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校对)第1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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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屑地笑一下,甚至脸有点红起来。
“我有什么办法?我能够听见考斯第在我旁边的床上鼾声很大。这是约瑟的处境,而且我过去一直觉得有点可笑。我只有二十三岁。我不能闹出来,把她赶去。我也不想使她伤心;只好依她。
“后来她溜下我的床,轻手轻脚下了阁楼。我可以告诉你,我深深叹了口气,心放了下来。你知道,我吓坏了。‘天哪,’我说,‘真险!’我想贝克尔很可能吃得大醉回来,昏昏沉沉睡了,可是,他们睡一张床,说不定他会醒来,看见自己老婆不在床上。还有爱丽。她总是说睡得不好。如果她醒着,她就会听见贝克尔太太下楼走出屋子。接着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贝克尔太太和我睡在一起时,我觉得有块铜片碰到我的身体。当时我没有注意到,你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人们一般都不注意这些事情的,我而且一直没有盘算到他妈的这是什么。现在我想起来了。当时我坐在床沿上,正在盘算这一切事情的后果而且发愁时,忽然吓了一大跳,人站了起来。那个铜片是爱丽丈夫的身份牌,被爱丽一直缠在手腕上的,所以和我睡在一起的并不是贝克尔太太,而是爱丽。”
我哈哈大笑,笑得不可开交。
“你可能觉得好笑,”拉里说。“我可不觉得。”
“现在你回想一下当时的情景,是不是认为这件事情有点滑稽味道吗?”
拉里嘴边勉强露出微笑。
“也许。可是这事情弄得非常尴尬。我不知道这会引起什么后果。我不喜欢爱丽。我觉得她是个顶讨厌的女人。”
“可是,你怎么会把她当作另外一个呢?”
“那时屋子里漆黑。她除了叫我不要作声外,一句话也没说。她们两个身材都高大。我认为贝克尔太太看上了我。从没有想到爱丽会把我放在心上。她总是想念自己的丈夫。我点起一支香烟盘算当时的情形,越想越不高兴。看来最好的办法是离开这儿。
“我时常恨考斯第不容易叫醒。在煤矿上时,我总要死扯活拉把他叫起来,使他不至于迟到。可是,现在我倒很感谢他睡得这样沉了。我点灯穿上衣服,把衣物打在背包里——我的东西不多,所以一会儿就打好了——把胳臂套在背带里。只穿袜子穿过阁楼,一直到楼梯下面才穿鞋,把手里的灯吹熄。夜很黑,没有月亮,可是,我识得大路,到了大路上就向村子的方向走去。我走得很快,因为我打算在有人走动之前穿过村子。这儿离斯温根堡只有十二英里,我到达时,刚开始有人走动。这次夜路我永远不会忘记。路上除了我的脚步声外,一点声音没有,只偶尔从农场那边传来一声鸡叫。后来天上露出一点既不是亮又不是黑的鱼肚白,接着,是晨曦微露,太阳出来,鸟儿全开始歌唱起来。还有那绿油油的田野、草地和树林,田里的小麦,被清晨的宁静光线照得金里泛银。我在斯温根堡喝了一杯咖啡,吃了一只小面包,然后上邮局打了一个电报给美国旅行社,叫他们把我的衣服和书寄到波恩去。”
“为什么到波恩?”我打断他。
