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口成章(校对)第1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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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宽一点
六七十年前,京剧三大须生(汪、孙、谭)鼎立,各有千秋。到了我上小学的时候,三大艺人俱入晚境,他们的歌腔却仍脍炙人口,余韵未歇。街头巷尾,老少争鸣,这里高歌“过了一天又一天,心中好似滚油煎”(汪派的《文昭关》);那里力吼“小东人,闯下了,滔天大祸”(孙派的《教子》);连妇女与小儿也时时咏叹着“店主东,带过了,黄骠马”(谭派的《卖马》)。稍后,则刘鸿升的《斩黄袍》、汪笑侬的《马前泼水》中的一部分戏词,正如今日周信芳的《追韩信》、马连良的《甘露寺》的某些部分,到处摹拟,力求逼肖。
曲艺中,特别是单弦与京韵大鼓,也有同样的情况,而且由票友们写出了大量的作品。
这个风气,今天不但还存在,而且更加热闹了:京剧而外,工厂与农村里也摹唱各种地方戏、各样鼓词,外加新的歌剧;百花齐放,各取所喜。
稍加留意,就听得出来,大家所唱的都是戏曲与曲艺中的韵语。原来,戏曲与曲艺的唱词是与诗歌分不开的。古代戏曲,除了一些俗语话白,都是精心撰制的诗词。后来,产自民间的戏曲,虽然唱词不能都达到诗的水平,却仍力求节奏分明,合辙押韵。所以,我刚才用了“韵语”二字。这就是说:唱词虽袭取了某些诗词的格式,而在质量上未能珠光宝气,都成为美妙的诗篇。是的,“店主东,带过了,黄骠马”是仗着谭腔传世,并无多少诗意。有的唱词,如“人来带过马走战”等等,不但全乏诗意,而且欠通。这不能怪艺人。在旧时代里,诗人骚客往往不屑于给民间的创作加工,而艺人文化水平又不都很高,于是东拼西凑,马马虎虎。有些唱词本来通顺,而艺人口传心受,以讹传讹,乃至越来越不像话。现在,各剧种都在表演时打字幕,有时唱腔本可博得彩声,可是抬头一看字幕,便悄然而止,颇为伤心。有些词句的确欠通啊!这个毛病,甚至在新编的戏曲与曲艺节目中也未完全清除。
这是件值得我们注意的事。首先是:戏曲与曲艺是广大人民所喜爱的。人民不但爱去听它们,而且高兴学会几句,供自己消遣。虽然没有统计过,我们却可以相信,会哼几句京剧或地方戏的一定要比爱朗诵诗歌的多着许多。从时间上说,“过了一天又一天”等等,已在我的耳朵里响了五六十年!当时的那些骚人墨客万没想到,他们自己所写的诗词也许一句也没传下来,而“过了一天又一天”却仍活在人的口中。他们若生在今天,我想他们会恍然大悟,会给戏曲与曲艺帮帮忙的。说到这里,我就想起当今的诗人,好不好自告奋勇,伸伸手帮点忙呢?是自告奋勇,绝对不许勉强!我知道,有一些诗人已经帮过忙或正在帮忙,但是还很不够。我们有四百多个剧种,而每一剧种又都有多少多少传统剧目,且需写新戏。即使我们所有的诗人都去帮忙,也还是不够用。那么,一位也不去帮忙,不更糟了么?有的青年,请原谅我的嘴直,把诗的领域划得太小了。他们以为只有新诗是诗,别的都不算数。事实上,戏曲与曲艺中虽然有不少不怎样的韵语,可也的确有不少好的诗。有一天,一位工人同志听完一段传统的鼓词,对我说:“这是诗呀!咱们为什么不多写这类的诗,既是诗,又能表演,多么好啊!”对了,青年朋友们,这位同志说的有点意思,请想想吧!别从门缝里看诗,把它看扁;诗的领域可览的很咧!“小东人”、“店主东”等等还可以传唱几十年或几百年,何况比它们更好的词句呢?人民既喜唱“小东人”等,干吗不爱真正的诗句呢?若是人人都唱着一些字句美,腔调美,思想美的唱词,不是更能陶冶性情,提高政治觉悟与文艺欣赏么?还有,艺人们既能给“店主东”安上那么好的腔儿,若遇到情文并茂的唱词,他们怎能不更精心地安腔遣字,充分发挥创造的才能呢?
