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残(校对)第709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709/746

  而在太原府城内,被裹挟到了当地的王如意亦是有些沉默的,随着队伍走过显得格外肮脏而纷乱的街市;而各种面如菜色的人群几乎充斥在街坊,所能够见到的每一处房檐和墙下。
  自从入冬之后,因为躲避战火猬集在北都城里的难民和流离失所者本来就多,这些天来又从太原府境内相继被裹挟进来十几万人,没处收容,有很多人睡在街两旁的屋檐底下,为着害怕冻死,挤做一堆。
  他们在刺骨的寒风中颤抖着,呻吟着,抱怨着,叹息着。女人们小声地呼着老天爷,哀哀哭泣。孩子们在母亲的怀抱里缩做一团,哭着喊冷叫饿,一声声撕裂着大人的心。
  但当北都巡城司派出的巡逻兵丁走近时,他们就暂时忍耐着不敢吭声。然而从北都开始戒严以来,每天都有成批成批的难民死亡,而且随着滴水成冰的越发酷寒天气与日俱增。
  虽然,朝廷在外郭三城都设有粥厂放赈,但无法改变死亡率愈来愈高,特别是老年人和儿童死得最多的事实。昨夜刮东北风,冷得特别可怕,谁知道明天早晨又会有多少大大小小的尸体被抬送走呢?
  很快王如意的队伍就来就一处僻巷口停下了脚步;因为就在巷子深处的断头墙下,已然被抱团冻死的人堆给挤得满满的;已经凝固的青灰脸上还带着某种诡异的笑容,就像是在醒不过来的睡梦中获得了某种解脱。
  下一刻,这支临时组成的夫役队伍中,顿然再度传来了某种条件反射式呕吐声,那都是刚被抽调加入进来的年轻民夫,而显然已经司空见惯的老民夫而是迟钝而麻木的走上前去,开始扒拉这些僵硬的冻尸。
  然后再一具具的堆叠上手推的大板车,而在这个过程当中,那些已经做惯了这种事情的民夫,甚至还会好不怕晦气的伸手在死人身上摸索起来,以搜罗可能存在的小物件。
  虽然获得值钱物件的这种概率很小,但好歹也是他们这些清理队的一个潜在进项。然后,再送到专门的场所之后,这些尸体上的衣物还会被扒个精光,而重新交给剩下的活人使用下去。
  而在这些被冻死的街头人群当中,也不仅仅是外来的流民和难民,更有被赶出家门而流离失所的本地百姓。道理很简单,为了安置那些退入城内避难的代北藩部,准许他们占居民家以为栖身就成为了一种常态。
  因此,这些被迫赶出自己家门而饥寒中嚎哭于街头的百姓,还不是最凄惨的;因为,还有许多人在抗拒这个过程当中,不但就此丢掉了性命还被顺势霸占了妻女和家当,却无处申冤。
  当然了,作为被裹挟而来的外来者之一王如意,能够免于沦落为这些街头其中的一员,还可以作为清道队的小头目。却还是要多亏了他身为王氏子弟的最后一点家门遗泽,然而,他却根本不想要这啥劳子遗泽。
  因为,就算是昔日祁县王门的显赫名声和家世,所凭持的偌大郡望和人脉影响,在沙陀人暴躁的刀枪面前,也不过会比一层纸糊的窗楹更加结实多久。
  因此,仅仅是来自晋王的一句清野坚壁,盘踞在太原府境内偌大的王氏宗族,大大小小二十余房就要面临家门破败的结果;虽然宗长们想要抗拒和避免,而努力奔走和斡旋的进行挽回,但换来的是一气被砍掉了数十颗人头的结果。
  然后,在被就地征用走了家族各房所集藏的粮食财货畜马禽类之后,又足足有数千名王氏的青壮,伴随着数量更多的家眷亲族,也在刀枪的驱使下踏上了前往北都之路;然而他们还不是最凄惨的。相比又家人伴随的诸多门第中人,沿途城邑当中的其他普通百姓之家,被掳走了所有青壮年之后,已经毫无用处的老弱妇孺,则是尽数被留给了可能去而复还的太平贼。
  因此,仅仅是战后的数日之间,曾经在太原府境内呼风唤雨、显赫一时不堕,而与晋阳王氏比肩的郡望之家,就这么失去了田土、附口和家产,而呈现出崩解离析之态。
  然而王如意比其他族中子弟运气稍好一些的,他终究是有做过几个月县尉的官身资历;再加上大明城内那些高居朝堂之中的晋阳王门同宗们,并不想沾染上这些庶务俗事,所以倒是便宜了他们这些祁县本家的子弟。
  作为曾经的显赫郡望之家一员,除极少数有关系庇护的上层人物之外;大多数人居然沦落到要仰仗远宗同族的鼻息和余泽,才能聊以贱业糊口和苟活下去;这无疑是一个充满讽刺意味的结果。
  但是他们大多数人又不得不需要这个机会,才能确保被迁移到城内的家眷所属,不至于和街头这些流民一般的哀嚎哭号于冻绥之间。
  王仁寿如此思量着,就看见一名满脸褶子的民夫,为了深入寻获更多的物件;径直用镐头翘着将一对致死都紧抱一处取暖的母女手臂给硬生生的掰断开来;他实在是忍不住开声喝止道:“住手,死者为大,体面些。”
  “小郎君倒是好心的紧,要给这些冻绥留些体面;可是万一我辈也倒在饥寒中,谁人又能给我个体面?逝者已逝,还不若用着身外物,为我等苟活之人求取一点生计的是?”
