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周列国志(校对)第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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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侯小白早朝,百官称贺。鲍叔牙进曰:“子纠在鲁,有管夷吾、召忽为辅,鲁又助之,心腹之疾尚在,未可贺也。”齐侯小白曰:“为之奈何?”鲍叔牙曰:“乾时一战,鲁君臣胆寒矣。臣当统三军之众,压鲁境上,请讨子纠,鲁必惧而从也。”齐侯曰:“寡人请举国以听子。”鲍叔牙乃简阅车马,率领大军直至汶阳,清理疆界。遣公孙隰朋致书于鲁侯曰:
外臣鲍叔牙百拜鲁贤侯殿下:家无二主,国无二君。寡君已奉宗庙,公子纠欲行争夺,非不二之谊也。寡君以兄弟之亲,不忍加戮,愿假手于上国。管仲、召忽,寡君之仇,请受而戮于太庙。
隰朋临行,鲍叔牙嘱之曰:“管夷吾天下奇才,吾言于君,将召而用之,必令无死。”隰朋曰:“倘鲁欲杀之,如何?”鲍叔曰:“但提起射钩之事,鲁必信矣。”隰朋唯唯而去。鲁侯得书,即召施伯。
不知如何计议,再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释槛囚鲍叔荐仲 战长勺曹刿败齐
却说鲁庄公得鲍叔牙之书,即召施伯计议曰:“向不听子言,以致兵败。今杀纠与存纠,孰利?”施伯曰:“小白初立,即能用人,败我兵于乾时,此非子纠之比也。况齐兵压境,不如杀纠,与之讲和。”时公子纠与管夷吾、召忽俱在生窦,鲁庄公使公子偃将兵袭之,杀公子纠,执召忽、管仲至鲁。将纳槛车,召忽仰天大恸曰:“为子死孝,为臣死忠,分也!忽将从子纠于地下,安能受桎梏之辱?”遂以头触殿柱而死。管夷吾曰:“自古人臣,有死臣必有生臣。吾且生入齐国,为子纠白冤。”便束身入槛车之中。施伯私谓鲁庄公曰:“臣观管子之容,似有内援,必将不死。此人天下奇才,若不死,必大用于齐。大用于齐,必霸天下,鲁自此奉奔走矣。君不如请于齐而生之。管子生,则必德我。德我而为我用,齐不足虑也。”庄公曰:“齐君之仇,而我留之,虽杀纠,怒未解也。”施伯曰:“君以为不可用,不如杀之,以其尸授齐。”庄公曰:“善。”公孙隰朋闻鲁将杀管夷吾,疾趋鲁庭,来见庄公曰:“夷吾射寡君中钩,寡君恨之切骨,欲亲加刃,以快其志。若以尸还,犹不杀也。”庄公信其言,遂囚夷吾,并函封子纠、召忽之首,交付隰朋。隰朋称谢而行。
却说管夷吾在槛车之中,已知鲍叔牙之谋,诚恐:“施伯智士,虽然释放,倘或翻悔,重加追还,吾命休矣!”心生一计,制成黄鹄之词,教役人歌之。词曰:
黄鹄黄鹄,戢其翼,絷其足,不飞不鸣兮笼中伏。高天何跼兮,厚地何蹐!丁阳九兮逢百六。引颈长呼兮,继之以哭!
黄鹄黄鹄,天生汝翼兮能飞,天生汝足兮能逐。遭此罗网兮谁与赎?一朝破樊而出兮,吾不知其升衢而渐陆。嗟彼弋人兮,徒傍观而踯躅?
役人既得此词,且歌且走,乐而忘倦。车驰马奔,计一日得两日之程,遂出鲁境。鲁庄公果然追悔,使公子偃追之,不及而返。夷吾仰天叹曰:“吾今日乃更生也!”行至堂阜,鲍叔牙先往,见夷吾如获至宝,迎之入馆,曰:“仲幸无恙?”即命破槛出之。夷吾曰:“非奉君命,未可擅脱。”鲍叔牙曰:“无伤也。吾行且荐子。”夷吾曰:“吾与召忽同事子纠,既不能奉以君位,又不能死于其难,臣节已亏矣!况复反面而事仇人,召忽有知,将笑我于地下!”鲍叔牙曰:“‘成大事者,不恤小耻;立大功者,不拘小谅。’子有治天下之才,未遇其时。主公志大识高,若得子为辅以经营齐国,霸业不足道也。功高天下,名显诸侯,孰与守匹夫之节,成无益之事哉?”夷吾嘿然不语。乃解其束缚,留之于堂阜。
鲍叔遂回临淄,见桓公,先吊后贺。桓公曰:“何吊也?”鲍叔牙曰:“子纠,君之兄也,君为国灭亲,诚非得已,臣敢不吊?”桓公曰:“虽然,何以贺寡人?”鲍叔牙曰:“管子,天下奇才,非召忽比也。臣已生致之,君得一贤相,臣敢不贺?”桓公曰:“夷吾射寡人中钩,其矢尚在。寡人每戚戚于心,得食其肉不厌,况可用乎?”鲍叔牙曰:“人臣者各为其主。射钩之时,知有纠不知有君。君若用之,当为君射天下,岂特一人之钩哉?”桓公曰:“寡人姑听子,赦勿诛。”鲍叔牙乃迎管夷吾至于其家,朝夕谈论。
