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残(校对)第44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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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扬州城中,一辆步履蹒跚缓缓而行的精致牛车,也在穿过古色古香的街道。
  人称鹞子的左都兵马使毕师铎,正端坐在御者的位置上扬鞭,只是他每抽一下鞭子都仿若是抽在自己心眼上,痛彻入骨的疼。
  在长子湖那场不分敌我的大水当中,他几乎失去了大多数追随多年的老兄弟和士卒,而只剩下这么一个左都兵马使的空头和幸免于难数百名亲兵。
  直到现在,那场大水中面露绝望与错愕之情,在他面前眼睁睁被冲走的面孔,还依旧会出现在他午夜梦回之中,有冷汗淋漓的惊醒过来。
  然后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现实的世情冷暖,自从他失去了赖以为凭仗的大多数兵马之后,他这个左都兵马使的成色和影响也就大大缩了水,很快就变成镇下边缘化的尴尬存在。
  虽然还有一些诸如秦彦张神剑郑汉章等昔日义军过来的老兄弟,看在唇亡齿寒的份上时不时给予些接济和援手,但也是杯水车薪的无济于事与大体。
  毕竟他们同样也是不受行营中,那些正牌行伍出身的军将待见,而只能被变相排斥和远离广陵的幕府,各自外驻地方以为就食呢;之前更是饱受黄王大军摧残。
  而光靠毕师铎手下剩余的这点人,就算是在自己被洗过好几次的驻地附近,拉夫派差都不够用的,更别说是凑集到足够用的钱粮了。
  坐在牛车里微微传出饮泣声的女子,顿时将他的思绪拉回来。这是他最为宠爱的姬妾小倌,年仅十七岁聪慧可人而温柔体贴;两年前跟了自己之后就如获至宝。
  与那些被他随便拿出来娱宴宾客的歌姬舞姬们大为不同,一直被金屋藏娇式的保护在了内宅之中不与外人相见。
  但是千不该万不该的,她居然行车在街上时被那个吕真人给看见了真容,后来发生的事情就顺理成章,又让人分外为难了。
  这位代行令公权柄的吕真人及其党羽,也掌握内外军府的出入度支大权;对于梁瓒为首抱团的行营宿将部旧们,倒还有几分忌惮和制约。
  但是对于毕师铎这样的草贼降人出身,又失去去了大多数赖以为凭仗兵马的人来说,就可说是生杀予夺的任意拿捏了。
  因此这些日子里,他的麾下始终供给短缺,而迟迟不能补足兵员和粮械;更别说恢复当初胜兵上万的旧观了。谁让他上无得力的靠山,下没有多少得力部属可为凭仗呢。
  更有人拐弯抹角得找到他暗示道,这世上女人有的是,可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但是能够重获权柄和基业的机会,却是失之不来的。
  又有昔日的老兄弟在私宴旁敲侧击的提醒,区区女子算个甚,只要是重新拥有了足够的人马,就算是什么样的女人还是他得不到的呢。
  最终他也不得已痛定思痛狠下决心来有所割爱;毕竟,公然拒绝吕真人的后果,已经不是现在的他可以承受得起了。
  他也不想像城中那几位被真人及其党羽所看中身家的富商一般,莫名其妙就遭了报应连夜暴亡,或是全家老小被施法弃之于泥泞中。
  于是,这次为了表示对那位吕真人的诚意,他还是亲自驾车把人送上门来的。
  但是一旦事到临头,还是不免心如刀割又举步维艰,他毕鹞子何尝要落到这种,依靠送出自己女人,才能有求于人的地步呢。
  上一次让他如此痛楚的时候还是在福州城外,他不得不斩下自己跟随多的族弟并小舅子一家的首级,作为先给官军的诚意和投效。
  就在门庭若市的乌头大门和阑干外,一名老苍头迎了上来,看都不看毕师铎一眼,就牵起牛车的挽绳,向着内里走去。
  随着缓缓关闭的乌头大门,最后一瞥那惨败如雪又伤心欲绝的俏脸,让他原本痛彻心扉的内里,又被狠狠割了刀。
  毕师铎满怀悔恨的来到了府衙当中,就见到满脸自矜的诸葛瞻正在等候着,不由又变成了阿奉的亲切笑容,诸葛院使,我的事情……
  你要的都在这里了,只要是肯用心跟随我辈,日后想要什么又怕没有的呢……
  诸葛瞻递出一份文书,又意味深长的看着他道那真是多谢真人了……
  依旧内心煎熬的毕师铎,故做大喜过望的举手顶礼道。
  为何要对这厮高看一眼呢……也不过是个狼视鹰顾的无常小人……真要扶持起来怕没有反复之时么?