  那名民夫闻言却是与左右面面向觎,然后手中不停的呲声一笑:因此,接下来根本就再没有人理会王仁寿,而径直三下五除二将搜刮干净的尸体,抛到平板大车上去;然后又走街过巷的汇聚在府城一侧的墙头上,扒光了所有可以利用的东西之后,就白条条的投入流经城内的汾水中。
  而负责见证和参与(点数)了如此之多的人伦惨事之后,王如意也整个人变得晦暗无比而彻底沉默寡言下来了;然而当他们回到了临时安生的营地当中时,却听到了许多人满脸愤色而又被压抑的敢怒不敢言的氛围:“营里给的饭食又减量了,”“本来只有朝、暮两顿,还参了许多糠皮沙土;。”
  “现在是稀的让人只能肚里空响了么。”
  “不是还有鼠雀和鸦肉么?”
  “那早就被人给罗掘光了,现在鬼市里的无名肉,可是卖到了斤值五百钱了。”
  王如意听着这些话语,又看着左近面黄肌瘦而眼神漂浮的民夫,然后再想想自己已经发到手,两块同样杂质多得硌牙的干饼,突然就没有什么食欲和饥饿感了。
  随后,他寻个由头离开了营地,来到了东城的一处大宅前。然而大宅正在声乐伴奏下饮宴中的主人家,却是再没有要见他的意思,就只是使人送了几包吃剩的糕饼出来就打发了他去。
  然后,提着这几包残缺破碎的糕饼,王仁寿却没有直接回去;却又顺势走访了好几位同辈生病的族人;将这些东西顺势给送了出去,也算是他唯一能够做到的事情只是当他在几个塞得满嘴都是渣子的孩童,满眼期盼神色中走出陋巷来,却突然见到前方街头越过个有些熟悉的身影,不由得心中大惊起来。
  而在距离太原城数十里外,作为太平军前沿的太谷城内,则是另一番气氛和心情。因为,几乎从来不离大都督左右的虞候长米宝此番作为使者,专门给新败的河东讨击军上下,带来周淮安的口信:因此,除了身负重伤而不能起身的没开之外,自面目方正的葛从周、杨师厚一下百余名将官,也济济一堂而屈膝半跪礼受之,就听手持训令的米宝目不斜视的侃侃而谈道:“王上曰,请罪的扎子已阅;能够进行足够的自省和总结教训,如此甚好,也是本军一贯以持的优良传统。”
  “但这还不够,督府只见到你们后续补救和应对的措施、方针,却没有见到更多如何继续对敌攻略和针对性反制、反击的章程和策划。”
  “古人有云,从哪里跌倒便从那里再站起来;只要内心足够坚强并且善于学习和进步,承认不足和吸取教训、及时改进;那怎样的挫折和失利,都只会让下一次变得更强大的养料。”
  “因此,只要你等能够敢于任事而愈挫愈勇,那太平八道(新增剑南、陇右、关中)十五路,数千万计的军民百姓,自可成为尔辈最坚实的后盾和凭仗。”
  当被这些训令,将原本有些压抑和沉闷的士气给重新振奋起来的众将,再三拜谢之后;米宝才拿出另一份火封的文书来,交到了正将葛从周手中而平声道:“此番为了支援河东后续的攻略,主上特命我随队带来了一些后援人马和助力的器械;务求让北都城内的晋军整个冬日都不得安生,也不能好好的休养生息。”
