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特工(校对)第2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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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被和另一个人在列车上的一间包厢里关上十天,那你就不可能不对有关他的一切都了解个差不许多。阿显顿正是这样一连十天(严格地说是十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地和哈灵吞先生呆在一起的。不错,他们需要一日三次去餐车用饭,但仍面对面地坐在一起;不错,列车每天上下午都将停车一个小时以便乘客在站台活动活动,但还是肩并肩地走在一起。这其间阿显顿也结识了几名同行旅客,于是他们也偶尔跑进他的车厢来闲聊几句,但如果他们操的是法语或德语,这时哈灵吞先生就会眼巴巴地望着他们,面上颇露不豫之色,但如果他们也讲的是英语,这时他就会让来人再插不进嘴。原因是哈灵吞先生乃是一名大健谈家。谈话在他来说,仿佛是在发挥一项人类的生理功能,其到来完全是自动化的,就跟人的呼吸与饮食也差不多;他要谈话并非是因为他有话要谈,而是为谈而谈,不能不谈,而且谈起话来总是那股嗓音很高鼻音极重的调子,没有起伏曲折,没有抑扬顿挫。他的措辞用语则是准确的,词汇既极丰富,造句也很审慎;在这方面他总是能用些文雅复杂的,便不用那通俗简易的;而且无止无休。他话头一开就会没完没了。它还够不上是激湍洪流,因为气势还不是那么奔腾澎湃,它倒更像一股火山熔岩,顺着那坡边便不绝泻下,流虽不速却势不可挡,所过之处,一切都将被淹没吞噬无余。
阿显顿深感他生平对任何人的了解也赶不上对哈灵吞了,不仅是对他,对他的全部见解、习惯和生活环境,而且还对他的夫人,他夫人的娘家,他的孩子们,他孩子们的同学们,他的老板雇主们以及三四个世代以来他与费城一些上等家庭的种种联系交往。他自己一家则来自十八世纪初期的德文郡,哈灵吞先生曾去瞻谒过曾埋骨于该地教堂的祖坟。他颇以他的英国祖籍为荣,但他同样得意他的美国出生,虽说美国对他来说主要限于大西洋沿岸的一条狭窄的地域,而所谓美国人者也不过是较少数英吉利与荷兰人的后裔,其血脉尚不曾因与外族之五方杂聚而有所玷污。在他的眼里,举凡百余年来曾经定居于美国的一切日耳曼人、瑞典人、爱尔兰人乃至欧洲中东部的许多居民全都无异于入侵者。他对这些外来户总是将目光避去,正如幽居于深宅豪门中的一名闺秀对那无理侵入其庭帏的工厂黑烟同属一样的憎恶态度。
当阿显顿提起一位家有亿万财富的名流同时亦是全美精美画作的收藏家时,哈灵吞先生答道:
“我本人从未拜见过他。但我的姨婆玛丽亚·潘·沃明吞却常说过,其祖母曾是一位上等名厨。我那姨婆曾十分抱歉,她竟离开我的祖母去嫁人了。姨婆便曾说过,她那祖母所做的苹果煎饼据她所知实在无人能及。”
哈灵吞先生讲,他平生无二色,只对其妻子一人忠诚不渝,并以长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篇幅缕叙了她是如何如何大有教养以及作为母仪的无上典范。但她却体质素弱,因而颇曾经历过计数不清的多次手术,并对这一切过程全都作了详尽描述。至于他本人,他也做过两次手术,一次是扁桃体,另一次则为切除其阑尾,关于这两者的详细过程,他便占去了阿显顿不止一两天的时间。他的所有的朋友也全都动过手术,至于他对外科的知识更是百科全书式的。他有两个儿子,目前都在上学。他一直在考虑他是否十分应当使他们也都动动手术。奇怪的是其中一个其扁桃体有些膨胀,而另一个则对其阑尾又不容乐观。而说到手足间的亲情,他从来没见到过世上再有两个这么互相依恋的兄弟,于是他的一名友人,亦即全费城第一号的外科医生,就向他做过建议,是否将两兄弟同台进行手术,以便可以做到一刻也不分离。说着他便将这两个孩子的相片拿给阿显顿看,还有他们母亲的相片。他的这次俄国之行是他平生第一次同他家人分离,所以他每天一早就要写上一封长长的致妻书,告诉她前一天他所经历过的所有情况及其大部分言论。阿显顿就见到过这些信件,上面每页全都书满了他那清晰可辨确切无误的笔迹。