却说齐桓公修援立之功,高、国世卿,皆加采邑。欲拜鲍叔牙为上卿,任以国政。鲍叔牙曰:“君加惠于臣,使不冻馁,则君之赐也。至于治国家,则非臣之所能也。”桓公曰:“寡人知卿,卿不可辞。”鲍叔牙曰:“所谓知臣者,小心敬慎,循礼守法而已。此具臣之事,非治国家之才也。夫治国家者,内安百姓,外抚四夷,勋加于王室,泽布于诸侯,国有泰山之安,君享无疆之福,功垂金石,名播千秋。此帝臣王佐之任,臣何以堪之?”桓公不觉欣然动色,促膝而前曰:“如卿所言,当今亦有其人否?”鲍叔牙曰:“君不求其人则已,必求其人,其管夷吾乎?臣所不若夷吾者有五:宽柔惠民,弗若也;治国家不失其柄,弗若也;忠信可结于百姓,弗若也;制礼义可施于四方,弗若也;执枹鼓立于军门,使百姓敢战无退,弗若也。”桓公曰:“卿即召来,寡人将叩其所学。”鲍叔牙曰:“臣闻‘贱不能临贵,贫不能役富,疏不能制亲。’君欲用夷吾,非置之相位,厚其禄秩,隆以父兄之礼不可。夫相者,君之亚也,相而召之,是轻之也。相轻则君亦轻。夫非常之人,必待以非常之礼。君其卜日而郊迎之。四方闻君之尊贤礼士而不计私仇,谁不思效用于齐者?”桓公曰:“寡人听子。”乃命太卜择吉日,郊迎管子。鲍叔牙仍送管夷吾于郊外公馆之中。至期,三浴而三衅之。衣冠袍笏,比于上大夫。桓公亲自出郊迎之,与之同载入朝。百姓观者如堵,无不骇然。史官有诗云:
争贺君侯得相臣,谁知即是槛车人。
只因此日捐私忿,四海欣然号霸君。
管夷吾已入朝,稽首谢罪。桓公亲手扶起,赐之以坐。夷吾曰:“臣乃俘戮之馀,得蒙宥死,实为万幸,敢辱过礼?”桓公曰:“寡人有问于子,子必坐,然后敢请。”夷吾再拜就坐。桓公曰:“齐千乘之国,先僖公威服诸侯,号为小霸。自先襄公政令无常,遂构大变。寡人获主社稷,人心未定,国势不张。今欲修理国政,立纲陈纪,其道何先?”夷吾对曰:“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今日君欲立国之纲纪,必张四维,以使其民,则纪纲立而国势振矣。”桓公曰:“如何而能使民?”夷吾对曰:“欲使民者,先必爱民,而后有以处之。”桓公曰:“爱民之道若何?”对曰:“公修公族,家修家族,相连以事,相及以禄,则民相亲矣。赦旧罪,修旧宗,立无后,则民殖矣。省刑罚,薄税敛,则民富矣。卿建贤士,使教于国,则民有礼矣。出令不改,则民正矣。此爱民之道也。”桓公曰:“爱民之道既行,处民之道若何?”对曰:“士、农、工、商,谓之四民。士之子常为士,农之子常为农,工商之子常为工商。习焉安焉,不迁其业,则民自安矣。”桓公曰:“民既安矣,甲兵不足,奈何?”对曰:“欲足甲兵,当制赎刑:重罪,赎以犀甲一戟;轻罪,赎以盾一戟;小罪,分别入金;疑罪,则宥之;讼理相对者,令纳束矢,许其平。金既聚矣,美者以铸剑戟,试诸犬马;恶者以铸锄夷斤,试诸壤土。”桓公曰:“甲兵既定,财用不足,如何?”对曰:“销山为钱,煮海为盐,其利通于天下。因收天下百物之贱者而居之,以时贸易,为女闾三百,以安行商。商旅如归,百货骈集,因而税之,以佐军兴。如是而财用可足矣。”桓公曰:“财用既足,然军旅不多,兵势不振,如何而可?”对曰:“兵贵于精,不贵于多。强于心,不强于力。君若正卒伍,修甲兵,天下诸侯皆将正卒伍,修甲兵,臣未见其胜也。君若强兵,莫若隐其名而修其实。臣请作内政而寄之以军令焉。”桓公曰:“内政若何?”对曰:“内政之法,制国以二十为一乡。工商之乡六,士之乡十五。工商足财,士足兵。”桓公曰:“何以足兵?”对曰:“五家为轨,轨为之长。十轨为里,里设有司。四里为连,连为之长。十连为乡,乡有良人焉。即以此为军令。五家为轨,故五人为伍,轨长率之。十轨为里,故五十人为小戎,里有司率之。四里为连,故二百人为卒,连长率之。十连为乡,故二千人为旅,乡良人率之。五乡立一师,故万人为一军,五乡之师率之。十五乡出三万人,以为三军。君主中军,高、国二子各主一军。四时之隙,从事田猎:春曰蒐,以索不孕之兽;夏曰苗,以除五谷之灾;秋曰狝,行杀以顺秋气;冬曰狩,围守以告成功,使民习于武事。是故军伍整于里,军旅整于郊,内教既成,勿令迁徙。伍之人,祭祀同福,死丧同恤,人与人相俦,家与家相俦,世同居,少同游。故夜战声相闻,足以不乖;昼战目相识,足以不散。其欢欣足以相死。居则同乐,死则同哀,守则同固,战则同强。有此三万人,足以横行于天下。”桓公曰:“兵势既强,可以征天下诸侯乎?”