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特工(校对)第1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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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后记历
当阿显顿被派赴X市而举目四顾时,他不能不感到,目前他的处境是复杂微妙的。X市为一参战的重要国家之首都;但这个国家却处于分裂状态;其中一大政党强烈反战,另外革命在此地也有发生的可能,即使不是迫在眉睫。阿显顿行前所得指示是,前往考察一下此处尚有何能为或可作何争取,然后据此提出建议,并在建议获得(派送他的高层人士)批准后,立即付诸实施。他此来不仅身携巨款以供其支配,英美两国大使亦均被关照过,盼能对之提供权限所及之各种便利。不过阿显顿也受到叮嘱,凡事知悉便是,而不得外传,尤忌因口边不慎而将不便此两列强官方代表所应与闻之事宜泄露出去,以致造成难堪局面;再有,既然他还要务在身,有必要对与那执政党处于剑拔弩张状态的另一政党私下予以支持,而此执政党派复与英美双方之关系颇形融洽,故阿显顿更得遇事谨慎,决不张扬外露。那位高层人士殊不欲两位大使察知,竟曾有一无名特工被派去其间,从中作梗,以干扰其行事;他们定将因不堪其辱而大为不满。另一方面,有关方面也考虑到,能在反对营垒之中得一代理之人亦诚大佳事,如此则遇到风云突变,自不难使此党因手握巨资而深得其新上台人之信赖。
然而当大使的每每对其个人之尊严矜持强调过甚,于自己权威遭侵一节其嗅觉尤表现得异常敏感。当阿显顿初抵X市对英驻该国大使赫伯特·惠泽斯朋爵士作一工作性的访问时,他所受到的一番接待,在礼数上虽绝无一丝可以挑剔,但其热情之低,北极熊遇上也必凉透脊背。赫伯特爵士者,职业外交家也,向于此行道研练有素,其个人修养之圆到娴熟,人所共仰。他对阿显顿此来之公干并无一语问及,因他清楚他将得不到正面回答,但口风语气里面已足够使对方明白他不过在做愚事。在谈到曾派阿前来的那些高层人士时,口气容忍之中不乏酸刻。他对阿显顿讲,他已接到知照,对他提出的需要帮助之处定将予以满足,此外何时有事找他也只管明说即是。
“我还接到了一项较为奇特的要求:
一、
要将你的电文按你的密码(这个肯定已经给过你了)替你发出;二、
将以密码寄给你的电文转交给你。”
“但愿这种情形不会太多吧,爵士先生,”阿显顿答道,“我当然明白这种打密码和翻密码有多烦人。”
赫伯特爵士一晌无话,因这一回答并非是他所要的。他站起身来。
“请来我办公室一下,让我把顾问和秘书都介绍给你,你有电报要发时找那秘书就行。”
阿显顿随他走出接待室,在他已被介绍给顾问之后,大使勉强伸出手来和他握了一下。
“希望不久还能再见到你,”他稍点了下头,便离开了。
对这番招待,阿显顿倒也能坦然置之,不以为意。他的身份本来便是要退居隐处,他并不想因官方之厚遇而将注意力引向他自己。但当这同一天午后他又去美国大使馆拜会时他才明白何以赫伯特·惠泽斯朋爵士会对他如此冷淡。美国大使为威勃尔·沙弗先生,堪萨斯市人,他之得此委任亦系出于对其长年政绩之考虑,而授官之际尚不知战事已迫在眉睫。他生得高大粗壮,虽已过盛年,鬓角苍苍,但保养得当,仍然精力健旺,逾于恒常。从相貌上看,只见他脸额宽阔、肤色红润、鼻子扁平、下巴微突,露坚毅之气,再有面部则刮洗精光,但其表情特形活跃,不时地扭曲成种种古怪滑稽鬼脸,仿佛那不是普通的肉,而是由一种可用以制作暖水瓶的红色印度橡胶所长成的。他满怀热情地去迎接阿显顿。这是一位乐呵呵的痛快人。
“我想你已经见过了赫伯特爵士。而且我敢说,你已经惹翻了他。试问华盛顿和伦敦那方面是何居心,竟然通知我们要代发你的密码电报而其内容则不让我们知道?你该清楚,他们是无权这么干的。”
“不过,大使阁下,他们之所以如此也无非是为了省时省事罢了。”
“好吧,那就说说你此行的使命是什么?”
