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蜜沉沉烬如霜(校对)第5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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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正兀自感慨神仙的行踪缥缈不定,十年一见却又瞬息消失,再抬头却是那月余未见的大皇帝居高临下立于我面前。他这是什么时候来的,我竟丝毫未察觉……
  一下又想起他上次醉酒后的浑话,不免有些惶惶,现下又无纱帘遮挡,仅戴面纱,我只得将头垂下低得不能再低:“臣见过皇帝陛。”
  久久无人回应,若不是我看见他的赤金衣摆尚在,竟要错以为他已走了。
  再这么低头低下去脖颈可要断了,无法,只得抬起头来坦然看向他。
  “怎么?终于抬头了?朕就叫你怕成这样?”他冷嘲。
  “臣是敬重陛下。”我赶紧表忠心。不管他眼里写满不屑与不信,反正我心意表达到就可以。
  “你适才与何人说话?”他审视看向我,洞若烛火,“朕似乎听到男子之声……族长这是不准备留性命了?”
  “臣与陛下说过臣可以通神明,陛下不信。方才与臣对答的就是位大神仙。”我向他几分炫耀道。
  “你不是这世间只能同我一个男子说话吗?便是我,你还常常不忘扯那厚厚的纱帘,如今怎的又不避讳了,显见得你们那族里的劳什子规矩也不是不可破。”显然,大皇帝没能领悟到我吐纳有度的通仙情怀,偏题偏得远了些。
  我只好与他说明:“他是大神仙啊,我只是不能和凡俗男子说话,又没有规定我不能和男神仙说话。故而没有坏规矩。”
  大皇帝显然不满我这话,拂袖走了。
  过没多久,便听羌活对我说了个新闻:“此番皇帝陛下下了个禁令,从今往后,举国上下禁止种养晚香玉,族长你说是为什么呢?”
  我认真想了想:“应该是大皇帝对这晚香玉花粉过敏吧。”
  这日之后,大皇帝又恢复了隔日便到我这里与我说两句话的习惯,只从未再提那夜醉酒后的话,显是随口一说,时日一过便忘了。
  幸得我信念十来年如一日坚定从未动摇,当夜并未应承他什么不得体的话,不然今日便要贻笑大方了。
  听说前朝又是百官联名上奏切切恳求皇帝纳妃立后,更有言官死谏以头撞柱以头抢地者岂止一二。
  大皇帝最后回话:“赤练狼族、索河荼国、锡叉疆国、霍洛庚族一日不灭,东面、西面、南方、北方一日不平,四海一日不统,朕便一日不娶。”叫百官皆为其坚韧崇高的信念所折服,深深敬仰。
  翌日,又有诏书宣出皇宫,将大皇帝的一个侄儿抱入宫中抚育。其意不言自明——若是大皇帝终身不娶或哪日战死沙场,也有个名正言顺的养子即位。彻底堵住那些担心皇帝无所出导致国祚不稳的大臣的悠悠之口。
  我亦对大皇帝肃然起敬。暗道自己以前不该以貌取人,他虽面貌妖娆俊美,骨子里却是个铁骨铮铮有大志的爱国铁腕皇帝。
  他见我的眼神,显是读出我的心思,只轻笑道:“怎么?只许你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做一代圣医,却不许我为国抛头颅洒热血做个开疆僻壤的千古一帝?你不是说过想与我共入史册流芳百世吗?这便是个好机会。”
  只是,我却不想他战死沙场,不晓得为什么却有些难过,我想,应该是潜意识里担心要给他殉葬吧……
