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校对)第34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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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佑发现不知何故,自入了本无寺,思绪总会无缘无故的发散到四六不靠的地步。正在这时,听到玉磬声声响起,如雅乐,如空鸣,如禅音,如梵唱,直入心扉。
  传说本无寺有座神乎其神的佛磬,是魏晋年间,一代高僧法相西去天竺求经,从鹿野苑带回来的佛家重宝,高两尺有余,宽三尺,金铁合铸而成,重三百多斤,价值连城。每响到九下之后,就会和人的心率同频,然后就能让普通人感受到与佛法同在的肃穆和宁静。(注:玄奘并不是第一个西行取经的僧人,第一个应该是东晋时的法显。这个奇怪的磬,在今南京毗卢寺,至于是不是真的这么神奇,丸子没去过23333)
  徐佑以道心玄微将体内的真气全部封禁在紫府,可以说毫无破绽,却也在这神妙佛磬的共鸣中突然跳动了两下,差点真气外泄,露出了马脚。
  竺无尘担心的眼光看过来,或许整座禅堂,只有他是真正在为徐佑好。可是以他的身份,这个场合并不能做些什么,安玉秀则不一样,低声和侍女说了什么,就看到一个侍女走了出去,过了片刻,身后跟着两个部曲抬着一方锦榻放到徐佑身旁,扶着他斜斜靠坐在榻上,再用绣着金银丝线的厚枕撑住腰身,腿上还搭了条荷花刺绣的缎子,顿时舒服了许多。
  僧人静静侯着,并没有催促,风度远胜刚才那个,等徐佑收拾停当,这才问道:“请徐郎君不吝指教!”
  徐佑容色疲惫,双目半开半合,猛一看去,和竺道融却有几分神似,道:“译梵为汉,有五失本:一者,梵语尽倒,而使从汉,此一失本;二者,梵经尚质,汉人好文,传可众心,非文不合,此二失本;三者,梵经委悉,至于叹咏,叮咛反复,或三或四,不嫌其烦,而今裁斥,此三失本;四者,梵有义说,正似乱辞,寻检向语,文无以异,或千五百,刈而不存,此四失本;五者,事已全成,将更傍及,反腾前辞,已乃后说,而悉除此,此五失本。然而《般若经》三达之心覆面所演,圣必因时,时俗有易,而删雅古以适今时,此一不易;愚智天隔,圣人叵阶,乃欲以千岁之上微言,传使合百王之下末俗,此二不易;阿难出经,去佛未久,尊者大迦叶令五百六通迭察迭书,今离千年而以近意量裁,彼阿罗汉乃兢兢若此,此生死人平平若此,岂将不知法者勇乎,此三不易!窃以为,当今凡译经者,当以‘五失本、三不易’为慎!”
  简单来说,翻译经书,要允许在修辞语法上适应中土的文风和习惯,要略去佛经里常常出现的重复语句和乱七八糟的夹注,另外还要争取翻译出来的典籍可以适应不同年代、不同国籍和不同民众的要求和习俗,又不失佛法的本意和原旨,可以凭此绵延后世,传播千年。
  要不怎么说辩诘这种事怎么绕晕对手怎么来,如果仅仅为了讲学,徐佑可以用三个字表达明确,那就是:信、达、雅!
  这僧人不是一般的比丘,而是六家七宗里心无宗的宗主支迦罗,也是楚国沙门享有盛名的译经大师之一。所谓夏虫不可语冰,徐佑这番话要是说给竺无尘听,那要是能折服对方就真的见了鬼,可说给支迦罗听,意义和效果完全不同。他本来就是译经的大家,翻译过程里遇到过各种各样的难题,越品越觉得徐佑的“五失本三不易”法妙绝巅峰,把如何译、如何传的真义解说的清清楚楚,不仅理论高深,而且马上可以投入实践,这才是好手段!
  殊不知徐佑直接盗得印手菩萨释道安的学术成果,向这种不世出的牛人,拿来装逼再合适不过。
  支迦罗心悦诚服,道:“闻徐郎君为竺上座六字之师,今日又以六字点醒小僧,也是小僧的六字之师。竺宗主欲加尊号,心无宗再无异议!”
  出师告捷,众僧再不敢小觑徐佑,彼此间互相对视,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再有人开始问难,徐佑见招拆招,一一应对。接连三日,上午两个时辰,下午两个时辰,舌战群僧,毫无惧色,名声再次轰动金陵。
  第一日傍晚,庾法护大笑走出本无寺,早有闻声而来的老百姓围成了团,纷纷问道:“庾郎君,里面辩的如何?可有好听的么?”
