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校对)第1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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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得好吗?”格雷问。“打到老虎没有?”
“没有,”拉里笑了。
“你干了些什么,要在印度待上五年呢?”伊莎贝儿说。
“到处玩,”他答,忍俊不禁的样子。
“那个绳子戏法是怎么回事?”格雷问。“你看见过没有?”
“没有,没看见。”
“你看见什么呢?”
“很多的事情。”
我这才向他提出一个问题。
“据说瑜伽师具有我们认为的神奇能力,是真的吗?”
“我弄不清楚。我只能告诉你,印度一般都这样认为。但是,最有智慧的人并不把这些能力看得怎样了不起;他们觉得只会妨碍修真。我记得他们里面有一个人告诉我,有个瑜伽师来到河边,没有渡河钱,摆渡的船夫不肯白白带他,于是他就走到河上,踏着水面到达对岸。告诉我这件事的瑜伽师,相当鄙夷地耸耸肩膀说,‘这样的奇迹只抵得上一个渡河钱的价值。’”
“可是,你认为瑜伽师真的能在水上行走吗?”格雷问。
“告诉我的那个瑜伽师摆明是相信的。”
听着拉里讲话,使人觉得很好受,因为他的声音非常之悦耳,清脆,圆润而不深沉,有种特殊的抑扬顿挫。吃完晚饭,大家回客厅喝咖啡。我从来没有到过印度,急于想多知道一点。
“你跟作家和思想家有过接触吗?”我问。
“我看你把他们当作两种不同的人,”伊莎贝儿取笑我说。
“我有心要去接触他们,”拉里回答。
“你怎样同他们交谈的呢?用英语吗?”
“他们里面最有意思的人,即使会说英语,也说得不大好,理解就更差了。我学了兴都斯坦语。后来去南方,又学了不少泰米尔语,所以相当混得下去。”
“拉里,你现在懂得几国语言?”
“噢,我也不知道。半打左右吧。”
“我还想多了解一点瑜伽师的情形,”伊莎贝儿说。“你跟他们里面的人可有搞得很熟的?”
“熟得不能再熟了,”他微笑说。“我在一个瑜伽师的亚西拉马住了两年。”
“两年?亚西拉马是什么?”
“啊,我想你不妨称它做隐居的地方。有些圣徒总是单独生活,或是在庙里,或是在林子里,或者在喜马拉雅山的山坡上。另外有些瑜伽师吸引了一些门徒。有些乐善好施的人为了积功德,对某一个瑜伽师的虔诚深怀景仰,就为他造一间房子住;房子有大有小,那些门徒就跟着他住,或者住在阳台上,或者住在厨房,如果有厨房的话,或者住在树底下。我在这处丛林有一间小房子,刚好放得下我的行军床、桌椅和书架。”
“这地方在哪儿?”我问。
“在特拉凡哥尔,那是一处美丽的乡野,青绿的山谷,缓缓的河流。山上有老虎、豹子、象和野牛,可是,那个亚西拉马是在环礁湖上,周围长着椰子树和槟榔树。它离开最邻近的城镇也有三四英里远,但是,人们常常从那边或更远的地方徒步或者坐着牛车来听这位瑜伽师讲道;那是在他高兴讲的时候;他不讲道时,就坐在他的脚下,在晚香玉的氤氲空气中,共同享受从他的道行所散发出来的宁静和安乐气氛。”
格雷在椅子上不安地扭动着。我猜想谈话的内容使他感到不大好受了。
“来杯酒吗?”他问我。
“不要,多谢。”
“那么,我来一杯。你怎么样,伊莎贝儿?”
他挪动自己沉重的身体从椅子上起来,走到放威士忌和贝里埃及酒杯的台子前面。
“那儿有别的白人吗?”
“没有,我是唯一的一个。”
“你怎么能待得了两年之久呢?”伊莎贝儿叫。
“那就像一转眼似的。我过去的有些日子过得好像比这两年的时间长得多呢。”
“这两年你干些什么?”
