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特工(校对)第1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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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显顿当然听说过早在一年多以前白尔灵就是她的情人。她既已如此的名声藉甚,只要和谁有染,新闻的光束就会立即集聚到谁的头上。但在这桩艳闻上那热议之多又迥过于通常情形,原因是首先白尔灵绝非是个有钱的人,其次露西·奥本的一番蜜意也从不施之于囊无硬货之穷措大的。难道说她这次是对他动了真情?这似乎是难以相信的,但除此之外又能作何解释?当然白尔灵这个年轻人哪个妇女见了也是会爱上的。他还只不过三十多岁,身材修长,容貌甚都,举止动作那么标致。一副仪表那么潇洒,路上行人见了无不回过头来,只盼能再多看上几眼;但与一般漂亮人物不同的是,他对他自己所造成的深刻印象竟浑然不知不觉。当人人皆知他即是这位交际花的amant
de
c?ur(这个词要比我们英语的fancy
man漂亮得多),这时引起的反应是,在众多女性为羡,在众多男人为妒;但当谣言传来他即竟要娶下她时,这可吓坏了他的每个朋友和笑坏了每个闲人。另外消息还说白尔灵的上级闻讯曾追询过他传闻是否属实,而他却供认不讳。压力立即向他施来,要求他打消这个荒唐念头,否则后果堪忧。他曾受到告诫,一名外交人员妻室的肩上是担负着种种社会义务的,而这些露西·奥本均将无力去完成。白尔灵对此的回答是,他也早就有了离去岗位的准备,一遇合适机会当即提出辞呈。各方敦劝他都不听,各种反对他也都不理;可见他迎娶此女之决心已定。
阿显顿初次见到白尔灵时,他对白并无太多好感。他觉得白不平易近人。但因工作关系不得不屡次同他碰头,他逐渐发现他的那种迂远的态度只不过是为避去其生怯而已,于是在稍稍混熟之后,他倒反而被他性格中一种罕见的温馨所迷住。不过他们之间的关系仍不出纯公事的范围,所以当某日白邀请他前去赴宴以见见奥本小姐时,他不能不感到一惊,心想这是否也与外界已渐对白有所冷落不无关系。去了之后他才发现,原来这次邀请纯出于这位女士的一番好奇心理。接着当他得知女士居然还抽得出时间(而且似乎还不无赞赏地)读了他的两三种小说时他当然又是一惊,但他那一晚上得到的惊喜还不止此。因为平日所过的主要仍是一种恬静勤奋的笔耕生涯,他对高级色艺界的柳巷花街并不曾太多涉足,而一代交际花在他也是仅闻其名而已。使阿显顿不能不稍感吃惊的是,他发现眼前这位露西·奥本在风情与气度上竟然与梅菲尔那里的漂亮人物无大区别,而这些他虽可说稍较熟稔,但也是来自书本的知识居多。或许她只不过是更爱取悦于人而已(的确她的可爱性情之一便是对正在和她交谈的人能表现出莫大兴趣),而这其中也别无更多做作成分,另外当她讲起话来时也同样属于聪明谈吐。在她身上见不到社交界那些不佳风气的沾染。或许她本能地感到她的一张秀口不应被一些脏话所玷污;也或许她的内心深处还保留着乡间的纯朴。她与白尔灵的一番热恋是显然的,因而见到了一双情侣的真情流露总是很感人的。当阿显顿起身同他俩告别并与她握起手时(她执着他的手时,她蔚蓝色的星眼也正好与他相对)只听她讲道:
“等我们在伦敦安居下来,一定别忘记前来做客,不会忘吧?你晓得,我们这就要结婚了。”
“那我恭喜你了,”阿显顿说。
“应该还有他吧?”她笑道。而那一笑,真真是天使般的,透露着破晓时分的爽冽澄鲜与南国早春的销魂温柔。
“你从没有在镜子里照照你自己吗?”
阿显顿叙述这次宴会的过程中,赫伯特·惠泽斯朋爵士一直目不转睛地在注视着他(这事他想来也不无一定的滑稽),冷峻的目光中从未绽出一丝笑意。
“你认为这事是不是一大成功?”他这时问道。
“不。”
“为什么不?”
这一问也使阿显顿吃惊不小。
“为什么不?一个人娶女人时,他娶进来的不光是这个女人,而是也同时娶进来了她的所有的朋友。你能想象到今后白尔灵都将会同哪些人打交道吗,声名狼藉的涂脂抹粉的女人、在社会上从不上等的男人、各式各样的食客寄生虫、闯江湖撞大运的投机者冒险家?当然他们也许会十分有钱,就拿她说吧,光她那些珠宝也能值上它十万八万,有了这个他们就不愁在伦敦的波希米亚招摇过市,大出其风头。你不可能没听说过所谓的社会黄金边缘区吧?当这类有着恶声的女人一旦从良而攀上了高枝,她立将赢得其同伙人的极大尊重;她拨动了机关,抓着了活人,她也成了显贵,开始受到社会景仰。可那男的又捞到了什么?只有嘲笑。不用提一般人了,就连她自己的好友,那些巫婆鸨儿,连同她们的面首姘头,乃至那些给奸商胡乱拉人以便从中抽头一成的下三滥,就连这种人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他成了冤大头。处此环境之中,一个人如果还想从容不迫,应付裕如,那就非得是大智大仁大德大勇,否则决办不到。再说这事能长久吗?一个过惯了烟花生涯的女人将来能安于室吗?用不了多久她就会产生厌烦,变得不安起来。热恋又能热上多久,它不会凉吗?你认为白尔灵将来就不会感到悻悻然,一旦色衰爱弛,比比他眼下的景况与被他断送了的前程?”
