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校对)第2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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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略特说,“老兄,你酒一点不在行。阿尔勃特,把酒单给我。”他翻着酒单,一面说。“我自己只喝矿泉水,但是,我不能容忍别人喝次等酒。”
他跟管酒的侍役阿尔勃特是老朋友。经过热烈的讨论后,两人决定我应当叫什么酒请客人喝。然后他转向索菲。
“你们预备上哪儿去度蜜月,亲爱的?”
他瞧了她衣服一眼,眉毛几乎令人觉察不到地抬了一下,使我看出他对这件衣服看不上眼。
“我们预备去希腊。”
“我想去希腊总有十年了,”拉里说,“可是,不知道什么缘故,总是去不成。”
“这个季节应当是风光最好的时候,”伊莎贝儿说,表示很起劲。
她记得,我也记得,当初拉里要跟她结婚时,提议带她去的就是希腊。对拉里说来,去希腊度蜜月好像已经成为固定的了。
谈话进行得并不怎样容易,如果不是亏了伊莎贝儿,我这个主人就会觉得事情很难办。她表现得非常之好。只要讲话有中断的危险,而我在开动脑筋想找个新话题来谈时,她就插进些轻松的话。这使我很感激。索菲简直不大开口,只在有人跟她谈话时,方才勉强讲几句。她神气索然。你会说这个人已经是个半死人了;我肚子里在盘算拉里是不是约束她过头了,使她简直受不了。我猜想她不但酗酒,而且吸毒;这倘然属实,一下子把这些戒掉准会使她的人垮掉。有时候,我瞥见他们相互对看一眼。拉里的神情含有温存和鼓励,索菲的神气带有恳求,使人感到恻然。格雷天性忠厚,可能本能地觉察到我猜测的情况,所以跟索菲谈起拉里怎样治好那个使他成为废人的头痛病,接着又告诉她他是怎样离不开拉里,感激拉里。
“现在我一点病都没有了,”他继续说。“只要有一天找到事,我就会重新工作起来。现在我有几件事都在接头,希望不久能够敲敲定。嘘,回国去真是开心。”
格雷完全出于好意,可是,他讲的那些话也许不大策略;因为照我的想法,拉里用来治愈索菲酗酒的痼疾的,可能用的是治愈格雷的同一的暗示术(在我看,就是这个法子)。
“你现在一点不发头痛了吗,格雷?”艾略特问。
“三个月来从没有发过;如果我感到它要发作了,我就立刻抓着我的护身符,我就好了。”他说着从口袋里摸出拉里给他的那块古钱,“这是我的无价之宝。”
午饭已毕,上咖啡了。管酒的侍役过来问要不要来点甜酒。我们全拒绝了,只有格雷说他要一杯白兰地。瓶子拿来时,艾略特坚持要看看是什么牌子。
“行,我认为可以喝。对你没有害处。”
“您来一小杯吗?”侍役问。
“唉,我现在是禁酒了。”
艾略特详详细细告诉侍役,自己的腰子有毛病,医生不允许他喝酒。
“喝一点苏布罗伏加对您不碍事。这酒有名的治腰痛。我们刚从波兰运来一批。”
“真的吗?这种酒近来很难得。把瓶子拿来我看看。”
管酒的侍役是个身材魁梧、神气十足的家伙,脖子绕了一根长长的银项链,跑去拿酒瓶。艾略特向我们解释说这是波兰酿制的一种伏特加酒,但在种种方面比伏特加高级得多。
“我住在拉德齐威尔斯家里参加打猎时,常饮这种酒。你们应当瞧见那些波兰亲王喝起这种酒来的派头;成大杯地喝,一点不动声色,我这话丝毫没有夸张。当然都是些金枝玉叶;一举一动完全是贵族味儿。索菲,你非得尝一下这个酒不可;伊莎贝儿,你也要尝。这个机会不能轻易放过。”
管酒的侍役把酒瓶拿来。拉里、索菲和我都拒绝了,但是,伊莎贝儿说她愿意试试。我感到诧异,因为她一向酒喝得很少,而今天她已经喝了两杯鸡尾酒和两三杯葡萄酒了。侍役倒了一小杯淡绿色的甜酒,伊莎贝儿擎起来闻闻。
“哦,多香啊!”
