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特工(校对)第2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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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倒还相当不坏。演奏的是勃拉姆斯的一部协奏曲,那个四部曲里的篝火音乐,还有德沃夏克的几支匈牙利舞曲。我觉得那些演奏有点太炫耀技巧了。”她转过身来对阿显顿道:“但愿你没有给我那丈夫腻味死。你们都谈论了些什么?艺术与文学?”
“那倒不是。只是些生活的素材吧。”阿显顿答道。
说着他告辞出来。
十三
抛币定夺
是时候了。凌晨时已经下起雪来,但此刻已雪霁天晴。阿显顿仰望了一眼满目霜华的繁星,快步跑了出来。他当然担心何巴图斯会因等他等得太不耐烦而离去了。这次会晤是要作出一项决定的,但这事在心上却一直是摇来摆去,委决不下,整个一晚都是如此,像患了心病似的,而且只要稍稍想得明确一些,就会其痛不堪。他所以会成这样是因为他手下的何巴图斯(这名不知疲劳和坚决果敢的年轻人)正被雇用来参加一项秘密计划,图谋去炸掉奥地利的某些军火工厂。关于此项计划的种种细节这里似无需一一详述,只知道它的安排相当巧妙与有效也尽够了;但其不足是,它将造成加里西亚那个地区波兰人的一定的死亡与残疾,这些都是何巴图斯的同胞,他们就都是上述那些厂房的工人。何巴图斯那天午前便向阿显顿汇报过准备业已一切就绪,现在等待的只是阿来下这道命令。
“不到非下不可还是请别下吧,”何巴图斯以他那确切但喉音偏重的英语讲道。“如果确属必要,我们当然不会有丝毫犹豫,只是我们决不希望我们的国人平白牺牲。”
“答复你们什么时候要吧?”
“今天夜晚。我们已经找好了人,明天一早就动身去布拉格。”
他此刻匆匆赶赴的正是那个约好的晤面。
“你不会误了吧?”何巴图斯那时就曾讲过。“过了午夜我就再找不到能前去送信的了。”
阿显顿此时正一腔的心事,他意识到如果抵达旅馆后那何巴图斯已经走了,那可是一大解脱。至少能使他缓一口气。德国人已经在协约国这里炸了那么多的工厂,让他们也尝尝这个滋味倒没有什么不对。这样不仅能阻止不少武器与军火的产生,就是对一些非战国的士气也是一种打击。当然这事却是一些政要大员想要撇清的。虽然他们各个全都想在那些他们从来就没听说过的特工所搞出的种种活动里面从中得利坐享其成,他们却对上述那些肮脏的事闭起眼来假作不知,这样到时候扪心自问,他们至少可以弹冠相庆,不曾染指过任何有违乎一名正人君子立身行世的不义之举。阿显顿想起了(带着冷峻的幽默感想起了)他与R之间发生过的一次谈话。曾经有人向他提出过一项建议性的举动,这个他认为理应首先让他的上级知道。
“顺便讲一句,”他以尽可能轻松的语气向R讲道,“我已经找好一名体育干将,他甘愿担当起这项对国王B的行刺任务,酬金则是五千英镑。”
这个国王B乃是巴尔干诸国中某一个国家的统治者,而这个国家现正处于(企图通过此人的影响而)向协约国进行宣战的危险边缘,因此显而易见此人的消失将是一件大为有益的事。他的继承人的政治倾向尚不确定,因而便有可能说服他使其国家保持中立。阿显顿从R的那迅疾而热烈的眼神中当然看得出他的上级对这一形势是充分了然的。可他却偏偏眉头皱得老高。
“好的,可那又会怎样?”
“我跟那人讲了,我会把他这建议转达过去的。我相信他还是真心实意的。他是亲协约国派。他认为如果德国人一旦得逞他们便将面临国破家亡的危险。”
“既然如此,那他再索求五千英镑干什么?”
“这可是冒大险了,而如果他给协约国干了这么一件好事,那他是否也就有理由从中捞点儿?”
听到这话R只是大摇其头。
“这类事情我们最好不多参与。我们是不能凭这种方法来打仗的。这种事我们就留给德国人去干吧。全是胡扯。我们是绅士啊。”
阿显顿不再回答,只是眼睁睁地盯着他看。他那眼睛里偶尔能放出一种红光,因而使之颇带凶相。他本来就有点儿斜眼毛病,而此刻竟几乎快成了“重瞳”。
“你本来就不该把这类事情也让我知道。那人当初提出这个来时你为什么不一拳头就把他打翻在地?”
