夸东棚良马。定公曰:“只此已是极观,不必又问马矣。”
是夜,定公入宫,一夜不寐,耳中犹时闻乐声,若美人之在枕畔也。恐群臣议论不一,次早独宣季斯入宫,草就答书。书中备述感激之意,不必尽述。又将黄金百镒,赠与齐使。将女乐收入宫中,以三十人赐季斯,其马付于圉人喂养。定公与季斯新得女乐,各自受用,日则歌舞,夜则枕席。一连三日,不去视朝听政。
孔子闻知此事,凄然长叹。时弟子仲子路在侧,进曰:“鲁君怠于政事,夫子可以行矣。”孔子曰:“郊祭已近,倘大礼不废,国犹可为也。”及祭之期,定公行礼方毕,即便回宫,仍不视朝,并胙肉亦无心分给。主胙者叩宫门请命,定公诿之季孙,季孙又诿之家臣。孔子从祭而归,至晚不见胙肉颁到,乃告子路曰:“吾道不行,命也夫!”乃援琴而歌曰:“彼妇之口,可以出走。彼女之谒,可以死败。优哉游哉,聊以卒岁。”歌毕,遂束装去鲁。子路、冉有亦弃官从孔子而行。自此鲁国复衰。史臣有诗云:
几行红粉胜钢刀,不是黎弥巧计高。
天运凌夷成瓦解,岂容鲁国独甄陶。
孔子去鲁适卫,卫灵公喜而迎之,问以战阵之事。孔子对曰:“某未之学也。”
次日遂行。过宋之匡邑,匡人素恨阳虎,见孔子之貌相似,以为阳虎复至,聚众围之。子路欲出战,孔子止之曰:“某无仇于匡,是必有故,不久当自解。”乃安坐鸣琴。适灵公使人追还孔子,匡人乃知其误,谢罪而去。孔子复还卫国,主于贤大夫蘧瑗之家。
且说灵公之夫人曰南子,宋女也,有美色而淫。在宋时,先与公子朝相通。朝亦男子中绝色,两美相爱,过于夫妇。既归灵公,生蒯瞆,已长,立为世子,而旧情不断。时又有美男子曰弥子瑕,素得君之宠爱,尝食桃及半,以其馀推入灵公之口。灵公悦而啖之,夸于人曰:“子瑕爱寡人甚矣!一桃味美,不忍自食,而分啖寡人。”群臣无不窃笑。子瑕恃宠弄权,无所不至。灵公外嬖子瑕,而内惧南子,思以媚之,乃时时召宋朝与夫人相会。丑声遍传,灵公不以为耻。蒯瞆深恨其事,使家臣戏阳速因朝见之际,刺杀南子,以灭其丑。南子觉之,诉于灵公。灵公逐蒯瞆,瞆奔宋,转又奔晋。灵公立蒯瞆之子辄为世子。及孔子再至,南子请见之,知孔子为圣人,倍加敬礼。忽一日,灵公与南子同车而出,使孔子为陪乘,过街市,市人歌曰:“同车者色耶?从车者德耶?”孔子叹曰:“君之好德不如好色!”乃去卫适宋,与弟子习礼于大树之下。宋司马桓魋亦以男色得宠于景公,方贵幸用事,忌孔子之来,遂使人伐其树,欲求孔子杀之。孔子微服去宋适郑。将适晋,至河,闻赵鞅杀贤臣窦犨、舜华,叹曰:“鸟兽恶伤其类,况人乎?”复返卫。未几,卫灵公卒,国人立辄为君,是为出公。蒯瞆亦借晋援,与阳虎袭戚据之。是时,卫父子争国,晋助蒯瞆,齐助辄,孔子恶其逆理,复去卫适陈。又将适蔡,楚昭王闻孔子在陈、蔡之间,使人聘之。陈、蔡大夫相议,以为楚用孔子,陈、蔡危矣,乃相与发兵围孔子于野。孔子绝粮三日,而弦歌不辍。今开封府陈州界有地名桑落,其地有台,名曰厄台,即孔子当时绝粮处。宋刘敞有诗云:
