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周列国志(校对)第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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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鲁颛孙生送王姬至齐,就奉鲁侯之命,迎接夫人姜氏。齐襄公十分难舍,碍于公论,只得放回。临行之际,把袂留连,千声珍重,相见有日,各各洒泪而别。姜氏一者贪欢恋爱,不舍齐侯;二者背理贼伦,羞回故里,行一步,懒一步。车至禚地,见行馆整洁,叹曰:“此地不鲁不齐,正吾家也。”分付从人回复鲁侯:“未亡人性贪闲适,不乐还宫。要吾回国,除非死后。”鲁侯知其无颜归国,乃为筑馆于祝丘,迎姜氏居之。姜氏遂往来于两地。鲁侯馈问,四时不绝。后来史官议论,以为鲁庄公之于文姜,论情,则生身之母;论义,则杀父之仇。若文姜归鲁,反是难处之事,只合徘徊两地,乃所以全鲁侯之孝也。髯翁诗云:
弑夫无面反东蒙,禚地徘徊齐鲁中。
若使腼颜归故国,亲仇两字怎融通?
话分两头。再说齐襄公拉杀鲁桓公,国人沸沸扬扬,尽说齐侯无道,干此淫贱蔑理之事。襄公心中暗愧,急使人迎王姬至齐成婚。国人议犹未息。欲行一二义举,以服众心,想:“郑弑其君,卫逐其君,两件都是大题目。但卫公子黔牟是周王之婿,方娶王姬,未可便与黔牟作对。不若先讨郑罪,诸侯必然畏服。”又恐起兵伐郑,胜负未卜。乃佯遣人致书子亹,约于首止相会为盟。
子亹大喜曰:“齐侯下交,吾国安于泰山矣!”欲使高渠弥、祭足同往。祭足称疾不行。原繁私问于祭足曰:“新君欲结好齐侯,君宜辅之,何以不往?”祭足曰:“齐侯勇悍残忍,嗣守大国,侈然有图伯之心。况先君昭公有功于齐,齐所念也。夫大国难测,以大结小,必有奸谋。此行也,君臣其为戮乎?”原繁曰:“君言果信,郑国谁属?”祭足曰:“必子仪也,是有君人之相,先君庄公曾言之矣。”原繁曰:“人言君多智,吾姑以此试之。”
至期,齐襄公遣王子成父、管至父二将,各率死士百馀,环侍左右,力士石之纷如紧随于后。高渠弥引着子亹,同登盟坛,与齐侯叙礼已毕。嬖臣孟阳手捧血盂,跪而请歃。襄公目视之,孟阳遽起。襄公执子亹手,问曰:“先君昭公因甚而殂?”子亹变色,惊颤不能出词。高渠弥代答曰:“先君因疾而殂,何烦君问?”襄公曰:“闻烝祭遇贼,非关病也。”高渠弥遮掩不过,只得对曰:“原有寒疾,复受贼惊,是以暴亡耳。”襄公曰:“君行必有警备,此贼从何而来?”高渠弥对曰:“嫡庶争立,已非一日,各有私党,乘机窃发,谁能防之?”襄公又曰:“曾获得贼人否?”高渠弥曰:“至今尚在缉访,未有踪迹。”襄公大怒曰:“贼在眼前,何烦缉访。汝受国家爵位,乃以私怨弑君,到寡人面前,还敢以言语支吾!寡人今日为汝先君报仇!”叫力士:“快与我下手!”高渠弥不敢分辩,石之纷如先将高渠弥绑缚。子亹叩首乞哀曰:“此事与孤无干,皆高渠弥所为也。乞恕一命!”襄公曰:“既知高渠弥所为,何不讨之?汝今日自往地下分辩。”把手一招,王子成父与管至父引着死士百馀,一齐上前,将子亹乱砍,死于非命。