这个问题当然是阿显顿不准备回答的,但从礼貌上讲,明说不便回答也不合适,于是他只打算给他这样一个答案,从中大使将什么也得不到。他已从面相上看出,沙弗先生虽也不愧为一位大有才干之人,甚至对总统选举这类大事也足以起到其举足轻重的作用,但却难说,至少单凭肉眼观之,具有他目前重任所必需的那种相应的机敏。他给你的印象只不过是一名爽直痛快的好好先生,其爱好是好吃好喝。如果阿显顿是在跟他打扑克牌,那他就得加上几分小心了,但是论到眼前这类事情,那他就会有一切无事的安全之感。于是他便以笼统抽象之词就目前世界的局势作了些泛泛之谈,而且还没等谈了多少就立即询问起大使对这一切的高见。这实在无异于对战马的一声军号:
请听吧,沙弗先生已经向他发表起演讲来了,而且一讲起来便是滔滔不绝,毫无停顿,一连气讲了不下三十分钟,因而等到最后因疲惫不堪而不能不停下来时,阿显顿正好在对其盛情接待大表了一番感谢之后而安全告辞退去。
阿显顿已盘算好,目前先避开和搁过这两位大使一段,而把精力更多地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上去,因而不久一套作战方案便已形成。但偶然的机会却使他竟因为赫伯特爵士做了一件好事而又被卷进同这位官员的交道里去。上文提出过,沙弗先生好像更是个政治家而非外交家,而他的看法见解的分量也更主要的是来自他的高位而非他的高明。他自己对他目前所攀上的高位的看法不过是:
正好借此机会对一切人生之乐大大享受它一番。但因其放纵过甚与漫无节制,他的躯体已呈现不支,渐露颓相。他对一般外事知识的不足固然多少也会使他的看法有所贬值,但他在协约国大使们联席会议上大打其瞌睡的情况更使他干脆便难以形成任何看法。据说他目前正陷溺于对一瑞典国美妇的风流事件之中,此妇美固美矣,无如其过去经历若从情报角度观之,则属可疑分子。她一向既与德人关系极密,因而她对协约方面所表之同情便很难令人相信。沙弗先生既无日不与渠会面,当然会没少受其影响。当时已出现过某项某项绝密信息竟不时地被泄露出去的不妙情况,因而不能不使人怀疑,是否沙弗先生在其每日交往过程中因言语不慎致使所谈种种迅即为敌方总部掌握。当然没有人会丝毫怀疑沙弗先生的忠诚与爱国热忱,但其不够审慎则不能排除可能。这本是一件不易处理的棘手事件,但因事关重大,华盛顿方面对此之不安亦殊不下于伦敦与巴黎,于是阿显顿遂被唤来解决这一难题。当然此番被调来X市以完成此项任务也并非仅是他光杆一个,他手下便有一名精明强干乃至相当果敢的办事衙役,一个名唤何巴图斯的波兰加里西亚人。经与此人商量方才得知,介入的机会来了(当然也是多凭运气之偶然惠顾,而这类情形在情报业中也属偶尔有之)。情况是这样的,这位瑞典贵妇的一名贴身女侍突然病倒,但这位女伯爵(她确是这样的一位贵妇)却非常幸运地能立即从克拉科夫的郊区另聘到了一名异常理想的女士。此人战前曾一度在一位著名的科学家那里任过秘书,因而此次干干保姆自然不在话下。
其结果便是,每隔两三天阿显顿都会从这女士那里接到一份文笔通顺的报告,内容全是关于这位贵妇卧室房帷间的活动情况;虽说阿显顿从这里未能获得足资印证所生谣传的任何材料,但报告里提到的另一情况在他看来却价值不低。从女伯爵为此大使所设之精雅小宴上所流露出的谈吐来看,他对其英国同僚似乎还积怨颇深。他抱怨说,他与赫伯特爵士之间的关系只不过是一种纯官方性的关系。他毫不掩饰地表示,他对那名可憎的英国佬一身拿拿捏捏的臭架子早就厌烦透顶。他乃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男子汉,一名百分之百的美国人。那些繁琐不堪的外交规矩礼节对他又有鬼用处。为什么他们就不能坐到一起,也像两个平常人那样,痛痛快快地聊上它一通?血比水浓,他就是这个看法;只要他们能坐到一起,就在穿着件衬衫,喝着瓶黑麦酒的工夫,一切就会全谈妥了,这样对这场战争的打赢岂不比整套的外交程序和手套鞋罩什么的要强多少倍吗?云云。