四海栖栖一旅人,绝粮三日死生邻。
自是天心劳木铎,岂关陈蔡有愚臣。
忽一晚,有异人长九尺馀,皂衣高冠,披甲持戈,向孔子大咤,声动左右。子路引出,与战于庭。其人力大,子路不能取胜。孔子从旁谛视良久,谓子路曰:“何不探其胁?”子路遂探其胁,其人力尽手垂,败而仆地,化为大鲇鱼。弟子怪之。孔子曰:“凡物老而衰,则群精附焉。杀之则已,何怪之有?”命弟子烹之以充饥。弟子皆喜曰:“天赐也!”楚使者发兵以迎孔子。孔子至楚,昭王大喜,将以里社之地封孔子。令尹子西谏曰:“昔文王在丰,武王在镐,地仅百里,能修其德,卒以代殷。今孔子之德,不下文、武,弟子又皆大贤,若得据土壤,其代楚不难矣。”昭王乃止。孔子知楚不能用,乃复还卫。卫出公欲任以国政,孔子拒之。鲁相国季孙肥亦来召其门人冉有,孔子因而反鲁。鲁以大夫告老之礼待之。于是诸弟子中,子路、子羔仕于卫,子贡、冉有、有若、宓子贱仕于鲁。这都是后话,叙明留作话柄。
再说吴王阖闾自败楚之后,威震中原,颇事游乐。乃大治宫室,建长乐宫于国中。筑高台于姑苏山。山在城西南三十里,一名姑胥山,于胥门外为径九曲,以通山路。春夏则治于城外,秋冬则治于城中。忽一日,想起越人伐吴之恨,谋欲报之。忽闻齐与楚交通聘使,怒曰:“齐、楚通好,此我北方之忧也!”欲先伐齐,后及越。相国子胥进曰:“交聘乃邻国之常,未必助楚害吴,不可遽兴兵旅。今太子波元妃已殁,未有继室,王何不遣使求婚于齐,如其不从,伐之未晚。”阖闾从之,使大夫王孙骆往齐,为太子波求婚。
时景公年已老髦,志气衰颓,不能自振。宫中止一幼女未嫁,不忍弃之吴地。无奈朝无良臣,边无良将,恐一拒吴命,兴师来伐,如楚国之受祸,悔之何及!大夫黎弥亦劝景公结婚于吴,勿激其怒。景公不得已,以女少姜许婚。王孙骆回复吴王,王复遣纳币于齐,迎齐女归国。景公爱女畏吴,两念交迫,不觉流泪出涕,叹曰:“若平仲、穰苴二人在此,孤岂忧吴人哉!”谓大夫鲍牧曰:“烦卿为寡人致女于吴,此寡人之爱女,嘱吴王善视之。”临行,亲扶少姜登车,送出南门而反。鲍牧奉少姜至吴,敬致齐侯之命,因慕子胥之贤,深相结纳,不在话下。
却说少姜年幼,不知夫妇之乐,与太子波成婚之后,一心只想念父母,日夜号泣。太子波再三抚慰,其哀不止,遂抑郁成病。阖闾怜之,乃改造北门城楼,极其华焕,更其名曰望齐门,令少姜日游其上。少姜凭栏北望,不见齐国,悲哀愈甚,其病转增。临绝命,嘱太子波曰:“妾闻虞山之巅可见东海,乞葬我于此,倘魂魄有知,庶几一望齐国也!”波奏闻其父,乃葬于虞山顶上。今常熟县虞山有齐女墓,又有望海亭,是也。有张洪《齐女坟》诗为证。诗曰:
南风初劲北风微,争长诸姬复娶齐。
越境定须千两送,半途应拭万行啼。
望乡不惮登台远,埋恨惟嫌起冢低。
蔓草垂垂犹泣露,倩谁滴向故乡泥?