  庾氏虽是四大顶级门阀之一,可庾法护善谑,平易近人,旁人也都和他没大没小。庾法护抚摸着肚皮,道:“好听的没有,好吃的倒是有许多。”
  众人懵逼,目瞪口呆的望着他离去。谁想第二日,又是这厮,刚到中午就从寺里出来,直接解开宽袍,露出白皙的胸肌,侧身躺在路边,以手托腮,闭目晒着太阳,惬意之极。
  又有人好奇问道:“庾郎君,你这是为何?”
  “今日吃得太饱,我得晒晒书!”
  这下众人再不依了,有人捉手,有人捉脚,摇晃不停,道:“郎君,你再不说个明白,我们就把你扔下河去!”
  护城河在旁,真扔下去可爬不上来,庾法护拍着肚皮,赞不绝口,道:“听徐微之辩法,如同天下珍馐入我腹中。奈何仅仅一日复半日,腹中已满,再无余地。这可不是你们那样的秽物,而是从徐微之那里偷来的满腹经纶,若不好好晒一晒,发霉虫咬了怎么办?”
  众人一哄而散,可庾法护晒书的段子仍旧传开,更是为徐佑如日在天的名声平添了无数的佐料。
  第三日夜,大幕垂下,六家七宗达成共识,尊徐佑为大毗婆沙。徐佑精疲力尽,见竺道融提出了一个要求:
  我要见一见昙谶!
第三十二章
夫为道者,如牛负重
  禅堂内寂静的可怕。
  竺道融没有问徐佑怎么知道昙谶藏在本无寺,此事虽然机密,可楚国知道的人不在少数,有一人嘴巴不闭紧,就会有传出去的可能性。
  “你和昙谶大师还有交情?”
  徐佑露出惭愧的表情,道:“我府内养有胡婢,贪其异国风情,颇为宠爱。所以想找昙谶大师打听些事情,看能否找到她们的家人,以慰思乡之苦!”
  竺道融的眼色如同看着自家顽劣的孩童,笑道:“七郎岂是贪恋美色之人,这个借口可骗不过人!”
  徐佑咬了咬牙,道:“也不瞒宗主,我听人说昙谶以佛法入医理,可让死人复生,故而斗胆想请他把把脉……”
  “你受那刺客音律蕴含的霸道真气所伤,断绝了生脉,昙谶大师不通武艺,恐怕也没有良策。”竺道融叹了口气,道:“也罢,见一面也好!”
  说完叫来竺无漏,让他陪着徐佑去后面万佛阁找昙谶。徐佑和他并肩而行,竺无漏跛了一足一手,可行走时却身子平稳如常人,瞎了的那只眼睛也没了当初的狰狞可怖,肌肤不知怎的恢复了往昔的温润如玉,可那纵横交错的刀痕仍旧提醒着曾经经历过的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瞧着他的容颜,仿佛将极乐和极苦融合于咫尺间,又仿佛天堂和地狱在此处交汇,既让人敬肃佛光普照的恩典,又让人生畏人间鬼蜮的苦难。
  “我自幼修行的心法名为无漏功,神化万变,超乎其类,以四禅八定之秘诀,入灭尽定,跳脱三界,分舍、念、智、乐、一心五种境界。据宗主说,若能迈进一心境,可悟大道!”见徐佑侧目打量,竺无漏微微笑着和盘托出,并不忌讳,也不藏私,显得无比的坦荡和安然,道:“我的法号也是由此功法而来,只不过资质浅薄,修行十数载,毫无寸进,连舍境也无法窥破。直到钱塘乱起,我肢体残缺,容貌尽毁,整日游车各地,受尽羞辱折磨,日夜所思,无非早日解脱而已。却不料郎君造雷霆砲,破钱塘,灭白贼,我也得以重见天日,大悲大喜之下,方悟得何为舍!”
  有个大粗腿抱着就是牛气,竺道融传下的无漏功竟能让坠落深渊的竺无漏枯木逢春,重新焕发了蓬勃生机。不过,竺无漏属于破而后立,本质还是无漏功叠层精进,量变引起了质变,跟徐佑的情况不同,徐佑那是别无他路,只能偷天换日,于生死间逆天改命,所面临的危险和难度要成倍于竺无漏。
  “何为舍呢?我执迷于好看的皮囊,沉醉于沙门的权势,虽不常自喜,却常自傲,终究舍不得、忘不得、了不得、去不得,因而贪嗔痴怨而生淫心,落入魔道误了高惠高兰全家性命。佛有无尽相,此相最为丑陋,故而当舍去。幸得都明玉断我修行,毁我皮相,折我傲骨,了我世俗心,于出钱塘城门时一步迈入舍境,伤势痊愈,真气复得,原来无漏功必须经这一遭,才能破而后立。缘法缘法,徐郎君,你说这何等神妙?”