“这个可超出我的本领了,”阿答道。“他块头比我要大。再说我也就没想过要去揍他。人家也是客客气气,满有礼貌的。”
“当然啰,这对协约国也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大好事情,如果真能让国王B不再挡道。这点我并不否认。但不否认和去赞助,这中间的差别可就大了。依我的看法,一个人如果真是个爱国者,那么只要他认为是对的他一头冲上去干就是了,哪还顾得上那么许多。”
“也或许他会想到将来他的遗孀问题。”
“这个问题我就不准备多讨论了。对某些问题不同的人是会有不同的看法的。如果一个人出于对协约国负责竟只手揽下巨大担子,那也就完全是他自己的事了。”
阿显顿花了好一阵儿时间来吃透这位上级的意思。
“甭想我会自掏腰包去付这五千英镑。这事门儿也没有。”
“我也就根本未作此想,你也知道我没这么想过。我的要求不高,您只要不在我的身上太多施展您那并不太丰富的幽默我也就感激不尽了。”
说罢他只是摇头。此刻回想起这段交谈,他禁不住又摇了一回。这些人全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们急于达到目的,但却吝于手段。他们总是盼望在事成之后可以坐收渔利,但却将能致其成的全部负担责任一概推到别人身上。
阿显顿到达巴黎旅馆的咖啡店时,看到何巴图斯正坐在一张面对店门的座椅上。他发出了一声带痉挛式的微喘,正像你突然扎进一池比你原想的更冷了些的水里时那样。看来是没法再逃避了。他必须作出这个决定。何巴图斯正在那里喝茶。一见阿显顿他那阴沉的脸膛儿一下亮了起来,并伸出一只净是黑毛的大手。这是个肤色黝深的高个汉子,体格魁梧,眼睛黑而凶猛。他身上的一切都表明此人膂力非凡。他行事一往直前,从不怯懦,这也是因为他任事既无得失考虑,也就无所畏惧。
“请问宴会吃得怎样?”阿显顿坐下后他开口问道。“关于我们的计划你向大使阁下提起了吗?”
“没有。”
“不提是明智做法。这些严肃问题最好别和这类人沾边。”
阿显顿细视了何巴图斯好一会儿,满腹心事地。他的面上似乎出现了一丝特异的神情。他警惕十足地静伏那里,就像一头猛虎正待一跃去扑食似的。
“你读过巴尔扎克的《高老头》吗?”阿显顿突然问道。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还在学校念书。”
“那你还记得拉斯蒂涅和伏脱冷之间的一段谈话吗,那时他两人讨论的问题是,如果说只需你的点首之劳(而这事将影响到一名中国的满大人的死活),就能为你携来无量的财富,那么这事你干吗?这句话最早是卢梭说的。”
何巴图斯的一张大脸慢慢缩成了一大笑容。
“那与这件事无关。你对下命令感到不安,原因是它会造成大量人众的死亡。这是为你个人的利益吗?当一名将军发动一次进攻时,他明明知道这一来多少多少人定将死于非命。可这是战争啊。”
“何等愚蠢的战争!”
“可它将给我的国家带来自由。”
“带来自由后贵国又会将它怎样?”
何巴图斯没有回答。他只耸了耸肩膀。
“我向你提出警告,如果你不抓住这次机会,下次就难说会不会再来了。我们总不能动不动就派个人过边境吧?”
“可当你一想起轰的一声就会使那么多的人血肉横飞,被炸成齑粉碎屑,你就不感到不安吗?而且不光是有死的,还会有伤残的?”
“我也不喜欢这样。我跟你说过,正是因为这事涉及到我的同胞们的生命问题,所以我们才不能不慎重,除非必要,否则决不能干。我当然不愿意看到那些可怜的人被屠杀的命运,但果真就这样了,我也会照样不误吃饭睡觉的,那么你哪?”
“我恐怕会办不到。”
“行了,那么怎么办吧?”
一霎间,阿显顿的思绪又回到了他跑过来时那个霜晨的天宇高处的百千繁星,而他对这些还注目了好一阵子。此刻与他在大使馆的广阔大厦里听爵士大谈其荒唐故事等等,已经是那么辽远,恍同隔世。沙弗先生的那些过敏,他的那点细小私情诡秘,白尔灵的痴情和露西·奥本的种种:
何等的藐如无物!人哪,从生到死,只是在愚昧之中度其一生的。一个何等渺不足道的生命!迢迢明星还在那天无纤云的碧空上闪耀照射着。
“我累了,我已经想不清楚。”
“可我马上得走。”
“那就抛币来决定吧,如何?”
“抛币?”