太子波忆念齐女,亦得病,未几卒。
阖闾欲于诸公子中择可立者,意犹未定,欲召子胥决之。太子波前妃生子,名夫差,年已二十六岁矣,生得昂藏英伟,一表人材。闻其祖阖闾择嗣,乃先趋见子胥曰:“我嫡孙也,欲立太子,舍我其谁!此在相国一言耳。”子胥许之。少顷,阖闾使人召子胥商议立储之事。子胥曰:“立子以嫡,则乱不生。今太子虽不禄,有嫡孙夫差在。”阖闾曰:“吾观夫差愚而不仁,恐不能奉吴之统。”子胥曰:“夫差信以爱人,敦于礼义。父死子代,经之明文,又何疑焉?”阖闾曰:“寡人听子,子善辅之。”遂立夫差为太孙。夫差至子胥家,稽首称谢。
周敬王二十四年,阖闾年老,性益躁,闻越王允常薨,子勾践新立,遂欲乘丧伐越。子胥谏曰:“越虽有袭吴之罪,然方有大丧,伐之不祥。宜少待之。”阖闾不听,留子胥与太孙夫差守国,自引伯嚭、王孙骆、毅等,选精兵三万,出南门望越国进发。越王勾践亲自督师御之。诸稽郢为大将,灵姑浮为先锋,畴无余、胥犴为左右翼,与吴兵相遇于檇李。相拒十里,各自安营下寨。两下挑战,不分胜负。阖闾大怒,遂悉众列阵于五台山,戒军中:“毋得妄动,俟越兵懈怠,然后乘之。”勾践望见吴阵上队伍整齐,戈甲精锐,谓稽郢曰:“彼兵兵势甚振,不可轻敌,必须以计乱之。”乃使大夫畴无余、胥犴督敢死之士,左五百人,各持长枪;右五百人,各持大戟,一声呐喊,杀奔吴营。吴阵上全然不理,阵脚都用弓弩手把住,坚如铁壁,冲突三次,俱不能入,只得回转。勾践无可奈何。诸稽郢密奏曰:“罪人可使也。”勾践悟。
次日,密传军令,悉出军中所携死罪者,共三百人,分为三行,俱袒衣注剑于颈,安步造于吴军。为首者前致辞曰:“吾主越王不自量力,得罪于上国,致辱下讨。臣等不敢爱死,愿以死代越王之罪。”言毕,以次自刭。吴兵从未见如此举动,甚以为怪,皆注目而观之,互相传语,正不知其何故。越军中忽然鸣鼓,鼓声大振,畴无余、胥犴帅死士二队,各拥大楯,持短兵,呼哨而至。吴兵心忙,队伍遂乱。勾践统大军继进,右有诸稽郢,左有灵姑浮,冲开吴阵。王孙骆舍命与诸稽郢相持,灵姑浮奋长刀左冲右突,寻人厮杀,正遇吴王阖闾,灵姑浮将刀便砍。阖闾望后一闪,刀砍中右足,伤其将指,失屦坠于车下。却得毅兵到,救了吴王,毅身被重伤,王孙骆知吴王有失,不敢恋战,急急收兵,被越兵掩杀一阵,死者过半。阖闾伤重,即刻班师回寨。灵姑浮取吴王之屦献功。勾践大悦。
却说吴王因年老,不能忍痛,回至七里之外,大叫一声而死。伯嚭护丧先行,王孙骆引兵断后,徐徐而返。越兵亦不追赶。史臣有诗论阖闾用兵不息,致有此祸。诗曰:
破楚凌齐意气豪,又思吞越起兵刀。
好兵终在兵中死,顺水叮咛莫放篙。
吴太孙夫差迎丧以归,成服嗣位。卜葬于破楚门外之海涌山,发工穿山为穴,以专诸所用“鱼肠”之剑殉葬,其他剑甲六千副,金玉之玩,充牣其中。既葬,尽杀工人以殉。三日后,有人望见葬处有白虎蹲踞其上,因名曰虎丘山,识者以为埋金之气所现。后来秦始皇使人发阖闾之墓,凿山求剑,无所得。其凿处遂成深涧,今虎丘剑池是也。毅伤重亦死,附葬于山后。今亦不知其处矣。夫差既葬其祖,立长子友为太子,使侍者十人更番立于庭中,每自己出入经由,必大声呼其名而告曰:“夫差!尔忘越王杀尔之祖乎?”即泣而对曰:“唯!不敢忘!”欲以儆惕其心。命子胥、伯嚭练水兵于太湖,又立射棚于灵岩山以训射,俟三年丧毕,便为报仇之举。此周敬王二十四年事也。