惠泽斯朋又将他那陈年的白兰地呷了几滴,然后以一副好奇的神情望着阿显顿。
“我也说不太清如果一个人做了他非常想做的事然后便一切听天由命算不算得上是个聪明人。”
“但是如果最后还能当上大使,那也算得上是称心如意了吧,”阿显顿应道。
赫伯特爵士闻言只是淡淡一笑。
“白尔灵的情形让我想起了当年我在外交部做小职员时的一个年轻人。我现在不想直指其名,原因是他目前在这个部门已经极有声望,备受尊敬。他的仕途可谓是一帆风顺。不过成功的仕途上总会有些东西十分荒谬。”
这后一句话让阿显顿竖起眉毛,它从赫伯特·惠泽斯朋爵士的口中冒出殊为意想不到,不过他没言语。
“他是我的一个同事。一个精彩人物。我认为没有人会否认这个。而且人们从一开始就断言他前途不可限量。我也敢说他身上充分具备着做好一名外交官员的一切条件。他出身于一个军人与水手之家,虽称不上特别优越,但社会地位也颇不低,更重要的是他懂得在上流社会中如何行事,既不莽撞笨拙,也不怯懦畏缩。他读书极多,对绘画也感兴趣。我敢说他也表现得有几分可笑;他有些好迎合形势潮流,他太好追赶现代时尚,所以当高更和塞尚还不大为人们所知时他已对其画作趋鹜极甚,透着狂热。当然这里面也少不了一定的市侩作风,出于一种故意要去惊世骇俗的虚荣心理;不过内心深处他对艺术的钦佩仰慕倒也是一本至诚的。他崇拜巴黎,所以一有机会便跑了过去,然后往那拉丁区里一住,从而大得与许多画师与作家们摩肩接踵之便。按照当日这类士绅的惯例,这些人对他倒也稍能屈尊接纳,因为他也不过是个外交帮办,另外也没少笑话他,因为他显然还是一副绅士架子。但是他们也喜欢他,因为他能耐心听他们的谈话议论,再有当他夸奖他们的作品时,他们甚至愿意承认,虽说他只是俗人一个,但他骨子里还是有鉴赏力的,能识‘真货’。”
阿显顿注意到他话中的微讽,并对他对其本行业的自贬之辞付之一笑。只是他不明白这一大通描述最后是想往哪儿引。当然大使一直停留在这上面也多少是因为他喜欢就这么着,不过也不是没有可能是因为他一时还缺乏勇气去立即进入正题。
“可我这朋友是位谦谦君子。他在与他们相处的日子里还是过得极开心的,而当他听到那些年轻的艺术家和不知名的绰号为胡乱涂鸦者的一番怪论时他也常给惊得张口结舌,他们常把不少已被公认的名声撕得粉碎,而他们极力吹捧的一些人又是连唐宁街最清醒和有修养的文书们也从未听说过的。其实在他心底他也明知这些人不过是一批平庸的不入流的角色,因而每次返回伦敦时他也并不感到有何可惜,而只当成他自己观看了一出怪异的趣剧,而如今大幕既落他也就理应立即返家。我刚才忘记说了他也是雄心勃勃的。他明白他的友人们也都在指望着他有大成就,而他也从不想让他们失望。他对他自己身上的一副才具是完全心里有数的。他也就是想要成就一番事业。不幸的是他钱财不多,每年进项不过数百英镑之谱,而他父母业已下世,他是既无兄弟也无姐妹。但从另一方讲,没有沾亲带故的利索关系,其本身即是一笔财富。他借此而得以广结有利有用的亲缘的机会正乃无限。这些话语你听来是否会感到此人确实非常俗气?”
“不会的,”是阿显顿对此突然的问题的即刻答复。“凡是聪明的年轻人都会意识到他自己的聪明。他们对其前途的一番盘算中当然会有着一定的现实世俗成分。年轻人各个都野心十足。”
“好了,在这种去巴黎的短途旅程中我的友人有一次结识了一位很有才气的爱尔兰画家,其名为欧麦利。他目前早已是一名R.A.了,常以高价为大法官和内阁大臣们画像,报酬极丰。不知道你见过没有他为我内人所作的一幅画像,这画几年前曾展出过。”
“没有。我没见着过。但我知道他是很著名的。”
“我内人对此画非常满意。他的画作在我看来总是那么精致,十分喜人。他总是能把他模特身上的那种高雅气质在画布上展示得淋漓尽致。当他着笔去画一名贵妇时,那画出来就是一名贵妇,而决非是个荡妇。”
“这的确是一种妙艺,”阿显顿道。“如果他是在画一个孟浪的小妮子,他是否也能画得一般无二?”
“他当然也能。只是目前他不想多画这种人了。他那时候住在乞乞米迪街的一间又小又脏的画室里,同居的是一个法国女人,其特点就是你小说里常描写过的那种,他还曾为她作过好几幅肖像,而且也确实很酷肖。”
阿显顿听了的感觉是,赫伯特此刻的描述也过于细了,因而不禁觉得,他的这个迄此为止仍无大进展的友人的故事是否实际上就是“夫子自道”?这他可得好好听听。
“我那友人很喜欢欧麦利。他是个好侣伴,属于那种好饶舌而饶得好的人。他天生地具有着他那民族的那种伶牙俐齿。他是从来嘴不闲的,但在我友人听来,却只觉精彩。所以他最喜欢往他那画室里一坐,眼睛看着他作画,耳朵里听着他对其画技的一通闲扯。欧麦利不止一次说过他要为我那友人画上幅肖像,这使他非常得意。欧麦利认为他——迥出一般,并说这对他自己也是有利的,因为这样就能展出一幅至少还有点贵族派头的人物画。”
“顺便问一句,这都是些什么年代的事?”