“是不是?”艾略特说。“香味是因为里面泡了有一种药草;酒的味道好也是这个缘故。我也陪你喝一点点。偶尔一次对我不会有什么害处。”
“酒味真美,”伊莎贝儿说。“像甘露一样。我从来没有喝过这样美的酒。”
艾略特把杯子举到唇边。
“唉,这酒使人想起已往的日子。你们从没有在拉德齐威尔斯家住过的人,就不懂得什么叫生活。那个场面真大啊。封建的场面,懂吗?你简直觉得自己像置身在中世纪。上车站来接你的是一辆六匹马驾驶的车,还有驭者骑在马上。吃饭时,每个人后面都站着一个穿制服的男用人。”
他继续形容那家府邸的阔绰华贵,以及那些筵席的豪华;我忽然起了一阵疑心——当然是无足轻重的——好像这件事整个儿是艾略特和那个管酒侍役商量好的,让艾略特借这机会大谈特谈一下这个王族的豪华排场,以及他在他们的宫堡作客时结识的那一大堆波兰贵族。要阻止他不谈是不可能的。
“再来一杯,伊莎贝儿?”
“哦,我不敢来了。不过酒实在太美了。我很高兴知道有这种酒;格雷,我们得想法买几瓶。”
“我叫他们送几瓶到公寓去。”
“呀,艾略特舅舅,你肯吗?”伊莎贝儿兴孜孜地说。“你待我们太好了。格雷,你非尝一下不可;它闻上去就像新割的稻草和春天的花草,像百里香和薰香草,尝上去一点不辣,非常适意,就像在月光下面听音乐。”
这样呱啦呱啦地前言不搭后语,不像伊莎贝儿的为人,我疑心她是不是有点醉了。筵席散了,我同索菲握手道别。
“你们几时结婚?”我问她。
“再下个星期。我希望你能来参加婚礼。”
“恐怕我那时候不在巴黎。我明天就去伦敦。”
当我和其他客人握别时,伊莎贝儿把索菲拉到一旁,跟她谈了几句话,就转身向格雷说:
“哦,格雷。我要等一等回去。摩林诺时装店有一个时装展览,我要带索菲去看。她应当看看最新的衣服式样。”
“我很愿意,”索菲说。
我们分手了。当晚我带苏姗·鲁维埃去吃晚饭,第二天早上就动身去英国。

两个星期后,艾略特抵达克拉里奇饭店;之后不久,我就便道去看他。他已经给自己定制了几套衣服,并且有点不厌其烦地详细告诉我他挑选的什么料子,而且为了什么理由。当我终于能插话时,我就问他拉里的婚礼是怎样举行的。
“没有举行,”他冷冷地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婚礼要举行的前三天,索菲失踪了。拉里到处寻她。”
“真是怪事!他们吵嘴了吗?”
“没有。根本谈不上。什么都准备好了。我还担任把新娘交给新郎的角色。他们预备婚礼举行后立刻去搭东方快车。你现在问我,我觉得拉里做得完全不对头。”
我猜想伊莎贝儿已经把什么都告诉他了。
“究竟是怎样一回事情?”我问。
“好吧,你记得那天你请我们在里茨吃午饭之后,伊莎贝儿带索菲上摩林诺去。你记得她穿的那件衣服吗?不像样子。你可注意到两个肩膀?一件衣服剪裁得好不好,你只要看肩膀合身不合身就行了。当然,可怜的孩子,摩林诺的价钱是她付不起的,可是,伊莎贝儿,你知道她是非常慷慨的,伊莎贝儿打算送她一件衣服,使她至少在结婚那一天有件像样的衣服穿。总之,长话短说,有一天,伊莎贝儿约索菲三点钟上她公寓来,一同去服装店最后试样。索菲来了,但是不幸的是伊莎贝儿要带两个孩子上牙科医生那里去一趟,四点钟后方才到家,那时候,索菲已经走了。伊莎贝儿以为她等得不耐烦,自己去摩林诺了。她立刻赶到摩林诺去,但是,索菲没有来过。最后,她只好放弃,自己又赶回家。他们晚上要在一起吃饭;拉里晚饭时来了,伊莎贝儿问他的第一件事就是索菲哪里去了。
“他不懂得什么原因,就打电话到她公寓,但是,没有人接,因此拉里说他要亲自去找她。他们把晚饭尽量延迟,但是,两个人都没有来,他们只好自己吃了。当然你知道你们在拉白路碰见索菲之前,她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你把他们带到那种地方去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件。总之,拉里整整一夜把她去的那些地方跑遍了,但是,哪儿也找不到她。他一次又一次回到她的公寓去,但是,看门的人说她没有回来过。他花了三天工夫找她的下落。她就这样失踪了。第四天,他又上她的公寓去。看门人告诉他索菲回来过了,打了一只提包,叫一辆出租汽车走了。”
“拉里是不是很难过?”
“我没有见到他。伊莎贝儿告诉我他相当不好受。”
“她没有写信来或者留下什么字条吗?”
