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校对)第2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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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放弃拉里的唯一一条理由,是我不想影响他的前途。”
“去你的,伊莎贝儿。你放弃拉里是为了方形钻石和貂皮大衣。”
话才出口,一盘黄油面包就向着我的头飞来。总算运气,盘子被我接住,可是,黄油面包都落在地板上。我站起身,把盘子放回在桌子上。
“你把艾略特舅舅的王冠德比盘打破一只,他可不会感谢你。这些当初是替第三代多塞特公爵烧制的,几乎是无价之宝。”
“把黄油面包拾起来,”她气吁吁地说。
“你自己拾起来,”我说,又在沙发上靠起。
她站起身,一面生气,一面把散在地上的黄油面包拾起来。
“你还自称是一位英国上流人士呢,”她恶狠狠地说。
“不行,这件事情我一生从来没有做过。”
“滚出去。我再不要看见你了。你的样子叫我厌恶。”
“很抱歉,因为你的样子一直使我欢喜。可有人告诉过你,你的鼻子跟那不勒斯博物馆里普绪刻石像的鼻子一模一样。这座石像是存世的代表少女美的最优秀作品。你的腿很美,又长又有线条,我看见时总是感到诧异,因为你做女孩子时,你的腿很粗而且不匀称。我没法想象你是怎样做到的。”
“靠坚强的意志和上帝的恩泽,”她怒冲冲地说。
“可是,你的手当然是你最勾引人的部位。这样纤细瘦削。”
“我有个印象,好像你觉得我的手太大了。”
“就你这样的身材来说,不能算大。你使用两只手起来姿势异常美妙,我十分叹服。不管是出自天工,或者人为,总之,你的手的每一动作总给人以美感。它们有时候像花朵,有时候像飞鸟。它们比任何语言更富于表现力。它们就像艾尔·格列柯的画像里的那些手;说实在话,我看着你的手时,想到艾略特原来胡扯你家祖上有一个是西班牙贵族,说不定有道理。”
她头抬了起来,悻悻然的样子。
“你讲的什么?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我把德·劳里亚娶玛丽王后贵嫔的事告诉她,这是艾略特从母系方面追溯上去的。伊莎贝儿一面听,一面心安理得地端详着自己的长手指和修剪涂染过的指甲。
“人总是什么人的后代,”她说,接着轻盈一声笑,顽皮的样子把我看看,一点怨气没有了。“你这个鬼儿子,”她又说。
一个女人,你只要告诉她真情实话,就很容易使她讲理。
“有时候,我并不怎样真正恨你,”伊莎贝儿说。
她走来靠着我,在长沙发上坐下,把胳臂和我的胳臂套起,探出身子来要吻我。我把面颊避开。
“我可不要脸上沾上口红,”我说。“你假如要吻我,就吻我的嘴,这是慈悲的上苍指定的地方。”
她哧哧笑了,用手把我的头转了对着她,嘴唇在我的嘴唇上印上一条细红颜色。那滋味很好受。
“现在你既然这样表示了,也许可以告诉我你是什么打算。”
“要你出个主意。”
“我很愿意给你出,不过,敢说你一时接受不了。你只能做一件事,就是勉为其难。”
她又火起来,抽开胳臂,站起身,一屁股坐在壁炉那一边的一张沙发上。
“我不愿意眼看着拉里把自己毁掉不管。我要不惜一切阻止拉里娶那个贱货。”
“你不会成功的。要知道,他是被一种最强烈的最动人心弦的情感迷惑住了。”
“你难道认为他真正爱上了她?”
“不是。爱和这种情感比起来,是微不足道的。”
“什么?”
“你读过《新约全书》没有?”