随行人众见齐人势大,谁敢动手,一时尽皆逃散。襄公谓高渠弥曰:“汝君已了,汝犹望活乎?”高渠弥对曰:“自知罪重,只求赐死。”襄公曰:“只与你一刀,便宜了你。”乃带至国中,命车裂于南门。车裂者,将罪人头与四肢缚于五辆车辕之上,各自分向,各驾一牛,然后以鞭打牛,牛走车行,其人肢体裂而为五。俗言“五牛分尸”,此乃极重之刑。襄公欲以义举闻于诸侯,故意用此极刑,张大其事也。高渠弥已死,襄公命将其首号令南门,榜曰:“逆臣视此。”一面使人收拾子亹尸首,藁葬于东郭之外。一面遣使告于郑曰:“贼臣逆子,周有常刑。汝国高渠弥主谋弑君,擅立庶孽。寡君痛郑先君之不吊,已为郑讨而戮之矣。愿改立新君,以继旧好。”原繁闻之,叹曰:“祭仲之智,吾不及也!”诸大夫共议立君,叔詹曰:“故君在栎,何不迎之?”祭足曰:“出亡之君,不可再辱宗庙。不如立公子仪。”原繁亦赞成之。于是迎公子仪于陈,以嗣君位。祭足为上大夫,叔詹为中大夫,原繁为下大夫。子仪既即位,乃委国于祭足,恤民修备。遣使修聘于齐、陈诸国,又受盟于楚,许以年年纳贡,永为属国。厉公无间可乘,自此郑国稍安。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卫侯朔抗王入国 齐襄公出猎遇鬼
却说王姬至齐,与襄公成婚。那王姬生性贞静幽闲,言动不苟。襄公是个狂淫之辈,不甚相得。王姬在宫数月,备闻襄公淫妹之事,默然自叹:“似此蔑伦悖礼,禽兽不如。吾不幸错嫁匪人,是吾命也。”郁郁成疾,不及一年遂卒。
襄公自王姬之死,益无忌惮,心下思想文姜,伪以狩猎为名,不时往禚。遣人往祝丘,密迎文姜到禚,昼夜淫乐。恐鲁庄公发怒,欲以兵威胁之。乃亲率重兵袭纪,取其郱、鄑、郚三邑之地。兵移酅城,使人告纪侯:“速写降书,免至灭绝。”纪侯叹曰:“齐吾世仇。吾不能屈膝仇人之庭,以求苟活也!”乃使夫人伯姬作书,遣人往鲁求救。齐襄公出令曰:“有救纪者,寡人先移兵伐之。”鲁庄公遣使如郑,约他同力救纪。郑伯子仪因厉公在栎谋袭郑国,不敢出师,使人来辞。鲁侯孤掌难鸣,行至滑地,惧齐兵威,留宿三日而返。纪侯闻鲁兵退回,度不能守,将城池、妻子交付其弟嬴季,拜别宗庙,大哭一场,半夜开门而出,不知所终。
嬴季谓诸大臣曰:“死国与存祀,二者孰重?”诸大夫皆曰:“存祀为重。”嬴季曰:“苟能存纪宗庙,吾何惜自屈。”即写降书,愿为齐外臣,守酅宗庙,齐侯许之。嬴季遂将纪国土地户口之数,尽纳于齐,叩首乞哀。齐襄公收其版籍,于纪庙之傍割三十户,以供纪祭祀,号嬴季为庙主。纪伯姬惊悸而卒。襄公命葬以夫人之礼,以媚于鲁。伯姬之娣叔姬,乃昔日从嫁者,襄公欲送之归鲁。叔姬曰:“妇人之义,既嫁从夫,生为嬴氏妇,死为嬴氏鬼,舍此安归乎?”襄公乃听其居酅守节。后数年而卒。史官赞云:
世衰俗敝,淫风相袭。齐宫乱妹,新台娶媳。禽行兽心,伦亡纪佚。小邦妾媵,矢节从一。宁守故庙,不归宗国。卓哉叔姬,柏舟同式。
按齐襄公灭纪之岁,乃周庄王七年也。
是年,楚武王熊通以随侯不朝,复兴兵伐随,未至而薨。令尹斗祈、莫敖屈重,秘不发丧,出奇兵从间道直逼随城。随惧行成。屈重伪以王命,入盟随侯。大军既济汉水,然后发丧。子熊赀即位,是为文王。此事不题。