“不错,”阿显顿道,说着从衣袋里取出硬币一枚。“如果落下来时是正面朝上,那你的手下就去干吧,如果是反面朝上,那就通知他们算了。”
“很好。”
阿显顿把硬币在大拇指指甲盖上掂了掂,然后轻轻弹到空中。两人都盯着看它旋转,而当它一落在桌上时阿显顿一下便用手把它捂住。两人都凑了过去,争着去看阿显顿把手慢慢撤去后的结果。何巴图斯深深地倒吸了口气。
“好了,这事就这么着吧,”阿显顿道。
十四
天涯偶识
当阿显顿登上甲板,看到眼前一带低矮的海滩以及一座白色的城镇时,不禁兴奋异常,喜不自胜。其时天色尚早,太阳才刚升起不久,但海平如镜,高空一片蔚蓝;气候也已转暖,天日大亮之后,温度甚至会高到令人发昏。符拉迪沃斯托克此时予人的感觉是,他确实已经到达了世界的尽头。阿显顿此行的确够得上是万里之行:
从纽约到旧金山;乘上一条日本船横渡太平洋到横滨;然后再改搭俄国船经日本海到达这符市(船上只有他这一名英人);从这里他将踏上那横跨亚欧两洲的西伯利亚大铁路,并最后抵达终点站彼得堡。这是迄此为止他所担当的最大任务,并因堪当此大任而颇不无其志得意满之感。这一回他算是再无人向他发号施令了,而且身上广有钱财(这些他都带在一个贴身的衣袋里面,其可以兑换的数目之巨想来几将令人目眩),另外他此番被委派去从事的工作虽可谓是迨非人力所能完成之庞巨任务,但此时他尚不全明其究竟,而只是准备提起精神,全力以赴。此时他唯一的依靠便是他的那点天生聪明。虽然说他对人类的感受力的一番崇敬与钦佩的心理向来程度不低,他对其智力的评价却比较有限:对于他们来说,牺牲性命往往要比记住那小九九倒还来得更容易些。
阿显顿对在这趟一坐便是十个昼夜的俄国列车是不愿去多想的,而且在横滨时他就听到过传闻讲有几处桥梁曾被炸毁,以致路途中断。他还听说,不少士兵由于全然无人管束,常常见人就抢,抢光剥净之后,将人往那大草原上一拖,生死由他。这情景也确实是够美妙的。不过列车还是要按时开出的,而且不管后来发生的情况如何(何况阿显顿向来就有这样一种信念,事情往往并不像你原来预想的那么糟糕),他还是决心要在车上弄到个座位的。他的意图乃是,船一到站,便立即前去该市的英领馆,以便弄清那里将对他有何安排;但当船渐渐靠近岸边因而可以望得见这座肮脏邋遢的城镇时,他不禁骤生荒凉之感。俄国话他只知道几个字。整条船上会说英语的也只有那个事务长,虽然他一见阿显顿时便满口应承他将如何尽一切的可能去帮助他,阿显顿还是觉着好多事情是靠不上他的。所以当那船停靠在码头上,一名个子不高、头发乱蓬蓬的年轻人(看上去像个犹太人)上来迎接他时,那真是莫大的宽慰。那人询问他是否叫阿显顿。
“我的名字叫班乃迪克,是领事馆的一名翻译。我接到了通知来招呼你。我们已经替你订下了今晚的车票。”
阿显顿的精神大振。他们上了岸。那个犹太小个子又是忙着取回他的行李,又是忙着进行他的护照检验,然后便上了一辆前来接他们的小汽车,前去领事馆了。
“我已接到指令对你提供一切便利,”领事讲道,“所以你有何需要便请提出。坐车的事我已经为你安排妥当,只是是否能安全抵达彼得堡就谁也说不准了。顺便再说件事,我已为你物色到一名同行旅伴,名字叫哈灵吞,他是代表美国费城的一家公司去彼得堡的。他要跟那个国家的临时政府去谈一笔生意。”
“这人是个什么样子?”阿显顿问。
“啊,人挺好的。我本来请了他同那美国领事一道来吃午饭,可他们到郊外游逛去了。你务必在开车一两个小时之前就去到车站。目前车站混乱拥挤得厉害,如果你不早到,说不定你的座位就会给人占了。”
火车午夜才开,于是晚餐阿显顿和班乃迪克就在火车站的一家饭馆吃的,而这个馆子也许就是这个不起眼的小城里的唯一的一处还能吃上顿像样饭食的地方。但这里也是人满为患。服务慢得难以忍受。然后他们便去了站台,虽说这时离开车还有两个小时,但那里早已是人声鼎沸,秩序谈不上了。全家全家的人都挤在那些行李堆上,仿佛已在那里安营扎寨。这时但见到处人头攒动,东跑西窜,或者三五成群,聚讼不休,有两个人更是其势汹汹,吵作一团。总之是一片混乱场面,恶劣得难以形容。车站的灯光也是那么黯淡冰冷,因而在这种光照下的乘客的面孔个个全都跟死人似的,(亦不论其或躁或静或虔或狂)只待那末日的判决。火车此刻早已填满,绝大多数车厢甚至满得快冒了出来。当最后班乃迪克找到了阿显顿座位所在的那节车厢时,只见一个人突然激动地跳了出来。