“啊,三十年前的事了……他们常好谈论他们的前途。于是一次当欧麦利谈到他将为友人画的那幅肖像将来会成功地展出在国家画像馆时,我那友人在心底里毫不怀疑他的像总有一天会进入到那里去的,不管表面上他曾怎么客气。一个傍晚,当我那友人——以后就管他叫布朗吧?——正坐在画室里面,而欧麦利也正在拼命利用着那最后的一线余光来赶完为某个沙龙所绘的一幅他情人的肖像时(这像目前在泰特美术馆),欧麦利突然问他,他是否愿意去和他们一道就餐。他正在等一名他情人的朋友,他情人的名字也顺便提一下,名叫伊丰。如果布朗能来就正好凑够四人一桌。伊丰的这位朋友是个演杂技的,而欧麦利正急于让她为自己当回裸体像的模特。据伊丰讲,此女的身段特妙。这个女人见过欧麦利的大作,因而极愿做这模特,而这桌晚宴就是为把这事定了下来的。这时她正好没有演出。虽然不久又将在蒙帕纳斯娱乐场进行公演,但这几天她却无事可忙,所以当然愿意既能满足友人要求又能挣上几文。这一情况恰好勾起布朗的兴趣,因他从来还没见过一名耍把戏的是何模样,于是也就接受了邀请。伊丰的看法是,他也许会觉得她能对他口味,如果是这样,伊丰可以保险,他将发现让那女的去就和他不会有多大困难。就凭着他那身其貌俨然的英式穿戴以及他的那副端肃神气,她肯定会把他当成一名milord(英国阔老或“大官人”)。我那友人听了只感好笑。他并没有把伊丰的提议太当回事。“On
ne
sait
jamais,”他说道。伊丰则一副捣鬼的眼神在望着他。他继续坐在那里。此时正值复活节时期,天气还很寒冷,但这间画室之内却非常温暖和煦,另外尽管地方不大,东西乱放一气,不成样子,却感觉舒适宜人。布朗心想,他在伦敦的沃弗吞街也有一座小楼,墙壁上尽是十分精良的金属版画,另外古瓷也颇不少,但为何他的那间雅致小屋在居住的舒适与情调的浪漫上就赶不上这个零乱不堪的陋室。
“不久门铃响起了,伊丰迎进了她的那位体态丰满的朋友。朋友的名字好像叫阿丽克斯,进门后与布朗握了握手。她人很斯文,满口都是死板客套,说起话来拿拿捏捏;她身穿烟草色的混纺衣裙,上罩一条长长的人造貂皮披风,头戴一顶特大的猩红帽子。她看上去真是有点俗气,甚至算不上是好看。她脸庞宽阔扁平,一张大嘴,鼻孔稍显上翻。她的头发却极其丰盛,作金黄色,但显系经过洗染,另外生着一双中国蓝的大眼睛。总之是好一通的梳妆打扮。”
至此阿显顿不再疑惑,他敢肯定,惠泽斯朋是在讲述他自己的亲身经历,原因很简单,一个人不可能在事隔三十年之久还能清楚记得一个女人当时曾穿的什么戴的什么。使阿显顿感到好笑的是大使的天真,他居然想单凭这点薄弱借口便可掩人耳目。当然阿显顿对这个故事将如何结尾仍然捉摸不透,但像他这么一位傲岸而显贵的精妙人物也同样会陷入这类的风流事件也是大可值得玩味的。
“这阿丽克斯话匣子一打开就同伊丰唠叨了起来。我那友人注意到,阿的身上有一点,在他看来,虽说奇怪,却是非常让他着迷:
她有着一副深沉而沙哑的嗓音,仿佛刚刚感冒过似的,而这个,他虽说不清原因,但在他听来却是十分悦耳。他问了一下欧麦利这是否即是她平时的嗓音,而欧麦利则回答是,自打他认识她时她就是这个样子。他自己对此的叫法是,‘威士忌音’。他对我友人布朗也没隐瞒。于是当布朗又把这个叫法直接对她讲出时,她只是用她那大嘴向布朗一笑,说道这不是饮酒造成,而是因为她做倒立过多所致,所以也是她那职业带来的一项不利后果。接着他们几个就去了离圣迈克大街不远的一家特小的餐馆,在那里以两个半法郎一客客饭(包括酒水在内)的便宜价格享用到了一餐在布朗看来他以前从未有过的最美味的饭食。——比撒沃伊和克莱瑞奇那里还强得多。阿丽克斯是很健谈的,而布朗也以极大的兴味甚至惊奇听着她纵谈时下五花八门的各种话题,而声音还是她那醇厚和喉音颇重的沙哑嗓子。她非常精通各种俚语土话,虽然这些他有一多半都听不太懂,他还是对这栩栩如生的庸俗气大感兴趣。那里面洋溢着的是,柏油路面的沥青味,廉价酒吧里的锌铁柜台味以及巴黎贫民住宅区里的人群气味。那里面种种利落而生动的语言形象正像香槟酒一样,强烈刺激着他那副贫血似的头脑。她只是个‘地沟儿’,不错,她就是这个,但她身上的那股生命力正像一团野火那样,把你熏得暖暖的。他似乎听到了伊丰在跟她讲,说他还是个尚未有家室的英国人,很有些钱财;他意识到她也以掂量的目光瞅了他一眼,对此他只作不曾察觉,不过却抓到了一句,il
n'est
pas
mal。这话使他感到好玩:
他对他自己也正是这个看法。她俩谈话中有些地方的确已超出这些。她并没有过多注意他,实际上她俩谈论的东西有不少他毫不了解,而他对此也只能表示他还很感兴趣罢了,不过她也不时地向他丢上一眼半眼,然后便是用舌头尖在嘴边一扫,其意似在向他暗示,只须他对她提出什么要求她是会给他的。他只在头脑里耸了耸肩。她此时看起来正健康而又年轻,有着让人喜爱的饱满精力,但除了那副哑嗓,实无特殊的迷人之处。不过能在巴黎这里有桩艳事这一念头倒也使他没有什么不好接受,这也是生活嘛,另外她还是个歌舞厅里的杂技艺人这点倒也是挺逗人的:
一旦他人到中年之后,那时候一想起他还受到过一名杂技女郎的垂青也肯定会使他不胜其滑稽之感。是拉罗什富科还是奥斯卡·王尔德不就讲过吗,一个人应当在年轻时犯点错误,以便老了以后有点儿材料可追悔的?吃罢饭后,又在咖啡与白兰地上泡了不短时间,到了街上时已很晚了。伊丰提出让他把阿丽克斯送回家去。他表示他愿意接受。阿丽克斯也说她住的地方离这儿不远,于是他们去了。阿告诉他她自己在公寓楼里有套房间,虽然她平日大部分时间都在外演出并不住在那里,但她愿意有个自己的住处,你知道,一个女人喜欢有她自己的房间家具,否则将得不到人们的重视。不久他们便来到了一条穷街陋巷的破旧楼前。她拉了拉门铃,等着门房来打开楼门。她并没有拉他进去。他弄不清是否她把这个看作是件当然的事。这时胆怯突然袭来。他挖空心思也想不出一句该说的话。登时两人都没了言语。这真太荒谬了。只听门上咯啦一响,门打开了;她满怀希望地望了望他;她也迷惑起来,而他呢,只觉一阵羞涩拖住了他。于是她伸出手去,谢谢送她,并和他道别。他的心跳得厉害。如果她请他进去,他是会进去的。他要的是她的这点明确表示。结果只能握了握那伸出的手,也道了声晚安,便手一触帽檐,掉头去了。他也感觉到他太傻了。他睡不着觉了,辗转反侧,不能成寐,一心只盘算着人家会如何把他看作呆子一个。他只嫌天亮得太晚,不能早些采取点措施以消除他给人造成的轻蔑印象。他的自尊心受到严重刺伤。为了不失时机,他十一点就去了她处,想请她与自己共进午餐,但去了之后,她却已经外出;他让花铺给她送去些花,并在天晚之前又去了一次。她倒一直在家,但他再去的时候却又外出。他又去了欧麦利家,盼望在那里能碰上她,可她没去。欧麦利一副滑稽的眼神询问他混得怎样。为了护住脸面,他对欧讲,他敢肯定她对他意义不大,因而也就不失体面地没有留下。只是他话虽这么讲了,仍然心中不安,生怕欧麦利已经看穿了他。他向她发了一个快件,请她第二天去吃饭,但也无回音。这使他不明白了。他问了旅店的门房多少次有无他的信件。而仍然没有。最后几乎绝望之中他又在饭前去了她家。门房告诉他她这时在家,于是他上了楼。他心情非常激动,他直想跟人发火,原因是她对他的邀请竟然这么不当回事,可同时呢他又想假作十分轻松。他上了四层楼梯,黑乎乎的,又气味不佳,然后按门房告诉他的号码去拉了拉那门铃。房中静了一下,接着又有了声响,他再次拉铃。很快她开了门。他敢绝对肯定她一点也不认识他了。他大吃一惊,这对他的虚荣心的确是个打击,但他仍装出一副笑脸。
“‘我是来探个究竟,你是不是愿意今晚同我一块吃顿晚餐。我给你发过了封快信。’
“这时她想起他来了。只是她站在门边不动,没有请他进屋。
“‘噢,不行。我今晚不能同你吃饭。我犯了严重的偏头痛,得马上上床休息了。我没法回你的信了,那个快件不知放到哪儿去了。另外我也忘了你的名字。不过谢谢你送来的花,你的一番好意。’
“‘那就改在明天晚上怎么样?’
“‘Justement,我明晚已有了约会,对不起。’
“他感到语塞。另外他也就再找不到勇气去对她提出更多别的要求,也就只有道声晚安告退。他的印象是,她倒也并非因为恼他,只是她已经完全把他忘了。这真是莫大的屈辱。当他返回伦敦时,而这中间连面儿都没再见着一回,那可确将是一桩憾事了。实际上他一点也没爱上她,而且还对她不无反感,可他无法把她从思想上驱赶出去。再有,他倒也能老实承认,他的这番痛苦不是由于别的,而完全是因为伤了自尊。
“就在迈克大街附近那家小饭店的那次晩饭时,她曾提到过她们那个杂技团明春将赴伦敦演出。于是他在寄给欧麦利的一封信中仿佛若不经意地插上了这么一句,大意为如果他的年轻友人阿丽克斯也去了伦敦那里的话,他(亦即欧麦利)不妨告诉他一声,以便他前去看她。他很想听听那不懂画的她也亲口讲讲她对欧麦利为她所作的那幅裸体画是何看法,云云。当过了不久这位画家告诉了他,一周之后该团即将抵达那大都会的艾格威尔路时,他猛地感到仿佛血涌心头。他跑去看了她的表演。幸亏那天他特意早去了些,而且事先看了节目单,否则他肯定会误了的,因为她就排在了头一个。上场的有两个男的,一胖一瘦,全蓄着大黑胡子,再有就是阿丽克斯。三人都上着不很合体的粉色紧身衣,下穿绿缎运动裤。那两个男的在一对高空秋千上不断做着种种表演,而阿丽克斯则满台跑着圆场,时而递过去个手巾把供他们擦擦汗,时而又自己翻上个筋斗。当那胖子把那个瘦子一下举到他的肩上时,阿立即爬到那瘦子身上,然后直起身来,站到瘦子的肩上,并向观众飞送一吻。这之后便是自行车上的杂技表演。这种技艺如果遇上高手也常会有些风情,甚至很美,但眼前所见种种却是如此粗糙,如此俗气,我的这位友人见了只感十分反胃。眼看着这些老大不小的成年人在大庭广众之中这么耍弄他们自己,实在不禁替他们害羞。而那可怜的阿丽克斯,唇边的那种假笑,身上的那套粉红紧衣和绿色缎裤,而模样又是那么古怪可笑,他不免也诧异起来,他怎么会因为去她那里会她而她曾认不出他来而大感苦恼。不过耸耸肩膀,而且是带着一副纡尊降贵的态度,他还是等演出一完就去了后台,掏出一个先令让门房把他的名片递了进去。时间不大她出来了。见着他时还非常高兴。