再说齐襄公灭纪凯旋,文姜于路迎接其兄,至于祝丘,盛为燕享。用两君相见之礼,彼此酬酢,大犒齐军。又与襄公同至禚地,留连欢宿。襄公乃使文姜作书,召鲁庄公来禚地相会。庄公恐违母命,遂至禚谒见文姜。文姜使庄公以甥舅之礼见齐襄公,且谢葬纪伯姬之事。庄公亦不能拒,勉强从之。襄公大喜,亦具享礼,款待庄公。时襄公新生一女,文姜以庄公内主尚虚,令其订约为婚。庄公曰:“彼女尚血泡,非吾配也。”文姜怒曰:“汝欲疏母族耶?”襄公亦以长幼悬隔为嫌。文姜曰:“待二十年而嫁,亦未晚也。”襄公惧失文姜之意,庄公亦不敢违母命,两下只得依允。甥舅之亲,复加甥舅,情愈亲密。二君并兼驰猎于禚地之野,庄公矢不虚发,九射九中。襄公称赞不已。野人窃指鲁庄公戏曰:“此吾君假子也!”庄公怒,使左右踪迹其人,杀之。襄公亦不嗔怪。史臣论庄公有母无父,忘亲事仇,作诗诮云:
车中饮恨已多年,甘与仇雠共戴天。
莫怪野人呼假子,已同假父作姻缘。
文姜自鲁、齐同狩之后,益无忌惮,不时与齐襄公聚于一处,或于防,或于谷,或时直至齐都,公然留宿宫中,俨如夫妇。国人作《载驱》之诗,以刺文姜。诗云:
载驱薄薄,簟茀朱鞹。鲁道有荡,齐子发夕。
汶水滔滔,行人。鲁道有荡,齐子游遨。
“薄薄”者,疾车之貌。“簟”,席,所以铺车;“茀”,车后户;“朱鞹”者,以朱漆兽皮。皆车饰也。“齐子”,指文姜,言文姜乘此车而至齐。“儦儦”,众貌,言其仆从之多也。又有《敝笱》之诗,以刺庄公。诗云:
敝笱在梁,其鱼鲂鳏。齐子归止,其从如云。
敝笱在梁,其鱼鲂。齐子归止,其从如水。
“笱”者,取鱼之器。言敝坏之罟,不能制大鱼,以喻鲁庄公不能防闲文姜,任其仆从出入无禁也。
且说齐襄公自禚回国,卫侯朔迎贺灭纪之功,再请伐卫之期。襄公曰:“今王姬已卒,此举无碍。但非连合诸侯,不为公举。君少待之。”卫侯称谢。过数日,襄公遣使约会宋、鲁、陈、蔡四国之君,一同伐卫,共纳惠公。其檄云:
天祸卫国,生逆臣泄、职,擅行废立。致卫君越在敝邑,于今七年。孤坐不安席,以疆场多事,不即诛讨。今幸少闲,悉索敝赋,愿从诸君之后,左右卫君,以诛卫之不当立者!
时周庄王八年之冬也。
齐襄公出车五百乘,同卫侯朔先至卫境。四国之君各引兵来会。那四路诸侯?宋闵公捷。鲁庄公同。陈宣公杵臼。蔡哀侯献舞。卫侯闻五国兵至,与公子泄、公子职商议,遣大夫宁跪告急于周。庄王问群臣:“谁能为我救卫者?”周公忌父、西虢公伯皆曰:“王室自伐郑损威以后,号令不行。今齐侯诸儿不念王姬一脉之亲,鸠合四国,以纳君为名,名顺兵强,不可敌也。”左班中最下一人挺身出曰:“二公之言差矣!四国但只强耳,安得言名顺乎?”众人视之,乃下士子突也。周公曰:“诸侯失国,诸侯纳之,何为不顺?”子突曰:“黔牟之立,已禀王命。既立黔牟,必废子朔。二公不以王命为顺,而以纳诸侯为顺,诚突所不解也!”虢公曰:“兵戎大事,量力而行。王室不振,已非一日。伐郑之役,先王亲在军中,尚中祝聃之矢。至今两世,未能问罪。况四国之力,十倍于郑,孤军赴援,如以卵抵石,徒自亵威,何益于事?”子突曰:“天下之事,理胜力为常,力胜理为变。王命所在,理所萃也。一时之强弱在力,千古之胜负在理。若蔑理而可以得志,无一人起而问之,千古是非从此颠倒,天下不复有王矣!诸公亦何面目号为王朝卿士乎?”虢公不能答。周公曰:“倘今日兴救卫之师,汝能任其事否?”子突曰:“九伐之法,司马掌之。突位微才劣,诚非其任。必无人肯往,突不敢爱死,愿代司马一行。”周公又曰:“汝救卫,能保必胜乎?”子突曰:“突今日出师,已据胜理。若以文、武、宣、平之灵,仗义执言,四国悔罪,王室之福,非突敢必也。”大夫富辰曰:“突言甚壮,可令一往,亦使天下知王室有人。”周王从之,乃先遣宁跪归报卫国,王师随后起行。