在读书方面哈灵吞也有特色,举凡有关会话之书他可谓无不遍读,而且能穷其颠末。他还有一本小书,上面记录着他听到过的每个故事。他告诉阿显顿说,每次外出赴宴之前,他总要查阅半打这类东西,庶不致临时抓瞎。这一切全都有字母标记,比如那标有G的,则表示在一般场合(general
society)下可以讲的;标M的,则更适合于更粗犷的男性之耳(masculine
ears)。在讲述“轶事”这方面他就更是专家一位——这里所谓轶事当然即特指那种其性质严肃、内容较长、全凭细节之不断积累以成其最终之滑稽效果的那类东西,而他的讲述则是绝不给你留任何想象的余地的原文作He
spared
you
nothing,即是此译文中之意。如果直译此句——他半点儿也不会饶你,读者看后,定将不知所云。。阿显顿早就明白这是要说什么,只能皱眉握拳,屏息吞声,耐心静听,直到最后包袱抖掉,这才吐出这口恶气,放出一声尴尬的空洞笑声。但如果这中间走进一名乘客,哈灵吞又会热情地起身相迎,对他讲道:
“赶快坐下,我正在给友人讲个故事。这个你可不能不听,这真是你平生会听到的最好笑的故事了。”
然后便把这个重头又讲上一过儿,一个字都不错地又重复开了,一个形容词都不会改变,直到那幽默的结局为止。一次阿显顿建议说,他们是否可以在同车的人中再找上两名好玩牌的,这样就能打打桥牌来打发时光,但哈灵吞先生却说他从不沾那玩艺儿。这样绝望之下,当阿显顿只好自己玩起那单人牌时,哈灵吞先生登时把脸拉得长长。
“让我不明白的是,一个有头脑的人怎么能把他的时光浪费在牌戏上面,而且在所有没头脑的游戏里单人牌戏确实是其中最要不得的一种。它会毁掉谈话。人是一种社会动物,所以他最能发挥其天性中最高级的一项功能,当他参加进社会性的交谈应对。”
“可浪费时光这事也自有它的某种高雅之处。”阿显顿对曰。“任何一个傻瓜也会浪费金钱,但当你浪费的是时间,你浪费的便是无价之宝。更何况,”他悻悻地补充道,“你玩牌并不妨碍你的谈话。”
“可一个人又怎么能很好地谈话,当他的一门心思已被要闹个黑桃七就得先押上张红桃八等等全给占据去了?会话所呼唤的是人智的最高级的能力,在这方面你如果曾经费心去认真研究过一番的话,你就可谓有权去要求正在聆听你讲话的人们给予你以他力所能及的全部注意力。”
他说这些话时的口气并不含任何苛刻成分,而只是以一名曾经久经风雨的过来人的一副颇不乏善意的绝大隐忍耐心临之。他只不过是摆出一件简单事实,至于它将被阿显顿接受与否,那就全在他个人了。而不少艺术家却做不到这点,他们只知一股脑地强求别人认真对待其制作。
哈灵吞先生还是一位勤奋的读书人。每逢一编在握,那另一只手总是紧握铅笔,以便在感兴趣的地方画道下线,并以清晰笔迹在页边略作几字简评,以备与人讨论之用。当阿显顿自己也在读起书来时,他往往会突然发觉,哈灵吞先生正在手握书笔盯着他看,这时他定会紧张之极,心跳不止。这时他已吓得不敢抬头,甚至不敢翻页,因为生怕哈先生会以此为十足之借口而开始长篇大套地插入进来,而只能将其全部之注意力死死地盯住某个单词不放,正好像一只小鸡用嘴直鹐地上的一道白线似的,而且连气都不敢喘,直到觉察出哈先生已放弃了其讲话意图,重又回他的书本上去了。其时哈正攻读一部两卷本的美国宪法史,其间稍事调济,也偶尔拾起另一巨帙,以松弛一下。此书为一本演说汇编,据云全球这方面的一切精彩名篇无不悉数收录在内。因为哈灵吞先生乃是一名席间演说大家,世上论述演讲术的全部佳著他几乎无不毕读。他非常懂如何能同其听众搞好关系,如何以一二有力的词语打动其心弦,如何用几个适切的故事去抓住其注意力,并在最后,以何等酣畅淋漓之美妙词句来配合当日场景并在精彩绝伦的表达中而圆满地结束全篇。
