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校对)第1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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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崩溃之后还是这样吗?”
“哦,大崩溃并不影响我。我所有的钱都买了政府公债。我不知道这些是不是跌价了。我从来没有打听过。只知道山姆大叔仍像往常一样规矩,继续付利息。事实上,过去几年中我的用度极小,所以手里的现钱一直很可观呢。”
“那么,你是从哪里来的呢?”
“印度。”
“哦,我是听说你去过那里。伊莎贝儿告诉我的。她显然认识你在芝加哥的银行的经理。”
“伊莎贝儿?你是几时看见她的?”“昨天。”
“她难不成在巴黎吗?”
“她的确在巴黎。就住在艾略特·谈波登的公寓里。”
“这太有意思了。我真愿意看看她。”
当我们这样交谈时,我虽则相当留神观察他的眼睛,可是,除掉通常的诧异和高兴之外,并没有察觉出什么更加复杂的心情。
“格雷也住在那里,你知道他们结婚了。”
“是啊,鲍勃大叔——纳尔逊医生,我的保护人——写信告诉我的,可是他几年前死了。”
我想起这可能是他和芝加哥以及他在芝加哥那些朋友之间的唯一联系,现在这条线断了,他很可能对这几年发生的事情毫无所知。我告诉他,伊莎贝儿生了两个女儿,亨利·马图林和路易莎·布雷德利都死了;告诉他格雷完全破产和艾略特的慷慨行为。
“艾略特也在巴黎吗?”
“不在。”
四十年来,艾略特第一次不在巴黎过春天。尽管样子看上去还年轻,他已经是七十岁的人了。人上了这样年纪,总有些时候感到疲倦和不舒适。他除掉散步外,别的锻炼逐渐都放弃掉。他对自己的健康很不放心,他的医生一个星期来看他两次,在两边屁股上轮流打针,皮下注射一种当时流行的针剂。每次吃饭,不论在家里或者在外面,他总要从口袋里掏出个小金盒子,取出一粒药片吞下去,就像履行宗教仪式一样郑重其事。他的医生劝他去蒙特卡地尼疗养,那是意大利北部的一个水疗场;这以后他建议去威尼斯寻找一个制作适合放在他的罗马式教堂里的圣水盘。他对巴黎的兴趣已经大不如前了,原因是他觉得巴黎的社交生活一年不如一年。他不喜欢年纪大的人,而且非常痛恨人家请客时碰见的都是和他一样年纪的人,但是,年轻人他又觉得语言无味。装修他建造的这座教堂现在成了他生活中主要的兴趣;在这上面,他可以放开手买,以满足自己对艺术品的那种根深蒂固的热爱,同时感到心安理得,觉得是在颂扬上帝。他曾经在罗马物色到一座蜜黄色石头砌的早期祭坛,并在佛罗伦萨花了六个月时间的讨价还价,买下一块锡耶纳派的三联雕刻放在祭坛上面。
后来拉里问我格雷喜欢不喜欢巴黎。
“恐怕他有点不知如何是好的。”
我试行向他描绘格雷给我的印象。他一面听,一面眼睛紧紧盯着我的脸看,一也不,像在沉思;这使我觉得——连我也不懂得是什么缘故——他不是用耳朵,而是用一种内在的、更灵敏的器官在听。这很古怪,而且叫人不舒服。
“不过,你会亲眼看见的,”我讲完时说。
“是啊,我很愿意去看他们。我想电话簿上会找到他们的住址。”
“可是,如果你不想把他们吓得灵魂出窍,并且使两个孩子叫得像着魔一样,我想你还是去剪个头,把胡子刮刮。”
他笑了。
“我也想到过。没有道理使自己这样刺眼。”
“既然你这样说,也不妨给自己买一套新衣服。”
“我想我是有点破烂相。当我快要离开印度时,我发现只剩下身上这一套衣服。”
他看看我穿的衣服,问我是哪一家裁缝做的。我告诉了他,不过附带告诉他这家铺子在伦敦,所以纵使知道,也派不上多大用场。这个问题丢下之后,我就重新谈起格雷和伊莎贝儿来。