对曰:“未可也。周室未屏,邻国未附,君欲从事于天下诸侯,莫若尊周而亲邻国。”桓公曰:“其道若何?”对曰:“审吾疆场,而反其侵地,重为皮币以聘问,而勿受其资,则四邻之国亲我矣。请以游士八十人,奉之以车马衣裘,多其赀帛,使周游于四方,以号召天下之贤士。又使人以皮币玩好,鬻行四方,以察其上下之所好。择其瑕者而攻之,可以益地;择其淫乱篡弑者而诛之,可以立威。如此,则天下诸侯皆相率而朝于齐矣。然后率诸侯以事周,使修职贡,则王室尊矣。方伯之名,君虽欲辞之,不可得也。”桓公与管夷吾连语三日三夜,字字投机,全不知倦。桓公大悦,乃复斋戒三日,告于太庙,欲拜管夷吾为相。夷吾辞而不受。桓公曰:“吾纳子之伯策,欲成吾志,故拜子为相,何为不受?”对曰:“臣闻大厦之成,非一木之材也。大海之润,非一流之归也。君必欲成其大志,则用五杰。”桓公曰:“五杰为谁?”对曰:“升降揖逊,进退闲习,辨辞之刚柔,臣不如隰朋,请立为大司行。垦草莱,辟土地,聚粟众多,尽地之利,臣不如宁越,请立为大司田。平原广牧,车不结辙,士不旋踵,鼓之而三军之士视死如归,臣不如王子成父,请立为大司马。决狱执中,不杀无辜,不诬无罪,臣不如宾须无,请立为大司理。犯君颜色,进谏必忠,不避死亡,不挠富贵,臣不如东郭牙,请立为大谏之官。君若欲治国强兵,则五子者存矣。君欲霸王,臣虽不才,强成君命,以效区区。”桓公遂拜管夷吾为相国,赐以国中市租一年。其隰朋以下五人,皆依夷吾所荐,一一拜官,各治其事。遂悬榜国门,凡所奏富强之业,次第尽举而行之。他日桓公又问于管夷吾曰:“寡人不幸而好田,又好色,得毋害于霸乎?”夷吾对曰:“无害也。”桓公曰:“然则何为而害霸?”夷吾对曰:“不知贤,害霸;知贤而不用,害霸;用而不任,害霸;任而复以小人参之,害霸。”桓公曰:“善。”于是专任夷吾,尊其号曰仲父,恩礼在高、国之上。“国有大政,先告仲父,次及寡人。有所施行,一凭仲父裁决。”又禁国人语言,不许犯夷吾之名,不问贵贱,皆称仲。盖古人以称字为敬也。
却说鲁庄公闻齐国拜管仲为相,大怒曰:“悔不从施伯之言,反为孺子所欺!”乃简车蒐乘,谋伐齐以报乾时之仇。齐桓公闻之,谓管仲曰:“孤新嗣位,不欲频受干戈,请先伐鲁何如?”管仲对曰:“军政未定,未可用也。”桓公不听,遂拜鲍叔牙为将,率师直犯长勺,鲁庄公问于施伯曰:“齐欺吾太甚,何以御之?”施伯曰:“臣荐一人,可以敌齐。”庄公曰:“卿所荐何人?”施伯对曰:“臣识一人,姓曹名刿,隐于东平之乡,从未出仕。其人真将相之才也。”庄公命施伯往招之。刿笑曰:“肉食者无谋,乃谋及藿食耶?”施伯曰:“藿食能谋,行且肉食矣。”遂同见庄公。庄公问曰:“何以战齐?”曹刿曰:“兵事临机制胜,不可预言。愿假臣一乘,使得预谋于行间。”庄公喜其言,与之共载,直趋长勺。
鲍叔牙闻鲁侯引兵而来,乃严阵以待。庄公亦列阵相持。鲍叔牙因乾时得胜,有轻鲁之心,下令击鼓进兵,先陷者重赏。庄公闻鼓声震地,亦教鸣鼓对敌。曹刿止之曰:“齐师方锐,宜静以待之。”传令军中:“有敢喧哗者斩!”齐兵来冲鲁阵,阵如铁桶,不能冲动,只得退后。少顷,对阵鼓声又震,鲁军寂如不闻,齐师又退。鲍叔牙曰:“鲁怯战耳!再鼓之,必走。”曹刿又闻鼓响,谓庄公曰:“败齐此其时矣,可速鼓之!”论鲁是初次鸣鼓,论齐已是第三通鼓了。齐兵见鲁兵两次不动,以为不战,都不在意了。谁知鼓声一起,突然而来,刀砍箭射,势如疾雷不及掩耳,杀得齐兵七零八落,大败而奔。庄公欲行追逐,曹刿曰:“未可也,臣当察之。”乃下车,将齐兵列阵之处,周围看了一遍,复登车轼远望,良久曰:“可追矣。”庄公乃驱车而进,追三十馀里方还,所获辎重甲兵无算。
不知后事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宋国纳赂诛长万 楚王杯酒虏息妫
话说鲁庄公大败齐师,乃问于曹刿曰:“卿何以一鼓而胜三鼓,有说乎?”曹刿曰:“夫战以气为主,气勇则胜,气衰则败,鼓所以作气也。一鼓气方盛,再鼓则气衰,三鼓则气竭。吾不鼓以养三军之气,彼三鼓而已竭,我一鼓而方盈。以盈御竭,不胜何为?”庄公曰:“齐师既败,始何所见而不追?继何所见而追?请言其故。”曹刿曰:“齐人多诈,恐有伏兵,其败走未可信也。吾视其辙迹纵横,军心已乱;又望其旌旗不整,急于奔驰,是以逐之。”庄公曰:“卿可谓知兵矣。”乃拜为大夫。厚赏施伯荐贤之功。髯翁有诗云:
强齐压境举朝忧,韦布谁知握胜筹?