  而随着米宝的介绍,在太谷城外的汾水码头上,随着河面即将彻底冻结前,最后一批冲开大片浮冰而送抵的部队和装备,也在陆续登岸当中。
  其中既有成群结队连人带马全身披挂的骑士,也有需要好几头牛马才能拉的动粗而短的大架炮车;更有许多穿着轻便的布甲和石棉罩袍,而在胸口上交叉着雷霆与短镐的战斗工程兵序列。
第一千一百二十一章
他生未卜此生休(续)
  灰蒙蒙的天幕下,密密的雪粒随着凛冽寒风,扑打在北都太原南郭开远门城楼上;也将灰黑色的瓦顶、褐色的遮板,还有巡哨往来的守军将士盔甲,都给敲击出细碎的沙沙作响声来。
  而在城下的雪花飞扬之间,又有点点火把的光辉游曳在远方的天际线中,而传来隐隐的嘶喊和攻杀声;那是重新逼近太原城的太平军先头,正在截杀那些正在陆续退往太原的藩部。
  毕竟,随朱邪氏为首的沙陀三姓氏族,陆陆续续退入雁门以南河东之地的代北藩部,前后加起来也有十七八万之口;如今更被分散安置在河东各地半耕半牧,成为了朱邪氏重要的兵源和畜马所在。
  然而,依照亲疏远近的关系,他们能够得到的安置地方,也自然分做了三六九等之别;最亲厚的沙陀三姓及其附庸,自然可以在太原(盆地)府乃至晋中平原上,到处占田放牧乃至雀占鸠巢的将原本居民赶出家门。
  而那些杂属的退浑、党项、等等别部,则是被迁置太原府周边的州县去占山圈地,既是某种变相的制衡和监控当地的汉姓官吏,也是某种意义上的缓冲和屏障。
  因此,当太原方面下达了清野坚壁号令之后;真正能够遵循并且在短短数日之内,放弃那些家当、畜马的累赘,而及时前往北都避难的藩部,也就是太原府境内的一部分;至于其他更远的地方,就完全顾不上了。
  尽管如此,就算是太原府境内,因为舍不得牛马牲畜和已经定居下来的田舍家当,而迟迟未能起程或是延误了最佳时机的的藩部也是大有人在的;当他们见到天边烽烟而不顾一切向北都进发,却是已经晚亦。
  因此,在刚刚受挫就迫不及待的大张旗鼓而来的太平军面前,他们自发进行的逃亡和中途的奋力抵抗,就成为了某种意义上突然而卑微的垂死挣扎了。
  在预设阵地中炸响的大炮和火铳轰鸣声中,那些成群结队杀出风雪的控弦之士,也只能被连片拉到的桩子一样,连人带着坐骑轰然滚倒、栽翻和摔落在雪尘而翻起的污泥当中。
  只有极少数“幸运”被刻意放过的漏网之鱼,才能死里逃生的冲到北都城下,相继带来诸多死亡和灭绝的噩耗;然后又带着期盼和难以置信的表情,迎来的不是洞开的城门,而是墙头守军纷纷而下的箭雨射杀。
  因此,在太原晋阳南郭城楼外,已然在雪花掩盖之下,散布着铺垫了好几层的人马尸体了。而奉命戴罪立功巡视于城头上的府城镇扼使李嗣源,却是平淡无波的看着这一切。
  哪怕其中可能存在这来自本部,甚至是朱邪氏支系出身的沙陀族人,但是在晋王的一声令下之后,他们也不过是可以被舍弃的棋子和达成目的必要代价。
  他的眼睛甚至没有在这些尸体上过多的停留,就很快转到了已经变得白晃晃一片的墙头反光,而对着身边反问道:“难道,这就是你们的制敌对策?”