“我时常和他们见面,”我说。“他们一块儿过得很快乐。我从没有机会单独和格雷谈话过,不过,敢说他反正不会跟我谈到伊莎贝儿。可是,我知道他对她的爱情很专。他静下来时,脸色相当难看,眼睛里带有一种迷惘,可是,当他看见伊莎贝儿时,就会显出一种温柔恩爱的神情,相当感动人。我有个想法,在他们出事的那些日子里,她从头到尾都像岩石一样和他站在一起,所以他永远不会忘记她待他的好处。你会发现伊莎贝儿变了。”我没有告诉他,伊莎贝儿从来没有像她现在这样美丽过。他未见得能识别得出当初那个好看的高个儿女孩子,怎样变成这样极端文雅娇艳的女子。有的男人对于艺术给女性美的加工是痛恨的。“她待格雷很好。尽了最大的力量帮助他恢复自信。”
可是,时间已经晏了;我问拉里要不要和我到大街上去一同吃晚饭。
“不,我不想吃,谢谢,”他答。“我得走了。”
他站起身,很和气地点个头,三脚两步到了人行道上。

第二天,我看见格雷和伊莎贝儿,就告诉他们我碰见拉里。他们和我昨天一样感到出乎意料。
“看见他太好了,”伊莎贝儿说。“让我们立刻去看他。”
我这才想起自己忘记问他住在哪里。伊莎贝儿把我狠狠收拾一顿。
“我即使问他,恐怕他也不会告诉我,”我一面笑,一面抗议说。“这很可能跟我的潜意识有关系。你可记得他从来不喜欢告诉人他住在哪里。这是他的怪癖之一。他随时都可以走进来。”
“这倒像他的为人,”格雷说。“便是在过去,你也拿不准会在你指望的地方找到他。他今天在这儿,明天就不见了。你明明看见他在房间里,过会儿想要过去招呼他一下,可是,你转过身去时,他已经失踪了。”
“他一直是个顶叫人恼火的家伙,”伊莎贝儿说。“这是无法否认的。看来我们只好等他高兴的时候大驾光临了。”
那天他没有来,第二天也没有来,第三天也没有来。伊莎贝儿硬说是我编出来使他们怄气的。我向她保证没有,并且想出些理由来说明他不来的原因。但是,这些理由不大讲得通。我自己心里盘算,他是不是经过重新考虑,决定不见格雷和伊莎贝儿,并且离开巴黎到什么别的地方游荡去了。我已经觉得他从来不在什么地方扎根,只要有了一条他认为是良好的理由,或者自己一时高兴,他就会随时抬起脚来走掉。
他终于来了。那是个下雨天,格雷没有去毛特芳丹打球。我们三个人都在一起,伊莎贝儿和我在喝茶,格雷呷着一杯威士忌掺贝里埃;这当儿,管家开了门,拉里踱了进来。伊莎贝儿叫了一声立刻站起来,投入他的怀抱,吻他的两颊。格雷的一张红红胖胖的脸比平时更红了,热烈地拉他的手。
“嘻,真高兴看见你,拉里,”他说,声音激动得有点咽着。
伊莎贝儿咬着嘴唇,看出她在硬忍着没有哭出来。
“喝杯酒,老兄,”格雷摇摇晃晃地说。
两个人看见这个流浪汉如此的高兴,深深打动了我。拉里看见自己在他们心里这样重,一定很好受,他快乐地笑着。可是,在我看来,他仍然十分冷静。他注意到桌上的茶具。
“我喝杯茶吧,”他说。
“嘘嘘,你不想喝茶,”格雷叫出来。“让我们开瓶香槟酒。”
“我喜欢茶,”拉里微笑说。
他的镇定对这对夫妇产生了一种可能是他预期的效果。两人都平静下来,但是,仍旧带着喜悦的眼光望着他。我这话并不意味着说他以冷冰冰的僵硬态度来回答人家的由衷热情;相反,他显得非常之有礼貌和可爱;不过从他的眉宇之间可以觉察到一种只能称之为超然的派头,而且弄不懂这代表什么。
“你为什么不立刻来看我们,你这个鬼?”伊莎贝儿叫,假装生气。“这五天来,我一直在张望窗子外面,看你来了没有,而且每次门铃响,我的心都要跳到嘴里来,要费很大的劲才能咽得下去。”
拉里哧哧笑了。
“毛姆先生告诉我,我的样子太野蛮了,你们的用人不会放我进门的。我飞往伦敦去买点衣服。”
“你用不着上伦敦去买,”我笑着说。“你可以在春光百货公司或者美丽园买一套现成的。”
“我想果真要做衣服的话,那还是做得像样些。我有十年没有买西方服装了。我上你的裁缝店去,说我要在三天之内做一套衣服。他说要两个星期,因此折衷下来改为四天。我是一小时前从伦敦回来的。”