  在他第一次御驾亲征上战场前,我为他准备了整整十车的丹药,包裹了各种治血化瘀的金疮药、可解各类奇毒的速效药,当然,还有各种可以用在敌方身上的毒药。最后我还将十枚新近炼制的“大难不死关键时刻续命金丹”郑重亲手交给他,切切叮嘱他一定贴身保存,莫要弄丢或被人偷走。
  “陛下虽说臣是庸医,只这制药一项,我敢说,当今天下,我若称第二,无人敢称一。陛下定要信我。”
  他伸手轻轻摩挲那药囊上我歪歪扭扭绣的“金丹”二字,前所未有地和煦暖阳笑开,开口却又带上几分自嘲:“你这是想给你自己保命吧?不过,我却很高兴。我说过……我们有一辈子可以耗着!待到那日,你可愿……”
  话未尽,他又一挥手:“罢了,还是莫问,问了也是让我自己徒增烦恼,便当我什么也没说吧。”言毕,便一身铠甲大步离开。
  遥遥之中似乎一句话随风而来,却又登时被风吹散……
  “待到那日,你可愿做我的皇后……”
  此后,我再不能隔三差五见着大皇帝,也不用担心如何端着圣医族族长的身份不堕与他端庄谈话,可是越来越有些草木皆兵地提心吊胆。大皇帝常常一出兵便是半年十月,偶或寄来一份书信,内容皆是轻描淡写地问我长生不老药研制过程,我却每每接到边关信函便心中有种大石落地之感,回信竭尽详细之能事,还附上一些我多年总结的常人亦能掌握的饮食医理,好叫他常保康健。
  幸得,大皇帝是个资质颇高的用兵奇才,似战神附体一般,这么多场战役打下来,竟从未尝败,可谓常胜将军了。
  次次他凯旋战袍未解铠甲未卸便会入我医殿之中,见我蹙眉替他开下各种补药,他便会莞尔一笑,还常常半开玩笑问我:“怎么?我这么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做我的皇后可是不辱没了你?”
  我晓得他逗我,便应他:“自然不辱没,只是臣这庸医怕辱没了战神。”
  明明是玩笑话,他却黯然神伤似孩子一般,叫人不忍去看。
  ——
  转眼,我已在皇宫里住了五年,东面的赤练狼族、西面的索河荼国、南面的锡叉疆国皆被大皇帝降服称臣。那些本来以为我国天子积弱蠢蠢欲动的敌国将领、边界几欲叛变的异族部落一提大皇帝莫不是坐卧难安惶惶不可终日,生怕下一刻目标便是他们。国中上至耄耋下至黄口提起大皇帝皆是自豪骄傲,为自己作为大皇帝的臣民感到由衷地与有荣焉。
  此番,只差最后一个目标——北面的霍洛庚族。
  那日,他偶得兴致与我下棋,棋行一半,我试探劝他:“如今军中将领极多,人才辈出,陛下何不给他们些机会,让他们也过过主帅调兵遣将的瘾头?何必关键时刻次次以命犯险非要亲征?臣只晓得弄药,不晓得打仗,但还是知道有句话——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这‘常胜将军’虽所向披靡风头无两,但刀剑无眼,世事难料,陛下还是不要做了吧。臣……臣甚是忧心。”
  他夹着一枚黑玉棋,静静看向我,久久不落子,身姿竟似被施了咒语般定在那里,眼睛都不眨一下,似乎唯恐一眨眼,那魔幻便消逝了。
  但见他喉头上下一动:“这么多年了,我终于听你由衷说一句担心我。可见……我也不是全然为入你心……是不是?|”
  看着他满面希冀,我却不忍答言,只垂下头。
  “如若此番我不御驾亲征,你可能应我一事?”他伸手缓缓包住我隔着棋盘刚刚落子的右手,我一惊,直觉挣扎,却如何能敌他舞刀弄剑的气力,“锦觅,答应我,做我的皇后!可好?”