  等到毕师铎迫不及待拜谢而去的身影消失在络绎不绝街头,才有人在诸葛瞻背后打着哈欠道;却是衣衫不整而满身丹药味的张守一。
  自然是尚有用他之处了……虽说他手下没多少人可用了,但好歹也是那些草贼降将的带头之人,天然就与行营内的那些宿将部旧们有所隔阂的。
  诸葛瞻不以为然道。
  如今行营兵马尽出江东,却尚存个冯绶董瑾的胜锐军留守不动,终究是个心病和隐忧的,总不能让莫邪都亲自下场对峙么……
  ……
  而在润州境内,高越颇有感触的行走在水田河,却有些物是人非的唏嘘和错觉。
  他上一次来到这里,还是作为令公的信使,与亲善交好结义兄弟周宝的互赠馈礼。
  因此,没少在当地好好的盘恒了一段花天酒地夜夜笙歌的光景,也领略了诸多江南佳丽的如水温柔滋味。
  然而,这一次他是带来杀戮和死亡而来;作为公推的先锋兵马使,酒宴上的大伙儿各自给他出了一个营头,再加上他带出来的楚州残部,最终拼出了这三千兵马来和足用一月的资粮来。
  但是作为代价,他要负责(趟雷)将一切可能出现在地方的抵抗力量,都给引发出来。因为那些淮南兵马在渡江之后,多多少少都在地方上吃了些亏,或是出了状况。
  比如兴冲冲的跑去贼军的屯子里抢掠和算账,却发现里面的人都跑了个精光,鸡鸭牲畜也大多被宰了丢进水潭池泊里;库房里的东西都被烧的七七。
  然后是走在原野上一不小心就踩进坑里崴了脚,或是被潜藏的竹签刺伤脚。还有了喝了打上来的井水,就大范围的额出现腹泻不止。
  更别说是走着走着渡河的桥就没有了;只剩几个空荡荡桩子;河流里的舟船也被集中起来带走,或是就地凿漏了底一下水就沉。不知道什么时候道路和宿营地就被淹了。
  这才距离镇海节度使治下沦陷不过两三年光景,却好像是一下子就陷入一个充满敌意和排斥感的全新环境中去了;因此,除了正在分兵围攻丹徒和江宁的兵马外,其他几路向内陆进击的淮南军,都有些举步维艰的进度形同龟速。
  毕竟,许多受阻的地方和被破坏的要点,固然是人可以轻装步行绕过,但是满载辎重器械的车马就是在没有办法随便翻越过去了;而没有这些辎重输送的补充和接济,光靠士卒自己携行的干粮物资,也是没法再地方坚持太久的。尤其是许多军将作为定期的酬赏和鼓舞士气,还要放纵部分士卒到乡野里劫掠,就更加走不快了。
  然后在地方抓不到足够壮丁和民夫的情况下,他们就得累得一身臭汗的自己动手来修复;然而在分头就近取材的时候,就发现可以利用的物料不是已经被烧被毁了,就是相去甚远。
  而那些早已经消失的贼军及其党羽,就像是雨后春笋似的纷纷冒出来了。他们撑着便于地形的舟船或是骑着驴骡,神出鬼没的出现在这些淮南军的附近。
  不是零星放箭偷袭就是放火牵制,再不然就引诱被撩拨的大光其火官军去追,然后往往陷入他们陷阱和埋伏当中;损兵折将的败逃回来。
  或者干脆在宿营场所之外连夜的敲锣打鼓,令人彻夜达旦的无法安眠和稳定休息;等到乘夜派人去捉或是强行攻杀过去,就只剩收获几块遗弃的金板和骡,或是一只倒悬在鼓上上的狗子。
  这一路频频的骚扰和捣乱就不让你安生下来,虽然具体造成的伤亡其实极为有限,但是却令各支队伍士气低沉而疲惫不堪,推进起来更是蹉跎不已。