却说周、虢二公忌子突之成功,仅给戎车二百乘,子突并不推诿,告于太庙而行。时五国之师已至卫城下,攻围甚急。公子泄、公子职昼夜巡守,悬望王朝大兵解围。谁知子突兵微将寡,怎当五国如虎之众?不等子突安营,大杀一场,二百乘兵车如汤泼雪。子突叹曰:“吾奉王命而战死,不失为忠义之鬼也!”乃手杀数十人,然后自刎而亡。髯翁有诗赞曰:
虽然只旅未成功,
王命昭昭耳目中。
见义勇为真汉子,
莫将成败论英雄。
卫国守城军士闻王师已败,先自奔窜。齐兵首先登城,四国继之,砍开城门,放卫侯朔入城。公子泄、公子职同宁跪收拾散兵,拥公子黔牟出走,正遇鲁兵,又杀一场。宁跪夺路先奔,三公子俱被鲁兵所擒。宁跪知力不能救,叹口气,奔往秦国逃难去讫。鲁侯将三公子献俘于卫,卫不敢决,转献于齐。齐襄公喝教刀斧手,将泄、职二公子斩讫。公子黔牟是周王之婿,于齐有连襟之情,赦之不诛,放归于周。卫侯朔鸣钟击鼓,重登侯位,将府库所藏金玉,厚赂齐襄公。襄公曰:“鲁侯擒三公子,其劳不浅。”乃以所赂之半分赠鲁侯。复使卫侯另出器贿,散于宋、陈、蔡三国。此周庄王九年之事。
却说齐襄公自败子突、放黔牟之后,诚恐周王来讨,乃使大夫连称为将军,管至父为副,领兵戍葵丘,以遏东南之路。二将临行,请于襄公曰:“戍守劳苦,臣不敢辞,以何期为满?”时襄公方食瓜,乃曰:“今此瓜熟之时,明岁瓜再熟,当遣人代汝。”二将往葵丘驻扎,不觉一年光景。忽一日,戍卒进瓜尝新。二将想起瓜熟之约:“此时正该交代,如何主公不遣人来?”特地差心腹往国中探信,闻齐侯在谷城与文姜欢乐,有一月不回。连称大怒曰:“王姬薨后,吾妹当为继室。无道昏君,不顾伦理,在外日事淫媟,使吾等暴露边鄙。吾必杀之!”谓管至父曰:“汝可助吾一臂。”管至父曰:“及瓜而代,主公所亲许也。恐其忘之,不如请代。请而不许,军心胥怨,乃可用也。”连称曰:“善。”乃使人献瓜于襄公,固求交代。襄公怒曰:“代出孤意,奈何请耶?再候瓜一熟可也。”使人回报,连称恨恨不已,谓管至父曰:“今欲行大事,计将安出?”至父曰:“凡举事必先有所奉,然后成。公孙无知乃公子夷仲年之子。先君僖公以同母之故,宠爱仲年,并爱无知。从幼畜养宫中,衣服礼数,与世子无别。自主公即位,因无知向在宫中与主公角力,无知足勾主公仆地,主公不悦。一日,无知又与大夫雍廪争道,主公怒其不逊,遂疏黜之,品秩裁减大半。无知衔恨于心久矣,每思作乱,恨无帮手。我等不若密通无知,内应外合,事可必济。”连称曰:“当于何时?”管至父曰:“主上性喜用兵,又好游猎,如猛虎离穴,易为制耳。但得预闻出外之期,方不失机会也。”连称曰:“吾妹在宫中失宠于主公,亦怀怨望。今嘱无知阴与吾妹合计,伺主公之间隙,星夜相闻,可无误事。”于是再遣心腹,致书于公孙无知。书曰:
贤公孙受先公如嫡之宠,一旦削夺,行路之人皆为不平。况君淫昏日甚,政令无常。葵丘久戍,及瓜不代,三军之士,愤愤思乱。如有间可图,称等愿效犬马,竭力推戴。称之从妹在宫失宠衔怨,天助公孙以内应之资,机不可失!