哈灵吞先生还酷爱朗诵。阿显顿便不止一两次见到过美国人以出声阅读作为其娱乐方式的这一令人头痛的流行倾向。他在一些旅店的客厅里面就经常见到过晚餐之后一位父亲往屋角一坐,身旁伴随着其夫人及其子女,正在把什么大声朗读给他们来听。在横渡大西洋的船上,他就有时肃然起敬地望着一位其貌伟岸、颀长清癯的高贵先生中间一坐,周围挤满着十五六名女士,虽说多已过其妙龄,正以其洪亮的声调向她们朗读着一本谈论艺术史的书籍。当往来于供人散步的甲板上时,他也碰到过一双双度蜜月的新人,于其横卧于长椅之时,那新娘也正以其不紧不慢的声调把一本通俗小说一页页地读给她的丈夫来听。这种示爱的方式在他看来实在是太奇怪了。他的一些友人曾提出过想读些东西来给他听,也有些女士想听他给她们朗读,但对这些邀请他向来都婉言谢绝,对有作此暗示的他也都假作不曾理会。他既不喜欢自己高声朗读,也不喜欢别人朗读给他听。在他的内心之中,他总认为以此为其娱乐方式的民族爱好倾向终究是一种缺陷;美国的性格虽然什么都好,这点却未免是美中不足。但天上那些不死的神祇却最好拿尘世的凡人来取笑,因而此番遂把他交到这名高僧的手里,并因被捆住手脚,无以自救,只能俯首帖耳,任人宰割。哈灵吞不仅自诩为朗读朗诵之专家,而且还进而将这门艺术的理论与实践也都向阿显顿作了传授。阿显顿从此才知道,朗诵学原来也分两派,戏剧派与自然派;在前一派里,你必须模仿那发言者的语气,因而假如在朗读一部小说时,当书中的女主人公涕泣时,你也得跟着涕泣,当她闭过气去时,你也得闭过气去;但在后一派里,你朗读起来时,就跟你朗读芝加哥的一家邮购店的价目表时是一个样的。这后者正是哈灵吞先生所属的那派。在他婚后十七载的长时间里,他曾给他的爱妻及其两子(等到他们已届欣赏作品之年)朗读过不少文学名作,其作者计有司各特、奥斯丁、狄更斯、勃朗特诸姊妹、萨克雷、乔治·爱略特、霍桑与豪威尔斯等。从这里阿显顿得出结论,朗读一事对哈灵吞先生来说早已成为其第二天性,要想阻止他的这类行动,必将乱了他的方寸,因而那难度之大将不下于使长年的烟鬼戒烟。而且他会猛地就朝你扑来,令你防不胜防。
“你听听这个,”他会这么说道,“你必须听听这个,”仿佛他突然被某个箴言之绝妙或某个词语之精练所迷住。“现在就要你一个看法,你是否认为这里的措词用语妙至极点。不长,只有三行。”
他朗读开了,而阿显顿倒也并不吝惜这几分钟来听上一听,但刚刚念完这个连停下来喘上口气的工夫都不浪费他就又连下去了。他就一直连下去了。永不停歇地连下去了。就这样,以他那均匀的、高声调的嗓音,既无轻重也无表情,他就这么一页页地朗读了下去。阿显顿坐不住了,他毛咕起来,一会跷腿,一会放平,一会吸烟,一会掐灭,一会东倒,一会西歪,不停地在变换着坐姿与位置。哈灵吞先生还是一直在朗读。列车此刻正悠闲自在地穿越在那永无尽头的广阔的西伯利亚大草原上。它越过村庄,越过桥梁。哈灵吞先生还在一直朗读。当他终于将埃德蒙·柏克的那篇伟大演说读到末尾时,他这才将书放下,心中不胜其成功之感。
“以愚见看来,这实在是英国语言中的最为精彩的演说佳篇之一。它无疑是我们两国的共同文化遗产,确实值得对此倍感骄傲,引以为荣。”
“难道你便不觉得这事有点不够吉利,就是当年听他演讲的那些人今天一个也不在世了?”阿显顿闷闷不乐地问道。
哈灵吞先生刚准备回复他说这事本来也就毫无足奇,既然这篇演说乃系作于十八世纪,可忽地一下他明白过来,原来阿显顿(按此君于如此艰苦万状之中而能坚忍至今,谅海内仁人君子定将慨然予以首肯)不过在开玩笑罢了。他拿手往膝盖上一拍便乐开了。
“哎哎呀,这真是妙语一则啊。这个我得马上记在我那笔记本上。我完全懂得怎么给它派上个用场,
等我将来在午餐俱乐部作席间讲演时使用。”
哈灵吞先生还是一名“高额头”(a
highbrow),但这一雅号(虽说原系俗物所编,却意在骂人)他却欣然乐承,仿佛在接受一项荣誉头衔,不仅欣然乐承,且觉光彩无极,接受起来痛快的程度殊不亚于古殉难者之于其刑具,例如圣劳伦斯之对其烤架或圣卡萨琳之对其轮盘。
“爱默生便是一名高额头,”他接着道。“朗费罗是一名高额头。奥利弗·温代尔·霍姆斯是一名高额头。詹姆士·罗素·洛威尔是一名高额头。”
哈灵吞先生对美国文学的知识超不过上述那批作者们还出东西的时代。他们名气不小,可作品不一定十分动人。
