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校对)第50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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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文臣吐沫横飞,攻讦了徐佑整整一个多时辰,谢希文出面叫停,然后问徐佑道:“大将军可自辩!”
  徐佑淡淡的道:“诸君弹劾的都是事实,我没有好辩解的。愿辞去大将军之位,回钱塘主持玄机书院,为国家培育栋梁才。”
  朝堂里炸起惊雷,谢希文愣住,谁不知道徐佑舌灿莲花,死的能说成活的,黑的能说成白的,为何这般轻易的认输?
  其实连他自己也认为今天很多对徐佑的指控是求全责备,太过苛刻,但政争面前,心慈手软不得,必须趁着廷议未曾决定封赏之前,给予狂风暴雨的攻讦,才能把徐佑立下的盖世功劳稍稍抹去一些,否则的话,任由他加官进爵,今后将无人可以节制!
  之所以谢希文选择发难,是因为早些时日,皇帝找他透过口风,准备封徐佑为秦公。除了西汉初年特殊的历史环境,以及朝代更迭造就的安汉功王莽和魏公曹操,之后这七百余年,再无异姓王,更无异姓公。
  谢希文苦劝,说依旧制,王爵非皇子不封,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专封宗室,功臣封爵为开国诸爵及乡侯、亭侯、关内侯、关外侯。徐佑已是开国县侯,主上要加恩,大可封他为开国郡公,若是破例封公,加恩太过,恐怕非人臣之福。
  安休林少有的固执己见,要求谢希文在廷议时代表尚书省表态支持,谢希文见皇帝主意已定,只好退而求其次,说可以效仿卫青、霍去病的先例,封侯即可。
  徐佑功劳再大,大的过卫、霍?
  安休林仍然不同意,说汉武雄才大略,卫、霍之功,五分归天子,封侯可也。但他只不过中人之姿,灭凉之功,八成归徐佑,封侯不足以赏。
  谢希文断然拒绝,质问道:灭了凉要封公,等灭了天师道,是不是要封王?日后再北伐魏国,陛下拿什么来赏赐?
  安休林的回答让谢希文彻底绝望,竟然说该封王时也可封王,他不负徐佑,徐佑定不会相负。
  也是这次秘密谈话,让谢希文认清了形势,决定冒险在徐佑刚回京还摸不清局势时发起突然袭击,纵使不能切断他的青云路,至少也得按住他登天的势头。
  不能封公,是底线!
  陶绛冷冷道:“大将军好权谋!这招以退为进,用得娴熟之极。你固有识人不明,统兵无方,临机少断的过错,可毕竟开疆扩土,平定了西凉,这是谁也抹杀不了的大功,却要假惺惺的辞官归隐,是不是故意想要激起军队和朝野一些不明真相的人的愤怒,纠集成众,指责痛骂朝廷寡恩,好为你造出声势,然后裹挟军心民意,威逼陛下和朝廷加重封赏?”
  武将杀人用刀箭,文官杀人用言辞,陶绛这番话估计有大宗师的水准,切入点刁钻又狠辣,无论怎么反驳都会落入他预先设定的节奏。
  徐佑沉默不语。
  陶绛冷笑回坐。
  太极殿的气氛凝重到了极点!
  柳宁左右看了看,微笑道:“大将军,言官们风闻奏事,对事不对人,你莫要见怪和动气。今日廷议,陛下在,群臣在,若是有委屈,还是自辩的好,我想,大多数人还是能够明辨是非对错……”
  他看似和稀泥,其实是在逼徐佑。很多时候,理越辩越浑浊,对方明显抓住了西征过程里某些不可避免的小问题,再通过言官们无比精纯的喷子话术和人多势众形成的假象,把这些小问题给扩大化。
  也就是说,对错不重要,徐佑一旦开始辩,这团黄泥巴就掉裤裆里,到了那时,不是屎也是屎,臭不死人,可恶心死人!