他穿了一套藏青哔叽衣服,和他的瘦长身材非常相称,一件白衬衫,配上软领子,打一条蓝领带,脚上穿一双黄皮鞋。头发已经剪短,脸上胡子都已剃光。他看上去不但整洁,而且头发梳得很光;简直是变了一个人;由于长得很瘦,颧骨显得更加突出,庭穴更凹进去,深陷在眼窝里的那双眼睛比我记得的还要大些;尽管如此,外表还很漂亮;说实在话,那张晒得黑黑的、没有一丝皱纹的脸使他看上去异常年轻。他比格雷小一岁,两人都是三十开外的人,可是,格雷看上去要老十岁,而拉里则要年轻十年。格雷由于身材高大,动作迟缓而且比较滞重,拉里的动作则是轻快随便。拉里的神情像个孩子,又快活又高兴,可是,同时带有一种宁静,使我特别感觉到,并且和我过去认识的这个青年有所不同。谈话一直就没有停,这在老朋友之间是很自然的事,因为许许多多记忆都是共同的;格雷和伊莎贝儿还插进些芝加哥的新闻,都是些零星花絮,从一件事勾起另一件事,引起轻盈的笑声。当他们这样谈笑时,我一直有一个印象,就是拉里虽则笑得很开朗,而且听着伊莎贝儿那样随便拉呱表现出明显的喜悦,但是,有一种很特别的洒脱派头。我不觉得他在做假,他非常自然,决不会做假,而且他的诚恳是一望而知的;我只觉得他内心里有一种东西,不知道叫它知觉,还是感性,还是力量,使他始终说不上来地有点落落寡合。
两个女孩子被保姆带了进来,和拉里见过,并且有礼貌地行一下屈膝礼。拉里伸出手来,柔和的眼睛带着动人的慈祥神气望着她们;孩子们握着他的手,一本正经地睁眼望着他。伊莎贝儿兴孜孜地告诉拉里,她们的功课都很不错,给了她们每人一片小饼饼,就打发她们走了。
“你们睡觉时,我来给你们念十分钟故事书。”
她不愿意在这时候打扰她看见拉里的快乐。女孩子去向父亲道晚安。看见这个大块头搂着孩子吻她们时一张红脸上显露出来的爱,确很动人。谁也看得出他对她们非常钟爱,非常得意;当她们走后,他转向拉里,唇边显出一种甜蜜的微笑说:
“两个孩子不错吧?”
伊莎贝儿亲热地瞟他一眼。
“我要是听任格雷不管,他就会把她们惯坏了。这个大坏蛋,他会把我饿得个要死,而用鱼子酱和肝酱去喂两个孩子。”
他微笑望着她说:“你说谎,而且知道你在说谎。我是崇拜得你五体投地的。”
伊莎贝儿的眼睛里也露出笑意,算是回答。这一点她知道,而且很高兴。真是一对幸福的夫妇。
她坚决要我们留下吃晚饭。我想他们大约愿意单独和拉里在一起,就推说有事,但是,伊莎贝儿决计不听。
“我去告诉玛丽在汤里多放一根胡萝卜,就够四个人吃的了。有只小鸡,你和格雷可以吃腿,我和拉里吃翅膀;她的奶蛋酥总可以做得够我们四个人吃的。”
格雷好像也要我留下;我本来不想走,就服从他们的劝阻。
在等待晚饭时,伊莎贝儿又把他们的遭遇详细讲了一遍,就是我简单告诉拉里的。虽则她叙述自己的悲惨遭遇时尽量讲得轻松,格雷绷着个脸显得很不好受。她设法使他高兴一点。
“反正现在全过去了。我们摔了跤,但是,我们还有前途。等情形好一点,格雷将会谋得一件好事,发笔大财。”
鸡尾酒送进来,两杯酒下肚,使这个可怜人儿的兴致好一点起来。我看见拉里虽然拿了一杯酒,但是,简直没有碰;格雷没有注意到,给他再来一杯时,他拒绝了。我们洗了手,坐下来吃晚饭。格雷关照人开一瓶香槟酒,可是管家给拉里倒酒时,他告诉管家他不喝酒。
“唉,可是你非喝一点不可,”伊莎贝儿叫。“这是艾略特舅舅最好的酒,他只在招待特客时才开呢。”
“告诉你老实话,我还是欢喜喝水。在东方待了这么些年,能够喝到干净的水已经是福分了。”
“这是庆祝。”
“好吧,我喝一杯。”
晚饭烧得很好,可是,伊莎贝儿注意到,我也注意到,拉里吃得很少。大约她忽然想起一直是自己在谈话,而拉里除掉洗耳恭听外,简直没有机会说什么,所以,现在开始问拉里自从上次见面以后,这十年来做了些什么。他回答得很诚恳坦率,但是,含糊其辞,等于没有告诉我们什么。
“噢,我在晃膀子,你知道。我在德国待了一年,在西班牙和意大利待了些年。在东方胡乱跑了一阵。”
“你刚从哪里来?”
“从印度。”
“你在印度多久?”
“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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