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破车(校对)第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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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语与风格
小说是用散文写的,所以应当力求自然。诗中的装饰用在散文里不一定有好结果,因为诗中的文字和思想同是创造的,而散文的责任则在运用现成的言语把意思正确的传达出来。诗中的言语也是创造的,有时候把一个字放在那里,并无多少意思,而有些说不出来的美妙。散文不能这样,也不必这样。自然,假若我们高兴的话,我们很可以把小说中的每一段都写成一首散文诗。但是,文字之美不是小说的唯一的责任。专在修辞上讨好,有时倒误了正事。本此理,我们来讨论下面的几点:
(一)用字:佛罗贝说,每个字只有一个恰当的形容词。这在一方面是说选字须极谨慎,在另一方面似乎是说散文不能象诗中那样创造言语,所以我们须去找到那最自然最恰当最现成的字。在小说中,我们可以这样说,用字与其俏皮,不如正确;与其正确,不如生动。小说是要绘色绘声的写出来,故必须生动。借用一些诗中的装饰,适足以显出小气呆死,如蒙旦所言:“在衣冠上,如以一些特别的,异常的,式样以自别,是小气的表示。言语也如是,假若出于一种学究的或儿气的志愿而专去找那新词与奇字。”青年人穿戴起古代衣冠,适见其丑。我们应以佛罗贝的话当作找字的应有的努力,而以蒙旦的话为原则——努力去找现成的活字。在活字中求变化,求生动,文字自会活跃。
(二)比喻:约翰孙博士说:“司微夫特这个家伙永远不随便用个比喻。”这是句赞美的话。散文要清楚利落的叙述,不仗着多少“我好比”叫好。比喻在诗中是很重要的,但在散文中用得过多便失了叙述的力量与自然。看《红楼梦》中描写黛玉:“两湾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这段形容犯了两个毛病:第一是用诗语破坏了描写的能力;念起来确有诗意,但是到底有肯定的描写没有?在诗中,象“泪光点点”,与“闲静似娇花照水”一路的句子是有效力的,因为诗中可以抽出一时间的印象为长时间的形容:有的时候她泪光点点,便可以用之来表现她一生的状态。在小说中,这种办法似欠妥当,因为我们要真实的表现,便非从一个人的各方面与各种情态下表现不可。她没有不泪光点点的时候么?她没有闹气而不闲静的时候么?第二,这一段全是修辞,未能由现成的言语中找出恰能形容出黛玉的字来。一个字只有一个形容词,我们应再给补充上:找不到这个形容词便不用也好。假若不适当的形容词应当省去,比喻就更不用说了。没有比一个精到的比喻更能给予深刻的印象的,也没有比一个可有可无的比喻更累赘的。我们不要去费力而不讨好。
比喻由表现的能力上说,可以分为表露的与装饰的。散文中宜用表露的——用个具体的比方,或者说得能更明白一些。庄子最善用这个方法,象庖丁以解牛喻见道便是一例,把抽象的哲理作成具体的比拟,深入浅出的把道理讲明。小说原是以具体的事实表现一些哲理,这自然是应有的手段。凡是可以拿事实或行动表现出的,便不宜整本大套的去讲道说教。至于装饰的比喻,在小说中是可以免去便免去的。散文并不能因为有些诗的装饰便有诗意。能直写,便直写,不必用比喻。比喻是不得已的办法。不错,比喻能把印象扩大增深,用两样东西的力量来揭发一件东西的形态或性质,使读者心中多了一些图像:人的闲静如娇花照水,我们心中便于人之外,又加了池畔娇花的一个可爱的景色。但是,真正有描写能力的不完全靠着这个,他能找到很好的比喻,也能直接的捉到事物的精髓,一语道破,不假装饰。比如说形容一个癞蛤蟆,而说它“谦卑的工作着”,便道尽了它的生活姿态,很足以使我们落下泪来:一个益虫,只因面貌丑陋,总被人看不起。这个,用不着什么比喻,更用不着装饰。我们本可以用勤苦的丑妇来形容它,但是用不着;这种直写法比什么也来得大方,有力量。至于说它丑若无盐,毫无曲线美,就更用不着了。