“‘噢,能见着一个熟人的面孔让人有多高兴,在这个沉闷的城市。’她说道。‘好了,我现在可以去吃你那顿在巴黎时就请过我的饭了。我已经快饿死了。我演出之前是从不吃东西的。你想想看,他们居然把我们在节目单上放到了什么样的一个位置。那实在是污辱人了。明天我们就要去见经理。如果他们认为就这么着还能让我们替他们卖命,那他们可就错了。唉,non,non
et
non!再说那观众,是什么观众!没有热情,没有掌声,什么也没有。’
“友人闻言大吃一惊。难道说她还把自己的表演真当回事?他简直快笑出来了。但是她呢,还在用她的那副嗓子继续说着,可是你说怪不,她的话照旧是字字抓住他的神经。这时她上下一身红装,帽子也是第一次见着她时的那顶红色的,看上去实在太招眼了,所以他不想带她去上一处他会被人看见的地方,因而提出要去苏荷,带篷双轮马车当时还没淘汰,而这种出租马车比今天的出租汽车似乎更有利于调情说爱。我那友人用手揽着阿丽克斯的腰部又吻了她。这使她平静了下来。但另一方面他自己却并不感到如何兴奋。在这顿晚餐中间,他对阿一直殷勤有加,而她也表现得挺友好的。当饭罢走出店门,他提出希望她能去他在沃弗吞街的家中坐坐时,她却拒绝了,理由是,此次来这里时是她的一名友人和她一道从巴黎前来的,所以十一点还要去会他;她这次能抽空出来和布朗进餐主要是因为这段时间他有业务要忙。布朗听了,一肚子火,但也不便发作,在沿着沃弗吞街向前走时(所以仍走这里是因为她想要去一家叫蒙尼可的咖啡店喝点东西),路过一家当铺,而当她停下步来浏览橱窗时,她却因了一副镶着钻石与蓝宝石的手镯而欣喜若狂,而这个在布朗看来实在是俗不可耐,不过他还是询问了她一声她是否喜欢。
“‘可它标价十五英镑哪!’
“他走进店去,替她买了回来。她当然是高兴了。在即将抵达皮卡迪利广场时,她要他返了回去。
“‘请你听好,mon
petit,我这次在伦敦是不能去看你的,原因是我的那个朋友的妒性实在是太强了,所以我觉着现在就走开对你有利。下个星期我就又去布洛涅演出了,何不跑过去看看?在那地方我就是一个人了。我那朋友必须返回他的荷兰了。’
“‘好吧,我会到时去的。’
“当他去了布洛涅时——这回他有两天的假——他头脑中的唯一的想法就是去找回他那受了损的自尊。奇怪的是他还把这个真当回事。我敢说这的确是不好解释。阿丽克斯会把他当成傻瓜这点实在让他咽不下去。他觉得只要一旦她能从头脑中消除这个看法,他就会从此和她一刀两断的。他想起了欧麦利和伊丰。她肯定会把这些都跟他们说了。一想起这些他内心之中根本便瞧不上的人也在背后嘲笑他,实在使他心痛不已。你是不是觉得他这个人太可鄙了?”
“我的天啊,并不,”阿显顿道。“哪个聪明人都会明白,在能伤害人的心灵的全部情感当中,那最具有破坏作用,那最带普遍性也最难以根除的一种首先就得数那虚荣心了,而且正是这种感情才会使人否认它的威力。它比爱更能耗干人的精力。随着年岁的增长,万幸的是,一个人也许会对爱的恐惧和爱的苦役打个榧子,但年岁并不能把你从虚荣心的羁绊当中解脱出来。时间可以减轻爱的痛苦,但只有死亡才能最终止息一个受损的虚荣心的忧伤。爱还是单纯的,并不多方寻找托辞,可虚荣都会以千奇百怪的假相去蛊惑人心。它是一切德行的基本组成部分:
它是每种果敢勇毅的总的发条,每种雄心壮志的力量源泉。它给每个恋人带来忠贞,每个苦行者带来坚忍;给每个艺术家成名渴望的烈焰送来柴火,它同时又是每位志士仁人的全部节操的有力支柱与重要补偿,它甚至把大圣大贤的谦冲卑逊也全付之一笑。它将使你无所逃遁于天地之间,而如果你想通过受苦去防御它,它会正好利用你的受苦来挫败你。你对它袭击的设防是无效的,原因是你闹不清它会从你哪个薄弱的防线去进攻你。诚恳固然保全不了你,幽默对它的戏弄也常无能为力。”
阿显顿停了下来,这倒并非是因为他已经讲完了他要说的,而是因为他已上气不接下气,说不了啦。当然他也注意到,这位大使主要想他自己说而无心听他说,只是出于礼貌才勉强作聆听状。不过他抛出这篇演说倒也并非存心要使其主人接受什么教益,而只不过是为说而说使他自己开心罢了。
“最后还是那虚荣心使一个人能挺得过他的那个倒霉该死的命运。”
一晌间赫伯特爵士沉默无语。他只是直勾勾地凝望着前面,仿佛他的一腔思绪仍然伤痛地盘郁在记忆的远方地平线上。