“什么都没有。”
我考虑了一下。
“你对这件事情什么看法?”我说。
“老兄,跟你的看法完全一样。她熬不下去了;所以又开了酒戒。”
这摆明是这样,但尽管如此,还是很古怪。我不懂得为什么她偏偏选在这个时候溜掉。
“伊莎贝儿怎样看的?”
“当然她很难受,不过,她是个懂事的女子,所以,她告诉我,她认为拉里娶这种女人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拉里呢?”
“伊莎贝儿对他很体贴。她说难办的是他不肯跟她谈这件事。他会恢复的,你懂得;伊莎贝儿说,他从来就没有爱上索菲,他娶她只是出于一种不正常的怜惜心理。”
我能够想象伊莎贝儿对事态转变得这样如她的心愿,是会表现得非常坚强的。我敢肯定,下次我见到她时,她准会向我指出她早就知道会是什么结局了。
可是,我几乎在一年以后才重又见到伊莎贝儿;那时候,我可以把索菲的情形说给伊莎贝儿听,让她仔细想一想,但是,鉴于当时的处境,我不想跟她谈。我在伦敦一直住到圣诞节,然后直接回到里维埃拉自己家里,在巴黎没有停留。我着手写一部小说,这以后几个月都闭门谢客。艾略特有时候见见面。他的健康显然很坏,但是尽管如此,他还坚持参加社交活动,真使人看了替他难受。他对我很不开心,因为我不肯从三十英里外开车子来参加他继续举行的定期宴会,认为我喜欢坐在家里工作太自命不凡。
“老兄,这个季节比往年特别热闹,”他告诉我。“像你这样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外面什么活动都不参加,简直是犯罪。而且你为什么选择里维埃拉那段完全过了时的地区居住,我就是活上一百年也弄不懂。”
可怜的、可爱的、可笑的艾略特;很显然,他是活不到这么大年纪的。
到了六月,我的小说初稿已经完成,觉得自己应当休息一下,所以打了一只包,乘上那只夏天常把我们开到福斯湾洗海水浴的单桅帆船,并且沿着海岸向马赛驶去。由于风时起时歇,所以大部分时间我们都把附装的马达一路上轧轧开着。我们在戛纳港过了一夜,在圣马克昔姆又过了一夜,在萨纳里过了第三夜。后来就到达土伦。这个海港我对它一直有好感。法国的舰队赋予它一种既浪漫而又亲近的气息,而且在那些老式街道上闲逛,从不使人厌倦。我能够在码头上流连几个钟点不走,看那些上岸休假的水兵一对一对地或者带着女友闲逛,平民来回溜达着,就好像除掉享受欢乐的阳光外,世界上没有其他的事可做似的。由于所有这些船舶和渡船都是把扰攘的人群带往这个大海港的各个据点去,所以,土伦给你的印象是大千世界各种活动的一个终点站。当你坐在一家咖啡馆里,眼睛被天光和海水照耀得有点眼花缭乱时,你的幻想就会将你带往金光灿烂的海角天涯。你坐一条狭长的船在太平洋上一座珊瑚岛上登陆,周围长着椰子树;你走下舷梯,到了仰光的码头上,坐上一部黄包车;你的船向太子港疾驶着,你从上甲板察看那些嘈杂的、做着手势的一群黑人。
帆船在上午较晚时到达。我于下午三点左右上岸,沿着码头走去,看看店铺,看看身边经过的行人,看看坐在咖啡店天篷下面的客人。忽然间,我看见索菲;在同一时候,她也看见了我。她笑着向我招呼。我停下来和她拉手。她一个人靠一张小台子坐着,面前放一只空玻璃杯。
“坐下来喝杯酒,”她说。
“你跟我一同喝一杯,”我说,同时在一把椅子上坐下。
她穿了一件法国水手穿的蓝白条子紧身衣,一条大红裤子,脚上穿的凉鞋,露出涂了趾甲的大足趾。她没有戴帽子,头发剪得短短的而且烫过,淡金色简直近于白银。和我们在拉白路碰见她时一样浓妆艳抹。从桌上的盘子可以看出她已经饮过一两杯,不过人还清醒。她对我的态度还算亲热。
“巴黎的那些人好吗?”她问。
“想来都还好。自从那天我们一起在里茨饭店吃午饭之后,我还没有碰见过谁。”
她从鼻孔里喷出一大股烟,大笑起来。
“我总算没有跟拉里结婚。”
“我知道。为什么?”
“亲爱的,事到临头一想,我觉得我不能让拉里做耶稣基督,我来做抹大拉的马利亚。不行,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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