哈灵吞先生是个讨人嫌的家伙。对阿显顿来说,哈惹烦过他,激怒过他,害得他心神不宁,逼得他快要发疯。可阿显顿也并不真讨厌他。他那自满自足的确是够严重的,但却是那么
一秉至诚,你对此还是抱怨不得的,他的自以为是却是那么孩子般的,你也只能对他一笑置之。他对人总是那么充满善意、那么殷勤体贴、那么毕恭毕敬、那么彬彬有礼,虽说按阿显顿的心愿只巴不得能杀了他方才解恨,可临到将动手时,恐怕仍会觉得他对此人还是爱多于憎。他的仪表举止都堪称是精致的、规范的甚至难免稍嫌繁琐(但这些也都无伤也,因为优良仪表本来便是社交场合之人工产物,故能容忍假发之敷粉与服饰之花边),这些虽不过是其高级教养之天然流露,却因其本人心地之纯良而别具一番可喜的意义。他时时刻刻都在准备着为他人尽力效劳,而且只要他认为会对其同伴有益,那么再大的辛苦他也都在所不辞。在勇于任事这点上他确实堪称无上楷模。或许这一用语之确切所指往往颇欠明白,但这也无非因为此种动人品质在我们许多人众当中尚少太多表现。每逢阿显顿偶感不适,哈灵吞对他的一番服侍也都曾做到尽心竭力。阿显顿对此君对自己的这番关心深深感到不安,这时尽管周身痛楚难耐,还是忍不住对哈灵吞的不停操劳觉着好笑,因他不仅给他一再测量体温(并为此而从其整洁的皮包中取出大堆丸药片剂),而且坚定地为他医疗诊治。阿显顿对他在餐车里的种种表现也大为感动,他从来不嫌麻烦,往往搜尽那里来寻找他认为适合阿显顿消化的有益食品。世上的一切他都肯为阿显顿去办,只是除了一件,闭上嘴巴。
闭上嘴巴只有当哈灵吞先生着装之时,因此刻他的一颗处子般的坚贞之心竟是如此地专注不贰于换衣换装这一重大问题,以致虽当阿显顿之面亦无过多的欠自然之表情。他可谓恭谨体面之至。他的内衣每日一换,新的从箱里整齐取出,旧的往那里整齐放回,但在脱衣换衣时其动作可谓神速,以免露出半点肉来。上了这趟不干净的列车两三天后,阿显顿便不再讲求整洁——全车才只有盥洗室一间,很快也就邋遢得同其他乘客没有两样;可哈灵吞先生不是这样,他不在困难面前妥协。他的洗漱是从来一丝不苟的,尽管门外等不及的人们把那把手转得嘎嘎直响,而每次从洗手间出来后总是那么容光焕发,一身香皂气味。一旦着装完毕,重新穿上那深色外衣、条纹下裤以及光晶的皮鞋之后,那衣帽整洁的程度就跟他从在费城的住处刚刚走出家门正待搭上电车去他市中心的办公室时没有什么不同。车行至某地时,曾经传来消息,不久前发生过炸桥之举,再有在下一站过河之处颇曾有过骚乱事件;在这种情况下,被迫停车,乘客被赶下车,任其漂流乃至暂被拘留等等都不是没有可能发生。阿显顿考虑到,那时他会同其行李分开,因而不得不事前作好防备,先穿上最厚的衣服,以免万一必须在西伯利亚过冬时也能少受一些酷寒;可哈灵吞先生则根本不管这套,他对这种并非没有可能发生的情况完全不作任何准备。见此阿显顿不禁深信不疑,即使这位先生真的在一个俄罗斯的监狱里一住三月,他的那副衣冠楚楚的整洁仪表也必丝毫不变。一队哥萨克士兵上了列车,并在每节车厢下面的站台上荷枪实弹,放起哨来,而列车则小心翼翼地缓缓开过那座受损的桥梁;接着便到达那处接到过警告的危险地带,这时列车便加足马力,直冲过去。当阿显顿重又换回他那身轻便的夏装时,哈灵吞先生的话语里当然不无讥笑成分。
哈灵吞先生还是一名精明的办事衙役。显而易见,要想在做生意上斗得过他还真的要点本领,因而阿显顿敢肯定他的雇主此番派他前来确可谓是用对了人。他会竭尽其全力去维护他们的利益,而如果这批与俄国人的买卖能做成功,其难度当远非一般生意可比。他对其公司的一番忠诚也就使他非搞成功不可。他谈起他公司的负责人时常常语带好感尊敬。他热爱他们,并以他们而自豪,但他并不因为他们更富得多就妒忌他们。他很满足于他辛苦挣得的这份薪金,并认为偿副其值;只需他能交足他孩子们的学费和给他将来的遗孀留下笔够她生活的积蓄,因为除此之外金钱对他又有何意义?他甚至认为发财这事有点俗气。在他看来文化远比金钱更为重要。在花钱上他也总是精打细算。他每顿饭后都要记账,这样他的公司将会清楚他没有多花过一分钱。但是当他发现穷人往往会聚集到车站,在停车地方前来乞讨,并眼见战争已将广大人众变成赤贫,因此每逢车快停下来时,他总是尽量多凑足一些小票,而且会在一脸羞愧地自嘲自己又将受骗的同时,把皮包里的这些零钱周济出去。