  你为神佛,可他人已经成了孤魂野鬼,既然提起高惠全家,徐佑问道:“法师可对高氏一门有悔意吗?”
  竺无漏摇摇头,道:“起诸善法本是幻,造诸恶业亦是幻。我普度人时,自以为慈悲,那是幻;我练功入魔,自以为邪恶,那也是幻。既然是幻象,今已勘破,又哪里来的悔意?”
  徐佑无话可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佛门讲究众生平等,无善无恶,放下屠刀即可立地成佛,这是大慈悲,可这种大慈悲对那些被屠戮的众生可平等么?竺无漏害了高惠满门,现在却因为悟通佛理求得了心灵上的平静,可对高惠而言,这无疑是最大的不幸!
  “郎君可还有什么想要问的吗?无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徐佑笑道:“法师今日谈兴甚浓……”
  竺无漏亦笑道:“夫为道者,如牛负重,行深泥中,疲极不敢左右顾视。今日出离淤泥,直心念道,自想和大毗婆沙讨论点心得!”
  徐佑心想,你喊我大毗婆沙,总感觉在骂人,嘴里却恭维道:“法师历尽劫难,一朝悟道,比我这名不副实的大毗婆沙境界深厚无数倍,日后若接替竺宗主为沙门领袖,我第一个表示赞成!”他停下脚步,望着面前紧闭的院门,道:“当然,得我能活到那个时候再说!”
  竺无漏目视徐佑,独眸波光流转,好一会才道:“请!昙谶大师就在里面!”
  打开院门,呈现在徐佑面前的是一座造型古朴的阁楼,牌匾上写着万佛阁三字,楼高五层,金碧辉煌,蔚为壮观。入了殿门,纵览上下,大殿的钳状套式梁木结构镶接缜密,浑然一体,两人合抱的殿柱镂刻着狮,麒麟,花卉等图案,绚丽多彩。东侧是旋转型的楼梯,蜿蜒而上,可以看到墙壁上钻了无数佛洞,每一洞都摆放着一尊的鎏金铜佛像,造型各异,栩栩如生。
  上到五楼,一切都静悄悄的,并不是想象中的重兵把守的圈禁。五楼是一间宽阔的禅堂,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僧正伏案译经,竺无漏低声道:“我在外面等候!”随手关上了房门,退了下去。
  徐佑于书案前束手默立,不知过了多久,老僧放下笔,等纸张墨迹干透,仔细收了起来,这才抬头望向徐佑,笑问道:“我那弟子可安好吗?”
  徐佑悚然,何濡的身份除了身边寥寥数人,根本无人知晓,甚至连竺道融也以为他是为了求生才要见一见昙谶。那昙谶又是怎么知道他和何濡的关系呢?正惊疑间,听昙谶道:“我在这院子里住了将近十年,除了竺宗主和两三个僧人,从未见过外人。整个江东,若还有谁记挂着派人来此地看望,必定是我那弟子无疑。也只有他,才有让竺宗主通融的手段和智慧……”
  “小子徐佑,和其翼是生死之交……对了,他现在改回了何姓,取濡为名,字其翼!”徐佑恭敬的道:“这九年来,何濡时常惦记大师,只是身不由己,不方便来金陵侍奉。我此次来,他私下嘱托,一定要来探视大师,替他这个不肖弟子请罪问安!”
  昙谶叹了口气,道:“诸行无常,一切皆苦。他受世俗所累,始终不能放下,何谈不肖?倒是我既不能传法使他明心,也不能授业使他忘念,若说不肖,乃师父不肖!”
  徐佑吓了一跳,道:“大师何出此言?其翼绝不敢有丝毫忤逆之心,北朝三十年,如无大师庇护,那个婴儿早就死了,又怎么会有现在的何濡?”
  昙谶虽须发如雪,骨瘦如柴,可脸上却并无多少老态,眼中依稀可见薄薄的光华,他招了招手,示意徐佑近前,扣住他的左手脉门,眉心微微皱起,道:“你受了伤?”
  “是!”
  “奇怪!”昙谶上来只用一指,又换了三指,喃喃道:“奇怪!”