“当我那友人从布洛涅返回来后,他发现他自己已经陷入对阿丽克斯的狂恋之中,于是设法在她去敦刻尔克的为期两周的演出期间再次去同她晤面。这期间他什么也都无法想了,而出发前的那个夜晚他更是夜不能寐——他这一次只有三十六个小时的假,那份耗人的激情竟是如此强烈,简直吞没了他。他跑了过去只为了在巴黎偷那一夜之欢。而当她恰好有了一周的空当儿时,他更极力催促她前去伦敦。她知道她并不爱他。他只不过是她的百八十个情人当中的一个。对于这点她倒也坦承不讳,明告过他他不是她的唯一的情人。他受尽妒火的煎熬,但他明白,如果公开表露出来,则将招来非笑即怒。她对他可说连喜欢都够不上。如果说还算喜欢,那也只不过是喜欢他是位绅士和穿戴不错而已。她也倒愿意做做他的情妇,只要他对她的要求不招惹她的厌烦。但一切也就到此为止。他的资财尚未大到足以提出不得了的条件,而且即使真能达到这个,她依然会为了不失其个人自由而照样予以拒绝。”
“那个荷兰人又是怎么回事?”阿显顿问道。
“那荷兰人?其实就没那么个人。那不过是她信口编出来搪塞他的,原因无非是不拘什么理由吧她当时不想同布朗多打交道。撒个谎对于她又算得什么?不要以为他跟他自己的这个狂热就没斗争过。他知道这只是发疯;他知道如果长此以往只能导致他的灾难。他对她并不抱着一丝幻想:
她平庸粗俗,并无可取。他感兴趣的东西她一件也谈不来,而且也就不想去谈这些,可她认为他对她的那些事情一定会感兴趣;她跟她同行的那些争吵,跟经理的争执和跟客栈主的许多纠纷,这些她不知和他讲了多少。这一切都使他厌烦得要死,可是她那条沙哑的嗓子却总是使他听了心跳,而且心跳得有时简直会闭过气去。”
阿显顿开始坐不住了,他坐的是那种叫夏瑞登的座椅,直挺坚硬,看上去很优雅,但坐着并不舒服。他巴不得大使也能想到这点,以便换个房间,那里是有舒适的沙发可坐的。太明显了,他所讲的全是他自己的事。另外他不禁觉得竟当他的面把自己这么赤裸裸地暴露无遗总不是个文雅做法。他并不希望他这样地对他谬托知己。凭着那带罩的烛光阿显顿看到此刻他已是面如死灰,目放星芒。这个与他平日那副冷峻镇定的作风未免太不协调。他给自己倒了杯水;他已口干得说不出话。但他还是拼死地讲了下去。
“但最后我那友人还是设法振作了起来。他对自己的计划的龌龊也感到恶心;那里面绝没有美,有的只是耻辱,另外最后也毫无结果。他的这份狂热就跟他所狂恋着的那个女人一样,全是俗不可耐。也正好阿丽克斯将随团去北非那里进行长达六个月的演出,而这个期间他也就没有机会再去见她。他下定决心,必须利用这个机会同她来个彻底了断。他苦涩地感到这对于她毫无所谓。不用三个星期她就会把他忘掉。
“接着又发生了一些别的情况。他结识一些人,其中有一对夫妇,其社会与政治的地位及交往都非同一般。他们的一个独生女儿,这个我也说不清原因,一见便钟情于他。她身上的一切都与阿丽克斯恰恰相反:
首先她人生得漂亮(十足英国式的漂亮),碧眼粉颊,颀长轻盈;她简直就是从《笨拙》上都·莫利埃的插图里跑出来的活活一名美人。她不只人聪明,而且读书极多,并因自幼生长在政界环境,她对我那友人感兴趣的事物都能评论出个长短。他有理由相信,只须他开口向她求婚,她是会接受他的。我已经跟你说过他一向雄心勃勃。他自己也清楚他才具非凡,只望能时运到来,一展宏图。这位女士和英国的许多名门望族都关系密切,因而他再傻也不可能不知道这类联姻会对他未来的仕途多么有利。这种良机可谓千载难逢。让人思想起来这将是何等的一种解脱啊(能把过去那段不佳丑闻从此一下抛到脑后),何等的一种幸福啊,这时他就不再会徒因对阿丽克斯的一番痴念,硬要把自己的头颅向着那本来由一副欣欣然的毫无所谓与事实上的一副善良天性所建成的那座墙壁撞得头破血流;的确,这将是何等的一种愉快啊,每当他一想到他这个人对于另一个人还很是回事!他能不觉着得意,不受到感动吗,当他一进到屋里就看到她立即容颜焕发?其实他心里也不真爱她,但他认为她还是挺迷人的,另外他也是为了忘掉阿丽克斯以及阿曾把他拖入的那种低俗生活。最后他下了决心。他提出要迎娶她,而对方也当即允婚。她家里闻讯大喜。婚礼将于当年秋季举行,因女父有一些政治事务须亲去南美进行处理,届时母女两人也将随行。这也即是说,他们将走一夏天。而此时友人布朗也已不在外交部办公而转入了出使事务,他行将被派赴里斯本就任,而且刻即成行。