“我们沿莱茵河步行时在那里耽搁过,我很中意那个城市。我喜欢阳光照在屋顶上和河上面的那种情调,那些小街,那些别墅、花园、栗子树的大道和大学的洛可可式建筑。当时,我就想到在那儿待一个时候倒不坏。可是,我觉得在到达那里之前,该把外表收拾得像样一点。我的样子就像个流浪汉,敢说我如果找到一处供应膳宿的人家,要租赁一间房,人家不会信得过我,所以我坐了火车上法兰克福,去买了一只皮包和一些衣服。我在波恩断断续续住了有一年光景。”
“你这番经历使你有什么收获呢?我的意思是说在煤矿上和在农场上。”
“有,”拉里点头微笑着。
可是,他没有告诉我是哪些收获,而且那时候我已经很熟悉他的为人,他愿意告诉你时,就告诉你,他不愿意告诉你时,就会半开玩笑地把你的问题支开,再问他也是白费。我得提醒读者,这一切都是在十年之后他才告诉我的。在这以前,也就是我和他重又碰面之前,我一直就不知道他的行踪,或者他在干什么。拿我来说,他等于死了一样。如果不是由于我和艾略特的交往,经常使我得悉伊莎贝儿的生活经过,从而想起拉里,我肯定早已忘掉有这个人了。

伊莎贝儿和拉里解约后的第二年六月初,就和格雷·马图林结婚了。这时候,巴黎的游宴季节正处在高潮,艾略特有很多的盛大宴会要参加,当然不愿意离开,可是他的家族感情非常之强,对这种在他认为是履行社会责任的事,他决不能不管。伊莎贝儿两个哥哥,供职的地点都太远,没法离开,所以只好由艾略特作一次不愉快的旅行,上芝加哥做伊莎贝儿的主婚人。他想起那些法国贵族都是穿着盛装上断头台的,所以特地上伦敦订做一套新晨礼服,一件青灰色双排钮扣的大衣和一顶丝绒大礼帽。回到巴黎来时,他请我来看他穿上这套衣装的派头。他选定他认为婚礼应当打的淡灰色领带,弄得他平日别在领带上的珍珠别针一点不显眼,正感到恼火。我建议他改用他那枚翡翠和钻石的别针。
“我如果是客人——那可以,”他说。“但是,处在我要担任的主婚人地位,我的确觉得珠子是一种象征。”
他对这门亲事很高兴,认为从各方面看,都符合他的标准;谈起来时,就像个居孀的公爵夫人对于拉罗什富科家的幼子和蒙莫朗西家的女儿门当户对的结婚,谈得津津有味。为了明白表示自己的满意,他不惜重金买了一张纳蒂埃的法国王室公主的一幅精美画像,预备带去作为婚礼。
亨利·马图林好像给这对年轻夫妇在阿斯特街买下一幢房子,使他们靠近布太太家,同时离开自己在湖滨道的宫殿式府第也不太远。说也凑巧,而且我疑心这里面有艾略特做了手脚,在买下这幢房子时格雷戈里·布拉巴宗恰好在芝加哥,因此,房子的内部装饰就交给了他。当艾略特返回欧洲,放弃了巴黎的游宴季不参加而直接到了伦敦时,他带来了一些屋内装饰的照片。格雷戈里·布拉巴宗放手大干了一场。客厅和餐厅完全是乔治二世风格,非常华贵。书房是格雷将来的窝;格雷戈里是靠慕尼黑的阿马连堡宫一间屋子给他的启发来装饰的;除掉没有地方放书籍外,可以说无懈可击。至于卧室,把双人床除外,格雷戈里给这对年轻美国夫妇装饰得太舒适了,连法王路易十五世在这里会见他的蓬巴杜夫人也会同样满意,但是,伊莎贝儿的浴室连路易十五见到也会大开眼界;全是玻璃——墙壁、天花板、浴缸——墙上有许多银色的鱼在金色的水草中游来游去。
“当然,房子不大,”艾略特说,“但是,亨利告诉我,屋内的装修花了他十万块。对某些人说来,简直是一笔财产。”
婚礼是在圣公会教会所能做到的范围内极尽铺张的能事中举行的。
“不像巴黎圣母院的那种婚礼,”他心安理得地告诉我,“但是,就新教的婚礼来说,总算有气派。”