  徐佑屏住呼吸,道:“大师,还有救吗?连竺宗主都说我生脉已断……”
  “若说体内伤势,固然已无痊愈之理。但观你面相,绝非早夭之人,而且你这生脉里似暗藏回春意,可又遍寻不见……”
  徐佑暗呼厉害,苦笑道:“承大师吉言,药石无可医,说不定日后还有别的转机。生死有命,我是死过一次的人,倒也不太介怀。”
  昙谶对徐佑的豁达颇为赞赏,道:“竺宗主贵为僧主,又是大宗师,却执迷于帝王家,未必有你这般勘破世情。有此悟性,足可为大毗婆沙!”
  徐佑赫然道:“大师也知此事?”
  “这两日有送膳的小沙弥和我偶尔谈起,我猜不是别人,应该就是你!”昙谶面色祥和,如金姿宝相,让人肃穆,道:“竺道融收徒的眼光不太好,本无宗后继无人,可选你为大毗婆沙,却选对了,江东沙门,或因你才可延续!”
  徐佑搞不懂这仿佛预言式的说辞有几分可信,但也不好反驳,道:“不敢当大师此赞!我看竺无漏精研众典,博采真俗,不辱佛子之名,今悟无漏功而得道,日后接竺宗主的衣钵未尝不可……”
  昙谶摇了摇头,却没有多说什么。徐佑看他已有疲态,想来终日枯坐译经,又和自己说了这么多话,精力不济,当即直奔主题,道:“大师,我恐京城不日将有巨变,请你做好准备,一旦乱起,我会派人来请大师一道离京!”
  昙谶缓缓闭目,道:“于身无所取,于修无所著,于法无所住。过去已灭,未来未至。现在空寂。无作业者,无受报者,此世不移动,彼世不改变。此中何法?名为梵行!”
  徐佑等了片刻,轻声唤道:“大师,大师……”
  昙谶再无回应,竟是瞬间入定。徐佑知道他拒绝了自己的提议,心中怅然,躬身行了一礼,默默退去。
第三十三章
东宫圣女
  竺无漏进了禅房,跪地叩拜,没有做声。等了一会,竺道融坐在须弥座上,双目似开似闭,道:“徐佑为大毗婆沙,你心中可有不满?”
  “弟子虽无不满,却有些不解。徐佑并不亲近佛门,此人的路,我看在佛道之外……”
  “儒家?”
  “也非儒!”竺无漏冷静的道:“徐佑欲整合儒门,不过是借势而已。宗主明鉴,我绝非妒贤嫉能,然而徐佑为大毗婆沙,怕不是沙门之福!”
  竺道融不置可否,过了一会,道:“明天敕任大典之后,你和无尘及其余数十位师兄弟随法雅、法汰两位师叔离开金陵,到荆州寺庙暂且安身。”
  竺无漏大惊,以竺道融之能,尚要安排后路,莫非京师局势已不可控,道:“宗主!”
  竺道融柔声道:“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你不必多虑。只是近日心神不宁,似有所觉,可又迷雾重重,难以尽显尽知。为长远计,也为沙门计,你们出去避避也好!”
  “是!”竺无漏伏地哀泣,道:“弟子等无用,不能为宗主分忧!”
  “起来吧!很多事涉及宫中隐秘,原也不是尔等可以参与其中,谈何有用无用?”竺道融的声音里似有疲态,以他的修为,哪怕年事已高,也断不至于如此,估摸着还是因为国事劳心,道:“你明日远行,这些事该知晓一二。主上本来打算明日大典之后当着百官废黜太子东宫之位,择机再另立太子。可昨夜太子和衡阳王双双进宫,裸身露背,负荆跪行,奉表痛陈己过,言辞之恳切,引得主上潸然泪下,动了舐犊之情,竟抚其背道‘无父何怙,无母何恃?’,遂不再提废太子之事。”
  竺无漏听的目瞪口呆,道:“主上,主上他……”
  废立太子,何等大事,竟能如此儿戏?安子道当年被四位辅臣废少帝后迎入金陵继承大统,不出三年,就通过缜密布局杀四辅臣而亲政,劝学、兴农、招贤,民有所系,吏无苟得,号称极盛。十五年间两次北伐,收豫州,复洛阳,武功赫赫,虽第三次北伐遭遇挫败,豫州四郡得而复失,更被魏国大军逼近瓜步,威胁长江,导致江北六州邑里萧条,但无人敢小觑这位中兴之主。
  然而在太子一事上,安子道始终摇摆不决,竺无漏颇有无力之感,道:“主上这几年已不复北伐时之决断,对太子骄纵太过,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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