(三)句:短句足以表现迅速的动作,长句则善表现缠绵的情调。那最短的以一二字作成的句子足以助成戏剧的效果。自然,独立的一语有时不足以传达一完整的意念,但此一语的构成与所欲给予的效果是完全的,造句时应注意此点;设若句子的构造不能独立,即是失败。以律动言,没有单句的音节不响而能使全段的律动美好的。每句应有它独立的价值,为造句的第一步。及至写成一段,当看那全段的律动如何,而增减各句的长短。说一件动作多而急速的事,句子必须多半短悍,一句完成一个动作,而后才能见出继续不断而又变化多端的情形。试看《水浒传》里的“血溅鸳鸯楼”:“武松道:”一不作,二不休!杀了一百个也只一死!‘提了刀,下楼来。夫人问道:“楼上怎地大惊小怪?’武松抢到房前。夫人见条大汉入来,兀自问道:”是谁?‘武松的刀早飞起,劈面门剁着,倒在房前声唤。武松按住,将去割头时,刀切不入。武松心疑,就月光下看那刀时,已自都砍缺了。武松道:“可知割不下头来!’便抽身去厨房下拿取朴刀。丢了缺刀。翻身再入楼下来……”
这一段有多少动作?动作与动作之间相隔多少时间?设若都用长句,怎能表现得这样急速火炽呢!短句的效用如是,长句的效用自会想得出的。造句和选字一样,不是依着它们的本身的好坏定去取,而是应当就着所要表现的动作去决定。在一般的叙述中,长短相间总是有意思的,因它们足以使音节有变化,且使读者有缓一缓气的地方。短句太多,设无相当的事实与动作,便嫌紧促;长句太多,无论是说什么,总使人的注意力太吃苦,而且声调也缺乏抑扬之致。
在我们的言语中,既没有关系代名词,自然很难造出平匀美好的复句来。我们须记住这个,否则一味的把有关系代名词的短句全变成很长很长的形容词,一句中不知有多少个“的”,使人没法读下去了。在作翻译的时候,或者不得不如此;创作既是要尽量的发挥本国语言之美,便不应借用外国句法而把文字弄得不自然了。“自然”是最要紧的。写出来而不能读的便是不自然。打算要自然,第一要维持言语本来的美点,不作无谓的革新;第二不要多说废话及用套话,这是不作无聊的装饰。
写完几句,高声的读一遍,是最有益处的事。
(四)节段:一节是一句的扩大。在散文中,有时非一气读下七八句去不能得个清楚的观念。分节的功用,那么,就是在叙述程序中指明思路的变化。思想设若能有形体,节段便是那个形体。分段清楚、合适,对于思想的明晰是大有帮助的。
在小说里,分节是比较容易的,因为既是叙述事实与行动,事实与行动本身便有起落首尾。难处是在一节的律动能否帮助这一段事实与行动,恰当的,生动的,使文字与所叙述的相得益彰,如有声电影中的配乐。严重的一段事实,而用了轻飘的一段文字,便是失败。一段文字的律动音节是能代事实道出感情的,如音乐然。
(五)对话:对话是小说中最自然的部分。在描写风景人物时,我们还可以有时候用些生字或造些复杂的句子;对话用不着这些。对话必须用日常生活中的言语;这是个怎样说的问题,要把顶平凡的话调动得生动有力。我们应当与小说中的人物十分熟识,要说什么必与时机相合,怎样说必与人格相合。顶聪明的句子用在不适当的时节,或出于不相合的人物口中,便是作者自己说话。顶普通的句子用在合适的地方,便足以显露出人格来。什么人说什么话,什么时候说什么话,是最应注意的。老看着你的人物,记住他们的性格,好使他们有他们自己的话。学生说学生的话,先生说先生的话,什么样的学生与先生又说什么样的话。看着他的环境与动作,他在哪里和干些什么,好使他在某时某地说什么。对话是小说中许多图像的联接物,不是演说。对话不只是小说中应有这么一项而已,而是要在谈话里发出文学的效果;不仅要过得去,还要真实,对典型真实,对个人真实。