写惯了新诗,忽然去写戏曲或曲艺的唱词,并不能马上成功。须下一番工夫。学习什么不要下苦功呢?下些工夫,既帮助了戏曲与曲艺的发展与提高,又无碍于写新诗,只是添了些本事,有什么坏处呢?要写新诗就写新诗,该写戏曲或曲艺,也不推辞;双管齐下,两条腿走路,难道不好吗?我们的戏曲与曲艺需要大家帮忙:传统节目有待整理与加工,新的节目急须创作。设若总是没有多少人会写唱词,提高唱词,可怎么办呢?我不劝告任何一位新诗人放弃新诗,去专写剧本或鼓词。各人有各人的嗜爱与兴趣,不可强同。我是说,来帮帮忙,学点新本领,谁也不会吃亏。我们曾经有过不少伟大的诗人,创作了不朽的诗剧。那么,我们怎么就不可以为戏曲与曲艺劳动劳动呢?假若通过我们的劳动,而人民都高歌着最美丽的唱词,代替了“小东人,闯下了,滔天大祸”,不也很好吗?戏曲与曲艺的唱词本该是雅俗共赏的诗,与诗人大有关系。我们不应因看到一些俗俚欠通的老词儿就鄙视戏曲与曲艺,老词儿中也有很好的诗。我们应当学习那些好的,而给不好的去加工,并创作更好的新词儿。雅俗共赏的唱词并不容易写,我们去学习学习,或者还有益于新诗的创作呢。把诗看宽一些,从而丰富我们的写作本领,一定有益无损。
是的,雅俗共赏实在不容易作到。太雅,难免脱离群众。太俗,又难于精炼。俗而不通,固然是个毛病;雅而不通,就更莫名其妙,不知所云。雅与俗能够很好地结合,词达理畅,可真不容易。这值得我们学习。
我真希望诗人们把他们的热情带到戏曲与曲艺中来,给戏曲与曲艺以有力的支持,使它们得到新的血液,推陈出新,雅俗共赏,好一番峥嵘气象!
多练基本功
——对石景山钢铁公司初学写作者的讲话摘要
很高兴和同志们见面。我来讲话,是为互相学习。因为忙,没来得及预备完整的讲稿,想起什么说什么,意见未必正确,请同志们指正。
我觉得:练习基本功,对初学写作者来说,是很重要的事,就拿这作为讲题吧。(一)先练习写一人一事:有些人往往以写小说、剧本等作为初步练习,我看这不大合适。似乎应该先练习写一个人、一件事。有些人常常说:“我有一肚子故事,就是写不出来!”这是怎么回事呢?你若追问他:那些故事中的人都有什么性格?有哪些特点?他就回答不上来了。他告诉你的尽是一些新闻,一些事情,而没有什么人物。我说,他并没有一肚子故事。尽管他生活在工厂里、农村里,身边有许多激动人心的新人新事,可是他没有仔细观察,人与事都从他的身边溜走了;他只记下了一些破碎不全的事实。要想把小说、剧本等写好,要先从练习写一个完完整整的人、一件完完整整的事做起。你要仔细观察身旁的老王或老李是什么性格,有哪些特点,随时注意,随时记录下来。这样的记录很重要,它能锻炼你的文字表达能力。不能熟练地驾驭文字,写作时就不能得心应手。有些书法家年老目昏,也还能写得很整齐漂亮。他们之所以能够得心应手,就是因为他们天天练习,熟能生巧。如果不随时注意观察,随时记下来,哪怕你走遍天下,还是什么也记不真确、详细,什么东西也写不出来。
刚才,我站在此地小坡上的小白楼前,看见工厂的夜景非常美丽;想来同志们都曾经站在那里看过好多次了,你们就应该把它记下来。在这夜景里,灯光是什么样子,近处如何,远处如何,雨中如何,雪后如何,都仔细地观察观察,把它记在笔记本上。