“他送走了他的未婚妻。接着发生了一点变故,他即将去里斯本进行瓜代的那个人因故需要在岗位上再滞留一个季度,因而在这段时间我那友人就放了羊了。而就在他下定决心今后将如何弃旧图新之际,阿丽克斯的信来了。来信讲她即将去法,并定好在那里有多次演出。信里还把所去之地一一列出,然后以一种若不经意的口气写道,他们肯定会少不了乐子的,如果他也肯过来玩一两天。一种失去理性的、罪恶般的念头攫住了他。如果说她的这封信要是写得恳切认真,他肯定会拒绝了事,但正是她的那股满不在乎的轻飘神气乱了他的方寸。猛然之间他又想念起她。他再也顾不得她是否粗俗平庸,这种痴癫已钻进他的骨髓,而这也就是最后一次机会。再过不了多久他便将是个有了家室的人。要么今朝,要么永不。他当即去了马赛前去接她,只见她刚从突尼斯开来的那条船上走了下来。见到他时她露出的那脸欣喜让他心跳不已。他明白他仍在狂恋着她。他告诉了她三个月后他即将结婚,因而要求她和他一起来度过他最后的这一段自由时光。可她不肯放弃她的演出。她怎么可能一切不顾把她的伙伴都扔在一边呢?他提出他将对他们的损失进行补偿;可她还是不听这套;他们一时之间是找不到人来替代她的,况且放弃这个不错的签约也实在可惜,它本身又会招来更多别的约请。他们都是说话算话的老实人,他们都是守信用的,不仅要对其经理负责,也得对观众负责。他气愤极了,眼看着他的无限幸福就因为这个该死团体而全给毁了,这也太荒唐了。可三个月后又将如何?那时对她来说又会有何好处?不行啊,他提出的要求太不近情理了。他告诉她,他崇拜她。他只是到这时才知道他是怎么发疯地爱着她。那好么,她道,那为什么他不能也和她一道前去,和他们一道去旅行;她会喜欢他的陪伴的;他们能一起过得高高兴兴,这样三个月一到,他就可以回去迎娶那女继承人,而彼此全都不受损失。对此他犹豫了一阵,但这次既又见到了她,他受不了这匆匆就分开的别离之苦。他接受了。于是她又讲道:
“‘可你得给我听好,我的小东西,你晓得,你可不能犯傻。那些经理是会讨厌我的,如果我跟他们也玩起chichi,我不能不为我的前途着想。我在他们眼里不会继续受到欢迎,如果我把团里的那些老主顾都抛弃掉。当然这种事也绝非天天都有,但你可得记好,你不能动不动就闹起来,如果我偶尔也跟某个旧相好欢聚欢聚。那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那只不过是例行公事。你还是我的amant
de
c?ur。’
“他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撕心裂肺般的绞痛,而且我认为他已经面无血色快要晕过去了。她也不解地望了望他。
“‘条件就是这个,’她道,‘你可以接受,也可以不接受。’
“他接受了。”
赫伯特·惠泽斯朋爵士此刻在座椅上身向前倾,脸色竟是那般煞白,阿显顿生怕他真的要晕了过去。他的一张面皮过于紧绷头颅,因而那副外形简直就像个死人似的,只不过额头上的血管不像绳结一样突现脑门。他已经失去一切自制。阿显顿再次觉得他该停下来了,看到他这一丝不挂的赤裸灵魂他自己都感到害羞和不安:
一个人不该在人前把自己剥光到这种状态。他真想大声喝叫出来:
“停了吧,停了吧,再别多说半句了。你将来会害臊死的。”
可这人已经丧失了一切羞耻。
“于是一连三个月他们就这么着一起相处一道出行,不断地从一个小镇迁至另一个小镇,入夜便共住在一处龌龊野店;她不让他把她带到好一些的旅店,说她的衣着不适合去那里,而目前的旅店她住着倒更舒服;她不想让她的伙伴认为她在摆架子。他在那些简陋的咖啡店里一坐就是多少个小时。团里的人已经同他称兄道弟起来,呼喊他时也不用他的姓氏,不仅常常跟他开粗鲁玩笑,而且还好拍拍他的脊背。在他们忙不过来的时候他也为他们跑腿办点杂务。他看到了经理眼角里的善意蔑视,搭台工匠对他的亲昵狎侮也只当没事。他们来来去去向来是坐三等车,他也得一样去搬运行李。他这个一向书瘾很大的人这期间竟也从没有翻阅过一页书,原因是阿丽克斯就最见不得人看书,认为那纯粹是在摆谱儿。每天晚上他都到歌舞厅去观看她的那些既不上等又不高级的无聊演出,还得违心去迎合她的各种可怜的看法,硬要承认那是挺有艺术性的。演得顺利时,他得去祝贺她。偶尔演砸了时,又得去宽慰她。而且每次演出一结束时,他马上得去咖啡店里,等着她去卸装,不过也常有这种时候,就是她会风风火火地跑了进去,对他讲道:
“‘今天晚上不用再等我了,mon
chou,我有事。’
“然后就是他妒火中烧,受尽煎熬。他会受到从来没有人受过的罪。她会半夜三四点钟返回旅店。这时她会惊奇他怎么还没睡觉。睡觉!谈何容易,万箭穿心他睡得着么?他答应过她不干涉她的行动。可他没守诺言。他跟她大闹起来。有时候他甚至动手打她。这时她就会发了脾气,告诉他她烦透他了,她要收拾东西离开。接着是他又跪下央告人家,什么全都答应,什么全都服从,发誓什么全都能咽了下去,只要她不丢下他不管。那份可怕,那份屈辱。他真是太惨了。太惨了吗?并不。他一生也没有这么快活过。他这是在泥沟里打滚,可他滚得欢天喜地。到此为止,他过去的生活让他厌烦透了,只有眼前这位在他看来才是神奇的、罗曼蒂克的。这才是真实。那个邋遢的、丑陋的、生着那么一条哑嗓子的女人,怎么一副精力竟那么饱满,对生活的爱好竟那么强烈,她甚至把他也提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新的高度。在他眼里那就是一团宝石般的纯净光焰。现在人们还读佩特吗?”