好了,显然目前这两位大使之间还不曾达到完全的融洽一致是很不理想的。因此阿显顿认为该去见见赫伯特爵士了。
他被引入爵士的书室。
“阿显顿先生,我能为你再办点什么?我希望你对目前种种还能够相当满意。我了解你曾使电报线路一直忙个不停。”
阿显顿在就座工夫,仔细望了大使一眼。大使此刻正漂漂亮亮的一身剪裁合体的燕尾服坐在面前,黑丝领带上一颗美丽珍珠,条纹素雅而明显的灰裤之上折缝笔直,一双溜尖的漆皮鞋更是锃亮崭新,仿佛还未上过脚。你无法想象他也会一件衬衫就去喝那姜水威士忌的。他体格修长细挑,正是那种最宜于彰显现代服装之美的标准身材。另外他坐有坐相,舒展端庄,仿佛正在为一帧正式肖像作样;虽说不免冰冷乏趣,但也确实无愧为一位漂亮人物。他整洁的灰发作偏分式,苍白的面部刮得净净,暗灰眉睫之下,鼻挺而直,眼秀而美,均刻画精致,口与唇想当年也必曾饱满肉感,但如今则已抽缩成只带点戏谑味之坚毅表情,唇也偏白。总之这副贵相离开若干世代之教养熏陶怕是培养不出的,只是你休想指望它也能表露一丝真情,或哭得拧成八遭,充其量也不过唇边一动,泛出一点微嘲而已。
阿显顿此时确实难免有些诚惶诚恐。
“我此时确实非常担心您难保不认为我这是在干预一些原本不属于我自己的事务,爵士。我已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您会喝令我不要多管闲事。”
“我们看吧。请讲下去。”
阿显顿把上述情况讲了一遍,大使也一直在注意细听。讲的过程中对方的一双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他深感他自己的不安显然掩饰不住。
“你是怎么发现这一切的?”
“我自有我寻获点滴信息的一些办法,这些有时候还有点儿用的。”
“是的。”
赫伯特爵士一直在保持着他那种目不稍瞬的凝视,但阿显顿突然间奇异地观看到,那钢铁般坚毅的目光里竟泛出了一丝浅笑。那凛冽骄矜的面孔一刹那间也变得相当迷人。
“还有一件小事不知你肯不肯也一并赐教?请问一个人应该怎么去做才能当个‘平常的人’?”
“我担心在这件事上谁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大使阁下,”阿显顿庄重地答道。“我认为,这乃是出于上帝的一种恩赐。”
光彩一下从赫伯特的眼神中消失掉了,但身上的礼貌却仿佛比阿刚被引进房间时有所增加。他站起身来,伸出手去。
“你肯前来告诉我这一切实在是做得太正确了,阿显顿先生。我一向对自己的要求太放松了。我竟然把这么一位绝不该得罪的善良好人也给得罪确实是太说不过去。我一定要竭尽一切努力加以补过。我今天午后就要到美国大使馆去赔罪。”
“只是无需过于正式隆重吧,爵士,如果我也不揣冒昧奉劝一句。”
大使的眼里顿时重又焕放出了光彩。阿显顿不免觉着,他终于快有点儿人味了。
“可我除了正式隆重,阿显顿先生,再干不了别的。这也是我的一大不幸,但禀性难移,我也无可如何。”正当阿显顿即将告辞离去之际,他忽又补了一句:“噢,顺便说一句,不知你肯不肯赏光于明晚前来和我共进晚餐。黑领带。时间八点一刻。”
也不问阿显顿答应没有,他便认定这事已经妥了,于是点首送客,再次端坐在了他那张大办公桌那里。
十二
大使阁下
