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残(校对)第44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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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说出几个字,突然有人冲了过来又扑归在了地上拼命磕头哀求哭喊道:“将主行行好吧,把孩子他娘换给俺……俺会供上你的牌位。”
  话音未落,就见这名军将有些脸色微变,又不耐的提缰夹马上前了一步,沉闷扑哧一声顿时一切都戛然而止了,然后他才清冷笑着转头过来对左右道:“这厮在胡说什么呢。”
  而亲眼所见了这惨绝人寰的一幕,顿然让郑安平心中升起的这点希望火花,就很快重新被浸灭了。半响之后,他被用力的推进了门户大开的老宅之中。
  横倒在地侍奉多年的老仆,那僵直而死不瞑目的尸体,就将他差点儿绊倒在地了。然后更多零星呈现的尸体,自外而内的而去,有的是他家的奴婢,有的则是族人。
  似乎是无论反抗还是躲藏,都难逃一死的结果。而侧院室内更有一具光溜溜悬在半空的尸体,让他忍不住干呕了声退出来。那是他孀居在家,守节育子有年的弟妇。
  “殿前兵马虽骁雄,纵暴略与羌浑同。
  闻道杀人汉水上,妇女多在官军中。”
  别有感触的囔囔念着杜子美的《绝句》,望着空荡荡又满地狼藉的家宅庭院,感受着干涩得没有泪水可流的眼眶,郑平安惨淡的失声大笑起来。
  这就是自己的一念之差和私心作祟,就让这个还算殷实和美的家族,就此破灭殆尽了。
  自己执迷不悟的美梦和一贯偏执不去想、一直在逃避的事物,到现在了也终于被残酷现实给彻底打醒过来了。可惜一切都晚矣了。
  他一边想着一边接下裹缠在腰上的束带,这还是那些郑相公家时给赐下的传家宝,然后用尽气力抛投到了梁上去;然后又发现没有合适的垫脚,却是怎么套不进自己的脖子了。
  当他昏昏沉沉的坐在地上,突然就听到了一阵喊杀声,还有由远及近激烈的厮杀和争斗;这一刻,郑安平突然又不想马上寻死了;而是不顾年迈的奋力爬上了角楼顶高处,想用这双有眼无珠的招子,好好看着那些残害和凌虐自己家人的官兵们,会有怎样的遭遇和下场。
  就像是某种心想事成一般的,很快就听到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和叫喊声,然后村头那名军将就在一群官兵的簇拥下,仓促从他的家宅前奔走而贵,又在风中留下隐约断断续续的叫喊声:“该死的贼军,只会使这些卑劣手段。”
  “就不敢堂堂正正的列阵一战么。”
  又过了不久之后,郑平安就再度看到这名军将去而复还的身影,只是簇拥在他身边官兵少了许多,而漂亮整洁的白披风也变得破烂焦黑起来。只是他还在骂骂咧咧的道:“居然还有火器,怕不是遇上贼军的大队人马了,马上寻找遮护处就近待援。”
  随着他的一声令下,那些剩余的官军就顺势退进了这处颇为宽敞的院落当中,又依墙靠门的布防起来;又将一面绿底黑鸦的旗帜竖立了起来。俨然是要将这儿当做临时中军所在。
  然而,很快从四面八方响彻起来的哨子和鼓板声,也很快包围了过来;但是最想出现在却是数枚曲线抛入的球体,在躲闪不及的官军之中炸开一片气浪和灰烟来。
  随后,对着底下到处乱窜的官军,奋力丢下好几块砖瓦的郑安平,也在急促疲乏和心神激荡中再度昏死了过去。等他在醒过来的时候,再看见那面青旗,就再也不觉格外刺眼了。
  而当太平士卒重新搜查和清理过他的家宅,终于发现了藏在倒扣的大缸里,而像是小鸡仔儿们惊恐万分抱成一团的几个孙儿孙女们,郑安平再也控制不住老泪纵横,而当场情绪崩决、不顾一切的大声嚎哭起来:“都怪我,我真傻……都怪我,我真傻。”
  而郑平安及其村邑的遭遇,也不过这时候江东各州境内,大多数出于侥幸、偏执、愚昧或是干脆故土难舍,而留下来许多乡土百姓遭遇的浓缩一隅而已。
  ……