“当然我清楚这也不是该着他们的,”他会这么讲道,“而且我这么做也不是为的他们。我主要是为了使我自己的心情能平静下来。我会感到过意不去的,如果我明明看出了某个人饿得厉害,可我连一顿饭钱都舍不得给他。”
哈灵吞先生是很荒谬,但也可爱。要对他粗暴无礼是不可想象的,那会像动手打一个孩子一样的令人不忍;所以阿显顿,不管内心怎么骂他,外表上还是得装成挺友善的,在与这位和气的但也是无可奈何的家伙的交往上也只能是一副纯然的基督徒的隐忍精神,历尽艰苦而决不言艰苦。这次彼得堡之行计历时共十一天,而阿显顿觉得再多一天他也不能忍耐了。如果是十二天,他肯定会杀掉哈灵吞的。
最后当列车终于(携带着疲惫肮脏的阿显顿和整洁、活跃与诲人不倦的哈灵吞先生)抵达彼得堡的郊区和看得见市里的万千屋舍时,哈灵吞先生转过头来对阿显顿说道:
“真想不到,列车上的十一天这么快就过去了。这实在是个极大的享受。我非常高兴这次能有你做伴,我敢说你会同样高兴有我做伴。我也不必再自谦了。我十分清楚我自己的确是非常能说会道。既然我们一直相处得这么不错,今后我们也必须守在一起,不能分开。我们在彼得堡的期间一定要一有工夫就见见面吧。”
“我一定会有好多事情要办,我担心我的时间也不全属于我自己的。”
“这我知道,”哈灵吞先生善意答道。“我估计我自己也会忙个不了。但早饭总可以一起吃吧,还有晚间,也能经常见见面,而且可以常碰碰头,交流一下。如果从现在起就各走各的,那可就太可惜了。”
“太可惜了,”阿显顿叹道。
十五
旧情与俄国文学
当阿显顿看到,他此刻已经是在他旅馆的卧室之内而且是第一次——以前的几天已恍如隔世——又能单独一人静坐下来望望周围,这时他似乎觉着他已再无精力起来去开箱解包。他已经进进出出过多少旅馆,自这场战火点燃以来,不管是豪华的简陋的,也不管是此邦彼地,异国他乡,竟是如此蝉联不绝。记忆所及,他仿佛一直就住在了他的旅行袋里。他疲倦了。他也在不断问询自己,他将如何着手去进行他被派前来完成的这个差事。他深感自己已经被掩埋在这无边无际的俄国版图之中而不胜孤寂。当此项选派初落到他头上时他不是没反对过——这任务海了,太难完成;但反对无效。他之所以当选倒并非因其上级认为他特别堪当此任,而是因为其他人更不胜任。这时门边忽传来敲门声,阿显顿正想利用一下他刚学到的几个俄语词儿,马上以俄语大声应道请进之类。门开了,他一见便跳将起来。
“请进,请进,”他叫道。“我真高兴能见到你们”。
三个人进了屋。阿显顿当然认得他们,因为他和他们都是从旧金山同舟去的横滨,不过按其意见,一路上双方都不过话。三人全是捷克人,曾以革命活动的原因被驱除出国境,故而长期流亡美国,此次被派来俄乃系为了协助阿显顿的工作,并使之与Z教授取得联系,而这位教授在旅俄之捷克人中是广有威信的。刚才进门的三个人中有一个是当头头的,名唤埃根·奥斯博士,此人颀长而清瘦,发已花白,曾取得过神学博士和任过中西部某教派教长,但久已去其神职而投身于民族之解放运动。阿显顿对他的印象是此人比较通脱,并不在一些良心是非方面的问题上太钻牛角。一名具有了某种固定信念的神职人员较之一般常人往往享有其一大优势,这即是他对他自己的一举一动均能自信其业已取得全能上帝之嘉许认可。他眼神里有种欢快的表情,但说笑话时并不带笑容。
阿显顿在横滨时便已与奥斯博士有过两次密谈。他从中得知,虽说Z教授对使其本国摆脱奥地利的统治热情极高,并且深知此事的实现只有当那些同盟国及其附庸的全体崩溃方才有望,但他在眼下这桩事上却不免顾虑重重;他不愿去干一些违背其良心的事,而且要办的话则必须方方正正、光明磊落,因此某些不得不办的事便不能全都让他知道。他的威望确实是太高了,所以他的意愿也就不容不加考虑,不过有些时候一件事的进行还是以不使其得知为妙。