  “是啊,大将军乃擎国柱石,岂可动辄辞官?”庾朓颤颤巍巍的道:“中书令说的对,弹劾大将军是言官们的责任,可弹劾的对或不对,则要大家商议而决。我是信大将军的,但是大将军不自辩,事后必会流言飞起,对朝廷,对大将军都不利。”
  柳宁和庾朓的突然表态,说明徐佑在西征之前,为了对付谢希文的旧党,与庾、柳门阀结成的同盟宣告结束。
  这是意料中事,旧党居左,徐佑居右,一方有圣眷,一方有兵权,庾、柳现在位于中间,他们更在意朝局的平衡和互相制约,旧党势大,就支持徐佑,徐佑势大,就支持旧党。
  皇帝为何昨日放徐佑一天假,就是让他赶紧找门阀谈判说合,重演上次合纵连横的那一幕,谁知徐佑闭门谢客,竟然坐以待毙。
  顾允看不下去,愤然站起,道:“陛下明鉴,统数十万大军于千里之外,形势瞬息万变,谁能事无巨细,全不出错?中书令行吗,尚书令行吗,还是谢、陶两位仆射做得到?”
  徐佑心里叹了口气,顾允这些年养气工夫还是差了些,嘴皮子的工夫更是差的远了,这都不需要谢希文和陶绛出面,寇祖宽立刻抓住顾允递过来的刀柄,道:“听闻吏部尚书饱读经史,没想到见识连那市井之徒都不如,品鉴珍馐,还得当厨子不成?国事问三省,治狱问廷尉,钱谷问户部,兵事问大将军府,各司其职,方能上下相安,要是中书令尚书令也能做到大将军做的事,那朝廷还设大将军干吗?我昨日还奇怪顾尚书为何要拜访大将军,今日一听,原来你二人私谋于密室……启禀陛下,臣,殿中侍御史寇祖宽,愿以身家性命为凭,弹劾徐佑和顾允结党乱政!”
  这是拼了命,被弹劾的官员要立刻请辞,皇帝不准,也得暂时回避,等候调查。但是,如果查无实据,弹劾不成功,皇帝震怒,身为苦主的徐佑和顾允不求情,寇祖宽很大几率真的得死。
  殿内众人无不惊骇莫名,你和徐佑多大的仇,何至于闹到这个地步?又齐齐望向谢希文,你到底想干吗?意思意思得了,这么凶猛,日子还过不过了?
  本来谢希文对徐佑发难,大家也能理解,不外乎找点由头,扣个屎盆子,把徐佑的功劳抹去些,要不然功高不赏,或者赏的太轻,显得朝廷寡恩,可真要是赏了,又怕徐佑尾大不掉。
  皇帝同样转头望向谢希文,目光里清楚的透露着不满。谢希文这时候也有点懵,他没打算和徐佑图穷匕见,现在不是时机,可寇祖宽到底什么情况?上朝前吃药了?
  寇祖宽自有他的盘算,这次受谢希文的游说,先是背叛了张籍,名声必定大臭,跟着又得罪了徐佑,把路走的太窄了,谢希文的承诺只能保一时,不能保一世,何不干脆豁出去,拿徐佑和顾允当垫脚石,立起自己不畏强权、不惧生死、为国为民的铁骨御史的人设,这样既能跳出谢希文的夹袋,还能得到他的帮助,更不必担负背叛的骂名,甚至连徐佑以后也不敢对付自己……
  机会只给有准备的人,搏一搏,拼一拼,御史变九卿!