莫怪边庭捷报杳,由来肉食少佳谋。
时周庄王十三年之春,齐师败归。桓公怒曰:“兵出无功,何以服诸侯乎?”鲍叔牙曰:“齐、鲁皆千乘之国,势不相下,以主客为强弱。昔乾时之战,我为主,是以胜鲁。今长勺之战,鲁为主,是以败于鲁。臣愿以君命乞师于宋,齐、宋同兵,可以得志。”桓公许之。乃遣使行聘于宋,请出宋师。宋闵公捷自齐襄公时,两国时常共事。今闻小白即位,正欲通好,遂订师期,以夏六月初旬,兵至郎城相会。
至期,宋使南宫长万为将,猛获副之。齐使鲍叔牙为将,仲孙湫副之。各统大兵,集于郎城。齐军于东北,宋军于东南。鲁庄公曰:“鲍叔牙挟忿而来,加以宋助。南宫长万有触山举鼎之力,吾国无其对手。两军并峙,互为犄角,何以御之?”大夫公子偃进曰:“容臣自出觇其军。”还报曰:“鲍叔有戒心,军容甚整。南宫长万自恃其勇,以为无敌,其行伍离乱。倘自雩门窃出,掩其不备,宋可败也。宋败,齐不能独留矣。”庄公曰:“汝非长万敌也。”公子偃曰:“臣请试之。”庄公曰:“寡人自为接应。”
公子偃乃以虎皮百馀,冒于马上,乘月色朦胧,偃旗息鼓,开雩门而出。将近宋营,宋兵全然不觉。公子偃命军中举火,一时金鼓喧天,直前冲突。火光之下,遥见一队猛虎咆哮,宋营人马无不股栗,四下惊皇,争先驰奔。南宫长万虽勇,争奈车徒先散,只得驱车而退。鲁庄公后队已到,合兵一处,连夜追逐。到乘丘地方,南宫长万谓猛获曰:“今日必须死战,不然不免。”猛获应声而出,刚遇公子偃,两下对杀。南宫长万挺着长戟,直撞入鲁侯大军,逢人便刺。鲁兵惧其骁勇,无敢近前。庄公谓戎右歂孙生曰:“汝素以力闻,能与长万决一胜负乎?”歂孙生亦挺大戟,径寻长万交锋。庄公登轼望之,见歂孙生战长万不下,顾左右曰:“取我金仆姑来!”金仆姑者,鲁军府之劲矢也。左右捧矢以进。庄公搭上弓弦,觑得长万亲切,飕的一箭,正中右肩,深入于骨。长万用手收箭,歂孙生乘其手慢,复尽力一戟,刺透左股。长万倒撞于地,急欲挣扎,被歂孙生跳下车来,双手紧紧按定。众军一拥上前擒住。猛获见主将被擒,弃车而逃。鲁庄公大获全胜,鸣金收军。歂孙生解长万献功。长万肩股被创,尚能挺立,毫无痛楚之态。庄公爱其勇,厚礼待之。鲍叔牙知宋师失利,全军而返。
是年,齐桓公遣大行隰朋告即位于周,且求婚焉。明年,周使鲁庄公主婚,将王姬下嫁于齐。徐、蔡、卫各以其女为媵。因鲁有主婚之劳,故此齐、鲁复通,各捐两败之辱,约为兄弟。其秋,宋大水。鲁庄公曰:“齐既通好,何恶于宋?”使人吊之。宋感鲁恤灾之情,亦遣人来谢,因请南宫长万。鲁庄公释之归国。自此三国和好,各消前隙。髯仙有诗曰:
乾时长勺互雄雌,又见乘丘覆宋师。
胜负无常终有失,何如修好两无危?
却说南宫长万归宋,宋闵公戏之曰:“始吾敬子,今子鲁囚也,吾弗敬子矣。”长万大惭而退。大夫仇牧私谏闵公曰:“君臣之间,以礼相交,不可戏也。戏则不敬,不敬则慢,慢而无礼,悖逆将生,君必戒之!”闵公曰:“孤与长万习狎,无伤也。”
再说周庄王十五年,王有疾,崩。太子胡齐立,是为僖王。讣告至宋。时宋闵公与宫人游于蒙泽,使南宫长万掷戟为戏。原来长万有一绝技,能掷戟于空中,高数丈,以手接之,百不失一。宫人欲观其技,所以闵公召长万同游。长万奉命耍弄了一回,宫人都夸奖不已。闵公微有妒恨之意,命内侍取博局与长万决赌,以大金斗盛酒为罚。这博戏却是闵公所长。长万连负五局,罚酒五斗,已醉到八九分地位了,心中不服,再请覆局。闵公曰:“囚乃常败之家,安敢复与寡人赌胜?”长万心怀惭忿,嘿嘿无言。忽宫侍报道:“周王有使命到。”闵公问其来意,乃是报庄王之丧,且告立新主。闵公曰:“周已更立新王,即当遣使吊贺。”长万奏曰:“臣未睹王都之盛,愿奉使一往。”闵公笑曰:“宋国即无人,何至以囚奉使?”宫人皆大笑,长万面颊发赤,羞变成怒,兼乘酒醉,一时性起,不顾君臣之分,大骂曰:“无道昏君,汝知囚能杀人乎?”闵公亦怒曰:“贼囚,怎敢无礼!”便去抢长万之戟,欲以刺之。长万也不来夺戟,径提博局,把闵公打倒;再复挥拳,呜呼哀哉。闵公死于长万拳下,宫人惊散。长万怒气犹勃勃未息,提戟步行,及于朝门,遇大夫仇牧,问:“主公何在?”长万曰:“昏君无礼,吾已杀之矣。”仇牧笑曰:“将军醉耶?”长万曰:“吾非醉,乃实话也。”遂以手中血污示之。仇牧勃然变色,大骂:“弑逆之贼,天理不容!”便举笏来击长万。怎当得长万有力如虎,掷戟于地,以手来迎:左手将笏打落;右手一挥,正中其头,头如齑粉。齿折,随手跃去,嵌入门内三寸。真绝力也!仇牧已死,长万乃拾起画戟,缓步登车,傍若无人。宋闵公即位共十年,只因一句戏言,遂遭逆臣毒手。春秋世乱,视弑君不啻割鸡。可叹!可叹!史臣有《仇牧赞》云:
世降道,纲常扫地。堂帘不隔,君臣交戏。君戏以言,臣戏以戟。壮哉仇牧,以笏击贼。不畏强御,忠肝沥血。死重泰山,名光日月。
太宰华督闻变,挺剑登车,将起兵讨乱。行至东宫之西,正遇长万。长万并不交言,一戟刺去,华督坠于车下;又复一戟,杀之。遂奉闵公之从弟公子游为君,尽逐戴、武、宣、穆、庄之族。群公子出奔萧,公子御说奔亳。长万曰:“御说文而有才,且君之嫡弟,今在亳,必有变。若杀御说,群公子不足虑也。”乃使其子南宫牛同猛获率师围亳。
冬十月,萧叔大心率戴、武、宣、穆、庄五族之众,又合曹国之师救亳。公子御说悉起亳人,开城接应。内外夹攻,南宫牛大败被杀,宋兵尽降于御说。猛获不敢回宋,径投卫国去了。戴叔皮献策于御说:“即用降兵旗号,假称南宫牛等已克亳邑,擒了御说,得胜回朝。”先使数人一路传言。南宫长万信之,不做准备。群公子兵到,赚开城门,一拥而入,只叫:“单要拿逆贼长万一人,馀人勿得惊慌。”长万仓忙无计,急奔朝中,欲奉子游出奔。见满朝俱是甲士填塞,有内侍走出,言:“子游已被众军所杀。”长万长叹一声,思列国惟陈与宋无交,欲待奔陈。又想家有八十馀岁老母,叹曰:“天伦不可弃也!”复翻身至家,扶母登辇,左手挟戟,右手推辇而行。斩门而出,其行如风,无人敢拦阻者。宋国至陈,相去二百六十馀里。长万推辇,一日便到。如此神力,古今罕有。
却说群公子既杀子游,遂奉公子御说即位,是为桓公。拜戴叔皮为大夫,选五族之贤者为公族大夫。萧叔大心仍归守萧。遣使往卫,请执猛获。再遣使往陈,请执南宫长万。公子目夷时止五岁,侍于宋桓公之侧,笑曰:“长万不来矣!”宋公曰:“童子何以知之?”目夷曰:“勇力,人所敬也。宋之所弃,陈必庇之。空手而行,何爱于我?”宋公大悟,乃命赍重宝以赂之。
先说宋使至卫,卫惠公问于群臣曰:“与猛获,与不与孰便?”群臣皆曰:“人急而投我,奈何弃之?”大夫公孙耳谏曰:“天下之恶一也。宋之恶,犹卫之恶。留一恶人,于卫何益?况卫、宋之好旧矣,不遣获,宋必怒。庇一人之恶,而失一国之欢,非计之善也。”卫侯曰:“善。”乃缚猛获以畀宋。
再说宋使至陈,以重宝献于陈宣公。宣公贪其赂,许送长万。又虑长万绝力难制,必须以计困之,乃使公子结谓长万曰:“寡君得吾子,犹获十城。宋人虽百请,犹不从也。寡君恐吾子见疑,使结布腹心。如以陈国褊小,更适大国,亦愿从容数月,为吾子治车乘。”长万泣曰:“君能容万,万又何求?”公子结乃携酒为欢,结为兄弟。明日,长万亲至公子结之家称谢。公子结复留款,酒半,大出婢妾劝酬。长万欢饮大醉,卧于坐席。公子结使力士以犀革包裹,用牛筋束之,并囚其老母,星夜传至于宋。至半路,长万方醒,奋身蹴踏,革坚缚固,终不能脱。将及宋城,犀革俱被挣破,手足皆露于外。押送军人以槌击之,骨俱折。宋桓公命与猛获一同绑至市曹,剁为肉泥。使庖人治为醢,遍赐群臣曰:“人臣有不能事君者,视此醢矣!”八十岁老母亦并诛之。髯翁有诗叹曰:
可惜赳赳力绝伦,但知母子昧君臣。
到头应戮难追悔,好谕将来造逆人。
宋桓公以萧叔大心有救亳之功,升萧为附庸,称大心为萧君。念华督死难,仍用其子家为司马。自是华氏世为宋大夫。
再说齐桓公自长勺大挫之后,深悔用兵,乃委国管仲,日与妇人饮酒为乐。有以国事来告者,桓公曰:“何不告仲父?”时有竖貂者,乃桓公之幸童,因欲亲近内庭,不便往来,乃自宫以进。桓公怜之,宠信愈加,不离左右。又齐之雍邑人名巫者,谓之雍巫,字易牙,为人多权术,工射御,兼精于烹调之技。一日,卫姬病,易牙和五味以进,卫姬食之而愈,因爱近之。易牙又以滋味媚竖貂,貂荐之于桓公。桓公召易牙而问曰:“汝善调味乎?”对曰:“然。”桓公戏曰:“寡人尝鸟兽虫鱼之味几遍矣,所不知者人肉味何如耳。”易牙既退,及午膳,献蒸肉一盘,嫩如乳羊,而甘美过之。桓公食之尽,问易牙曰:“此何肉,而美至此?”易牙跪而对曰:“此人肉也。”桓公大惊,问:“何从得之?”易牙曰:“臣之长子,三岁矣。臣闻‘忠君者不有其家’,君未尝人味,臣故杀子以适君之口。”桓公曰:“子退矣!”桓公以易牙为爱己,亦宠信之。卫姬复从中称誉。自此,竖貂、易牙内外用事,阴忌管仲。至是,竖貂与易牙合词进曰:“闻君出令,臣奉令,今君一则仲父,二则仲父,齐国疑于无君矣!”桓公笑曰:“寡人于仲父,犹身之有股肱也。有股肱方成其身,有仲父方成其君。尔等小人何知!”二人乃不敢再言。管仲秉政三年,齐国大治。髯仙有诗云:
疑人勿用用无疑,仲父当年独制齐。
都似桓公能信任,貂巫百口亦何为?