是时,晋顷公失政,六卿树党争权,自相鱼肉。荀寅与士吉射相睦,结为婚姻。韩不信、魏曼多忌之。荀跞有宠臣曰梁婴父,跞欲以为卿。婴父恃荀跞之爱,谋逐荀寅而代其位。故荀跞亦与范氏、中行氏相恶。上卿赵鞅有族子名午,封于邯郸。午之母,荀寅之娣,故寅呼午为甥。先年,卫灵公与齐景公合谋叛晋,晋赵鞅帅师伐卫,卫惧,贡户口五百家谢罪。鞅留于邯郸,谓之“卫贡”。未几,鞅欲迁五百家以实晋阳,午恐卫人不服,未即奉命。鞅怒午之抗己,遂诱午至晋阳,执而杀之。荀寅怒赵鞅私杀其甥,因与士吉射商议,欲兵伐赵氏,为邯郸午报仇。
赵氏有谋臣曰董安于,时为赵氏守晋阳城,闻二氏之谋,特至绛州告于赵鞅曰:“范、中行方睦,一旦作乱,恐不可制,主君宜先为之备。”赵鞅曰:“晋国有令,始祸必诛。待其先发而后应之,可也。”董安于曰:“与其多害百姓,宁我独死,若有事,安于当之。”鞅不可。安于乃私具甲兵,以俟其变。荀寅、士吉射倡言于众曰:“董安于治兵,将以害我。”于是连兵以伐赵氏,围其宫。却得董安于有备,引兵杀开一条血路,保护赵鞅奔晋阳城。恐二家来攻,建垒自守。荀跞谓韩不信、魏曼多曰:“赵氏六卿之长,寅与吉射不由君命而擅逐之,政其归二家矣。”韩不信曰:“盍以始祸为罪,而并逐之?”三人遂同请于定公,各率家甲,奉定公以伐二家。寅、吉射悉力拒战,不能取胜。吉射谋劫定公,韩不信遽使人呼于市中曰:“范、中行氏谋反,来劫其君矣!”国人信其言,各执兵器来救定公。三家借国人之众,杀败范、中行之兵。寅、吉射奔于朝歌以叛。
韩不信告于定公曰:“范、中行实为首祸,今已逐矣。赵氏世有大功于晋,宜复鞅位。”定公言无不从,遂召鞅于晋阳,复其爵禄。梁婴父欲代荀寅为卿,荀跞言于赵鞅。鞅问董安于,安于曰:“晋惟政出多门,故祸乱不息。若立婴父,是乃又置一荀寅也!”鞅乃不从。婴父怒,知为董安于所阻,谓荀跞曰:“韩、魏党于赵,智氏之势孤矣。赵氏所恃者,其谋臣董安于也。何不去之?”跞问曰:“去之何策?”婴父曰:“安于私具甲兵,以激成范、中行之变,若论始祸,还是安于为首。”荀跞如婴父之言,以责赵鞅,鞅惧。董安于曰:“臣向者固以死自期矣。臣死而赵氏安,是死贤于生也。”乃退而自缢。赵鞅乃陈其尸于市,使人告于荀跞曰:“安于已伏罪矣。”荀跞乃与赵鞅结盟,各无相害。鞅私祀董安于于家庙之中,以答其劳。
寅、吉射久据朝歌,诸侯叛晋者,皆欲借之以害晋。赵鞅屡次兴师攻之,齐、鲁、郑、卫遣使输粟助兵,以救二氏,鞅不能克。直至周敬王三十年,赵鞅合韩、魏、智三家之兵,攻下朝歌,寅、吉射奔邯郸,再奔柏人。未几,柏人城复破,其党范皋夷、张柳朔俱战死;豫让为荀跞子荀甲所获,甲子荀瑶请而活之,遂为智氏之臣。寅、吉射逃奔齐国去讫。可怜荀林父五传至寅,士七传至吉射,祖宗俱晋室股肱之臣也,子孙贪横,遂至灭宗,岂不哀哉!晋六卿自此只有赵、韩、魏、智四卿矣。此是后话。髯仙有诗云:
六卿相并或存亡,总是私门作主张。
四氏瓜分谋愈急,不如留却范中行。
且说周敬王二十六年春二月,吴王夫差除丧已久,乃告于太庙,兴倾国之兵,使子胥为大将,伯嚭副之,从太湖取水道攻越。越王勾践集群臣计议,出师迎敌。大夫范蠡字少伯,出班奏曰:“吴耻丧其君,誓矢图报者,三年于兹矣。其志愤,其力齐,不可当也。宜敛兵为坚守之计。”大夫文种字会,奏曰:“以愚见,莫若卑词谢罪,以乞其和,俟其兵退而后图之。”勾践曰:“二卿言守言和,皆非至计。夫吴,吾世仇也,伐而不战,以我不能军矣。”乃悉起国中丁壮共三万人,迎于椒山之下。初合战,吴兵稍却,杀伤约百十人。