公孙无知得书大喜,即复书曰:
天厌淫人,以启将军之衷,敬佩里言,迟疾奉报。
无知阴使女侍通信于连妃,且以连称之书示之。“若事成之日,当立为夫人。”连妃许之。
周庄王十一年冬十月,齐襄公如姑棼之野,有山名贝丘,禽兽所聚,可以游猎。乃预戒徒人费等,整顿车徒,将以次月往彼田狩。连妃遣宫人送信于公孙无知。无知星夜传信葵丘,通知连、管二将军,约定十一月初旬,一齐举事。连称曰:“主上出猎,国中空虚。吾等率兵直入都门,拥立公孙,何如?”管至父曰:“主上睦于邻国,若乞师内讨,何以御之?不若伏兵于姑棼,先杀昏君,然后奉公孙即位,事可万全也。”那时葵丘戍卒因久役在外,无不思家。连称密传号令,各备干粮,往贝丘行事。军士人人乐从,不在话下。
再说齐襄公于十一月朔日,驾车出游,止带力士石之纷如,及幸臣孟阳一班,架鹰牵犬,准备射猎,不用一大臣相随。先至姑棼,原建有离宫,游玩竟日。居民馈献酒肉,襄公欢饮至夜,遂留宿焉。次日起驾,往贝丘来,见一路树木蒙茸,藤萝翳郁。襄公驻车高阜,传令举火焚林,然后合围校射,纵放鹰犬。火烈风猛,狐兔之类东奔西逃。忽有大豕一只,如牛无角,似虎无斑,从火中奔出,竟上高阜,蹲踞于车驾之前。时众人俱往驰射,惟孟阳立于襄公之侧。襄公顾孟阳曰:“汝为我射此豕。”孟阳瞪目视之,大惊曰:“非豕也,乃公子彭生也!”襄公大怒曰:“彭生何敢见我?”夺孟阳之弓,亲自射之,连发三矢不中。那大豕直立起来,双拱前蹄,效人行步,放声而啼,哀惨难闻。吓得襄公毛骨俱竦,从车中倒撞下来,跌损左足,脱落了丝文屦一只,被大豕衔之而去,忽然不见。髯翁有诗云:
鲁桓昔日死车中,今日车中遇鬼雄。
枉杀彭生应化厉,诸儿空自引雕弓。
徒人费与从人等,持起襄公,卧于车中,传令罢猎,复回姑棼离宫住宿。
襄公自觉精神恍惚,心下烦躁。时军中已打二更,襄公因左足疼痛,展转不寐,谓孟阳曰:“汝可扶我缓行几步。”先前坠车,匆忙之际,不知失屦,到此方觉,问徒人费取讨。费曰:“屦为大豕衔去矣。”襄公心恶其言,乃大怒曰:“汝既跟随寡人,岂不看屦之有无?若果衔失,当时何不早言?”自执皮鞭,鞭费之背,血流满地方止。徒人费被鞭,含泪出门,正遇连称引着数人打探动静,将徒人费一索捆住,问曰:“无道昏君何在?”费曰:“在寝室。”又问:“已卧乎?”曰:“尚未卧也。”连称举刀欲砍,费曰:“勿杀我,我当先入,为汝耳目。”连称不信。费曰:“我适被鞭伤,亦欲杀此贼耳。”乃袒衣以背示之。连称见其血肉淋漓,遂信其言,解费之缚,嘱以内应。随即招管至父引着众军士杀入离宫。
且说徒人费翻身入门,正遇石之纷如,告以连称作乱之事。遂造寝室,告于襄公。襄公惊惶无措。费曰:“事已急矣!若使一人伪作主公,卧于床上,主公潜伏户后,幸而仓卒不辨,或可脱也。”孟阳曰:“臣受恩逾分,愿以身代,不敢恤死。”孟阳即卧于床,以面向内。襄公亲解锦袍覆之,伏身户后,问徒人费曰:“汝将何如?”费曰:“臣当与纷如协力拒贼。”襄公曰:“不苦背创乎?”费曰:“臣死且不避,何有于创?”襄公叹曰:“忠臣也!”徒人费令石之纷如引众拒守中门,自己单身挟着利刃,诈为迎贼,欲刺连称。其时众贼已攻进大门,连称挺剑当先开路。管至父列兵门外,以防他变。徒人费见连称来势凶猛,不暇致详,上前一步便刺。谁知连称身被重铠,刀刺不入,却被连称一剑劈去,断其二指;还复一剑,劈下半个头颅,死于门中。石之纷如便挺矛来斗,约战十馀合,连称转斗转进。纷如渐渐退步,误绊石阶脚,亦被连称一剑砍倒,遂入寝室。侍卫先已惊散,团花帐中卧着一人,锦袍遮盖,连称手起剑落,头离枕畔。举火烛之,年少无须。连称曰:“此非君也。”使人遍搜房中,并无踪影。连称自引烛照之,忽见户槛之下露出丝文屦一只,知户后藏躲有人,不是诸儿是谁?打开户后看时,那昏君因足疼,做一堆儿蹲着,那一只丝文屦仍在足上。连称所见之屦,乃是先前大豕衔去的,不知如何在槛下。分明是冤鬼所为,可不畏哉!连称认得诸儿,似鸡雏一般,一把提出户外,掷于地下,大骂:“无道昏君!汝连年用兵,黩武殃民,是不仁也;背父之命,疏远公孙,是不孝也;兄妹宣淫,公行不忌,是无礼也;不念远戍,瓜期不代,是无信也。仁、孝、礼、信,四德皆失,何以为人?吾今日为鲁桓公报仇!”遂砍襄公为数段,以床褥裹其尸,与孟阳同埋于户下。计襄公在位只五年。史官评论此事,谓襄公疏远大臣,亲昵群小,石之纷如、孟阳、徒人费等,平日受其私恩,从于昏乱,虽视死如归,不得为忠臣之大节。连称、管至父徒以久戍不代,遂行篡弑,当是襄公恶贯已满,假手二人耳。彭生临刑大呼:“死为妖孽,以取尔命!”大豕见形,非偶然也。髯翁有诗咏费、石等死难之事。诗云:
捐生殉主是忠贞,费石千秋无令名。
假使从昏称死节,飞廉崇虎亦堪旌。
又诗叹齐襄公云:
方张恶焰君侯死,将熄凶威犬豕狂。
恶贯满盈无不毙,劝人作善莫商量。
连称、管至父重整军容,长驱齐国。公孙无知预集私甲,一闻襄公凶信,引兵开门,接应连、管二将入城。二将托言:“曾受先君僖公遗命,奉公孙无知即位。”立连妃为夫人。连称为正卿,号为国舅。管至父为亚卿。诸大夫虽勉强排班,心上不服。惟雍廪再三稽首,谢往日争道之罪,极其卑顺。无知赦之,仍为大夫。高、国称病不朝,无知亦不敢黜之。至父劝无知悬榜招贤,以收人望。因荐其族子管夷吾之才,无知使人召之。
未知夷吾肯应召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雍大夫计杀无知 鲁庄公乾时大战
却说管夷吾,字仲,生得相貌魁梧,精神俊爽,博通坟典,淹贯古今,有经天纬地之才,济世匡时之略。与鲍叔牙同贾,至分金时,夷吾多取一倍。鲍叔之从人心怀不平,鲍叔曰:“仲非贪此区区之金,因家贫不给,我自愿让之耳。”又曾领兵随征,每至战阵,辄居后队;及还兵之日,又为先驱。多有笑其怯者。鲍叔曰:“仲有老母在堂,留身奉养,岂真怯斗耶?”又数与鲍叔计事,往往相左。鲍叔曰:“人固有遇不遇,使仲遇其时,定当百不失一矣。”夷吾闻之,叹曰:“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叔哉!”遂结为死生之交。
值襄公诸儿即位,长子曰纠,鲁女所生;次子小白,莒女所生,虽皆庶出,俱已成立,欲为立傅以辅导之。管夷吾谓鲍叔牙曰:“君生二子,异日为嗣,非纠即白。吾与尔各傅一人,若嗣立之日,互相荐举。”叔牙然其言。于是管夷吾同召忽为公子纠之傅,叔牙为公子小白之傅。襄公欲迎文姜至禚相会,叔牙谓小白曰:“君以淫闻,为国人笑,及今止之,犹可掩饰。更相往来,如水决堤,将成泛溢,子必进谏。”小白果入谏襄公曰:“鲁侯之死,啧有烦言。男女嫌疑,不可不避。”襄公怒曰:“孺子何得多言!”以屦蹴之。小白趋而出,鲍叔曰:“吾闻之:‘有奇淫者,必有奇祸。’吾当与子适他国,以俟后图。”小白问:“当适何国?”鲍叔曰:“大国喜怒不常,不如适莒。莒小而近齐,小则不敢慢我,近则旦暮可归。”小白曰:“善。”乃奔莒国。襄公闻之,亦不追还。及公孙无知篡位,来召管夷吾,夷吾曰:“此辈兵已在颈,尚欲累人耶?”遂与召忽共计,以鲁为子纠之母家,乃奉纠奔鲁。鲁庄公居之于生窦,月给廪饩。
鲁庄公十二年春二月,齐公孙无知元年,百官贺旦,俱集朝房,见连、管二人公然压班,人人皆有怨愤之意。雍廪知众心不附,佯言曰:“有客自鲁来,传言公子纠将以鲁师伐齐,诸君闻之否?”诸大夫皆曰:“不闻。”雍遂不复言。既朝退,诸大夫互相约会,俱到雍廪家,叩问公子纠伐齐之信。雍廪曰:“诸君谓此事如何?”东郭牙曰:“先君虽无道,其子何罪?吾等日望其来也。”诸大夫有泣下者。雍廪曰:“廪之屈膝,宁无人心?正欲委曲以图事耳!诸君若肯相助,共除弑逆之贼,立先君子,岂非义举?”东郭牙问计。雍廪曰:“高敬仲,国之世臣,素有才望,为人信服。连、管二贼得其片言奖借,重于千钧,恨不能耳。诚使敬仲置酒以招,二贼必欣然往赴。吾伪以子纠兵信面启公孙,彼愚而无勇,俟其相就,卒然刺之,谁为救者?然后举火为号,阖门而诛二贼,易如反掌。”东郭牙曰:“敬仲虽疾恶如仇,然为国自贬,当不靳也。吾力能必之。”遂以雍廪之谋,告于高傒。高傒许诺。即命东郭牙往连、管二家致意,俱如期而至。高傒执觯言曰:“先君多行失德,老夫日虞国之丧亡。今幸大夫援立新君,老夫亦获守家庙。向因老病,不与朝班,今幸贱体稍康,特治一酌,以报私恩,兼以子孙为托。”连称与管至父谦让不已。高傒命将重门紧闭:“今日饮酒,不尽欢不已。”预戒阍人:“勿通外信,直待城中举火,方来传报。”
却说雍廪怀匕首,直叩宫门,见了无知,奏言:“公子纠率领鲁兵,旦晚将至,幸早图应敌之计。”无知问:“国舅何在?”雍廪曰:“国舅与管大夫郊饮未回。百官俱集朝中,专候主公议事。”无知信之。方出朝堂,尚未坐定,诸大夫一拥而前,雍廪自后刺之,血流公座,登时气绝。计无知为君,才一月馀耳。哀哉!连夫人闻变,自缢于宫中。史官诗云:
只因无宠间襄公,谁料无知宠不终。
一月夫人三尺帛,何如寂寞守空宫?