要天天记,养成一种习惯。刮一阵风,你记下来;下一阵雨,你也记下来,因为不知道哪一天,你的作品里就需要描写一阵风或一阵雨,你如果没有这种积累,就写不丰富。经常生活,经常积累,养成观察研究生活的习惯。习惯养成之后,虽不记,也能抓住要点了。这样,日积月累,你肚子里的东西就多了起来。写作品不仅仗着临时观察,更需要随时留心,随时积累。
不要看轻这个工作,这不是一件容易事。一个人,有他的思想、感情、面貌、行动……,一件事物,有它的秩序、层次、始末……,能把它逼真地记下来并不容易。观察事物必须从头至尾,寻根追底,把他看全,找到他的“底”,因为做文章必须有头有尾,一开头就要想到它的“底”。不知全貌,不会概括。
有些年轻同志不注意这种基本功练习,一开始就写小说、剧本;这种情况好比没练习过骑车的人,就去参加骑车竞赛。(二)把语言练习通顺:下功夫把语言写通顺了,也是基本功,也是很重要的基本功。它和戏曲演员练嗓子、翻跟斗一样。演员不练嗓子,怎么唱戏呢?武生不会翻跟斗,怎么演武戏呢?文学创作也是一样,语言不通顺,不可能写出好文章。有些人,确实有一肚子生动的人物和故事,他向人谈讲时,谈得很热闹;可一写出来,就不那么动人了,这就是因为在语言方面缺乏训练,没有足够的表达能力。
有些人专以写小说、写剧本练习文字,这不妥当,文字要从多方面来练习,记日记,写笔记,写信……都是锻炼文字的机会;哪怕写一个便条,都应该一字不苟。
写文章,用一字、造一句,都要仔细推敲。写完一句,要看看全句站得住否,每个字都用得恰当与否,是不是换上哪一个字,意思就更明显,声音就更响亮,应知一个字要起一个字的作用,就像下棋使棋子那样。一句,一段写完之后,要看看前后呼应吗,联贯吗?字与字之间,句与句之间,段与段之间,都必须前后呼应,互相关联。慢慢地,你就学会更多的技巧,能够若断若续,有波澜,有起伏,读起来通畅而又有曲折。写小说的人,也不妨练习写写诗;写写诗,文字就可以更加精炼,因为诗的语言必须很精炼,一句要表达好几句的意思。文章写完之后,可以念给别人听听。念一念,哪些不恰当的字句,不顺口的地方,就都显露出来了,才可以一一修改。文章叫人念着舒服顺口,要花很多心思和功夫。有人看我的文章明白易解,也许觉得我写时很轻松,其实不然。从哪儿开头,在哪儿收束,我要想多少遍。有时,开了许多头都觉得不合适,费了不少稿纸。
字的本身没有好或坏,要看用在什么地方。用得恰当,就生动有力。
文字要写得简练。什么叫做简练呢?简练就是话说得少,而意思包含得多。举一两句做例:“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只不过十四个字,可是包含多少情和景呀!
简练须要概括,须要多知多懂。知道一百个人,而写一个人;知道一百件事,而写一件事,才能写得简练。心有余力,有所选择,才能简练。譬如歌剧演员,他若扯着嗓子喊叫,就不好听;他必须天天练嗓子,练得运用自如,游刃有余,就好听了。
我建议大家多多练习基本功,哪怕再忙,每天也要挤出点时间写几百个字。要知道,练基本功的功夫,应该比创作的功夫多许多许多倍!