  然而跟随其后的南门防阵使,须发灰白的老将王行审,却是恭谦而不失得色的解释道:“正是如此,此乃魏武王(曹操)一夜成城的故智尔;只要浇透了水待逾夜之后,这墙头就是坚若金石,就算是刀劈斧凿亦是难伤分毫;。”
  “树下已经使人专程试过了,就算是城下架起柴碳油脂以大火猛烤亦一时难化,若发以砲石所击则只崩落些碎屑尔。单凭此条,便足可克制贼军的火器犀利了。”“更何况我还使人多多置备炉火,城头若有破损之处,只管多多浇水下去便就须臾成形;更兼冰面净滑难攀之处,管教那贼军近的城来也讨不得好去。”
  “此外,本军与城壕和内河暗渠之中,亦有专门铁网、钉桩、勾栅的布置,并以冰下的响铃相连,只要有所触动,便就可以瓮中捉鳖了。”
  “尽管如此,尚不可掉以轻心,稍后,且随我下城去,我要勘察城外的敌势和布局,是否为贼可乘之处。”
  听到这里,一直面无表情的李嗣源才有脸色有所松动,而沉声道:“如此太过行险了,如今城外树立之内,俨然可见贼军哨骑触摸,此事便就交由属下。”
  王行审连忙劝说道:“毋庸再言,城防的干系和厉害,非我亲眼所见,又岂能完全安心?也无需大开门户,只消令人放我椎下城去好了。”
  李嗣源却是斩钉截铁到:而就在李嗣源随着城头上缓缓放下的软梯,而踏在墙根松软的积雪上,又快步越过已经冻结起来的城壕上桥板之际。太原府城之中的另一处已经为许多贫民所盘踞的荒废园子中。
  表明身份的王如意也随着引路之人,穿过了一堆堆全身裹缠着破布等物盘坐在暗淡火堆前,仿若臃肿雕塑一般只有口鼻隐隐冒出似缕烟气的人们之后,最后在一处半坍塌的阁楼之上,见到族兄王仁寿那张熟悉的面容。
  只是围绕在这位做贩夫打扮的族兄身边,赫然还有十几位来自不同支系和偏房的同宗子弟,其中不乏王如意有些眼熟的存在,似乎是在城内守捉军中做个武吏,或又是居住在大明城内官宦人家。
  “大都督有句话说得好,为人子女,不当以自己的家世和血脉为荣,而是要让家世和血脉以自己为荣。”
  只见王仁寿也在对着这些被召集而来的同族子弟说道:“如果你们都是这么一副优柔寡断、畏手畏脚的做派,日后又怎么各自支撑家门;还是早早退位让贤回家去多生养些儿女,再指望下一代的好。”
  “机会只有这么一次,要么拼死一搏为家门博出个出路来,要么就随着这座北都城,与那些沙陀胡玉石俱焚好了。”
  “自当奉从兄长行事。”
  这一刻,王如意突然就福至心灵的抢先应答道: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已经失败了一次了;付出的代价是他的宗长在内的多条性命,万万不能再失去这么一次很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了……
  而在王如意领头之下,在场诸位相继表态附从行事,而相继散去之后没多久,王如意却又被重新引了回来,而在附近另一处城坊的鼓楼之上,重新见到了态度和气度迥然相异的王仁寿,只见他开口道:“也许在这城内,我唯一可信之人的便就是你了。”
  “何以至此,大伙儿不都是心向。”
  王如意愣了下才道:“接下来,就请你看一桩好戏好了。”
  王仁寿却是不以为意道:“好戏?”
  王如意愣了下。然而,随着他的话音未落多久,就见远处街头上突然有大队奔走的脚步声,团团围住了原来的那座废园;而在一片人声嘈杂之间大肆搜捕起来。
  “终究是不到黄河不死心啊!你觉得这样的宗族,这样的家门,还有的挽救么?只可惜连累你也无处存身了。”
  然后,王仁寿才重新开口道:而在不久之后,当王仁寿一行人重新走出鼓楼之后,却是已经换上了一身像模像样的镶皮甲,而堂而皇之的作势在街头巡逻起来;而这时候王如意也心中恍然,只怕城内早有身居关要的人士与之暗通和提供遮掩了吧!
第一千一百二十二章
他生未卜此生休(续二)
  当北都城内的天色重新放亮之后,王如意的心情已然完全是另一回事了。虽然他依旧还要跟着清理队继续收敛街头上的尸骸,但是也许这就是他最后一次这么做了;或者说只要诸事顺利,他就可以不用再见到这一幕人伦惨剧了。
  这也让他心情变得有些忐忑不安,又有些不吐不快的隐隐激荡不已;以至于清点起街头的堆尸的时候都不免连续算错了两次;但是,直到他一连运载了好几个来回之后,也没有遇到前来指认和抓捕他的人;就好似是昨夜里那一幕和后续的种种遭遇,就是根本不存在的幻想一般。只是在他身前已经换过了一波人,而在褴褛破烂的衣裳破洞下,犹自露出来的壮实脊背,则是在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已然身在其中了。
  但好在他们这些负责收尸的清理队,是城内最为微贱但也让人避之不及的存在;无论是上至达官贵人,下至黎庶小民都莫过于此,就跟别说那些早已经对他们习以为常的巡哨士卒和墙头上的守兵了。
  因此,负责收集和处理尸体的他们,可以让人熟视无睹的出现在,大明城以外的绝大多数城郭中每处角落当中;基本没有人会不长眼来搜查他们所搬运的尸体,自然也就没有办法发现藏在其中的兵器,还有过于强壮的成员了。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709/746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