当时雍廪教人于朝外放起一股狼烟,烟透九霄。高傒政在款客,忽闻门上传板,报说:“外厢举火。”高傒即便起身,往内而走。连称、管至父出其不意,却待要问其缘故。庑下预伏壮士,突然杀出,将二人砍为数段。虽有从人,身无寸铁,一时毕命。雍廪与诸大夫陆续俱到高府,公同商议,将二人心肝剖出,祭奠襄公。一面遣人于姑棼离宫取出襄公之尸,重新殡殓,一面遣人于鲁国,迎公子纠为君。
鲁庄公闻之,大喜,便欲为公子纠起兵。施伯谏曰:“齐、鲁互为强弱,齐之无君,鲁之利也。请勿动,以观其变。”庄公踌躇未决。时夫人文姜因襄公被弑,自祝丘归于鲁国,日夜劝其子兴兵伐齐,讨无知之罪,为其兄报仇。及闻无知受戮,齐使来迎公子纠为君,不胜之喜,主定纳纠,催促庄公起程。庄公为母命所迫,遂不听施伯之言,亲率兵车三百乘,用曹沫为大将,秦子、梁子为左右,护送公子纠入齐。管夷吾谓鲁侯曰:“公子小白在莒,莒地比鲁为近,倘彼先入,主客分矣。乞假臣良马,先往邀之。”鲁侯曰:“甲卒几何?”夷吾曰:“三十乘足矣。”
却说公子小白闻国乱无君,与鲍叔牙计议,向莒子借得兵车百乘,护送还齐。这里管夷吾引兵,昼夜奔驰,行至即墨,闻莒兵已过,从后追之。又行三十馀里,正遇莒兵,停车造饭。管夷吾见小白端坐车中,上前鞠躬曰:“公子别来无恙,今将何往?”小白曰:“欲奔父丧耳。”管夷吾曰:“纠居长,分应主丧。公子幸少留,无自劳苦。”鲍叔牙曰:“仲且退,各为其主,不必多言!”夷吾见莒兵睁眉怒目,有争斗之色,诚恐众寡不敌,乃佯喏而退,蓦地弯弓搭箭,觑定小白,飕的射来。小白大喊一声,口吐鲜血,倒于车上。鲍叔牙急忙来救,从人尽叫道:“不好了!”一齐啼哭起来。管夷吾率领那三十乘,加鞭飞跑去了。夷吾在路叹曰:“子纠有福,合为君也!”还报鲁侯,酌酒与子纠称庆。此时放心落意,一路邑长献饩进馔,遂缓缓而行。
谁知这一箭,只射中小白的带钩,小白知夷吾妙手,恐他又射,一时急智,嚼破舌尖,喷血诈倒,连鲍叔牙都瞒过了。鲍叔牙曰:“夷吾虽去,恐其又来,此行不可迟也。”乃使小白变服,载以温车,从小路疾驰。将近临淄,鲍叔牙单车先入城中,遍谒诸大夫,盛称公子小白之贤。诸大夫曰:“子纠将至,何以处之?”鲍叔牙曰:“齐连弑二君,非贤者不能定乱。况迎子纠而小白先至,天也!鲁君纳纠,其望报不浅。昔宋立子突,索赂无厌,兵连数年。吾国多难之馀,能堪鲁之征求乎?”诸大夫曰:“然则何以谢鲁侯?”叔牙曰:“吾已有君,彼自退矣。”大夫隰朋、东郭牙齐声曰:“叔言是也!”于是迎小白入城即位,是为桓公。髯仙有诗单咏射钩之事。诗曰:
鲁公欢喜莒人愁,谁道区区中带钩?但看一时权变处,便知有智合诸侯。
鲍叔牙曰:“鲁兵未至,宜预止之。”乃遣仲孙湫往迎鲁庄公,告以有君。庄公知小白未死,大怒曰:“立子以长,孺子安得为君?孤不能空以三军退也!”仲孙湫回报,齐桓公曰:“鲁兵不退,奈何?”鲍叔牙曰:“以兵拒之。”乃使王子成父将右军,宁越副之;东郭牙将左军,仲孙湫副之。鲍叔牙奉桓公亲将中军,雍廪为先锋。兵车共五百乘。分拨已定,东郭牙请曰:“鲁君虑吾有备,必不长驱。乾时水草方便,此驻兵之处也。若设伏以待,乘其不备,破之必矣!”鲍叔牙曰:“善。”使宁越、仲孙湫各率本部分路埋伏。使王子成父、东郭牙从他路抄出鲁兵之后,雍廪挑战诱敌。