奥斯博士此次来彼得堡的时间要比阿显顿早上一周,因而能将所掌握的目前形势向他通报了一下。听后阿显顿的感觉是局面已到了严重的时刻,因而如要有所作为,便得立即着手,刻不容缓。军队中不满情绪严重,时有哗变可能,克伦斯基那个软弱政府已难以支撑,摇摇欲坠(其所以仍能不倒只不过因为目前尚乏力量来取代它),而环顾周遭,则但见饥馑遍地,路有饿殍,因而德人是有可能迅即派大军挺进彼得堡固已属意料中事。英美两国驻俄大使对阿显顿的此次到来当然业已得到通知,但对其具体使命为何却也同样并不了解。阿显顿此时正在与奥斯博士商量与Z教授见面的事,这样既能弄清教授的有关看法,又能将自己的意图讲给他听,意即他目前财力雄厚,因而对凡能防止俄国(与德方)单独媾和这一严重灾难(此点协约国政府方面早已察知)的任何义举均有条件予以大力支持。此外他还得与各行各界中有影响的人物广泛进行联系。哈灵吞先生因有生意要做,又持有去总理各部门的介绍信函,势将会与那里的官员们多所接触,所以现正急需一名翻译。奥斯博士说起俄文来就和他用母语也差不多,因而阿显顿马上想到,请他来充任一下这个角色将再适合不过。阿将这一情况告诉给奥斯博士,于是商定聘请办法,即当阿显顿与哈灵吞先生一道共进午餐时,便请奥斯博士前去他们那里,先假作与阿并不相识,并在既经相识之后,再将博士介绍给哈;然后便把谈话引入正题,提出这真乃天从人愿,竟把这最佳人选捧送给他的这名友人。
但另有一位阿显顿也认定为可能成为对他有用之人,于是他开口道:
“你曾听说过有位名叫安娜塔西亚·亚历山大洛娃·列昂尼达夫的人么?她的父亲就是亚历山大·丹尼谢夫。”
“我对他当然可是太熟惯了。”
“我有理由相信那女人现在就在这彼得堡。你能够帮我弄清她目前的住址及其职业吗?”
“当然能够。”
奥斯博士马上用捷克话对陪他前来的那两个人中的一个讲了几句;这两名跟班都是目光犀利的人,一个较高而白,一个稍矮而黑,但年龄上都比奥斯博士更小一些,不难想象,他们都是来听吩咐的。被告知去办事的那人当即点首起立,与阿显顿握了下手便离去了。
“今天下午你就能知道你想知道的一切。”
“好了,看来目前我们也只能这样了。说实话,我已经有十一天没洗过澡了,现在是非洗不行了。”
阿显顿从来都说不清默想这事是在火车上还是在澡盆里更好进行。就能搞出新奇东西这个角度来讲,坐着火车穿越法国平原的时候往往出现过妙思泉源奔凑而来的美好时刻;但如果论到回忆之乐,或在一些业已在头脑中初步成形的事物上再精雕细刻锦上添花,那就什么也比不了一盆热水澡。他仿佛一头泥塘里扑腾乱滚的水牛那样,此刻在这盆肥皂水之中也正浮想联翩,不无好笑地重又勾起他与安娜塔西亚·亚历山大洛娃·列昂尼达夫之间的种种旧事。
在这类故事里,涉及到阿显顿有时也能在常为人戏称之为脉脉柔情的那种感情上有所表现的笔墨也就实属寥寥。这方面的专家们,亦即那些特喜在哲学家视之为仅其余兴的这些琐细上面大做其文章的可爱先生们,平日惯好断言:
作家也好,画家、音乐家也好,总之凡是多少与艺术沾边的这类人,他们在爱情这件事上全都可谓是表现十分欠佳。雷声大而雨点小。他们向来是疯癫也疯癫了,呻吟也呻吟了,表白曾经不断,姿态更是万千,但临到最后关键时刻,因为他们对其艺术或其自身之爱(这两者他们本来就分辨不清)还是更胜乎对其钟情之对象,他们拿出去的全是虚的,但上述对象,由于一脑子的实际的性意识,此刻要求明确,只要实的。可能情况也就是如此,而且也正是由于这种理由(这点过去提到的不多)女人们才对艺术打心眼里怀着那么大的刻毒仇恨。不过尽管这样,阿显顿在其已过去的二十年中还是不断为了这位那位妙人而怦然心动,忐忑不已。当然乐也有过不少,但苦肯定会要更多,但即使在他因了某些无回应的爱而受尽折磨时,他也仍能宽慰自己说(虽说难免一脸苦相),毕竟“入我磨者皆成粉也”。