是时,楚方强盛,灭邓,克权,服随,败郧,盟绞,役息。凡汉东小国,无不称臣纳贡。惟蔡恃与齐侯婚姻,中国诸侯通盟同兵,未曾服楚。至文王熊赀称王,已及二世。有斗祈、屈重、斗伯比、薳章、斗廉、鬻拳诸人为辅,虎视汉阳,渐有侵轶中原之意。
却说蔡哀侯献舞与息侯同娶陈女为夫人,蔡娶在先,息娶在后。息夫人妫氏有绝世之貌,因归宁于陈,道经蔡国。蔡哀侯曰:“吾姨至此,岂可不一相见?”乃使人要至宫中款待,语及戏谑,全无敬客之意。息妫大怒而去,及自陈返息,遂不入蔡国。息侯闻蔡侯怠慢其妻,思以报之,乃遣使入贡于楚,因密告楚文王曰:“蔡恃中国,不肯纳款。若楚兵加我,我因求救于蔡。蔡君勇而轻,必然亲来相救。我因与楚合兵攻之,献舞可虏也。既虏献舞,不患蔡不朝贡矣。”楚文王大喜,乃兴兵伐息。息侯求救于蔡,蔡哀侯果起大兵,亲来救息。安营未定,楚伏兵齐起。哀侯不能抵当,急走息城。息侯闭门不纳,乃大败而走。楚兵从后追赶,直至莘野,活虏哀侯归国。息侯大犒楚军,送楚文王出境而返。蔡哀侯始知中了息侯之计,恨之入骨。楚文王回国,欲杀蔡哀侯烹之,以飨太庙。鬻拳谏曰:“王方有事中原,若杀献舞,诸侯皆惧矣!不如归之,以取成焉。”再四苦谏,楚文王只是不从。鬻拳愤气勃发,乃左手执王之袖,右手拔佩刀拟王,曰:“臣当与王俱死,不忍见王之失诸侯也!”楚王惧,连声曰:“孤听汝。”遂舍蔡侯。鬻拳曰:“王幸听臣言,楚国之福。然臣而劫君,罪当万死,请伏斧锧!”楚王曰:“卿忠心贯日,孤不罪也。”鬻拳曰:“王虽赦臣,臣何敢自赦?”即以佩刀自断其足,大呼曰:“人臣有无礼于君者,视此!”楚王命藏其足于太府,“以识孤违谏之过”。使医人疗治鬻拳之病,虽愈,不能行走。楚王使为大阍,以掌城门,尊之曰太伯。遂释蔡侯归国,大排筵席,为之饯行,席中盛张女乐。有弹筝女子,仪容秀丽,楚王指谓蔡侯曰:“此女色技俱胜,可进一觞。”即命此女以大觥送蔡侯,蔡侯一饮而尽。还斟大觥,亲为楚王寿。楚王笑曰:“君生平所见,有绝世美色否?”蔡侯想起息侯导楚败蔡之仇,乃曰:“天下女色,未有如息妫之美者,真天人也。”楚王曰:“其色何如?”蔡侯曰:“目如秋水,脸似桃花,长短适中,举动生态,目中未见其二。”楚王曰:“寡人得一见息夫人,死不恨矣!”蔡侯曰:“以君之威,虽齐姬、宋子,致之不难,何况宇下一妇人乎?”楚王大悦。是日,尽欢而散。蔡侯遂辞归本国。
楚王思蔡侯之言,欲得息妫,假以巡方为名,来至息国。息侯迎谒道左,极其恭敬。亲自辟除馆舍,设大飨于朝堂。息侯执爵而前,为楚王寿。楚王接爵在手,微笑而言曰:“昔者寡人曾效微劳于君夫人,今寡人至此,君夫人何惜为寡人进一觞乎?”息侯惧楚之威,不敢违拒,连声唯唯,即时传语宫中。不一时,但闻环之声,夫人妫氏盛服而至,别设毯褥,再拜称谢。楚王答礼不迭。妫氏取白玉卮满斟以进,素手与玉色相映。楚王视之大惊,果然天上徒闻,人间罕见,便欲以手亲接其卮。那妫氏不慌不忙,将卮递与宫人,转递楚王。楚王一饮而尽。妫氏复再拜,请辞回宫。楚王心念息妫,反未尽欢。席散归馆,寝不能寐。
次日,楚王亦设享于馆舍,名为答礼,暗伏兵甲。息侯赴席,酒至半酣,楚王假醉,谓息侯曰:“寡人有大功于君夫人,今三军在此,君夫人不能为寡人一犒劳乎?”息侯辞曰:“敝邑褊小,不足以优从者,容与寡小君图之。”楚王拍案曰:“匹夫背义,敢巧言拒我?左右何不为我擒下!”息侯正待分诉,伏甲猝起,薳章、斗丹二将,就席间擒息侯而絷之。楚王自引兵径入息宫,来寻息妫。息妫闻变,叹曰:“引虎入室,吾自取也!”遂奔入后园中,欲投井而死。被斗丹抢前一步,牵住衣裾曰:“夫人不欲全息侯之命乎?何为夫妇俱死!”息妫嘿然。斗丹引见楚王。楚王以好言抚慰,许以不杀息侯,不斩息祀。遂即军中立息妫为夫人,载以后车。以其脸似桃花,又曰桃花夫人。今汉阳府城外有桃花洞,上有桃花夫人庙,即息妫也。唐人杜牧有诗云:
细腰宫里露桃新,脉脉无言几度春。
毕竟息亡缘底事,可怜金谷坠楼人!