一般的说,对话须简短。一个人滔滔不绝的说,总缺乏戏剧的力量。即使非长篇大论的独唱不可,亦须以说话的神气,手势,及听者的神色等来调剂,使不至冗长沉闷。一个人说话,即使是很长,另一人时时插话或发问,也足以使人感到真象听着二人谈话,不至于象听留声机片。答话不必一定直答所问,或旁引,或反诘,都能使谈话略有变化。心中有事的人往往所答非所问,急于道出自己的忧虑,或不及说完一语而为感情所阻断。总之,对话须力求象日常谈话,于谈话中露出感情,不可一问一答,平板如文明戏的对口。
善于运用对话的,能将不必要的事在谈话中附带说出,不必另行叙述。这样往往比另作详细陈述更有力量,而且经济。形容一段事,能一半叙述,一半用对话说出,就显着有变化。譬若甲托乙去办一件事,乙办了之后,来对甲报告,反比另写乙办事的经过较为有力。事情由口中说出,能给事实一些强烈的感情与色彩。能利用这个,则可以免去许多无意味的描写,而且老教谈话有事实上的根据——要不说空话,必须使事实成为对话资料的一部分。
风格:风格是什么?暂且不提。小说当具怎样的风格?也很难规定。我们只提出几点,作为一般的参考:
(一)无论说什么,必须真诚,不许为炫弄学问而说。典故与学识往往是文字的累赘。
(二)晦涩是致命伤,小说的文字须于清浅中取得描写的力量。Meredith(梅雷迪思)每每写出使人难解的句子,虽然他的天才在别的方面足以补救这个毛病,但究竟不是最好的办法。
(三)风格不是由字句的堆砌而来的,它是心灵的音乐。叔本华说:“形容词是名词的仇敌。”是的,好的文字是由心中炼制出来的;多用些泛泛的形容字或生僻字去敷衍,不会有美好的风格。
(四)风格的有无是绝对的,所以不应去摹仿别人。风格与其说是文字的特异,还不如说是思想的力量。思想清楚,才能有清楚的文字。逐字逐句的去摹写,只学了文字,而没有思想作基础,当然不会讨好。先求清楚,想得周密,写得明白;能清楚而天才不足以创出特异的风格,仍不失为清楚;不能清楚,便一切无望。
人物的描写
按照旧说法,创作的中心是人物。凭空给世界增加了几个不朽的人物,如武松、黛玉等,才叫作创造。因此,小说的成败,是以人物为准,不仗着事实。世事万千,都转眼即逝,一时新颖,不久即归陈腐,只有人物足垂不朽。此所以十续《施公案》,反不如一个武松的价值也。
可是近代文艺受了两个无可避免的影响——科学与社会自觉。受着科学的影响,不要说文艺作品中的事实须精确详细了,就是人物也须合乎生理学心理学等等的原则。于是佳人才子与英雄巨人全渐次失去地盘,人物个性的表现成了人物个性的分析。这一方面使人物更真实更复杂,另一方面使创造受了些损失,因为分析不就是创造。至于社会自觉,因为文艺想多尽些社会的责任,简直的就顾不得人物的创造,而力求罗列事实以揭发社会的黑暗与指导大家对改进社会的责任。社会是整个的,复杂的,从其中要整理出一件事的系统,找出此事的意义,并提出改革的意见,已属不易;作者当然顾不得注意人物,而且觉得个人的志愿与命运似乎太轻微,远不及社会革命的重大了。报告式的揭发可以算作文艺;努力于人物的创造反被视为个人主义的余孽了。说到将来呢,人类显然的是朝着普遍的平均的发展走去;英雄主义在此刻已到了末一站,将来的历史中恐怕不是为英雄们预备的了。人类这样发展下去,必会有那么一天,各人有各人的工作,谁也不比谁高,谁也不比谁低,大家只是各尽所长,为全体的生存努力。到了这一天,志愿是没了用;人与人的冲突改为全人类对自然界的冲突。没争斗没戏剧,文艺大概就灭绝了。人物失去趣味,事情也用不着文艺来报告——电话电报电影等等不定发展到多么方便与巧妙呢。
我们既不能以过去的办法为金科玉律,而对将来的推测又如上述,那么对于小说中的人物似乎只好等着受淘汰,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这却又不尽然。第一,从现在到文艺灭绝的时期一定还有好多好多日子,我们似乎不必因此而马上搁笔。第二,现在的文艺虽然重事实而轻人物,但把人物的创造多留点意也并非是吃亏的事,假若我们现在对荷马与莎士比亚等的人物还感觉趣味,那也就足以证明人物的感诉力确是比事实还厚大一些。说真的,假若不是为荷马与莎士比亚等那些人物,谁肯还去读那些野蛮荒唐的事儿呢?