  “臣不能应!”我决然道,“臣可为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可随陛下殉葬帝陵,只此一事,断不能应。望陛下体谅。”
  半响,他似全身气力皆被抽空,徒然放开我的手,颓唐站起身来,衣袖带过处,一盘棋局狼藉一片:“呵呵……我就知道……终究还是我傻了……体谅?我体谅你,却有哪个来体谅我?我倒是想立时三刻战死沙场,让你一遂心愿给我殉葬。只是,我在你这里屡战屡败,却又不死心地屡败屡战,终究是输得精光。刀剑虽无眼,天地却有眼,情场失意至此,战场自然得意。你想殉葬,怕是却没这个机会……”
  我望着散棋,心中凌乱一片,竟是凄凉……
  后来,他终于还是走了,出征前再没见过我。
  两月后,我吐出一口鲜血,晕厥过去。
  醒来时,天色昏暗,似有春雨淅淅沥沥。我觉得胸口有些闷,呼吸不畅,想伸手揭开面纱,不想,手竟被人紧紧握住。我眩晕转过去,但见两月未见的大皇帝坐在床边,甲胄未解犹带干涸的污泥血渍,面上脏污横一道竖一道。
  “陛下……你……怎么回来了……咳咳咳……”
  他止住我:“快别说话!”沉声道,“我怎么回来?你这都昏睡了小半月,我便是在天边也赶回来了。”
  我一愣,半个月,我这次竟睡了这么久?
  “太医们悬丝诊脉与我说你只是上火,我却不信,你整天研究些奇奇怪怪的药,是不是制药的时候染毒了?还是别的什么?你自己的症状自己心里肯定清楚,你老实与我说,这是怎么回事?”他的言辞十分着紧,眼中似有化不开的忧虑。
  我努力做轻松模样笑了笑:“不打紧,太医们的诊断确实没错,是上火了。”
  他非但未轻松,反而更加焦虑:“上火?哪个上火会这般模样晕厥?我虽不精通医理,你也莫要想诳我。”
  “臣不敢瞒骗陛下,是上火。”我努力平复气息,不紧不慢道,“好比有些人对鱼虾过敏,轻则全身起疹红肿,状若水痘;中则非但起疹子,还会晕厥过去;更有重者还会呼吸不畅,若非及时给药便会性命堪忧。臣自幼便是个容易上火的体质,吃个荔枝便会晕过去,但臣善用药,今日里研制了一种可根治这毛病的药方,为了试此药效,故而吃了一串龙眼,想待起反应后便将那药拿来吃下,不想竟晕厥半月,叫陛下见笑了。”
  “荒唐!”闻言,他勃然大怒,“明知自己是个什么体质,吃个荔枝尚且会晕厥,莫说龙眼这么上火的东西,竟然还这样玩笑一般乱吃,还拿自己试药!你这是不要命了!”
  “药在哪里?”他一面怒斥一面又赶紧问道。
  我告诉他放药的位置,但见他取了药丸来,亲自按着我原来在药单上标注的用法,用水兑开细细研磨,举手投足皆是谨慎认真,之后满面严肃地一勺一勺喂我咽下。末了,还认真刮了刮碗底,确认无遗漏后,将碗在桌上一顿,恨声道:“你成日将给我殉葬挂在嘴边,再这般乱试药,不拿自己身子当回事,死在我前面了,却怎么给我殉葬法?”