阿显顿一想起赫伯特·惠泽斯朋爵士所邀他来赴宴的这桩事,一时心下是不无顾虑的。黑领带谓何?一次小宴而已,人数定不会多,无非其夫人安女士(其人阿尚未见过),至多再有一两名年轻秘书。可以想见,席上不会有多热闹。很有可能饭罢即将玩牌。但据阿显顿所知,职业外交家照例牌艺不精:
所以会是如此,其原因也不难想见,此类人物所具有之一番博大心志固亦不屑于浪置虚抛于此类琐细之客厅游戏。从另一方面讲,他又对一名大使于其燕居闲处之际的非正式的一面不无相当之兴趣。因为显而易见,赫伯特·惠泽斯朋爵士绝非一般常人。论相貌论气度,此人均无疑为其本阶级之无上楷模,因而一旦有幸遇上某一熟知类别之典型范例,自将是大可玩味的快事。此公即是一般人理想之中一名大使之标准形象。他身上的一切可谓均恰到好处,因而其中之任何一项只需稍稍予以夸张,其人定将立即沦为滑稽角色一名。他离可笑之讥,其间几不容发,因而面对这副观瞻,正如面对在眩人的高处展示其绝技的走钢丝演员,几乎会令你闭过气去,舌咋不下。他显然是一位性格坚毅的人。他在外交界的升迁迅速,虽说无疑同他与名门望族之联姻不无关系,但一番夤缘际会却更主要凭其出色业绩。他懂得何时便该坚决,何时又该通融,而坚决与通融俱能各合其时,各适其宜。他的礼仪风度也均妥帖得体,无可挑剔。他能说六种语言,操持起来不感吃力,而又精确;他有着一副逻辑与清晰的头脑。他向来有胆量将他的一些事情想深想透,但却并不把这些认识简单付诸实施,而是一切斟酌实情,权宜行事。他在五十有三之年已经登上在X国的这个高位,而身处该国一由战火二由内讧所造成的极端困难局势之下仍能应付裕如,则全凭其手腕、凭其信心与大无畏之精神,这后者至少下述一事足堪证明。一次暴动期间,一批革命党人曾闯入英国大使馆内,这时但见赫伯特往楼梯口处当众一立,居然凭其凛不可犯的义正词严的喊话(尽管若干支手枪没少朝他比划),硬把这些人叱退回去。其临危不乱于此可见。不难想见,迨到他未来致仕之时,他肯定早在其巴黎驻法大使任上了。所以对于此人你不能不深为服膺,至于能否广得人缘就是另一回事了。他显然属于前朝维多利亚时代的外交家类型,往往堪当重任,而他的那种矜持或自恃,虽说有时不能不染上相当的倨傲意味,但以办事成效而论,仍不得不承认尚有其一定的合理之处。
当阿显顿驱车至大使馆门前时,两扇大门业已洞启,恭候于门首的为一健硕端重的英国管家并仆役三人。他当即被引上一华贵楼梯,按此楼梯即前所述之戏剧性事件发生处,然后被肃入一间广阔巨厅,厅内罩灯并不甚明亮,但他一眼便瞥见周围之家具俱属庞硕庄重式样,壁炉架的上方悬挂着英王乔治四世身着加冕礼时的华衮服饰的巨幅画像,其下则一炉熊熊旺火正光映左右,而当来客姓名通报后,正深陷于炉侧沙发上的主人已闻声徐徐起立,从容迎上前去。他的步态极美,虽只着简便餐服(按这类夹克式的便装一般都不太容易穿得像样),但衣服穿在他的身上便同样地不减高贵。
“我内人听音乐会去了,但她过一阵儿还会回来,她很想与你结识。我没有再请别人。我只想和你一人竟此一夕之欢,以深得其en
tête之乐。
阿显顿虚虚客气了两句,但一颗心却咯噔一沉。他不敢想他将如何挨过与这位主人的这番(至少得两个小时的)单独会晤,原因是此公总是让他——这点也无庸讳言——感到异常地羞怯和不自然。
厅门再启,进来的是刚才的那位管家与一名仆役,都双手端捧着沉甸甸的白银托盘等。
“我总好在饭前先喝上杯雪利,”大使道,“不过如果你已经养成了那种好喝点鸡尾酒的野蛮习惯,我倒也可以提供给你一种似乎应叫作干马蒂尼的酒。”
虽说阿显顿在天性上乃属于腼腆一流,但他并不甘心在像目前这类的细事上也全都得一味地唯唯诺诺,于是他抗声言道:
“我是要与时俱进的。当你能够喝上干马蒂尼时你还是非要喝雪利不可,那岂不就像是当你能坐上东方快车时还要去搭乘那驿站马车吗?”