  更有一只来自滁州的团结人马,因为选择宿营地不慎,而就近被人偷偷放开闸水给淹了个七荤八素的,人员损失不大,但是辎重粮草什么可真真意义上的泡汤了。
  但是遭遇更惨的则是来自濠州的团练使刘师勇,因为他兵少乃与宿州的濉河镇扼使郭谓合力一处行事;结果在攻入江东的第三天夜里就出事了。
  他们收复和占据了一处贼军遗弃的广阳镇,分作东西门来各自立营和驻扎;结果当夜有好些贼军从镇子中冒了出来;对这两边又是放火又是射箭的一阵鼓噪喧闹。
  结果两下各自为战的厮杀了整整一夜之后,直到天明后才发现死伤惨重的都是自己人;这两位更是愤而拆了伙,而各自到附近乡里去抢劫以为补充了。
  高越正在思虑这种种可能性和对策,就听见前方探马来报,居然是一只敲锣打鼓前来迎接王师的地方父老队伍;高越却是不禁露出一丝冷酷使然的笑容来。
第六百四十九章
自爱此身居乐土(中)
  润州境内的原野当中,年逾不惑的乡老郑安平灰头土脸的趴倒在飞扬而起的尘土中,用被灰尘迷花了的浑浊眼眸,老泪纵横的看着面前鸡飞狗跳而哭天喊地的一幕,悲愤与哀泣至极高喊出来:“老天啊,为何会如此啊……我们可是恭迎王师的义民啊”摆在最前头恭迎的香案已经打翻在地,而四分五裂的踩上无数脚,与上面的鲜花果品肉肴一起,变成了与尘泥一般颜色;而作为牵牛担酒相迎仪式的那只青色大牛牯,已经被捅刀割了脖子倒在地上喷血哀鸣抽搐着,而几个挑子下包着绸布的酒坛,也是肆意打翻踢倒裂开后流淌了满地都是。
  至于迎接的父老队伍中,男性成员都被不分老幼的按倒在地上,一些试图挣扎和分辨的青壮,更是给打的满头是血道倒地人事不省。
  然而才轮到那些已经被这个变故吓傻了,而腿脚无力瘫坐在地上哭哭啼啼或是呼喊不知的妇人们;包括他好容易劝出相迎的十几个姨妹、儿媳和女儿、侄女之属,都被这些如狼狮虎一般的官军,给当面哭天喊地的拉扯走了。
  其中少有拖延和抗拒着,就会被官兵轻者喝骂,重者拖着头发一顿耳刮子抽打下去,直到肿起来了不省人事,才心满意足的丢在坐骑背上。而那些年轻尚有紫色的女子,更是被官兵围住当场给动手动脚起来。
  而亲眼见到这一幕的郑安平,心如刀绞不知道有多么的悔恨与痛彻入骨啊;为什么自己会突然发了失心疯,信了那些私底下投进来的传言,跑来喜迎王师呢。
  作为乡老,他本是自山南东道南阳,躲避战乱至此的人家。祖上乃是做过大中年间郑宰相家的家将;承蒙跟了主家的姓氏。
  因此到他这里,未尝以五姓七望和宰相世系中的荥阳郑氏小白房,隔了不知道多少层的远宗、同姓自居,而时时对家人后辈耳提面醒的引以为豪。
  但也因为是外来户,在地方呆的年岁不过一两代人而已。因此虽然在地方俗称身家殷富,倒没有那么多被足以被问罪和追究的因由;也得以逃过大多数乡里富有上等人家,难免的劫难。
  但是对于那些被游街和公审折辱光体面,再被缢死或是砍头挂上墙头的豪姓们,他还是不免对于那些兔死狐悲起来,而没少在私底下咒骂和怨怼这些太平贼。
  毕竟,这些经年日久的积善之家、首望大户,可不是他这家人日夜梦寐以求的奋斗对象。因此他一度就想着靠自己和子孙耕读不辍的代代努力,最终为其所接受而成为个中一员。
  结果太平贼来了之后一切都完了,他督促儿孙读书报考,得以跻身地方大户、豪姓势家之梦,也就此在那些足以让人吓破胆的酷烈手段治下,彻底的腹死胎中了。