  顾允的从政经历多在地方,从县而郡,从郡而州,调到京城不足一年,治理地方很拿手,对朝堂口水仗还是启蒙的水平,面对寇祖宽的咄咄逼人,根本没有还手之力,被诬蔑结党,顿时怒不可遏,却又不知怎么反驳才好。
  徐佑正了正衣冠,离开座位,走到大殿正中跪下,道:“宰辅疑我邀赏沽名,御史疑我结党营私,连顾尚书昨日寻我叙旧,也被牵连……陛下,我辩无可辩,西征八月,死伤了这么多的弟兄,都是有家有室的江东大好男儿,可我带他们出去,却没能带他们回来,又有何面目立足朝堂,又有何面目去见父老?臣意已决,请陛下念臣还算薄有寸功,允臣辞官,回乡治学……”
  “大将军万万不可!”安休林焦急的打断徐佑,欲亲自起身搀扶,可又不能殿内失仪,忙命黄愿走下御阶,代他扶起徐佑,好生宽慰道:“宪台有弹劾之权,我阻拦不得,但我深知大将军的忠心,日月可鉴,绝不会有任何的猜疑……”御史台又叫宪台或乌台。
  人主把话说到这个地步,臣子要不感动的痛哭流涕,也得识趣的收回辞呈,可徐佑仿佛铁了心,他是二品小宗师,黄愿用了力,却扶不起来,只能退到旁边,徐佑再叩首,道:“正因为陛下对臣的信任无以复加,臣才不能恃宠生娇,累及陛下的名声。既然寇御史弹劾,依照朝纲,臣应当请辞避嫌,若恋栈不去,天下如何看陛下,如何看微臣?”
  安休林就是不允,徐佑长跪不起,谢希文察觉到局面失控,也打定主意不再言语,坐看徐佑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其他朝臣更不用说了,旧党和徐佑已成死敌,谁敢这时下场?
  最后安休林无奈答应,几乎是流着泪恩准了徐佑辞官,退朝之后,拉着他的手再三叮咛,无诏不能离京云云,徐佑自是满口答应,离开台城,没去大将军府,而是去了长干里的宅子。
  随即,廷议的结果传遍了金陵城,不出三五日,徐佑辞官的消息也传到了藏匿在湘州紫阳山里的六天和盘踞益州的天师道的耳中……
第五章
风信
  北风骤起,大雪不约而至。
  顷刻之间,金陵就像是穿上了嫁衣的江南女子,娴静、端庄、神秘又含苞绽放。从北到南,玄武湖的鳞光沾染了冷色,秦淮河的桨声牵绊了时光,覆舟山下的行人匆匆的来去,青溪里的田墅在烟雾朦朦里遗世独立,台城和府城随着皑皑峰雪显得更加的矜持而尊贵。
  然而,长干里不同!
  长干里永远那么的热闹,翻飞的酒幔,嘈杂的叫卖,跑来跑去只顾着嬉戏的孩童,偶尔还有争执的对骂和忽远忽近的琴声。
  这是长干里独有的烟火气,繁华内敛,生趣盎然,所以当徐舜华的麒麟车穿过朱雀航的风雪,一头扎进长干里的街巷,就像是从一个世界,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起伏的牛蹄踩踏着青石路,清脆的宛若渔家女的唱和,车轮吱吱,留下两道蜿蜒又浅浅的印痕,人们争相散到两旁,却又分外好奇的看着这代表了身份地位财富和阶层的座驾。
  这是天工坊做出来的第一辆四轮牛车,取掉了只为溢价的华而不实的各种金玉装饰物,加固了车身和减震,外表并无太出彩的地方,但是乘坐起来相当的舒服,和之前的两轮牛车比,如同把手扶拖拉机换成了奔驰宝马,满足感飙升。
  安休林提倡“政在节财,礼为宁俭”,自皇后徐舜华以下,宫中少用绫罗,不戴金玉,宫灯减半,入夜皆熄,缺乏明黄色彩,整体看上去灰蒙蒙的,很是朴素。这辆麒麟车算是徐佑的孝敬,否则的话,徐舜华是不可能耗资几百万钱购买这样的奢侈品。
  车子在徐宅门口停下,徐舜华身穿常服,足踏布履,如云的假髻插着皇帝亲手做的木簪,素面无妆,可容色不减。
  秋分先下车,伸手去扶,徐舜华搭着她的手腕,缓缓落地,两名宫女以及二十名内府的侍卫跟在身后,敲开了大门。
  徐佑笑脸出迎,徐舜华神色冰冷,看也不看他,擦肩而过。徐佑从秋分手里接过油纸伞,对着她温柔一笑,然后紧跟着徐舜华,将伞遮住头顶,道:“阿姊,慢点,雪大路滑……”
  徐舜华凤目瞪了过来,徐佑赶紧闭嘴,两人进了后院的厢房,徐舜华回头对秋分道:“你守在门口,不管听到什么声音,谁都不许进来!”