第三,文艺是具体的表现。真想不出怎样可以没有人物而能具体的表现出!文艺所要揭发的事实必须是人的事实,《封神榜》虽很热闹,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好汉被迫上梁山的亲切有味。再说呢,文艺去揭发事实,无非是为提醒我们,指导我们;我们是人,所以文艺也得用人来感动我们。单有葬花,而无黛玉;或有黛玉而她是“世运”的得奖的女运动员,都似乎不能感人。赞谀个人的伟大与成功,于今似觉落伍;但茫茫一片事实,而寂无人在,似乎也差点劲儿。
那么,老话当作新话来说,对人物的描写还可以说上几句。
描写人物最难的地方是使人物能立得起来。我们都知道利用职业,阶级,民族等特色,帮助形成个特有的人格;可是,这些个东西并不一定能使人物活跃。反之,有的时候反因详细的介绍,而使人物更死板。我们应记住,要描写一个人必须知道此人的一切,但不要作相面式的全写在一处;我们须随时的用动作表现出他来。每一个动作中清楚的有力的表现出他一点来,他便越来越活泼,越实在。我们虽然详知他所代表的职业与地方等特色,可是我们仿佛更注意到他是个活人,并不专为代表一点什么而存在。这样,人物的感诉力才能深厚广大。比如说吧,对于一本俄国的名著,一个明白俄国情形的读者当然比一个还不晓得俄国在哪里的更能亲切的领略与欣赏。但是这本作品的伟大,并不在乎只供少数明白俄国情形的人欣赏,而是在乎它能使不明白俄国事的人也明白了俄国人也是人。再看《圣经》中那些出色的故事,和莎士比亚所借用的人物,差不多都不大管人物的背景,而也足以使千百年后的全人类受感动。反之,我们看Anne
DouglasSedgwick(安妮。道格拉斯。塞奇威克)的The
Little
French
Girl(《法国小姑娘》)的描写法国女子与英国女子之不同;或“Elizabeth”(伊丽莎白)的Caravaners(《队商》)之以德人比较英人;或Margaret
Kennedy(马格雷特。肯尼迪)的The
Constant
Nymph《恒久的宁芙》之描写艺术家与普通人的差别;都是注意在揭发人物的某种特质。这些书都有相当的趣味与成功,但都够不上伟大。主旨既在表现人物的特色,于是人物便受他所要代表的那点东西的管辖。这样,人物与事实似乎由生命的中心移到生命的表面上去。这是揭发人的不同处,不是表现人类共同具有的欲望与理想;这是关于人的一些知识,不是人生中的根本问题。这种写法是想从枝节上了解人生,而忘了人类的可以共同奋斗的根源。这种写法假若对所描写的人没有深刻的了解,便很容易从社会上习俗上抓取一点特有的色彩去敷衍,而根本把人生忘掉。近年来西洋有许多描写中国人的小说,十之八九是要凭借一点知识来比较东西民族的不同;结果,中国人成为一种奇怪好笑的动物,好象不大是人似的。设若一个西洋写家忠诚的以描写人生的态度来描写中国人,即使背景上有些错误也不至于完全失败吧。coc1安妮。道格拉斯。塞奇威克(A.D.Sedgwick,1873—1935),女小说家,生在美国,长期居住在英法两国。1924年出版小说《法国小姑娘》。
伊丽莎白(Elizabeth,1866—1941),英国人,原名Mary
Annette
Beauehamp.因嫁给德国贵族,故作品中能写英、德人之比较。coc2与此相反的,是不管风土人情,而写出一种超空间与时间的故事,只注意艺术的情调,不管现实的生活。这样的作品,在一个过着梦的生活的天才手里,的确也另有风味。可是它无论怎好,也缺乏着伟大真挚的感动力。至于才力不够,而专赖小小一些技巧,创制此等小玩艺,就更无可观了。在浪漫派与唯美派的小说里,分明的是以散文侵入诗的领域。但是我们须认清,小说在近代之所以战胜了诗艺,不仅是在它能以散文表现诗境,而是在它根本足以补充诗的短处——小说能写诗所不能与不方便写的。Sir