  因此,在那些世代乡里的上等人家都差不多都被一扫而空,或是就此家门断绝、宗族四散之后;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乡民茫然无措之下,还是想到了把他这个资格足够,却又能够读文识字的老人家,给推出来作为村邑里临时的领头……
  只是,他虽然是乡里大伙儿推举出来,与那些太平贼进行日常交涉和接洽的代表;并且由此近水楼台的在钱粮税赋民役的过程中得了不少有形无形的好处。但他心中念念不忘过往见到的那些大姓、势家风光日子。
  私下里总也不忘和家人哀叹和念叨着,究竟何时何日才能迎来王师光复,让着一切都回归到原本的正轨和尊卑使然的大好局面中去呢。因此他也几度严厉鞭笞和惩罚了,那些有意无意拿贼军好处说话的孙儿辈。
  因此,他在终于确认了淮南官军要打过来,而那些太平贼也竞相丢弃了经营日久的田庄逃跑之际,阳奉阴违的宛绝了对方来人的逃亡避难建议,而劝说乡里大多数人留下来,就是为了谋取这个恭迎官军的首倡之义。
  在他原本料想的一番私心使然当中,自己如此诚心的一番表态和作为,在那些官军眼中多少也有几分用处和借助的价值;毕竟,在地方上的额衣冠户和形势户,都相继被贼军残害了之后;难道不该是他这个心怀朝廷的忠义之士得以应时而起,就此取而代之的大好时机么。
  说不定令那些王师中的大官儿们彪子上好看了,心思舒坦了,也许还能许下几个空白告身,就此让他的儿孙们就此越过乡土中的形势户,而一跃成为成城邑里体面的衣冠户一员呢。
  然后此时此刻的现实遭遇,就像是给了他兜头一棍,就狠狠的才入了绝望与悲伤的尘泥之中;再也没有任何的翻身机会了。想到这里,怒火攻心的郑安平猛然吐出一口血来昏死过去,倒也逃避过了后续更多不堪的事情了。
  当郑安平重新清醒过来之后,却发现自己已经不是躺在迎接的路口上,而回到了自己生活的村邑里,只是响彻在空气中的,则是愈演愈烈的哭喊和哀鸣声,还有烟火带来的焦臭味。
  “这便是本村的乡老了?看来已经是不堪用了。”
  一名骑在马上,头戴銮兜白色披风的威凛军将,有些失望看着失魂落魄被摆在墙边的郑安平。他又转对着其他把人押回来的官兵大声训责道:“都是你们这群混账东西,好歹是亲自出来相应的地方头面,怎么可以无礼相待呢?好歹问明了情由再做处置啊……还不快把人送回家去。”
  听到这些话语,郑安平不由的嘴唇蠕蠕,想要挣扎起来陈情一二,也许这一开始就是个误会,也许这是个可以交涉和挽回的机会;然后他突然瞥到跟在这位军将身后,那些已经衣不蔽体而声音嘶哑、行尸走肉一般的妇人,心中不由的一痛;因为他家的好几位女眷就就在其中,满身都是尘土和泥巴,还有蹭破的伤口。
  他最喜欢却还没许人的小女儿,更是半边脸都肿的发紫起来根本看不到眼睛;但是郑安平又心怀侥幸的想要在努力一下,也许救不了别人,能够报下自家人的性命也好。
  “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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