  秋分略有点担忧,徐佑示意无妨,苦着脸关门,还没做好心理建设,耳朵被徐舜华一把揪住,用力来回拧,道:“说,你到底搞什么鬼?”
  “阿姊,疼!疼!”
  “呵,你也知道疼?”
  “我又不是石人……”
  “还敢顶嘴?”
  “好好好,阿姊你消消气!”
  “气消不了,你老实交代,真的要辞官归隐么?”徐舜华松了手,死死盯着徐佑,一字字道:“你现在厉害的紧,心里想的,我猜不透,可你一定要明明白白告诉我,究竟是被谢希文那狗东西逼得的无奈辞官,还是你自己觉得当这个劳什子的大将军没意思?”
  徐佑柔声道:“阿姊,辞官是真,但你放心,你尚在后宫,只有我这个弟弟可以作为依仗,群狼环伺,恶犬垂涎,哪怕是为了保护你,我也暂时不会离开金陵。等有司调查结束,还了我的清白,再谋复职可也……”
  徐舜华松了口气,身子好像失去了支撑,瞬间瘫软在椅子里。从知道徐佑辞官欲归乡开始,她就始终绷紧了全身的神经,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把厚厚的面具带着脸上,不让所有人看到面具下的仓惶和软弱。
  以前的她,从来不知什么是惧怕,可现在……她有了孩儿,活着有了意义,她还不能死,更不能败!
  “也好,你领军征伐多时,身心俱疲,趁这个机会在家调理修养。朝中的事不必忧心,谢希文既然找死,我会成全他!”
  徐舜华从来不是居于深宫、不谙世事的小女子,她敢在徐氏遭逢大难时上书大骂太子,血勇之气,丝毫不输男儿,这会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蕴含的杀气之浓烈,甚至盖过了窗外凌冽的寒风。
  “阿姊万万不可造次!”
  徐佑生怕她不管不顾做出什么蠢事,劝道:“今上固然对阿姊敬爱有加,可朝臣们却不会那么好相与,平时看着相安无事,那也是因为阿姊识大体,从不干涉朝政的缘故。况且主上绝不是偏听妇人之言的无道之主,他心里清楚的很,谢希文并不是和我有私仇,而是未雨绸缪,防微杜渐,免得外戚专权,重演东汉之祸。你想啊,我这个当朝唯一的外戚都被他们如此的忌惮,你这个正儿八经的皇后要是亲自下场,引起的反弹会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徐舜华不是笨蛋,略微思索,赞同徐佑的说法,道:“所以呢?”
  “所以你就当没我这个弟弟,回去见到主上,就说我兵权太盛,打压一下气焰也好,玉不琢不成器,年轻人受点挫折可磨练心志……”
  “这样虚伪的话我说不出口,还有,我来之前已经教训过他了!”
  徐佑无奈道:“揪耳朵?”
  “不,我用御案的砚台砸了他……”
  徐佑惊道:“受伤了吗?”
  “江子言挡在身前,砸破了他的头,皇帝无恙……”
  送走徐舜华,徐佑颇为头大,阿姊的脾气是看不见的暗流漩涡,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把她拖入无底的深渊,所以有些事还是尽早解决,迟则生变。
  他提笔写了信,交给詹文君,通过秘府的途径送到正在撤军路上的左彣手里,然后由清明在金陵几处不起眼的地方留下和风门联系的暗号,等到傍晚,长干里很有名的吴记鱼肆派人前来送鱼,脱去蓑衣和斗笠,正是长安见过面的段江北。
  “段供奉是常住金陵,还是恰好路过?”徐佑笑道。
  段江北陪着小心,道:“我居无定所,正好五天前有批布帛的货在金陵出了点小问题,我奉门主之命来处理,接到大将军的暗号,怎敢不来听候垂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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