“总算读过吧。”
“你记得基督是怎样被圣灵引到旷野,禁食四十天的?当时,他感到饥饿,魔鬼就来找他,对他说:你若是上帝的儿子,可以命令这些石头变成面包。但是,基督拒绝了他的引诱。后来魔鬼就教基督站在殿顶上,对基督说:你若是上帝的儿子,就跳下去。因为天使受命照应你,会将你托着。但是,基督又拒绝了。后来魔鬼又把他带上一座高山,指给他看世上的万国,说你若俯伏拜我,我就把这一切都赐给你。但是基督说:滚开吧,撒旦。根据心地善良单纯的马太的记载,故事的结尾就是这样。但是,故事并没有完。魔鬼很狡猾,他又来找基督,对他说:如果你愿意接受耻辱,鞭挞,戴上荆棘编的冠,让人家把你钉死在十字架上,你将使人类得救,因为为了朋友牺牲自己的生命,是人所能表现的最伟大的爱。基督中计了。魔鬼笑得肚子都痛了,因为他知道坏人会借了为人类赎罪的名义来干坏事。”
伊莎贝儿愤然瞧着我。
“你从哪儿听来的这段话。”
“哪儿也没有。是我临时诌出来的。”
“我觉得这段故事很愚蠢,而且亵渎神圣。”
“我只想向你指出,自我牺牲是压倒一切的情感,连淫欲和饥饿跟它比较起来都微不足道了。它使人对自己人格作出最高评价,驱使人走向毁灭。对象是什么人,毫无关系;值得也可以,不值得也可以。没有一种酒这样令人陶醉,没有一种爱这样摧毁人,没有一种罪恶使人这样抵御不了。当他牺牲自己时,人一瞬间变得比上帝更伟大了,因为上帝是无限和万能的,他怎么能牺牲自己?他顶多只能牺牲自己唯一的儿子。”
“老天啊,你真唠叨,”伊莎贝儿说。
我不理会她。
“当拉里被这种情感牢牢掌握着时,你想跟他讲通常的道理,或者劝他小心从事,会对他有影响吗?你不知道他这多年来在追求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只是猜想。但是,这许多年的辛勤收获,所有这些年积累的经验,现在都敌不过他的欲望——啊,岂止是欲望,是一种急切的、如饥似渴的压迫:去救一个他过去认识的清白女孩子而现在已成为荡妇的人的灵魂。我认为你是对的,我认为他是在做一件没有指望的事;以他那样敏感,他将要像受天罚的人一样吃足苦头;他的毕生事业,不管那是什么,将永远完成不了。卑鄙的帕里斯一箭射中阿喀琉斯的脚后跟,使他送了命。拉里恰恰缺少这点狠毒,而这点狠毒便是圣徒为了取得正果,也是少不了的。”
“我爱他,”伊莎贝儿说。“上帝知道,我一点不要求他什么。我一点不指望他什么。谁也不会像我爱他那样毫无自私之心。这底下的日子他可着实不好过呢。”
她开始哭起来。我觉得哭哭对她有好处,所以不加劝阻。我无意间脑子里出现一个想法,借此消磨时间。一个人在想着玩。我敢大胆断言,魔鬼目睹基督教挑起的那些残酷战争,教徒对教徒进行的那些迫害和刑罚,以及残忍、虚伪、褊狭,一定对这本账感到心满意足。而且当他想起基督教给人类背上了一个原始罪恶的痛苦包袱,使美丽的满天星斗昏暗下来,给世上那些供人们享受的赏心乐事投下一道邪恶的阴影,他准会咯咯笑起来,一面咕哝着:活该受这报应,这个鬼。
不一会,伊莎贝儿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块手帕和一面镜子,看看自己,小心地揩揩眼角。
“你他妈的很同情,是不是?”她愤然说。
我若有所思地望着她,但不答话。她在脸上扑扑粉,涂上口红。
“你刚才说你猜想他这多年来在追求什么东西。你这是什么意思?”
“告诉你,我只能猜测,而且有可能完全错了。我觉得他是在寻求一种哲学,也可能是一种宗教,一种可以使他身心都获得安宁的人生准则。”
伊莎贝儿把我的话盘算了一下,叹口气。
“你认不认为奇怪,一个伊利诺斯州麻汾镇的乡下孩子会有这样的想法?”
“路得·伯班克出生在马萨诸塞州的农场,会种出一种无核的橘子,亨利·福特出生在密执安州的一个农场,会发明一种小汽车,拉里并不比他们更奇怪。”
“可是,那些都是实用的东西。是在美国传统之内的。”
我笑了。
“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学会生活得最好更实用的吗?”
伊莎贝儿作了一个没精打采的姿势。
“你要我怎么办?”
“你不想完全失掉拉里,是吗?”