报纸的报道很像样,艾略特随便把些剪报扔给我看。他给我看伊莎贝儿和格雷的结婚照片,伊莎贝儿穿着新娘服装,个子很高但是漂亮,格雷虽然块头大,但是,身材长得不坏,穿着礼服稍微有点不大自如。还有一张新婚夫妇和伴娘们的照片,一张和布太太、艾略特一起拍的照片,布太太穿一件华贵的衣服,艾略特拿着新丝绒大礼帽的派头可以算一绝。我问他布太太身体怎样。
“体重减少了许多,而且我觉得她的脸色不大好看,但是人倒精神。当然整个婚事使她很累,不过,现在事情办完,她总可以休息一下了。”
一年后,伊莎贝儿生了一个女儿,根据当时的风气,她给她取名叫琼;隔了两年,又生了一个女儿,又根据当时风气,取名普丽西拉。
亨利·马图林一个合伙的人死了,另外两个在压力下不久也退休了,所以,这个一直由他独断独行的企业,现在完全归他所有。他长期以来抱的野心既然实现,就叫格雷跟他合伙。生意从来没有这样兴旺过。
“他们赚钱就像随手捞似的,老兄,”艾略特告诉我。“怎么,格雷才二十五岁,已经赚五万块一年了,而且这只是开头。美国的富源真是没有个完。这不是暂时的繁荣,而是一个伟大国家的正常发展。”
他的胸臆装满了一种少见的爱国热情。
“亨利·马图林不会永远活下去,高血压,你懂吗?格雷到了四十岁时,总会有两千万元。了不起,老兄,了不起。”
艾略特和姐姐经常保持通信,年去年来,不时把他姐姐告诉他的一些事情告诉我。格雷和伊莎贝儿过得很快乐,而且两个孩子都可爱。他们的生活方式使艾略特深感满意,认为完全适合他们的地位;请客的场面阔绰,人家请他们也是如此;艾略特非常满意地告诉我,说他们三个月里没有一次两个人单独在一起吃过晚饭。这种纸醉金迷生活因马图林太太的逝世打断了一下——就是那个脸色苍白、高颧骨的女人,当初亨利·马图林娶她是为了自己在芝加哥能有点地位,因为他父亲当初来到芝加哥时不过是个乡下佬。为了纪念马图林太太,小两口儿有一年工夫请客顶多只请六个人。
“我一直说八个人是最合适的,”艾略特说,拿定主意从乐观的角度来看待这件事。“这样比较亲切,谈话全照应得到,人数又够得上像个宴会。”
格雷在妻子身上很肯花钱。生头一个孩子时,他给了伊莎贝儿一只方钻石戒指;生第二个孩子时,送了她一件黑貂皮大衣。由于太忙,他很少离开芝加哥,但是,只要能够放几天假,他们都要到亨利·马图林在麻汾的那幢大房子去度假日。亨利对儿子非常钟爱,有求必应,有一次圣诞节,在南卡罗来纳州买了一处农场,使他能在射猎季节时去打两个星期的野鸭子。
“当然,我们的商业巨头跟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靠商业发财的那些伟大的艺术倡导人很相似。例如,美第奇家族。两个法国国王并不认为娶这家望族的女儿有失身份,我预见到有一天欧洲的贵族也会向我们的金元公主求婚的。雪莱是怎样说的?‘世界的伟大时代将重新开始,黄金的年头要回转来。’”
多年来,布太太和艾略特的投资都交给亨利·马图林管,姐弟对他的眼光很信任,而且有十足的理由这样做。亨利从来不考虑做投机,把他们的钱都放在可靠的股票上,但是,由于股票的价值大大增长,他们发现自己有限的那点财产却增加得很可观,使他们又惊又喜。艾略特告诉我,他不用动一根指头,眼下一九二六年已经有他在一九一八年的财产的两倍。他现在六十五岁,头发花白,脸上有皱纹,眼睛下面有眼袋,但是仍不服老;身材依然瘦削,而且和过去一样腰杆笔挺;在烟酒上向来有节制,而且很注意外表。只要他能够有伦敦最好的裁缝给他做衣服,有自己的特约理发师为他理发修面,有推拿的人天天早上来使他的优美身形保持常态,他决不听任自己的身体受到时光的摧残。他早已忘记自己曾经沦为商贾之流,总倾向于暗示自己早年曾经在外交界做过事,但是从不明白说出,因为他人并不笨,决不会讲一句难免会被人戳穿的谎言。我得承认,如果我有机会描写一位大使的话,我毫不迟疑会选上艾略特做我的蓝本。