勤有功
《戏剧报》编辑部嘱谈十年来写剧经验。这不容易谈。经验有好有坏。我的经验好的很少,坏的很多,十年来并没写出过优秀的作品即是明证。
现在谈谈我那很少很少的好经验。至于那些坏经验,当另文述之。
(一)我写的不好,但写的很勤。勤是好习惯。十年来,我发表的作品比我写的少;我扔掉过好几部剧本。我认为在学习过程中,出废品是很难免的。但是,废品也是花了些心血写出来的。所以,出废品并不完全是坏事。失败一次,即长一番经验。我发表过的那些剧本中,从今天看起来,还有应该扔掉的,我很后悔当初没下狠心扔掉了它们。勤是必要的,但勤也还不能保证不出废品。我们应该勤了更勤。若不能勤,即连废品也写不出,虽然省事,但亦难以积累经验,定要吃亏。
勤于习作,就必然勤于观察,对新人新事经常关心。因此,这一本写失败了,即去另写一本。新事物是取之不竭的,何必一棵树吊死人?
即使是废品,其中也会有一二可取之处。不知何时,这一二可取之处还会有用,功夫没有完全白费。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工作方法。有的人须花费很多时间,才能写成一部剧本的初稿,而后又用很长时间去修改、加工。曹禺同志便是这样。他大约须用二年的时间写成一部作品。他写的很好。我性急,难取此法。我恨不能同时写三部作品,好的留着,坏的扔了。
对于已经成名的剧作家,我看曹禺同志的办法好(虽然我自己学不了他),不慌不忙地写,极其细致地加工,写出一本是一本,质量不致太差。我的勇于落笔,不怕扔掉的办法可能有益于初习写剧的人。每见青年剧作者,抱定一部剧稿,死不放手,改来改去,始终难以成功。于是力竭气衰,灰心丧胆。这样,也许就消沉下去,不敢再动笔。假若他敢写敢扔,这部不行,就去另写一部,或者倒会生气勃勃,再接再厉。既要学习,就该勤苦。一战成功的愿望一遭到失败,即往往一蹶不起。我们要受得住失败,屡败屡战。在我们写的多了之后,有胜有败,经验丰富了,再去学曹禺同志的办法似较妥当。
只有勤于动笔,才逐渐明白自己的长处与短处,得到提高。有的青年剧作者,在发表了一部相当好的作品之后,即长期歇笔。他还非常喜爱戏剧,而且随时收集写作资料。可是,资料积蓄了不少,只谈而不写,只虑而不作。要知道,笔墨不落在纸上,谁也不知道资料到底应当如何处理,如何找戏。跟别人谈论,大有好处。但是归根结蒂还是要自己动手去写才能知其究竟。熟才能生巧。写过一遍,尽管不像样子,也会带来不少好处。不断地写作才会逐渐摸到文艺创作的底。字纸篓子是我的密友,常往它里面扔弃废稿,一定会有成功的那一天。
“业精于勤”,信非虚语。
(二)我没有创造出典型的人物,可是我总把人物放在心上。我不大会安排情节,这是我的很大的缺点。我可是向来没有忽略过人物,尽管我笔下的人物并不都突出。
如何创造人物?人各一词,难求总结。从我的经验来看,首先是作者关心人。“目中无人”,虽有情节,亦难臻上乘。我不能说我彻底熟悉曾经描绘过的人物,但是,只要我遇到一个可喜的人物,我就那么热爱他(或她),总设法把他写得比本人更可喜可爱,连他的缺点也是可爱的。作者对人物有深厚的感情,人物就会精神饱满,气象堂堂。对于可憎的人物,我也由他的可憎之处,找出他自己生活得也怪有滋味的理由,以便使他振振有词,并不觉得自己讨厌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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