她点头。
“你知道拉里是非常忠实的:你假如不睬他的老婆,他也不会睬你。你如果懂道理的话,就得跟索菲交朋友。你得忘掉过去,在有可能时,尽量对她好。她要结婚了,我想她要买些衣服。为什么你不提出陪她去买。我想她准会喜出望外。”
伊莎贝儿眼睛眯起听我说。她好像很注意听我的话。有这么一会儿,她在盘算,可是,我猜不出她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后来她使我吃了一惊。
“你请她吃午饭好吗?在我昨天给拉里那顿发作之后,我请是相当尴尬的。”
“我如果请的话,你肯循规蹈矩吗?”
“像个光明天使,”她带着最魅人的微笑回答。
“我立刻就敲定。”
屋内有电话。我很快查到索菲的电话号码;经过一段通常的耽搁——凡是使用法国电话的人,都得耐心耐性——我接上了她。自己报了名字。
“我刚到巴黎,”我说,“就听说你跟拉里要结婚了。我向你道喜。希望你们过得非常幸福。”伊莎贝儿站在我身边,把我胳臂上的肉狠狠拧一下,我几乎叫了出来。“我在巴黎只呆很短一段时间,不知道你跟拉里后天能不能到里茨饭店和我一起吃午饭。我还要请格雷、伊莎贝儿和艾略特·谈波登。”
“我来问问拉里。他就在这儿。”停了一下。“好的,我们很高兴来。”
我讲定了时间,说了一句客气话,放下耳机。这时,我瞥见了伊莎贝儿眼睛里有种表情,使我不放心起来。
“你在想什么?”我问她。“我不大喜欢你脸上的神情。”
“对不起;我还以为你真正喜欢我的就在这种地方。”
“你会不会肚子里面藏了什么坏主意,伊莎贝儿?”
她眼睛睁得多大的。
“我向你保证没有。事实上,我急切想看见拉里使索菲改邪归正之后,看上去是什么样子。我只希望她上里茨饭店来的时候,不要搽得一脸的胭脂花粉。”

我的小宴会开得还不坏。格雷和伊莎贝儿先到;拉里和索菲·麦唐纳五分钟之后到。伊莎贝儿和索菲亲热地互吻,伊莎贝儿和格雷又祝贺她订婚。我瞥见伊莎贝儿的眼睛迅速地把索菲的外表打量了一下。索菲的样子使我吃惊。以前我在拉白路那家下等咖啡馆看到她时,她搽得一脸脂粉,头发染成棕红色,穿一件鲜明的绿衣服,尽管神情放荡而且喝醉了,但是,带有一种挑衅的味儿,甚至有股骚劲儿;可是,现在,看上去则很寒伧,虽则比伊莎贝儿肯定要小一二岁,但是,样子比她老多了。头仍旧像上次那样傲然翘着,但不知道什么缘故,却是一副可怜相。她已经让头发恢复原来的颜色,染过的头发和新长出来的头发看上去邋里邋遢的。除掉嘴唇涂了红色以外,脸上什么脂粉不施。皮肤粗糙,而且带有不健康的苍白色。我记得她的眼珠是鲜明的绿色,可是,现在变得暗淡无光了。身上穿一件红衣服,显然是新买的,还配了一色的帽子、鞋子和手提包;我并不自命懂得女人应当怎样穿衣服,但总觉得有点刺眼,而且在今天这样场合稍嫌过分讲究一点。胸口戴了一件很触眼的人造宝石的首饰,就是人们在雷奥里路买到的那路货色。伊莎贝儿穿一件黑绸子衣服,挂一串人工培养的珍珠项链,戴一顶很漂亮的帽子;和她一比,索菲显得很俗气,更谈不上派头。
我叫了鸡尾酒,不过拉里和索菲都拒绝喝。后来艾略特来了。可是,他穿过那间辽阔的厅堂走来时,却被一个接一个的熟人拦住,跟这个拉手,吻那个的手。他的举止就好像里茨是开在他家里的,而他正在向自己客人的惠然光临表示衷心感谢。我们把一切都瞒着他,只告诉他索菲的丈夫和孩子在一次车祸中丧命,现在要和拉里结婚。当他终于走到我们面前时,他使出自己最拿手的一套,风度翩翩地向这对未婚夫妇祝贺。大家一同走进餐厅;由于我们是四男二女,所以我叫伊莎贝儿和索菲就一张圆桌面对面坐下,索菲的两旁边坐着格雷和我。桌子很小,谈话大家都听得见。午餐我已经预先订好,管酒的侍役这时把酒单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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