  而在金华内城,准好准备的周淮安也走上了临时设置的高台,打算看看困守内城中的张自勉。此番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第六百五十章
自爱此身居乐土(下)
  经过了一番相互喊话之后,周淮安也在对面城头上见到了这次浙南攻略的主要对手;曾经的朝廷左领军卫大将军、东面行营副都统张自勉。
  这显然是一个符合早年连环画、小人书中,所描绘的典型传统武人做派人物。漆皮黑铁銮兜下一丝不苟的须发,重眉深目的相貌显得森严冷峻,又不乏刀削似得的风霜褶皱。
  虽然一身沉重明光铠和沾满尘泥的狮吞明光大铠,举手投足的动作,都像是精准的尺子量出来的一般,哪怕身处困境之中也充满干练和沉凝的气势。
  “原来,一步步将我逼到如此境地的,竟然是如此人物啊。”
  城头上的张自勉对视了好一阵子,才诚然开声道,“你这就错了……都落到了这一步,你是不是还有什么错觉,以为这是光靠个人之力使然么。”
  周淮安毫不客气的反驳道。
  “若不是有你这般人物,纷纷投贼所用,天下局面有何至于此……真是。”
  张自勉却是不以为意的继续沉声道。
  “真是笑死人了。你这岂不是倒因为果、肆意颠倒黑白么;”周淮安更不客气打断道。
  “若不是当今在位之辈肆意妄为,至上而下贪敛无度,令天下黎庶无以为活,令有志之士不得上进,又何须在这战场相见……难道在家乖乖等死才是尔辈心中的”“更别说若非如此,你这个满手血腥杀戮无算的定难功臣,又何以贬走地方不得所用……现在这里又有什么脸面,假惺惺说什么憾事。”
  “这世间总归是有些道理可讲的……我只是坚信并非所有在位之人,都愿意看到天下崩滑的……终究还有可以作为的。”
  张自勉闻言顿了顿又开口道。
  “那是你的道理,不是我的……我的道理就是这世间,如江河日月浩荡而下不可阻挡的人心求变使然……不是你私恩寡义的一厢情愿可以阻挡的天下大势。”
  周淮安愈发失望的摇头道:“从先秦的陈胜吴广之辈,在大泽乡喊出的那句话后,世间因循治乱的道理就已经变的很明白了,这天下之险固从来就在于人心,而不在于兵甲如何的精锐。”
  “始皇帝销天下之兵以为万世,却不知这天下最锐利而不可销毁的武器,却是在暴政之下求活思变人心。”
  “现在的天下,难道不是将相王侯宁有种乎,唯兵强马壮者事之么。只不过我做的事情,是要逆势而上,再还世人一个无有纷争,安居乐业的清平而已。”
  要说打嘴炮和卖心灵鸡汤式的段子,这个时代又谁能够比得上后世的键盘政治家们啊。周淮安当然不是一个人在轮战,而是后世千千万万嘴炮党的灵魂在助阵啊。
  “为什么还不动手……你预伏下弓弩手又刻意引我来对话,不就是为了这一刻么。”
  说到这里,周淮安突然冷笑起来而图穷匕见反问道。
  这时候对面成城头上,也闻声竞相骚动起来。
  ……
  而在江北,蕲州与黄州接壤的兰溪城中。官拜大齐检校尚书左丞、申光颖留守兼江东招讨使的刘汉宏也在大宴宾客,而不动声色打量和观察着在场诸人。
  他从河南带来的旧部与淮西本地占据一方的安、黄、舒、蕲、庐各州的义军头领们,正好分坐左右各自数列。由此表现出来的神情和态度也是泾渭分明一样。
  来自河南的旧部和老兄弟,自然是尽情的开怀大嚼豪饮这,一边将脏腻腻、油乎乎的手伸向那些小心翼翼的侍女们,然后在对方惊慌失措的拉拉扯扯中,引得一片轰然欢笑声。
  而来自淮西南部各州的头领们,则是多少有些低调和格格不入的,露出各种食不甘味或是强颜欢笑、或是谨小慎微的情绪和神色来;毕竟,在河南南下大军的兵锋面前,他们之中曾经是死硬或是意图顽抗的存在,都已经被收拾掉或是被自己的部下给干掉了。
  剩下来的自然都是身段柔软的颇识时务之辈,或又是新上位后急于有所表现的“少壮新锐”;虽然各自麾下良秀不齐,但是合力起来也占据了淮西军的小半数。
  当然了,根据刘汉宏多年辗转各方的经验,若是自己一旦露出颓势或是有所重大失利,而失去压制他们的力量话,只怕此辈也会毫不犹豫的纷纷反水,来对付自己吧。
  说起来他自己原本只是区区一个兖州小吏,就算是竭尽全力来奉上刮下,也不过是维持一个勉强温饱的格局。所以他在被征伐途中,断然说动手下劫了辎重去投王仙芝。