就在这么杂七杂八闲扯的工夫,一阵响声把谈话打断了,两扇房门忽地大开,同时报上了一句:
大使的饭菜已经备好,敬请入席。于是他们步入餐室。餐室房间宽敞,六十来人在此同时进餐应没问题,但此刻中间仅设置了不大的圆桌一张,特便宾主亲密叙谈。这里有巨大的红木餐柜一具,遍放各式金银名贵器皿,餐柜上方,亦即此时阿显顿之对面,高悬于此的乃是一帧坎纳莱托的精美画作。而壁炉架的上面则是一幅维多利亚女王少女时的画像,像身为真人的四分之三,不宽而执着的头上戴着一顶不大的金冠。筵席的服侍者仍是那位体胖的管家与另三名高个仆役。这给阿显顿带来的印象是,这位大使颇能(按其所特具之饱富教养之方式)以生活于豪奢之中却毫无所觉一事而自鸣得意。本来这次宴请也完全可以并不设在这座官邸,而是只在一处乡间的私人住宅便足够了;这也属于他们例行的一种礼节,豪华而不炫耀,而它之所以能免遭人讥也主要因为这一行事也是久已有之,符合着一种旧日传统。但是这一经历带给阿显顿的却别是一番滋味,因此刻盘踞于其脑际的乃是,就在使馆之外(和这里不过是一墙之隔)却判然是另一世界:
那里躁动不安乱乱纷纷的民众随时随刻都有爆发出流血革命的可能,另外距此不到三百哩之遥的地方,战壕中的士兵此刻正躲进地下掩体,以避酷烈寒冷和无情炮火。
其实阿显顿原来生怕谈话进行不下去的担心是多余的,怕赫伯特问他的使命为何的顾虑也很快便被驱散。大使此时对他的一副态度正仿佛是,如果一名英国旅人正持一封介绍信来求见,而他不过是以礼相待罢了。看到这种情景根本不像是周围还正进行着一场恶战;他也就很少涉及到这个,而且即使涉及到,也不会有什么不得了的,好像提都不敢一提。他谈的主要是艺术和文学,同时也就证明,他个人读书极勤,而且趣味广泛,而当阿显顿谈到一些与自己有着直接交往的作家时(而这些大使只是通过其书本才知道他们的),大使也颇能以一副纡尊降贵的友好态度在注意听着,正如世上的大人物们对艺术家的那种态度(不过大人物也偶尔会画上几笔或写上本书,而这时他们身上的那名“艺术家”也就找回了几分尊严)。他有一次还顺便提起了阿显顿小说里的一个人物,但却毫没涉及到他这位客人的作家身份。阿显顿对此礼貌表示当然不无察觉。阿显顿一般不喜欢人们和他讨论他的作品,因这些一旦写就,他已经对之兴趣不大,而对他的当面表扬或批评都会使他感到不安。赫伯特·惠泽斯朋爵士很懂得保持客人的自尊,既向他表明了自己曾读其书,但又免除了因表达己见而给他带来不适。谈话中他谈到了不少因职务所需曾驻留过的国家,和他在伦敦以及一些别的地区所认识的许多人物,其中不少是阿显顿也认识的。他一番话讲得非常漂亮,而且也透着聪明,其间庄谑杂出,全然无异幽默。阿显顿决不感到席间有何枯燥,但也难谓多么精彩。阿显顿肯定会兴味大增,如若这位大使并非是凡有所谈,所谈必是那正确的话,那聪明的与该说的话。阿显顿深感,如果自始至终都得竭心尽力去应付如此高贵的一副心智,那可未免太费劲了,因此巴不得这场交谈能更快地转入那“衬衫阶段”,甚至比方说吧,能把两只脚也放到桌上!当然这个是办不到的。他没少想到,一旦饭菜已毕,他将如何体面地去告辞撤退。因为十一点时他还同何巴图斯有个约会,地点在巴黎旅馆。
晚宴既毕,上咖啡了。赫伯特对佳肴美酒是在行的,因而阿显顿不能不承认他一餐吃得极好。咖啡之后继之以甜酒,阿显顿饮了一杯白兰地。
“我蓄了些陈年的本笃酒的,你是否尝尝?”
“跟您说老实话吧,我认为只有白兰地这种酒才值得一喝。”
“我也弄不清我该不该同意你的看法。不过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倒要让你喝点比这还好的东西。”
他马上吩咐管家去取这酒了,只一晌,一只还挂着蛛网的酒瓶与两只特大酒杯已捧上桌面。
“我并不是想要吹嘘,”大使在看着那金黄的佳酿注入到阿显顿的巨觞时这么说道,“不过我敢说,如果你喜欢白兰地,你也会喜欢这个。这是我在驻巴黎大使馆短期任顾问时弄来的。”
“我最近和你的一个接班人还颇有过一些交道。”
“和白尔灵?”
“是的。”
“你认为这白兰地如何?”
“当然是好酒,好酒。”
“那你认为这白尔灵如何?”