勾践趋利直进,约行数里,正遇夫差大军,两下布阵大战。夫差立于船头,亲自秉枹击鼓,以激厉将士,勇气十倍。忽北风大起,波涛汹涌,子胥、伯嚭各乘艅艎大舰,顺风扬帆而下,俱用强弓劲弩,箭如飞蝗般射来。越兵迎风,不能抵敌,大败而走。吴兵分三路逐之。越将灵姑浮舟覆溺水而死,胥犴中箭亦亡。吴兵乘胜追逐,杀死不计其数。勾践奔至固城自保,吴兵围之数重,绝其汲道。夫差喜曰:“不出十日,越兵俱渴死矣!”谁知山顶之上自有灵泉,泉有嘉鱼,勾践命取鱼数百头以馈吴王,吴王大惊。勾践留范蠡坚守,自帅残兵,乘间奔会稽山。点阅甲楯之数,才剩得五千馀人。勾践叹曰:“自先君至于孤,三十年来,未尝有此败也!悔不听范、文二大夫之言,以至如此。”吴兵攻固城益急,子胥营于右,伯嚭营于左,范蠡告急,一日三至。越王大恐。文种献谋曰:“事急矣!及今请成,犹可及也。”勾践曰:“吴不许成,奈何?”文种对曰:“吴有太宰伯嚭者,其人贪财好色,忌功嫉能,与子胥同朝,而志趣不合。吴王畏事子胥,而昵于嚭。若私诣太宰之营,结其欢心,与定行成之约,太宰言于吴王,无不听。子胥虽知而阻之,亦无及矣。”勾践曰:“卿见太宰,以何为赂?”种对曰:“军中所乏者,女色耳。诚得美女而献之,天若祚越,嚭当见听。”勾践乃连夜遣使臣至都城,命夫人选宫中之有色者,得八人,盛其容饰,加以白璧二十双,黄金千镒,夜送太宰之营求见。
太宰嚭初欲拒绝,姑使人探其来状,闻有所赍献,乃召入。嚭倨坐以待之。文种跪而致词曰:“寡君勾践年幼无知,不能善事大国,以致获罪。今寡君已悔恨无及。愿举国请为吴臣,而恐王见咎不纳。知太宰以巍巍功德,外为吴之干城,内作王之心膂,寡君使下臣种,先叩首于辕门,借重一言,收寡君于宇下。不腆之仪,聊效薄贽,自此当源源而来矣。”乃以贿单呈上。嚭犹作色,谓曰:“越国旦暮且破灭矣,凡越所有,何患不归吴?而以此区区啖我为耶?”种复进曰:“越兵虽败,然保会稽者,尚有精卒五千,堪当一战。战而不捷,将尽焚库藏之积,窜身异国,以图楚王之事,安得遽为吴有耶?即使吴尽有之,然大半归于王宫,太宰同诸将不过瓜分一二。孰若主越之成,寡君非委身于王,实委身于太宰也。春秋贡献,未入王宫,先入宰府,是太宰独擅全越之利,诸将不得与焉。况困兽犹斗,背城一战,尚有不可测之事乎?”这一席话,说入伯嚭之心,不觉点头微笑。文种又指单上所开美人,曰:“此八人者,皆出自越宫,若民间更有美如此者。寡君若生还越国,当竭力搜求,以备太宰扫除之数。”伯嚭起立曰:“大夫舍右营而趋左,以某无乘危害人之意也。某来朝当引子先见吾王,以决其议。”遂尽收所献,留种于营中,叙宾主之礼。
次早,同造中军,来见夫差。伯嚭先入,备道越王勾践使文种请成之意。夫差勃然曰:“越与寡人有不共戴天之恨,安得允其成哉?”嚭对曰:“王不记孙武之言乎?‘兵,凶器,可暂用而不可久也。’越虽得罪于吴,然其下吴者已至矣。其君请为吴臣,其妻请为吴妾,越国之宝器珍玩,尽扫以贡于吴宫,所乞于王者,仅存宗祀一线耳。夫受越之降,厚实也;赦越之罪,显名也。名实俱收,吴可以伯。必欲穷兵力以诛越,彼勾践将焚宗庙,杀妻子,沉金玉于江,率死士五千人,致死于吴,得无有所伤于王之左右乎?与其杀是人,孰若得是国之为利?”夫差曰:“今文种安在?”嚭对曰:“见在幕外候宣。”夫差乃命种入见。种膝行而前,复申前说,加以卑逊。夫差曰:“汝君请为臣妾,能从寡人入吴否?”种稽首曰:“既为臣妾,死生在君,敢不服事于左右!”嚭曰:“勾践夫妇愿来吴国,吴名虽赦越,实已得之矣。王又何求焉?”夫差乃许其成。