楚王安置息侯于汝水,封以十家之邑,使守息祀。息侯忿郁而死。楚之无道,至此极矣!
要知后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曹沫手剑劫齐侯 桓公举火爵宁戚
周釐王元年春正月,齐桓公设朝,群臣拜贺已毕,问管仲曰:“寡人承仲父之教,更张国政。今国中兵精粮足,百姓皆知礼义,意欲立盟定伯,何如?”管仲对曰:“当今诸侯,强于齐者甚众。南有荆楚,西有秦、晋。然皆自逞其雄,不知尊奉周王,所以不能成霸。周虽衰微,乃天下之共主。东迁以来,诸侯不朝,不贡方物,故郑伯射桓王之肩,五国拒庄王之命,遂令列国臣子不知君父。熊通僭号,宋、郑弑君,习为故然,莫敢征讨。今庄王初崩,新王即位;宋国近遭南宫长万之乱,贼臣虽戮,宋君未定。君可遣使朝周,请天子之旨,大会诸侯,立定宋君。宋君一定,然后奉天子以令诸侯。内尊王室,外攘四夷,列国之中,衰弱者扶之,强横者抑之,昏乱不共命者,率诸侯讨之。海内诸侯皆知我之无私,必相率而朝于齐。不动兵车,而霸可成矣。”桓公大悦。于是遣使至洛阳朝贺釐王,因请奉命为会,以定宋君。釐王曰:“伯舅不忘周室,朕之幸也。泗上诸侯,惟伯舅左右之,朕岂有爱焉?”使者回报桓公。桓公遂以王命,布告宋、鲁、陈、蔡、卫、郑、曹、邾诸国,约以三月朔日,共会北杏之地。桓公问管仲曰:“此番赴会,用兵车多少?”管仲曰:“君奉王命以临诸侯,安用兵车?请为衣裳之会。”桓公曰:“诺。”乃使军士先筑坛三层,高起三丈,左悬钟,右设鼓,先陈天子虚位于上,旁设反坫,玉帛器具,加倍整齐。又预备馆舍数处,悉要高敞合式。
至期,宋桓公御说先到,与齐桓公相见,谢其定位之意。次日,陈宣公杵臼、邾子克二君继到。蔡哀侯献舞恨楚见执,亦来赴会。四国见齐无兵车,相顾曰:“齐侯推诚待人,一至于此。”乃各将兵车退在二十里之外。时二月将尽,桓公谓管仲曰:“诸侯未集,改期待之,如何?”管仲曰:“语云:‘三人成众。’今至者四国,不为不众矣。若改期,是无信也。待而不至,是辱王命也。初合诸侯,而以不信闻,且辱王命,何以图霸?”桓公曰:“盟乎?会乎?”管仲曰:“人心未一。俟会而不散,乃可盟耳。”桓公曰:“善。”
三月朔,昧爽,五国诸侯俱集于坛下。相见礼毕,桓公拱手告诸侯曰:“王政久废,叛乱相寻。孤奉周天子之命,会群公以匡王室。今日之事,必推一人为主,然后权有所属,而政令可施于天下。”诸侯纷纷私议:欲推齐,则宋爵上公,齐止称侯,尊卑有序;欲推宋,则宋公新立,赖齐定位,未敢自尊,事在两难。陈宣公杵臼越席言曰:“天子以纠合之命,属诸齐侯,谁敢代之?宜推齐侯为盟会之主。”诸侯皆曰:“非齐侯不堪此任,陈侯之言是也。”桓公再三谦让,然后登坛。齐侯为主,次宋公,次陈侯,次蔡侯,次邾子。排列已定,鸣钟击鼓,先于天子位前行礼,然后交拜,叙兄弟之情。仲孙湫捧约简一函,跪而读之曰:
某年月日,齐小白、宋御说、陈杵臼、蔡献舞、邾克,以天子命,会于北杏,共奖王室,济弱扶倾。有败约者,列国共征之!