却说鲁庄公同子纠行至乾时,管夷吾进曰:“小白初立,人心未定,宜速乘之,必有内变。”庄公曰:“如仲之言,小白已射死久矣。”遂出令于乾时安营。鲁侯营于前,子纠营于后,相去二十里。次早谍报:“齐兵已到,先锋雍廪索战。”鲁庄公曰:“先破齐师,城中自然寒胆也。”遂引秦子、梁子驾戎车而前,呼雍廪亲数之曰:“汝首谋诛贼,求君于我,今又改图,信义安在?”挽弓欲射雍廪。雍廪佯作羞惭,抱头鼠窜。庄公命曹沫逐之。雍廪转辕来战,不几合又走。曹沫不舍,奋生平之勇,挺着画戟赶来,却被鲍叔牙大兵围住。曹沫深入重围,左冲右突,身中两箭,死战方脱。
却说鲁将秦子、梁子恐曹沫有失,正待接应,忽闻左右炮声齐震,宁越、仲孙湫两路伏兵齐起,鲍叔牙率领中军如墙而进。三面受敌,鲁兵不能抵当,渐渐奔散。鲍叔牙传令:“有能获鲁侯者,赏以万家之邑。”使军中大声传呼。秦子急取鲁侯绣字黄旗偃之于地,梁子复取旗建于自车之上。秦子问其故,梁子曰:“吾将以误齐也。”鲁庄公见事急,跳下戎车,别乘轺车,微服而逃。秦子紧紧跟定,杀出重围。宁越望见绣旗,伏于下道,认是鲁君,麾兵围之数重。梁子免胄以面示曰:“吾鲁将也,吾君已去远矣。”鲍叔牙知齐已全胜,鸣金收军。仲孙湫献戎辂,宁越献梁子。齐侯命斩于军前。齐侯因王子成父、东郭牙两路兵尚无下落,留宁越、仲孙湫屯于乾时,大军奏凯先回。
再说管夷吾等管辖辎重,在于后营,闻前营战败,教召忽同公子纠守营,悉起兵车自来接应。正遇鲁庄公,合兵一处。曹沫亦收拾残车败卒奔回。计点之时,十停已折其七。夷吾曰:“军气已丧,不可留矣。”乃连夜拔营而起。行不二日,忽见兵车连路,乃是王子成父、东郭牙抄出鲁兵之后。曹沫挺戟大呼曰:“主公速行,吾死于此!”顾秦子曰:“汝当助吾。”秦子便接住王子成父厮杀,曹沫便接住东郭牙厮杀。管夷吾保着鲁庄公,召忽保着公子纠,夺路而行。有红袍小将追鲁侯至急,鲁庄公一箭正中其额。又有一白袍者追来,庄公亦射杀之。齐兵稍却,管仲教把辎重、甲兵、乘马之类,连路委弃,恣齐兵抢掠,方才得脱。曹沫左膊复中一刀,尚刺杀齐军无数,溃围而出。秦子战死于阵。史官论鲁庄公乾时之败,实为自取。有诗叹云:
子纠本是仇人胤,何必勤兵往纳之?
若念深仇天不戴,助纠不若助无知。
鲁庄公等脱离虎口,如漏网之鱼,急急奔走。隰朋、东郭牙从后赶来,直追过汶水,将鲁境内汶阳之田,尽侵夺之,设守而去。鲁人不敢争较,齐兵大胜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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