但是,世道在变。当初把艾略特提拔进社交界的那些仍然活着的伟大妇女,年事已经很高。那些英国的贵族夫人,在她们的爵爷去世后,只得把府邸让给媳妇,自己住进切尔登南的小别墅或者摄政公园一带的普通房屋。斯达福德府改为博物馆,古松府成了一个机构的办事处,德文郡府在出卖。艾略特在考斯常坐的帆船转了手。眼下当道的那些时髦人物觉得艾略特这样大年纪的人没有用。他们嫌他烦不过,而且可笑。他们仍旧愿意参加他在克拉里奇饭店招待的盛大午宴,可是,艾略特相当机伶,知道他们来是为了相互之间碰头,而不是来看他。过去请帖散在写字台上随便他挑选的情形,现在已经没有了;他常常弄得只好在自己旅馆的套间里一个人吃晚饭,这种丢脸事情他很不愿意有人知道。英国有地位的女子,由于一件风流事件遭到交际界抵制之后,就对艺术感觉兴趣起来,在自己身边罗致一些画家、作家和音乐家。艾略特太心高气傲了,可不愿意丢这样的脸。
“遗产税和战争暴发户把英国交际界毁了,”他告诉我。“人们好像对于和什么人来往全不在乎。伦敦的裁缝和鞋帽匠还是不错的,敢说我活在世上时还会如此,但是,除掉这些,伦敦已经完了。老兄,你可知道圣艾尔斯家用女人伺候饭桌吗?”
这话是他和我吃完午宴一同从卡登府胡同走出来时讲的。那天的午宴上发生了一桩不幸事件。我们的尊贵主人藏画很有名,一个叫保罗·巴顿的年轻美国人第一次上这儿来,表示想看看这些藏画。
“你是不是有张提香?”
“我们从前有过。现在在美国了。一个犹太佬出了一大笔钱买它,而我们那时候手头他妈的正非常之紧,所以老爵爷就卖掉了。”
我注意到艾略特耳朵竖了起来,对这位谈笑自若的侯爷恶狠狠看了一眼,就猜到当初原是他买下这张画的。他听到自己这个出生在弗吉尼亚而且祖先在独立宣言上签过名的后裔被人家这样奚落,简直气炸了。他有生以来从没有受过这样的羞辱。更使人受不了的是,他对保罗·巴顿一向就深恶痛绝。这人年纪虽轻,在大战后不久就到了伦敦。二十三岁,白白的皮肤,长得很漂亮,人又风趣,舞跳得非常之好,并且很有钱。他带了一封信来见艾略特,艾略特天生是个好心肠,就介绍他认识自己的那些形形色色的朋友。这样还不满足,还给了他一些宝贵的忠告,教他怎样做人。他根据自己已往的经验指给他看,只要对老太婆献些小殷勤,对名流的谈话,不管怎样腻味,你都洗耳恭听,便是一个举目无亲的人也能钻进社交界。
可是,保罗·巴顿进的社交界和二十年前艾略特·谈波登辛辛苦苦钻进的社交界,完全是两个世界。这个世界一心只顾自己享乐。保罗·巴顿的豪兴、漂亮仪表和翩翩风度在几个星期之内就达到艾略特花了多年刻苦和决心所达到的程度。不久他就不需要艾略特的帮助,而且并不想法子遮盖这一事实,两人碰面时,巴顿还是很讨喜,可是,那种随随便便的派头,使这个年纪大的人非常生气。艾略特请的客人并不是根据自己喜欢不喜欢,而是看他们能不能使宴会开得好。由于巴顿的人缘不错,所以艾略特每星期请午宴时,仍旧邀他;但是,这个成功的年轻人一般都有约会,而且有一两次在最后五分钟时拆他的台。这样的事情艾略特自己过去做得太多了,明知道这是因为另外的一家请客,比艾略特的宴会更有吸引力。