如前所说,安娜塔西亚·亚历山大洛娃·列昂尼达夫乃是一名革命党人的女儿,此革命党人被判在西伯利亚终身劳役后曾从那里逃了出来,定居在英国。此人能力过人,三十年来一直靠了他的那支健笔为生,甚至在英国文坛也都小有名气。待到安娜塔西亚·亚历山大洛娃已达其及笄之年,她的夫君名唤弗拉基米尔·西蒙诺维奇·列昂尼达夫,也是一名该国的流亡者,而阿显顿认识安娜塔西亚时她已是结缡多载。那也正是当欧洲发现俄国这块新大陆之时。那时人人都读起俄国的小说来,俄国的舞蹈风靡了整个文明世界,俄国的作曲家们使不少已经听腻了瓦格纳的人大动其肝肠,并在改换着其口味。俄罗斯艺术此次对欧陆的入侵,其来势之猛,蔓延范围之广,都无异一场瘟疫。新名词成了时尚,新色彩新感情也都是如此,这里的“高额头们”也毫不迟疑地全管他们自己叫起“知识分子”了。阿显顿也同其他人一样,座椅换靠垫,墙壁挂雕像,一顺儿俄国派,正是,读书读的契诃夫,观舞要看芭蕾舞。
而安娜塔西亚·亚历山大洛娃则是论出生,论家境,论所受教育,都不愧为典型的知识分子一名。她与其夫君在摄政公园附近一处不大的寓所,此刻业已成了伦敦文士前来雅集朝拜的圣地,在此他们会十分虔敬地凝望着一伙贴墙而立的伟人,他们各个胡须满腮,面色苍白,活像一群告假一天以惠顾人间的神庙像柱;这些人不问可知,无一例外地悉数为革命党人,料想其此刻不呻吟于其西伯利亚的矿井之下,而竟然逍遥乎此土,亦神迹也。此时此际,文学界之淑媛女史也均不吝开启其绛唇,以一品彼伏特加之强劲。如其你时运既佳人缘又好,说不定你还能有幸同佳吉列夫在此握握手,另外还会不期而欣睹到巴甫洛娃的绰约丰采,只见她恍若熏风吹送来的一枚桃瓣似的,竟翩然隐现出没在那里。彼时阿显顿的名气尚较有限,不足以和当日的名流们相抗衡,但他显然已忝列其侧;虽说有些人已不再把他放在眼里,但另外一些(可能属于对人性尚抱有几分信心者)似仍对他心存厚望。安娜塔西亚·亚历山大洛娃便当面告诉过他,他也属于知识分子的一员。而他也毫不犯难地便相信了。其实按他当日的那种状态来说,那真是你说什么他就会信什么的。他那时正是不胜兴奋,豪情满怀。在他看来,多年以来他便曾汲汲以求而始终弗得的那种隐约不定的浪漫精神此刻似乎已经就在望中,离人不远了。眼前的安娜塔西亚·亚历山大洛娃正是这一切的一个活的象征:
她生得眉眼美好、体态婀娜(虽说以今日的标准未免过于丰腴)、颧高鼻扁(恰是鞑靼风范)、嘴阔、齿健。只是衣着稍显花哨招眼了些,总之,满过得去。在她那双黝黑而忧郁的明瞳里阿显顿瞥见的东西多了:
那一望无际的茫茫俄罗斯草原,那巍峨的克里姆林宫及其悠扬的钟声、圣伊萨克大教堂复活节时的庄重祭礼、霜华满眼的白桦树树林、气象万千的涅瓦大街;令人惊异不置的是他竟在那一双眼睛里瞥见到了这么许多。而说到这双眼睛,那是多么滚圆而亮晶,而且微见外凸,有如北京城里的满人。至于他俩谈的则是:
《卡拉马佐夫兄弟》里的阿廖沙、《战争与和平》里的娜塔莎、《安娜·卡列尼娜》里的那个同名女主人公以及《父与子》等等。
阿显顿不久便发现,安娜塔西亚的丈夫完全配不上她,并很快得知,她自己也是他的这个看法。弗拉基米尔·西蒙诺维奇个子不高,一束头发乱蓬蓬的,完全是与人无忤的老好人一个,见后很难让人相信,沙皇当局有何必要害怕他的造反活动。在待人接物上他也是够和气的,非常谦让。当然他也就不能不是如此,理由是安娜塔西亚·亚历山大洛娃乃是一个个性很强的女人:
所以什么时候安娜塔西亚患起了牙疼,西蒙诺维奇自己的牙也就跟着遭起罪来;什么时候安娜塔西亚的一颗心因其故国的不幸而不胜其绞痛时,这期间他也会同样痛不欲生。阿显顿不能不把他视作是一个可怜虫,但因为他又是那么善良也就不由人地喜欢起他来,可这么一来,在经过一段时期后他向那女的吐露其真情而喜出望外地立即得到了回报时,他一时间真是闹不清该把这个维奇先生怎么办了。这时他和那女的已经达到了这么一种程度,谁也一分钟都离不开谁了。阿显顿担心的是,这个安娜塔西亚,由于她的整套的革命思想以及其他种种,她到头来是不会嫁给他的;可使他万没想到和使他呼出了口大气的是,听了这婚姻之请,她竟然连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下来。
“你认为弗拉基米尔·西蒙诺维奇会这么痛快地让人把他甩掉了吗?”他问道,这时他正坐在沙发上,靠着一个那颜色就跟腐肉似的坐垫,握着她的手。
“弗拉基米尔太爱我了,”她回答道,“这会伤透他的心的。”
“他的确是个好人。我也不想让他这么不幸。但愿他能忘掉这事。”