诸侯拱手受命。《论语》称桓公九合诸侯,此其第一会也。髯翁有诗云:
济济冠裳集五君,临淄事业赫然新。
局中先着谁能识?只为推尊第一人。
诸侯献酬甫毕,管仲历阶而上曰:“鲁、卫、郑、曹,故违王命,不来赴会,不可不讨。”齐桓公举手向四君曰:“敝邑兵车不足,愿诸君同事。”陈、蔡、邾三君齐声应曰:“敢不率敝赋以从!”惟宋桓公嘿然。
是晚,宋公回馆,谓大夫戴叔皮曰:“齐侯妄自尊大,越次主会,便欲调遣各国之兵,将来吾国且疲于奔命矣!”叔皮曰:“诸侯从违相半,齐势未集。若征服鲁、郑,霸业成矣。齐之霸,非宋福也。与会四国,惟宋为大,宋不从兵,三国亦将解体。况吾今日之来,止欲得王命,以定位耳!已列于会,又何俟焉?不如先归。”宋公从其言,遂于五更登车而去。
齐桓公闻宋公背会逃归,大怒,欲遣仲孙湫追之。管仲曰:“追之非义,可请王师伐之,乃为有名。然事更有急于此者。”桓公曰:“何事更急于此?”管仲曰:“宋远而鲁近,且王室宗盟,不先服鲁,何以服宋?”桓公曰:“伐鲁当从何路?”管仲曰:“济之东北有遂者,乃鲁之附庸,国小而弱,才四姓耳。若以重兵压之,可不崇朝而下。遂下,鲁必悚惧。然后遣一介之使,责其不会。再遣人通信于鲁夫人,鲁夫人欲其子亲厚于外家,自当极力怂恿。鲁侯内迫母命,外怵兵威,必将来盟。俟其来求,因而许之。平鲁之后,移兵于宋,临以王臣,此破竹之势也。”桓公曰:“善。”乃亲自率师至遂城,一鼓而下,因驻兵于济水。
鲁庄公果惧,大集群臣问计。公子庆父曰:“齐兵两至吾国,未尝得利,臣愿出兵拒之。”班中一人出曰:“不可!不可!”庄公视之,乃施伯也。庄公曰:“汝计将安出?”施伯曰:“臣尝言之,管子天下奇才,今得齐政,兵有节制,其不可一也。北杏之会,以奉命尊王为名,今责违命,理曲在我,其不可二也。子纠之戮,君有功焉。王姬之嫁,君有劳焉。弃往日之功劳,结将来之仇怨,其不可三也。为今之计,不若修和请盟,齐可不战而退。”曹刿曰:“臣意亦如此。”正议论间,报道:“齐侯有书至。”庄公视之,大意曰:
寡人与君并事周室,情同昆弟,且婚姻也。北杏之会,君不与焉,寡人敢请其故?若有二心,亦惟命。
齐侯另有书通信于文姜。文姜召庄公语之曰:“齐、鲁世为甥舅,使其恶我,犹将乞好,况取平乎?”庄公唯唯。乃使施伯答书,略曰:
孤有犬马之疾,未获奔命。君以大义责之,孤知罪矣!然城下之盟,孤实耻之。若退舍于君之境上,孤敢不捧玉帛以从!
齐侯得书大悦,传令退兵于柯。
鲁庄公将往会齐侯,问群臣:“谁能从者?”将军曹沫请往。庄公曰:“汝三败于齐,不虑齐人笑耶?”曹沫曰:“惟耻三败,是以愿往,将一朝而雪之。”庄公曰:“雪之何如?”曹沫曰:“君当其君,臣当其臣。”庄公曰:“寡人越境求盟,犹再败也。若能雪之,寡人听子矣!”遂偕曹沫而行,至于柯地。齐侯预筑土为坛以待。鲁侯先使人谢罪请盟,齐侯亦使人订期。
是日,齐侯将雄兵布列坛下,青、红、黑、白旗,按东、西、南、北四方,各自分队,各有将官统领,仲孙湫掌之。阶级七层,每层俱有壮士执着黄旗把守。坛上建大黄旗一面,绣出“方伯”二字。傍置大鼓,王子成父掌之。坛中间设香案,排列着朱盘玉盂盛牲歃盟之器,隰朋掌之。两旁反坫,设有金樽玉斝,寺人貂掌之。坛西立石柱二根,系着乌牛白马,屠人准备宰杀,司庖易牙掌之。东郭牙为傧,立于阶下迎宾。管仲为相。气象十分整肃。齐侯传令:“鲁君一到,止许一君一臣登坛,馀人悉屏坛下。”
曹沫衷甲,手提利剑,紧随着鲁庄公。庄公一步一战,曹沫全无惧色。将次升阶,东郭牙进曰:“今日两君好会,两相赞礼,安用凶器?请去剑。”曹沫睁目视之,两眦尽裂。东郭牙倒退几步。庄公君臣历阶而上。两君相见,各叙通好之意。三通鼓毕,对香案行礼。隰朋将玉盂盛血,跪而请歃。曹沫右手按剑,左手揽桓公之袖,怒形于色。管仲急以身蔽桓公,问曰:“大夫何为者?”曹沫曰:“鲁连次受兵,国将亡矣。君以济弱扶倾为会,独不为敝邑念乎?”管仲曰:“然则大夫何求?”曹沫曰:“齐恃强欺弱,夺我汶阳之田。今日请还,吾君乃就歃耳!”管仲顾桓公曰:“君可许之。”桓公曰:“大夫休矣,寡人许子!”曹沫乃释剑,代隰朋捧盂以进。两君俱已歃讫,曹沫曰:“仲主齐国之政,臣愿与仲歃。”桓公曰:“何必仲父,寡人与子立誓。”乃向天指日曰:“所不反汶阳田于鲁者,有如此日!”曹沫受歃,再拜称谢。献酬甚欢。
既毕事,王子成父诸人俱愤愤不平,请于桓公,欲劫鲁侯,以报曹沫之辱。桓公曰:“寡人已许曹沫矣。匹夫约言尚不失信,况君乎?”众人乃止。明日,桓公复置酒公馆,与庄公欢饮而别。即命南鄙邑宰将原侵汶阳田,尽数交割还鲁。昔人论要盟可犯,而桓公不欺,曹子可仇,而桓公不怨,此所以服诸侯霸天下也。有诗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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