  “臣若先去,圣医族自然会再立新的一任族长,届时,便由她接替我给陛下殉葬。”我给他解惑。
  “你……好,很好!”他胸口起伏不定,“你总知怎么拿捏我软肋三言两语将我打败!我若是有哪天死了,定是被你给气死的!”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走后,羌活来照顾我,我方知晓,他本已神鬼不觉地带着一千精兵深入霍洛庚族,正待发起进攻,孰料,不知是谁,竟将我这吐血昏厥的消息八百里加急传给了他,当下,他便放弃所有作战计划。然而深入内部容易,若要再出去,却是难如登天。因报信人的到来,打草惊蛇,霍洛庚族当下便发现他的踪迹,怎能放过这样将他围困生擒的机会。谁也想不到,他竟是奇迹般带着人马杀出一条血路,生生浴血闯了出来,马不停蹄赶回京城,甫一回宫便漏夜前来。
  我听了,不知是个什么滋味,似乎有许许多多心绪念头奔涌澎湃而过,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想。羌活什么时候离开的我都不知。
  夜深,我吃了药好转些许,却怎么也睡不着,便起身燃灯翻看医书。
  不想,那行踪不定的润玉仙却来了。
  他蹙眉道:“我明知此番你便是为着历劫而来,却终究看不下你这般受罪,即便你不是你。”接着,他伸手轻轻簇起一道光,慢慢将那光附于我额头,待那光线渐渐消融,我竟觉虽未痊愈,但也缓和许多。
  我自然听不懂他这打机禅的神仙话语,却还是感激他,与他道谢。
  他道:“你永远不必与我言谢。”垂下长长的眼睫,他低声问我,“你可是又对他生了情?”
  我不知他缘何用个“又”字,但冥冥之中竟不觉得突兀,只觉此字似乎理所应当。
  我低头认真想了想,对润玉仙回道:“我不知……我只知道……”低头看着桌边沙漏缓缓流逝,我心中反复,最后终是字字笃定道,“我只知道,给他殉葬,我心甘情愿!若是别人,我却是断然不愿。”
  忽听殿外“哐啷啷”一声脆响,我惊诧转头,润玉仙闭了闭眼,几不可闻地说了一句我听不明白的话:“罢了,我终是只有旁观的命数……”言毕,便凭空消散了。
  但见那边殿门外几乎是跌入一人,慌张欣喜,却又满面惶惶然惴惴不安,患得患失的模样,什么帝王威仪、清傲独断统统不见,手脚似乎都不知该怎么摆放,无措如斯,青涩如斯。
  我心中渐渐泛起一片心疼……抬起脚步,慢慢走向他……
  他一顿,几步上前,伸手似乎想握住我的手,却又硬生生收回,唯恐唐突一般,全无之前的强硬。
  “我……我只是不放心,想来站在门口陪着你便好,却不想……听你与那神仙言语,我只听到最后一句……”他小心翼翼不甚确定地看向我,“你说的可是我?你说的可是真的?”以前我或许看不明白,或许不愿看明白,现下,我既已这般,便放任自己认真看向他的眼睛,那满心满眼都是虔诚捧出的一片琉璃剔透心思,满溢的都是深沉若海的情意,叫我如何忍心……
  我踮起脚,伸手替他拢了拢鬓角被夜风吹开的几缕发丝:“是真的。我一直想对你说,却一直说不出口。不知会不会太晚……”
  下一刻,我便被一个大力拢入他温暖坚定的怀抱:“永远不会晚!我说过,我们有一辈子可以耗。任凭你怎么打击我,叫我灰心丧气,然而,只要隔日一看到你,我便又会生出无穷尽的念头和恬不知耻的勇气。我只当最后,或许七老八十了,你能放下你那些坚持,勉强迁就与我,或者,连七老八十还是这般执拗决绝,但是,你说过我们生死相托,我想我们这般耗一辈子,最后,你还是会与我比肩躺于帝陵之中,那时,也许便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刻。”
  他将我的耳朵贴在他的胸口,我听见里面潮汐一样激荡涨落:“然而,我从不敢这般奢求,这么快……竟然这么快,我就得到了我本以为此生无望的奢侈。锦觅,锦觅,锦觅……告诉我,这是真的吗?”
  原来竟叫他这般低入尘埃,这般心酸卑微,我回抱紧他,心中苦涩一片,隐隐作痛。
  “旭凤……”我念出不知何时潜入我心辗转反复的两个字,从未说出,不想一朝开口竟是自然而然,似乎唤过千遍万遍。
  “哎!”他欣喜若孩童般赶忙应声。
  “旭凤,旭凤,旭凤,旭凤……”我一迭声叫他。
  “哎!哎!哎!哎!”他一迭声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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