问题问得突然。酒和人就这么排着,实在未免滑稽。
“噢,我认为他可是不太聪明。”
赫伯特爵士倚在了椅背上,双手握着那只巨杯去仔细品味品味它的香醇,并从容环顾了这间广室一遭。这时桌上已收拾得别无杂物,宾主之间只留下了一盆玫瑰。仆役在撤去时将电灯也都关掉,这时室内只剩下了几上的烛光和壁炉的火光。尽管房屋面积广大,居处其间倒也悠闲舒适。此刻大使的一副目光正停留在壁炉上方悬挂着的那张确实神采奕奕的维多利亚女王像上。
“我也非常不解,”他终于迸出一句。
“他恐怕是不能不离开外交界了。”
“我也担心会是这样。”
阿显顿立即给了他探寻式的一顾。他恐怕是最无可能对此君稍具好感的。
“不错,处在目前的情况下,”他接着道,“他的必须离去外交界也是势所必然。我很替他惋惜。他是个能干之人,会有人怀念他的。我觉着他还是有前途的。”
“我也听到过类似说法。我还听人说过外交部里的人还是很器重他的。”
“他的不少才能在这个可说相当清冷的行业中还是满有用的,”大使道,微笑之中透着一副冰冷而审慎的态度。“他一表人才,绅士一位,仪态风度俱佳,能操一口流利的法语,一副头脑也生得不坏。他本可以干得更好一些。”
“可惜他竟把这种种黄金般的机会都浪费掉了。”
“据我听说,战争结束后他就要进入到贩酒行业的。你看巧不巧,他所即将代表的那家公司恰好正是我购到这种酒的地方。”
赫伯特爵士把酒杯凑近鼻尖,细细吸了口那酒的芳醇。接着他又将目光移注到阿显顿的身上。他的那种看人的方式(而每逢这时他往往是心中别有所思的),给人的印象却是,他竟然把他们看成了某种特殊的然而却是令他讨厌的虫豸而已。
“你见到过那个女人吗?”
“我曾和她与白尔灵一起在拉鲁吃过饭。”
“那倒有趣。她长得如何?”
“妙极。”
阿显顿接着即将她的外貌等向其主人作了一些描述,但他的一半心思仍沉陷在白尔灵初次在此大酒店里将他介绍给那女人时的一番情景。他对这位久已闻其芳名多年的出色女人当然兴致不低。此女自称其名为露西·奥本,至于其真实姓氏为何则鲜有知之者。她初去巴黎时为某舞蹈团之一名成员,此团之名称为“快乐女郎”,其演出地点常在红磨坊歌舞厅,但她的绝世艳色立即引起人们对她的痴迷,因而一名富有的法国制造商一见便坠入其情网。他奉赠给她华宅一所,珠围翠绕地将她供养起来,但她在物质上对他的无厌诛求,时日一长便使他感到其财力竭蹶,难乎为继,于是不消多久便已数易其主,而且迅即成为红遍全法的一流交际花。她的开销是巨大的,她把因她而破产的众多仰慕者根本便不当回事,而是只觉其好笑。她的穷奢极侈即使最富的人也会难以支撑。战前有一次阿显顿在蒙特卡洛见着她一席之间便输去了十八万法郎,这在当时可是个数目了。只见她往那大桌上一坐,周围挤满着好奇的看客,就将千元大钞(法郎)大把大把地抛了出去而仍然那么镇定自若,这的确是太羡煞人了,如若这些钱输的全是她自己的。
当阿显顿初次见到她时,她就一直在过着这种放荡的生活,也即是说,每晚都是这么彻夜狂舞豪赌,每天下午大都是在跑马游逛,而到那时已是其第十二三个年头,因而她当然已不再年轻,但却一点也不显老;她那水灵的眼睛周围还几乎见不着一丝的鱼尾纹。令人尤不可解的是,尽管她一直在过着这种狂热的、无止无休的、全然昏天黑地的放浪淫荡生活,她却保持着一股处女般的淑贞气息。当然这也是蓄意培植出来的。她本来就天然丽质,生着一副娉娉婷婷的绝妙身材,一头丰发又总是巧扮得那么纯净,她发作棕色,但发式绝简。再加上她那椭圆面庞、秀鼻、明眸、皓齿等等,她真个便是安东尼·特罗洛普小说里的那类动人心旌的迷人女主人公。她实质上即是久已储之人们胸臆中的那种美女形象被推至其绝致,因而一旦见着定将使人意气顿消,如亡魂魄。她的肌肤也同样动人,白里透红,如其也曾敷粉的话,那也纯出戏谑,而非必需。她身上散放出的朝露般的纯真气息不仅摄人心魂,也往往是人料想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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