“我也不要求你相信我的话,”艾略特气吁吁地跟我说,“可是,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我看见他时,他总要强过我。我。提香,提香,”他连话都说不连贯。“就是有张提香,他也对面不识。”
我从来没有看见艾略特气成这个样子过。我猜想他所以发火是因为他认为保罗·巴顿问起这张画是出于恶意;他不知道怎样打听出艾略特买了这张画,就想利用这位高贵主人的回答拿艾略特开一次玩笑。
“他是一个卑鄙无耻的势利小人,世界上我最深恶痛绝的就是势利。要不是我,他什么都谈不上。你可想得到,他父亲是打办公室家具的。办公室家具。”这几个字他讲得特别不屑。“我告诉人家,他在美国是个提不上嘴的人,出身非常寒微,但是,他们好像并不在乎。你记着我的话,老兄。英国交际界整个儿完了,就像渡渡鸟。”
艾略特认为,法国的情形也不大妙。他年轻时候的那些伟大妇女,如果还活着的话,都把时间花在打桥牌(他最讨厌的一种牌戏)、做祈祷和带领孙子孙女上面。开厂的人,阿根廷人,智利人,和丈夫分居或者离了婚的美国妇女,住在贵族派头的华丽大厦,请起客来,竭尽豪华之能事,可是,艾略特在他们的宴会上碰到的都是法语发音鄙俗的政客,吃相难看的新闻记者,甚至演员,气得他直骂。名门望族的小儿子娶开店人家的女儿并不认为是丢脸。诚然,巴黎是热闹的,但是,这种热闹多么寒伧啊!那些年轻人一味疯狂地追求享乐,都认为再没有比在一家乌烟瘴气的小夜总会,喝一百法郎一瓶的香槟酒,挤在城里不三不四的人里面跳舞跳到天亮五点钟,更有意思的了。烟气、热气、嘈杂声,闹得艾略特头都痛了。这不是他三十年前所认为的精神家园的巴黎。这不是善良的美国人死后进入的巴黎。

可是艾略特有个预感。一个知道内情的人提醒他,里维埃拉就要重新成为贵族和时髦人物的游乐地。过去由于在教廷供职,他从罗马回来,或者拜访了戛纳他那些朋友的乡村别墅之后,总要在蒙特卡洛的巴黎饭店住上几天,所以对这一带海滨相当熟悉。不过,那都在冬天,近来却听到传说,认为这地方也是个很不错的消夏胜地。那些大旅馆夏天仍旧开着;夏季的游客都一一列在巴黎的《先锋报》交际栏上,艾略特看到他们的熟悉名字甚中下怀。
“我有点吃不消这个世界,”他说。“我现在已经到了偌大年纪,很想享受享受山水乐趣。”
这话好像讲得很含糊。其实并不是那么一回事。艾略特一直认为,山水是社交生活的障碍;那些人眼面前摆着一只摄政时代的衣柜或者一张瓦托的画不去欣赏,却要费那么大的事去游山玩水,这种人他最受不了。当时他手头正好有一大笔现金。亨利·马图林一方面因儿子力劝,一方面看见他那些做证券交易所的朋友转眼成为巨富,很是恼火,终于向潮流屈服了;他逐渐放弃自己的陈旧保守主义,认为自己没有什么理由不可以插一手。他写信给艾略特,说他仍旧和过去一样反对赌博,但是,这并不是赌博,这只证实了他对国家无穷尽资源的信仰。他的乐观主义是根据常识来的。他看不出有什么事情能够阻止美国进步。最后,他又说,他替亲爱的路易莎·布雷德利在最低价时买进若干硬股票,而且很高兴告诉艾略特,她现在已经赚了两万元了。最后,他说,如果艾略特想要赚点零钱,让他根据自己的眼光行事,保管不会使他失望。艾略特总喜欢引用陈词滥调,说他就是抵御不了诱惑;其结果是,从那时候起,《先锋报》和他的早饭一起送进来时,多年来他都是先翻交际栏,现在却首先注意证券市场的报道了。亨利·马图林代表他做的那些交易非常成功,所以,艾略特现在手边足足有五万块不费吹灰之力得来的现款。