“我不清楚,”阿显顿回答道。“我说不上来。”
“可好景不长,良宵苦短,就这三个月呀。岁月何疾,时光多快!有的时候他甚至发生过狂想,何不把那一生的美梦全都捐了,就和这些玩杂耍的生活在一起算了。而这批人这时候也都爱起了他,甚至提出,他不难也自己练上一手,将来也好和他们一道献艺。他明白他们也只是开个玩笑罢了,并非十分认真,不过这个提法还是听了挺开心的。当然这些全都是空话,是没有可能去实现的。实际上他思想里也就没真想做这交换,难道三个月一过他就真的不回去了,不再去过那生活和承担起那份责任了?凭着他的心智,他的那副冷静、逻辑的心智,他完全明白仅仅为了像阿丽克斯这样的一个女人而牺牲掉一切就太荒谬了;他仍然壮志未泯,他仍渴望掌权;再说,他也不能去伤那可怜孩子的心,她又有多爱他和信任他。她每周都要给他去信一封。她只望能早些回来,时间对她是太长了,但他这方面,想法却与她相反,只恨中间不能发生点什么,好让她不能如期归来。他如果能再多有点时间多好!如果是六个月也许就能治愈他的那份痴迷。因为现在有时候他已经讨厌起阿丽克斯。
“终于最后的一天到来了。他们两人反而无话说了。他俩都挺伤心的;但他清楚,对阿丽克斯来说,丢掉了他也不过像丢掉了个还不错的习惯,用不了二十四个小时她就会跟她的那些流浪的伙伴似的,照样快快活活,精神十足,就跟过去没碰见过他这个人似的。临别前的那个晚上,他们当然一直都抱在一起,没少流泪。如果那时她竟向他提出别离开她,他或许还会留下来的;可她没提出,她也就没想过会这么提,她把这个看成是命定的事,而她的伤心落泪也并非因为她如何爱他,只不过因为他也很不高兴罢了。
“第二天一早,她仍然好梦正酣,因为不忍心唤醒她去作那告别,他悄悄溜下床来,提起背包便乘车去了巴黎。”
阿显顿掉转过头去,因为他见到了两滴泪珠正盈满惠泽斯朋的眼眶,说着就滚下颊来。他连掩饰也不想掩饰。阿显顿又点燃起一支雪茄。
“到巴黎后他们一见着他几乎喊出声来。他们都讲他瘦成鬼了。他只解释说他得了一场重病,至于其他就一概都不说了。好在人家对他还是盛情不减。这样一个月后他就喜结鸾俦了。他得到了种种可以施展其长才的机会,而且也就地位优越起来。他的升迁也堪称迅速,令人瞩目。他现在进入了他一向追逐的那种一切整饬体面观瞻显赫的任事机构。他获得了他梦寐以求的地位权势。他一再荣膺了各式各样的赞誉表彰。天哪,他已经称得上是飞黄腾达,足慰平生,因而成了千人羡万人慕的天之骄子。可这又算得什么?一堆灰烬。他只感到厌烦,让人发疯的厌烦,他所娶下的那位高贵而漂亮的贵妇人让他厌烦,他的优越生活迫使他不得不与之交往应酬的那批人让他厌烦;他只不过是在演一出戏,所以有的时候他会觉得,总是这么无止无休地戴着面具活着,他实在再受不了啦。但他还是受了。有的时候他还会想起阿丽克斯,而且想得那么厉害。他真巴不得能一枪毙了他自己,以免这么受罪。他以后没有再见着过她。再没有过。他从欧麦利的来信得知她嫁人了,而且离开了杂技团。此时想必也已经是一个肥胖的老妇人了,对他已再无所谓。但他虚度了他的一生。他就连他娶下的那个可怜女人也没有给她带来过幸福。他从来没有什么可给她的——除了一点怜悯,而这事他又怎么能长年累月地隐瞒下去?所以一次痛苦难耐之中他就索性把同阿丽克斯的事全抖落了出来。好了,此后她对他么,只会是妒气冲天,再没别的脸色。他现在明白,他本来就不该娶她。如果当年就明告了她,他实在不愿意娶她,那么最多半年,她的这点不快也就会过去的。她会照样高高兴兴地嫁给别人。就她而言,他的牺牲是无谓的。他心里明镜一般,生命对他一生也只这么一回,因而一想起他这辈子是白过了,就难免要痛心疾首。这个无限的哀愁他是说什么也补赎不了的。当人们说起他是一名强人时,他只觉着好笑:
他实际上虚弱得跟水似的,飘浮不定。这正是为什么我说白尔灵是对的。虽说那事只维持了五年,虽说它毁了他的仕途,虽说他那场婚姻最后以灾难告终,可它还是完全值得的。他也必将会满意的。他必将会完成了他的使命。”
说到这里,门开了,一位贵妇人走了进来。大使瞟了她一眼,一股冰冷的敌意掠过了他的面孔,但只不过一瞬;接着便站起身来,立即把刚才那一脸的狼狈相收拾了去,重换上了那副文质彬彬的雍容气度,并向来人惨淡一笑。
“这是我内人。这就是阿显顿先生。”
“我想不出你们会在哪儿谈话。为什么不到你的书房去坐?我敢说阿显顿先生一定会不舒服极了。”
夫人是位五十许人,纤细高挑,面上已显干瘪憔悴,但当年肯定也曾美过。她一见就会让人感到这乃是一位大有教养的人。正仿佛一株珍贵的异域奇卉,由于久蓄温室,已早失去其昔年的美艳。她身着一袭黑色裙衫。
“音乐会演得怎样?”赫伯特爵士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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