早有人到右营报知子胥。子胥急趋至中军,见伯嚭同文种立于王侧。子胥怒气盈面,问吴王曰:“王已许越和乎?”王曰:“已许之矣。”子胥连叫曰:“不可!不可!”吓得文种倒退几步,静听其说。子胥谏曰:“越与吴邻,有不两立之势,若吴不灭越,越必灭吴。夫秦、晋之国,我攻而胜之,得其地,不能居;得其车,不能乘。如攻越而胜之,其地可居,其舟可乘,此社稷之利,不可弃也。况又有先王大仇,不灭越,何以谢立庭之誓乎?”夫差语塞不能对,惟以目视伯嚭。伯嚭前奏曰:“相国之言误矣!先王建国,水陆并封,吴、越宜水,秦、晋宜陆。若以其地可居,其舟可乘,谓吴、越必不能共存,则秦、晋、齐、鲁皆陆国也,其地亦可居,其车亦可乘,彼四国者,亦将并而为一乎?若谓先王大仇必不可赦,则相国之仇楚者更甚,何不遂灭楚国而遽许其和耶?今越王夫妇皆愿服役于吴,视楚仅纳芈胜更不相同,相国自行忠厚之事,而欲王居刻薄之名,忠臣不如是也。”夫差喜曰:“太宰之言有理,相国且退,俟越国贡献之日,当分赠汝。”气得子胥面如土色,叹曰:“吾悔不听被离之言,与此佞臣同事!”口中恨恨不绝。只得步出幕府,谓大夫王孙雄曰:“越十年生聚,再加以十年之教训,不过二十年,吴宫为沼矣!”雄意殊未深信。子胥含愤,自回右营。
夫差命文种回复越王,再到吴军申谢。夫差问越王夫妇入吴之期,文种对曰:“寡君蒙大王赦而不诛,将暂假归国,悉敛其玉帛子女,以贡于吴,愿大王稍宽其期。其或负心失信,安能逃大王之诛乎?”夫差许诺。遂约定五月中旬,夫妇入臣于吴。遣王孙雄押文种同至越国,催促起程。太宰伯嚭屯兵一万于吴山以候之,如过期不至,灭越归报。夫差引大军先回。
毕竟越王如何入吴,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回 夫差违谏释越 勾践竭力事吴
话说越大夫文种,蒙吴王夫差许其行成,回报越王,言:“吴王已班师矣,遣大夫王孙雄随臣到此,催促起程。太宰屯兵江上,专候我王过江。”越王勾践不觉双眼流泪。文种曰:“五月之期迫矣!王宜速归,料理国事,不必为无益之悲。”越王乃收泪。回至越都,见市井如故,丁壮萧然,甚有惭色。留王孙雄于馆驿,收拾库藏宝物,装成车辆;又括国中女子三百三十人,以三百人送吴王,三十人送太宰。
时尚未有行动之日,王孙雄连连催促。勾践泣谓群臣曰:“孤承先人馀绪,兢兢业业,不敢怠荒。今夫椒一败,遂至国亡家破,千里而作俘囚。此行有去日,无归日矣!”群臣莫不挥涕。文种进曰:“昔者汤囚于夏台,文王系于羑里,一举而成王;齐桓公奔莒,晋文公奔翟,一举而成伯。夫艰苦之境,天之所以开王伯也。王善承天意,自有兴期,何必过伤,以自损其志乎?”勾践于是即日祭祀宗庙。
王孙雄先行一日,勾践与夫人随后进发,群臣皆送至浙江之上。范蠡具舟于固陵,迎接越王,临水祖道。文种举觞王前,祝曰:
皇天祐助,前沉后扬。祸为德根,忧为福堂。威人者灭,服从者昌。王虽淹滞,其后无殃。君臣生离,感动上皇。众夫哀悲,莫不感伤!臣请荐脯,行酒三觞。