“请快进来坐下,”他道,“我费了不知多大麻烦才把你那座位给保住。有个带着老婆和两个孩子的人想进来占这座位。我那领事已带这个人去见站长。”
“这就是哈灵吞先生,”班乃迪克说。
阿显顿进了这间包厢。包厢内有两个座位。列车员替他放好行李。他与他那旅伴握手致意。
约翰·昆西·哈灵吞先生体貌清癯,身材稍逊中等,面黄骨露,眼大而蓝,但色泽偏淡,当他脱下帽来揩掉因兴奋激动而产生的汗水时,呈现出的是一副大而光秃的头颅;其上骨露筋暴,瘤节累累,观之极为不雅。至于穿着,则是头戴扁平礼帽,身着黑色外衣,背心马甲而外,配以条纹下裤,以及雪白高领衬衫和整洁而不显眼的领带一条,等等。阿显顿也说不准,在一坐便是十天的这样一种横跨整个西伯利亚的长途旅程中,一个人究竟该如何穿戴方为合宜适体,但他总觉着哈灵吞先生的穿着有些古怪。他说起话来用词准确,调门极高,至于发音,据阿显顿辨认,则应属于新英格兰的北美语音。
不一会儿站长来了,同来的是那个满脸胡须的俄国人,心情激动得要命,身后还跟着一名女人,手拉两个孩子。那俄国人,正一脸泪水全身发抖地在和站长讲话,他的老婆也泣不成声,显然在述说她的苦难情况。进入车厢之后,争吵就更激烈,班乃迪克也以他那流利的俄语加入进去。哈灵吞先生虽然听不懂一个字的俄语,但因为性情暴躁,岂能光听不说,马上滔滔不绝地用他的英语解释开了,他说这两个座位是分别由英国领事和美国领事事先就预订好的。他此刻可以照直地告诉他们,而且他们也可以完全相信他所讲的,那就是,虽说他并不认识英国国王,但美国政府却永远也不会允许一名美国的公民被强占去他已经付过款的列车座位。他会屈服于武力的,但此外什么也不屈服。如果谁敢动他一个指头,他会立即向美国领事投诉以求解决。他一口气就向站长讲了这么许多甚至比这还多的东西。站长当然一点也弄不清他都讲了些什么,但是作为答辞,站长也又是强调又是手势地说了一通言辞激烈的话语。这一来,把哈灵吞的一腔义愤推至其极点,只见他一边把一只拳头在站长的脸前比划个不停(当然他自己的一张脸也已气得铁青),一边大声喊叫道:
“告诉给他,他讲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而且也不想懂。如果俄国人也想让我们把他们当成文明人来看待,为什么他们不讲一种文明语言?告诉给他,我的名字叫约翰·昆西·哈灵吞先生,而我此行的身份是费城克鲁与亚当斯公司的全权代表,携有去谒见克伦斯基先生的专函,因而如果我竟不被允许安全地占有这间包厢的应有座位,克鲁先生是肯定要将此事提交到华盛顿政府部门去进行交涉的。”
哈灵吞先生的态度既是如此凶恶蛮横,一副手势又是那么咄咄逼人,这位站长只能甘认失败,结果一言不发就悻悻而去。那个俄国人和他的妻子(还有那两个傻乎乎的小孩),虽然仍旧在跟站长辩论,却也全都跟着走掉。哈灵吞先生也匆匆返回包厢。
“我确实也真抱歉,不能把座位让给那位女士和她的孩子,其实谁也没有我更懂得如何对一名妇女和一位母亲去表示尊重,可我得靠这趟车去彼得堡的,如果我不想丢掉这么重大的一笔订货,而且我也无法因为哪怕全俄罗斯的母亲而自己在火车过道里呆上十天。”
“这点我并不责怪你,”阿显顿道。
“我也是个有家有室的人,我自己也就有着两个孩子。我也懂得携眷出行将会有多困难,可是据我所知想要居家不出却又往往无计可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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