“读书。散步,散很长的步。坐一条船在环礁湖上游。冥思。冥思非常之吃力;两三个小时之后,你就像赶了五百英里路的马车一样筋疲力尽,以后只想休息,什么事都不想干。”
伊莎贝儿眉头微微皱一下。她弄得迷惑了,敢说她有一点儿害怕。可能她开始感觉到这个几小时前走进屋子里来的拉里,虽则外表上没有变,而且和以前一样开朗和亲热,但是,和她过去认识的那个拉里,那个非常坦率、平易、和蔼,执拗不听她的话但是讨人喜欢的拉里已经不是一个人了。她曾经失掉他,现在重新见面,她认为他还是旧日的拉里,不管经过世情变化,他仍旧是她的;现在呢,她好像在把一道日光抓在手里,而日光却从她握紧的手指间漏掉了;这使她感到有点迷惑不解。那天晚上,我总是在看她,这在我是一件赏心乐事;我看出她的眼光落到拉里那修剪得很整齐的头上,两只小耳朵贴着脑壳时,眼中有股喜悦的神情,而当她注意到他深陷的庭穴和瘦削的双颊时,眼睛的神情又是怎样变化的。她望望他的一双又长又瘦的手,尽管看上去憔悴,仍旧强壮有力。后来她的眼睛又盯着他那富于表情的嘴看,嘴形长得很好,丰满但没有肉感;盯着他开阔的额头和端正的鼻子看。他的那一套新衣服穿在身上不像艾略特那样风度翩翩,可是,自如落堂,就好像穿了有一年,而且天天穿,日日穿似的。他好像引起了伊莎贝儿的一种母性本能,而这种本能是我在伊莎贝儿和她的女儿中间不曾见到的。她是个有经验的女人;而他看上去还只是个男孩子;我从她的神情仿佛察觉到一种母性的骄傲,因为自己的成年孩子能够侃侃而谈,而且别人也都在听,觉得他的话有道理。我不相信拉里那些话的涵义能打中她的心坎。
可是,我的话还没有问完。
“你的瑜伽师是什么样子?”
“你指外表,是不是?怎么说呢,他个子不高,人不瘦,也不胖,暗棕色皮肤,胡须剃得光光,白发剪得很整齐。身上除掉一件围腰布外,什么也不穿,然而能够使人看上去和布罗克斯兄弟公司广告上的男人一样穿着整齐。”
“那么,他有什么地方使你特别看中的呢?”
拉里凝神看着我整整有一分钟方才回答。他陷在深窝里的那双眼睛像在企图钻进我的灵魂深处。
“圣徒气息。”
他的回答使我微微感到不安。在这间陈设着精美家具、墙上挂着名画的房间里,这句话就像浴缸漫出的水从天花板上漏下来,扑腾的一声。
“我们全都读到过圣徒。圣佛兰西斯啊,十字架的圣约翰啊,但是,这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会在今天碰见一个活的圣徒。从我第一次看见他,我就毫不怀疑他是个圣徒。这是个了不起的经验。”
“你得到的又是什么呢?”
“宁静,”他随口回答,淡淡地一笑。然后突然站了起来说,“我得走了。”
“唉,等等,拉里,”伊莎贝儿叫。“时间还早呢。”
“晚安,”他说,一面仍旧笑着,毫不理会她的央求。他吻了一下她的秀颊。“我一两天内再来看你们。”
“你住在哪里?我来看你。”
“哦,别找这些麻烦了。你知道在巴黎打一个电话多么困难,而且我们的电话常常出毛病。”
我看见拉里这样不落痕迹地拒绝把住址告诉人,肚子里好笑。这是他的一个怪癖,总是瞒住自己的住址。我建议后天晚上请他们全体在波隆花园吃饭。在这样令人心醉的春天,露天坐在树下面吃饭,确是快意之至,而且格雷可以用他的小轿车开我们去。我同拉里一同离开,本来很愿意跟他走一段路,可是,一走到街上,他就和我拉拉手,大踏步走了。我坐上出租汽车。

我们约好在公寓里碰头,先喝杯鸡尾酒,然后出发。我在拉里之前到达。我约他们去的是一家很讲究的餐馆,总以为伊莎贝儿会穿上盛装;有那么多的女人全穿得花枝招展的,肯定她不愿意比不过人家。可是,她只穿了一件素净的羊毛上衣。
“格雷又发头痛病了,”她说。“他人非常难过。我不能丢下他。我告诉过厨娘,给孩子们吃了晚饭之后,就可以走了,所以我得亲自给格雷烧点吃的,并且劝他吃下去。你还是和拉里单独去吧。”
“格雷睡在床上吗?”