他决定把这笔钱取出来,在里维埃拉买一所房子。作为一个避世的逋逃薮,他选择了昂蒂布。这地方在戛纳和蒙特卡洛之间占有一种战略地位,他可以很方便地从这里到上述两处去;昂第布不久就成为时髦社会的中心,他选择这个地方是出于天意,抑是靠本能的指引,谁也说不出。住在一个带园子的乡村别墅里,有一种近郊的庸俗气息,使艾略特这种凡事苛求的人很有反感,所以,他在旧城临海的地方买了两幢房子,并成一幢,安装上暖气、浴间和卫生设备,这都是美国的先例强加给一个顽梗的大陆的。当时正时新酸洗,所以他把古老的普罗旺斯家具全都酸洗过,再用现代纺织品蒙上——很慎重地迁就现代风尚——将屋子陈设起来。他对毕加索和布拉克这类画家仍然不愿意接受——“不成样子,老兄,不成样子”——认为这些人大都是某些走入魔道的热心家哄起来的,但是,对于印象派画家终于觉得未始不可以兼收并蓄一下,所以墙上挂了些美丽的画。我记得有一张人们在河里划船的莫奈,一张毕沙罗画的塞纳河的码头和桥,一张高更的塔希提岛风景,和一张勒努瓦画的少女侧像,黄头发从背上披下来,很令人着迷。等到房子装修完工,真是焕然一新,赏心悦目,不同凡响而又朴素无华,而这种朴素却是教人一看就知道不耗费巨资是办不到的。
这以后就开始了艾略特一生最煊赫的时期。他把自己在巴黎的名厨师带下来,不久人们便公认他家里的菜在里维埃拉首屈一指。他的管家和用人一律穿上白衣服,肩膀上钉上金带子;请起客来非常豪华,但是,从不搞到庸俗的地步。沿地中海海岸从欧洲来的王公贵族几乎俯拾即是。有些是因为爱上了那儿的气候,有些是逃亡在外,有些是由于过去在国内弄得声名狼藉,或者门第不当的婚姻,使他们觉得住在国外比较方便。这些里面有俄国的罗曼诺夫皇族,奥地利的哈司布格王族,西班牙的波旁王族,两个西西里王族和帕尔马王族;有温莎王室的公主;有布拉干萨王室的公主;有瑞典的王族和希腊的王族;艾略特都招待他们。有从奥地利、意大利、西班牙、俄罗斯、比利时来的没有王室血统的王子和公主,公爵和公爵夫人,侯爵和侯爵夫人,艾略特都招待他们。冬季,瑞典国王和丹麦国王来海滨小住,西班牙的阿丰索也不时地来匆匆一游,艾略特也招待他们。我对他向这些高贵人物鞠躬的派头一直非常钦佩,因为他既能够彬彬有礼,同时又保持一个据称是人类生来平等的国家的公民的那种独立姿态。
我经过这些年的东奔西走,这时刚好在弗拉特角买了一所房子,因此和艾略特时常见面。我在他眼中很荣幸地已经升得很高,所以,他有时候也请我参加他的最盛大的宴会。
“来帮帮我的忙吧,老朋友,”他会说。“当然我跟你一样知道,皇族破坏宴会的气氛。可是,别的人却想见见他们,而且我觉得应当对这些可怜的人儿稍稍关顾一下。不过,天知道,他们是不配的。他们是世界上最忘恩负义的人;他们要利用你,而当他们不再需要利用你时,就会把你当作穿破的衬衫一样扔掉;他们会从你手里接受无数恩惠,但是,里面没有一个会走到马路对面替你做一点点事情。”
艾略特费了很大苦心和当地的上级官员搞好关系,因此区长和教区主教和主教的总教士时常成为他的座上客。主教在进教会之前是个骑兵军官,大战时并且指挥过一个骑兵团。他是一个脸色红红的、身材高大的人,讲话故意学军队里的那种粗鲁而率直的派头,他的那位严峻、颜色枯槁的总教士常常手脚发麻,生怕主教会说出什么下流话来。他带着不以为然的微笑听着自己上级讲他那些喜欢的故事。可是,主教管理自己的教区非常能干,他在布道台上的口才很感动人,就像他在午餐席上的打趣同样使人解颐一样。他称许艾略特对教会的虔诚布施,喜欢艾略特那样和气和艾略特招待他的好酒好菜;两个人成了好朋友。所以,艾略特很可以自鸣得意,说他在这两个世界里都混得不错,而且如果按照我的大胆说法,在上帝和魔鬼之间摆得很平。