勾践仰天叹息,举杯垂涕,默无所言,范蠡进曰:“臣闻:‘居不幽者志不广,形不愁者思不远。’古之圣贤,皆遇困厄之难,蒙不赦之耻,岂独君王哉?”勾践曰:“昔尧任舜、禹而天下治,虽有洪水,不为大害。寡人今将去越入吴,以国属诸大夫,大夫何以慰寡人之望乎?”范蠡谓同列曰:“吾闻:‘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今主上有去国之忧,臣吴之辱,以吾浙东之士,岂无一二豪杰,与主上分忧辱者乎?”于是诸大夫齐声曰:“谁非臣子?惟王所命!”勾践曰:“诸大夫不弃寡人,愿各言尔志:谁可从难?谁可守国?”文种曰:“四境之内,百姓之事,蠡不如臣;与君周旋,临机应变,臣不如蠡。”范蠡曰:“文种自处已审,主公以国事委之,可使耕战足备,百姓亲睦。至于辅危主,忍垢辱,往而必反,与君复仇者,臣不敢辞。”于是诸大夫以次自述。太宰苦成曰:“发君之令,明君之德,统烦理剧,使民知分,臣之事也。”行人曳庸曰:“通使诸侯,解纷释疑,出不辱命,入不被尤,臣之事也。”司直皓进曰:“君非臣谏,举过决疑,直心不挠,不阿亲戚,臣之事也。”司马诸稽郢曰:“望敌设阵,飞矢扬兵,贪进不退,流血滂滂,臣之事也。”司农皋如曰:“躬亲抚民,吊死存疾,食不二味,蓄陈储新,臣之事也。”太史计倪曰:“候天察地,纪历阴阳,福见知吉,妖出知凶,臣之事也。”勾践曰:“孤虽入于北国,为吴穷虏,诸大夫怀德抱术,各显所长,以保社稷,孤何忧焉!”乃留众大夫守国,独与范蠡偕行。君臣别于江口,无不流涕。勾践仰天叹曰:“死者,人之所畏。若孤之闻死,胸中绝无怵惕。”遂登船径去。送者皆哭拜于江岸下,越王终不返顾。有诗为证:
斜阳山外片帆开,风卷春涛动地回。
今日一樽沙际别,何时重见渡江来?
越夫人乃据舷而哭,见乌鹊啄江渚之虾,飞去复来,意甚闲适,因哭而歌之,曰:
仰飞鸟兮乌鸢,凌玄虚兮翩翩。集洲渚兮优游,奋健翮兮云间。啄素虾兮饮水,任厥性兮往还。妾无罪兮负地,有何辜兮谴天?风飘飘兮西往,知再返兮何年?心辍辍兮若割,泪泫泫兮双悬!
越王闻夫人怨歌,心中内恸,强笑以慰夫人之心,曰:“孤之六翮备矣,高飞有日,复何忧哉!”
越王既入吴界,先遣范蠡见太宰伯嚭于吴山,复以金帛女子献之。嚭问曰:“文大夫何以不至?”蠡曰:“为吾主守国,不得偕来也。”嚭遂随范蠡来见越王,越王深谢其覆庇之德。嚭一力担承,许以返国。越王之心稍安。伯嚭引军押送越王,至于吴下,引入见吴王。勾践肉袒伏于阶下,夫人亦随之。范蠡将宝物女子,开单呈献于下。越王再拜稽首曰:“东海役臣勾践,不自量力,得罪边境。大王赦其深辜,使执箕帚,诚蒙厚恩,得保须臾之命,不胜感戴!勾践谨叩首顿首。”夫差曰:“寡人若念先君之仇,子今日无生理!”勾践复叩首曰:“臣实当死,惟大王怜之!”时子胥在旁,目若熛火,声如雷霆,乃进曰:“夫飞鸟在青云之上,尚欲弯弓而射之,况近集于庭庑乎?勾践为人机险,今为釜中之鱼,命制庖人,故谄词令色,以求免刑诛。一旦稍得志,如放虎于山,纵鲸于海,不复可制矣!”夫差曰:“孤闻诛降杀服,祸及三世。孤非爱越而不诛,恐见咎于天耳!”太宰嚭曰:“子胥明于一时之计,不知安国之道。吾王诚仁者之言也!”子胥见吴王信伯嚭之佞言,不用其谏,愤愤而退。夫差受越贡献之物,使王孙雄于阖闾墓侧筑一石室,将勾践夫妇贬入其中,去其衣冠,蓬首垢衣,执养马之事。伯嚭私馈食物,仅不至于饥饿。吴王每驾车出游,勾践执马棰步行车前,吴人皆指曰:“此越王也!”勾践低首而已。有诗为证:
堪叹英雄值坎坷,
平生意气尽销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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