“没有,他发头痛时,从来不肯躺在床上。天知道,他最好是睡下来,可是他不肯。他在书房里。”
这是一间有棕色和金色护壁板的小屋子,护壁是艾略特从一座古堡里弄来的。书籍都有镀金格子护着,并且加上锁,以防止人们翻阅;也许这样做倒好,因为这些书大部分是十八世纪的有插图的淫书;不过,用现代摩洛哥皮面装订起来,看上去倒着实漂亮。伊莎贝儿把我带进书房。格雷弓着身子坐在一张大皮椅子里,旁边地板上散着画报。他闭着眼睛,往日的那张红脸现出死灰色,显然人非常痛苦。他打算站起来,但是,我拦着他。
“你给他吃阿司匹林没有?”我问伊莎贝儿。
“阿司匹林毫不抵用。我有个美国配方,但是,吃了也不见效。”
“唉,别管我了,亲爱的,”格雷说。“明天我就会好了。”他勉强一笑。“很对不起,做了你们的包袱。”他向我说。“你们全去波隆花园。”
“谈也不要谈,”伊莎贝儿说。“你想我会玩得开心吗,一面知道你被这个鬼病折磨着?”
“这个魔鬼,我想他爱上我了,”格雷说,把眼睛闭上。
接着他的脸突然抽搐起来,你几乎可以觉出他头里面那种痛如刀割的滋味。门轻轻开了,拉里走了进来。伊莎贝儿把情形告诉他。
“真糟糕,”他说,同情的样子看了格雷一眼。“有什么办法能够使他好过一点呢?”
“没有,”格雷说,眼睛仍旧闭着。“你们能够做的事情就是别管我,每一个人;离开这儿,自己去寻乐儿。”
我心想,这其实是唯一合理的办法,不过,伊莎贝儿恐怕良心上过不去。
“让我来看看能不能帮助你一下,”拉里说。
“谁也帮助不了我,”格雷有气无力地说。“这个病简直要我的命,有时候我真盼老天这样做。”
“我说也许能够帮助你一下,是我说错了。我的意思是也许我能够帮助你帮助一下自己。”
格雷慢慢睁开眼睛,看着拉里。
“你怎样帮助呢?”
拉里从口袋里掏出个像银币似的东西,把来放在格雷手里。
“用手紧紧勒住,手掌朝下。不要抗拒我。不要用劲,只是把银币勒在手里。在我数到二十以前,你的手就会张开,银币就会落在地上。”
格雷照他说的做了。拉里坐在写字台那儿,开始数起来。伊莎贝儿和我始终站着。一,二,三,四。数到十五时,格雷的手并没有动,后来好像抖了一下,我有个印象,简直说不上是看见,好像那些勒住的手指在松开。大拇指离开拳头。我清清楚楚看见手指在颤动。当拉里数到十九时,银币从格雷的手里掉下来,滚到我的脚边。我拾起来看看。银币很重,而且形状不整齐,一面生动地刻了一个年轻的头像,我认出是亚历山大大帝。格雷茫然望着自己的手。
“我没有让银币落下去,”格雷说。“是它自己落下去的。”
他坐在皮椅子里,右臂搁在椅子靠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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