艾略特对自己的房子甚为得意,急于想让自己的姐姐看见;他总觉得布太太对他的称许里面带有保留味道,很想让她看看自己现在生活起居的派头,看看和他交好的那些朋友。这是对她的保留的最具体回答。她将没法不承认他混得很好。他写信给布太太邀她和格雷和伊莎贝儿一同来,不是住在他家里,因为家里没有地方,而是作为他的客人住在附近的“角上旅馆”。布太太回信说,她已经过了旅行年龄,因为健康欠佳,想想还是待在家里的好;反正格雷在芝加哥也脱不了身;生意很发达,他赚了很多的钱,非得待下去不可。艾略特跟姐姐感情很深,这封信使他慌张起来。他写信问伊莎贝儿。伊莎贝儿回了一个电报,说母亲身体虽然很不好,每星期得卧床一天,但目前还没有危险,老实说,如果当心一点,说不定还会活上好多年;可是,格雷倒需要休息,而且有他父亲在芝加哥照应着,他大可以出来度一个假期;今年不行了,明年她和格雷将来欧洲一行。
一九二九年十月二十三日,纽约的证券市场崩溃了。

我当时在伦敦;开头我们在英国的人并不意识到情形会那么严重,也不懂得它的后果是那样地不可收拾。拿我自己来说,虽然对损失了相当大的一笔钱感到着恼,但是,损失的大部分是票面利润,等到局势澄清以后,我发现自己的现款并不减少。我知道艾略特过去在投机生意上赌得很大,很担心他会跌得眼青鼻肿,可是,一直到我们两个都回到里维埃拉度圣诞节时,我方才看见他。他告诉我,亨利·马图林死了,格雷破产了。
我对生意经一点不懂,敢说我根据艾略特告诉我的关于这些事情的叙述,读起来有点儿乱。在我看来,他们的公司所以碰上那样大的灾难,一半要怪亨利·马图林的固执,一半要怪格雷的急躁。亨利·马图林开头不相信崩溃的严重性,反而自以为这是纽约掮客的阴谋,想要偷外省掮客的鸡,因此咬紧牙关拿出大笔的钱来支撑市场。他对芝加哥的掮客们听任自己被纽约那些坏蛋吓得屁滚尿流,非常生气。他的那些小户头,有固定收入的寡妇,退休的军官等等,过去听他的忠告,从来没有损失过一个铜板,这件事他一直引以自豪,现在为了不使他们受到损失,就自己掏腰包来弥补他们的空头账。他说,他准备破产,他可以重新挣一笔家财,但是,如果让那些信任他的人变成赤脚,他就永远抬不起头来做人。他自以为慷慨豪爽;其实是狂妄。他的巨大家财溶化掉了,一天晚上,他发了心脏病。他已经六十多岁,而且一直工作过度,玩乐过度,饮食过度;经过几个钟点的痛苦,他就因冠状动脉血栓形成死掉了。
剩下格雷一个人对付这个局面。他额外做了大量的投机,但是,没有他父亲的知识,自己陷入极大的困难。他要摆脱困境的努力失败了,银行不肯给他贷款;交易所里老一辈的人告诉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宣告失败。余下的事情我也不大清楚。好像他没法偿还自己的债务,因此宣告破产;他自己的房子早已抵押出去,乐得把房子交给受押户;他父亲在湖滨道的房子和在麻汾的房子都三文不值二文卖掉;伊莎贝儿卖掉自己的首饰:他们唯一剩下的财产是在南卡罗来纳州的农场,这是过户在伊莎贝儿名下的,可是找不到买主。格雷赤脚了。
“你怎么样,艾略特?”我问。
“噢,我毫无怨言,”他轻松地回答。“上帝对弱者是仁慈的。”
我没有再问下去,因为他的经济情况与我无关,可是,不管他遭受什么损失,想来和我们一样都吃了苦的。