  所以刘汉宏得以风生水起,靠得就是这一辈子都在不断投机和随机应变转换阵营的敏锐性。因此,哪怕屡屡遭遇挫败和势力,却总能够在夹缝和逆境之中应势再起。
  但是另一方面他对于麾下不遗余力的笼络和威孚有加的控制手段,也是他能够屡屡变换身份和阵营之后,始终能够有一批死忠相随,而以少驭多的牢牢掌握住军队的根本。
  所以当王仙芝义军颓势时,他就从弃暗投明回到朝廷这边,做了宿州刺史;等到黄巢势大难治时,他就顺势再度加入义军……
  结果就是他反复的次数越多,官职也做得越来越大;地盘和人马总是失而复得。眼看的现在又到了他的一个重要的抉择关口了。
  虽然他与蔡州的秦宗权、河阳的诸葛爽,并称为河南道境内的三大留守;但是如今河南境内的义军、官军、藩镇、地方土团势力错综复杂,并不是好相与的地方。
  相比出身乡土手下诸多善战之辈的蔡州秦宗权,或是雄踞河阳三关之要,而拥有老牌官军底子的诸葛爽,拥众外来不过数年的他其实是最尴尬根基最浅的那个。
  而他想要有所扩张的话,向东就要面对关东义军中崛起的少壮新锐朱老三,或又是北边刚刚夺回了四州全境的天平节度使留后曹翔,都不是善与之辈。
  向西则是如狼似虎秦宗权的蔡州。所以他也只能和后来者居上的强邻秦宗权,达成某种默契,来争这南方尚且混乱一片的淮西之地了。
  但是不久之前,一份来自长安的诏书将个天大的际遇和风险,给一起摆在了他的面前:富熟繁华而孱弱的江东,至今尚无可以统合之人。
  所以他毫不犹豫的拿着这份诏书,做好的准备全力南下吞并和统合了那些淮地的义军所属;然后又辗转通过人牵线搭桥,与广陵城中进行交通而欲以饮马江东。
  但是正所谓是天有不测之风云,具有长江中上游胜型之势的太平贼也突然全力东进,一副要全取两浙宣歙的气势如虎。这下他就不免坐蜡了。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长安方面不但再次有人给他送来了名分和诏书,还命人从都畿道志愿了他一批甲械物用,并暗示和允诺他可以伺机为太平军分担一二地盘过大的忧虑。
  然后,在广陵方面的交涉也取得了进展,对方虽然不愿意明着支持他饮马江东,但更不愿意看到太平贼据有江东,而允诺他可以进取江西之地。
  虽然,他刘汉宏从来不是轻易为人火中取栗的急功近利之辈,却也不免在天时地利人和一般的背景下有所动心起来。
  但他还是颇为谨慎的先吞并了淮西境内残余的义军所部,结果发现江南的太平贼果真是毫无反应,或者说是缺乏干预的欲望和实力,所以他很快就信心如野火的漫长起来。
  这一次打着奉命进入江西就食的旗号,也是通过夹带在往来的行旅中的探子,确认了太平贼的主力尽在东征浙南,而中游腹地相对空虚的缘故。
  他也不想真的和素有悍名的太平贼硬悍什么,只是想乘着对方后方收到淮南军的侵袭而自顾无暇之际,抢占一些地盘。
  然后以此为凭据,无论是向着长安方面讨要条件和名分,还是向着广陵所要利益和好处,乃至作为与内外交困中的太平贼,交换江东新占据的地盘也行。
  然而,之前遭到太平军老将王崇隐的半渡而击,覆没在南岸的近三千兵马,再度让他有所审慎和重视起来。
  所以才有了这场专门举办的酒宴,及时安抚和统一心思,也是为了试探那些本地军将的态度和想法。
  按照他的想法,不久之后就要将此辈先行行驱使过江去打头阵;这既是消耗这些地方实力派/墙头草的力量,也是交上一番与太平贼不得干休的投名状。
  当然了,在他轻描淡写的口中,这也不过是一场无关大局的小挫而已,反而暴露了江南地方空虚,其他地方已经救援无力的真相云云。
  “王崇隐老儿真是越老越糊涂了,殊不知这色厉内荏之言,正是暴露了他在江南已然黔驴技穷的境况啊。”
  作为他的代言人兼弟弟都虞候刘汉宥,再度当众大声的刻意嘲笑道。
  “正是如此,大江数百里上下,何止又他这一处可渡……我军兵强马壮为数众多,便数路齐发而去,管教他一路怎么看的过来。”
  另一位弟弟申州守捉刘汉容亦是附和道。
  “某愿为先发,还请招讨成全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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