“他一辈子也忘不掉的。这就是俄国精神。我完全明白,当我一旦离开了他,他会觉得一切使他认为值得一活的东西一下子就全都没了。我再没有见到过一个这么以女人为命的男人,而他对我就是这样。不过他当然不会阻拦我的幸福。他还不至于那么小气。到了这种时候他是会保证我的个人发展的。我没有迟疑不决的理由。弗拉基米尔会把自由交给我的,这没问题。”
在那个时期离婚法在英国那里比今天还更复杂和荒谬。考虑到安娜塔西亚对此事了解不多,阿显顿还专就这种情况的纠葛麻烦向她作了一番解释。她一边把手温存地放在阿显顿的手上。
“弗拉基米尔是不会把我的种种都暴露出来,让我在离婚法庭上大出其丑的。如果我告诉了他我已决心嫁给了你,那他就会用自杀手段去了结这一切的。”
“那可是太可怕了,”阿显顿道。
他当然非常吃惊,但也大为激动。这真太像一本俄国小说了,太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那些连篇累牍的动人和可怕的篇章了。他此刻满眼都是他书中的那些角色的撕心裂肺、痛不欲生,那一堆堆的破酒瓶子,那向吉卜赛人的投奔,那伏特加,那晕厥昏迷、僵挺发癫,那人人一开口便再也制止不住的没完的唠叨。那一切都太吓人、太奇怪、太乱哄人了。
“这会让我们十分不安的,”安娜塔西亚·亚历山大洛娃道,“除了这个,他再干不出别的。我没法要他离了我去活着,那就跟船只没了舵,汽车没了汽化器似的。我太了解他了。他只会自杀。”
“那又会怎么个自杀法?”阿显顿还有那现实主义者追求细节的习惯。
“怎么个自杀法?一枪打去,脑浆迸裂呗。”
阿显顿想起了罗斯梅荷姆。想当年他也曾一度是一名易卜生崇拜者,甚至还生过痴念,想学学挪威文,以便能通过其原文弄懂这位大师的奥秘精髓。不仅此也,他甚至还亲见过这位大师,见过他在喝慕尼黑啤酒。
“可你想我们能过上一小会儿好日子吗,如果我们的良心上老有这么个死人?”他问道。“我有一种预感,他会时不时地就卡在了我们中间了。”
“我清楚我们会遭这份罪的,这份可怕的罪的,”安娜塔西亚道。“可我们又有啥办法?人生就是这个样的。我们肯定会想起弗拉基米尔来的。可我们也不能忘记了他的解脱之道。他只有自杀才是上策。”
她背过脸去。阿显顿看得清楚,大滴大滴的热泪顺着她的双颊就淌下来了。阿显顿也真感动了。毕竟他的一颗心还没坏透,因而一想到弗拉基米尔将会头上一枪倒在血泊当中,也真是太吓人了。
这些俄罗斯人啊,他们也是多能折腾。
但是当安娜塔西亚·亚历山大洛娃终于战胜了她的感情,重又恢复了理智之后,但见她一本正经地转过脸来,带着那副湿润、滚圆和微凸的眼睛对他说道:
“我们一定得拿准我们这次没有胡来。我会永远也原谅不了自己的,如果我弄得弗拉基米尔自杀了,可我自己却一点儿也不占理。我觉得我们一定得先弄清楚我俩确实是真心相爱。”
“你自己就弄不清楚吗?”阿显顿以一种低沉而紧张的语调问道。“可我能弄清。”
“还是让我们先到巴黎住上一周吧,看看我们能不能合得来。那时我们就能说准了。”
阿显顿还是有些旧思想的,所以这一建议实在使他大吃一惊。只不过工夫不大。安娜塔西亚真是了不起的。她的思路那么敏捷,而且马上便觑出正在困扰着他的那一瞬间的迟疑。
“你总不至于还是满脑子的布尔乔亚偏见吧?”她在盯问他。
“当然不是,”他赶紧向她剖白自己。他宁愿自己被人当成恶棍也不能当成布尔乔亚。“我觉得这个想法真是再妙不过了。”
“你想想看,一个女人又有何必要非拿她的一辈子来作这种赌注?可一个男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你只有跟他过上一段才能清楚。所以这么来做对她来说也是最讲公平的,这样如果不行的话,想再反悔还来得及。”
“一点不错,”阿显顿完全同意。
安娜塔西亚·亚历山大洛娃可不是那种办起事来拖拖拉拉的女人。如今计划既定,那个礼拜的礼拜六他们便不误时机地动身去了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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