不景气对里维埃拉的打击,开头并不严重。听说有两三个人的损失很大,许多别墅冬天都没有开放,有几所挂起牌子出售。旅馆住不满,蒙特卡洛的赌场埋怨今年冬天的生意清淡。一直到两年之后,里维埃拉才感受到这次飓风的影响。这时候,一个地产商告诉我,从土伦到意大利边界的地中海沿岸,大大小小总有四万八千处房地产要出售。赌场的股票跌得很低。大旅馆减价,想多吸引一些顾客,但是没有收效。唯一看得见的外国人是那些一直都穷得不能再穷的人,他们没有花钱是因为无钱可花。开店的全都大失所望。但是,艾略特并不像许多人那样,既不辞退他的用人,也不减少他们的工资。他继续用好酒好菜招待那些王公贵族,还买了一辆崭新的大汽车,是从美国进口的,为这辆汽车付了很大一笔关税。主教组织的给失业家庭施舍饭菜的善举,艾略特都慷慨捐款。事实上,他生活得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危机,而且东半球并没有被危机冲得立足不定似的。
我碰巧发现这里的原因:艾略特现在除掉一年一度去伦敦两个星期做衣服外,已经不去英国了,但是他仍旧每年秋天带着用人去巴黎在自己的公寓里住三个月,还有五月和六月,因为在这个时期艾略特的那些朋友不上里维埃拉来。他喜欢里维埃拉的夏天,一部分是由于有海水浴,但是,我觉得主要是因为炎热使他有机会穿上五颜六色的衣服来纵容一下自己,而这是他为了体统逼得一直避免的。这时候,他会穿上颜色鲜艳的裤子,红的,蓝的,绿的或者黄的,同时穿上色调相反的汗衫:紫红的,淡紫的,紫褐色的或者杂色的,并且接受人们对这套装束所要求的恭维,嘴边露出一点鄙薄的神情,就像一个女演员听见人家说她扮演一个新角色时演得非常成功一样。
那年春天我在遄返弗拉特角途中,在巴黎待了一天,邀艾略特和我一同吃午饭。我们在里茨饭店的酒吧间碰头。这地方已经不再挤满了美国来的寻乐子的大学生,而是像一个戏剧家在一出不成功的戏第一晚上演后那样受到冷落。我们喝了一杯鸡尾酒——这个大西洋对岸传来的习惯,艾略特终于向它妥协了——就叫午饭。吃完午饭,他建议一同去逛逛古玩店;虽则我告诉他我没有钱花在古玩上,但仍旧很高兴陪他去。我们步行穿过旺多姆广场,他问我可介意跟他到夏费服装店去一下;他在那家店里定做了一点衣服,想问问做好没有。看来他好像定做了几件汗衫和一些衬裤,并且把自己姓名的缩写字母绣在上面。汗衫还没有做好,可是衬裤好了,店员问他要不要看。
“看看吧,”他说,就在店员去拿衬裤的同时,他接着又向我说了一句,“我叫他们给我定制了我自己的图案。”
衬裤拿来了,和我时常在麦西服装店买的一个样子,只不过是绸子的,但是,引起我注意的是在那个E.T.两个交错的字母上面是一个男爵的冠饰。我没有言语。
“很好,很好,”艾略特说。“等汗衫做好,一同给我送去。”
我们离开铺子;艾略特走开时,带着微笑向我说。
“你注意到那个冠饰吗?告诉你老实话,我拉你上夏费来时,已经忘记掉这件事情。我记得我还没有机会告诉你,教皇陛下给我恢复了我的古老家族头衔。”
“你的什么?”我问,客气中带有骇异。
艾略特不以为然的神气把眉毛抬了一下。
“你不知道吗?我在母系方面是德·劳里亚男爵的后代,他是随从菲利普二世到英国来,并且娶了玛丽王后的一个贵嫔。”
“我们的老朋友嗜杀的玛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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