WalterRale(i)gh(沃尔特。雷利爵士)说过:“一个大小说家根本须是个幽默家,正如一个大罗曼司家根本必须是诗人。”这里所谓的幽默家,倒不必一定是写幽默文字的人,而是说他必洞悉世情,能捉住现实,成为文章。这里所谓的诗人,就是有幻想的,能于平凡的人世中建造起浪漫的空想的一个小世界。我们所应注意的是“大小说家”必须能捉住现实。
人物的职业阶级等之外,相貌自然是要描写的,这需要充分的观察,且须精妙的道出,如某人的下巴光如脚踵,或某人的脖子如一根鸡腿……这种形容是一句便够,马上使人物从纸上跳出,而永存于读者记忆中。反之,若拖泥带水的形容一大片,而所以形容的可以应用到许多人身上去,则费力不讨好。人物的外表要处,足以烘托出一个单独的人格,不可泛泛的由帽子一直形容到鞋底;没有用的东西往往是人物的累赘:读者每因某项叙述而希冀一定的发展,设若只贪形容得周到,而一切并无用处,便使读者失望。我们不必一口气把一个人形容净尽,先有个大概,而后逐渐补充,使读者越来越知道得多些,如交友然,由生疏而亲密,倒觉有趣。也不必每逢介绍一人,力求有声有色,以便发生戏剧的效果,如大喝一声,闪出一员虎将……此等形容,虽刺激力大,可是在艺术上不如用一种浅淡的颜色,在此不十分明显的颜色中却包蕴着些能次第发展的人格与生命。
以言语,面貌,举动来烘托出人格,也不要过火的利用一点,如迭更司的次要人物全有一种固定的习惯与口头语——Bleak
House(《阴暗的房子》)里的Bagnet(巴格内特)永远用军队中的言语说话,而且脊背永远挺得笔直,即许多例子中的一个。这容易流于浮浅,有时候还显着讨厌。这在迭更司手中还可原谅,因为他是幽默的写家,翻来覆去的利用一语或一动作都足以招笑;设若我们不是要得幽默的效果,便不宜用这个方法。只凭一两句口头语或一二习惯作人物描写的主力,我们的人物便都有成为疯子的危险。我们应把此法扩大,使人物的一切都与职业的家庭的等等习惯相合;不过,这可就非有极深刻的了解与极细密的观察不可了。这个教训是要紧的:不冒险去写我们所不深知的人物!
还有个方法,与此不同,可也是偷手,似应避免:形容一男或一女,不指出固定的容貌来,而含糊其词的使读者去猜,比如描写一个女郎,便说:正在青春,健康的脸色,金黄的发丝,带出金发女子所有的活泼与热烈……这种写法和没写一样:到底她是什么样子呢?谁知道!
在短篇小说中,须用简净的手段,给人物一个精妥的固定不移的面貌体格。在长篇里宜先有个轮廓,而后顺手的以种种行动来使外貌活动起来;此种活动适足以揭显人格,随手点染,使个性充实。譬如已形容过二人的口是一大一小,一厚一薄,及至述说二人同桌吃饭,便宜利用此机会写出二人口的动作之不同。这样,二人的相貌再现于读者眼前,而且是活动的再现,能于此动作中表现出二人个性的不同。每个小的动作都能显露出个性的一部分,这是应该注意的。
景物,事实,动作,都须与人打成一片。无论形容什么,总把人放在里面,才能显出火炽。形容二人谈话,应顺手提到二人喝茶,及出汗——假若是在夏天。如此,则谈话而外,又用吃茶补充了二人的举动不同,且极自然的把天气写在里面。此种写法是十二分的用力,而恰好不露出用力的痕迹。
最足以帮忙揭显个性的恐怕是对话了。一个人有一个说话方法,一个人的话是随着他的思路而道出的。我们切不可因为有一段精彩的议论而整篇的放在人物口中,小说不是留声机片。我们须使人物自己说话。他的思路决不会象讲演稿子那么清楚有条理;我们须依着他心中的变动去写他的话语。
言谈不但应合他的身分,且应合乎他当时的心态与环境。
以上的种种都是应用来以彰显人物的个性。有了个性,我们应随时给他机会与事实接触。人与事相遇,他才有用武之地。我们说一个人怎好或怎坏,不如给他一件事作作看。在应付事情的时节,我们不但能揭露他的个性,而且足以反映出人类的普遍性。每人都有一点特性,但在普遍的人情上大家是差不多的。当看一出悲剧的时候,大概大家都要受些感动,不过有的落泪,有的不落泪。那不落泪的未必不比别人受的感动更深。落泪与否是个性使然,而必受感动乃人之常情;怪人与傻子除外;自然我们不愿把人物都写成怪人与傻子。我们不要太着急,想一口气把人物作成顶合自己理想的;为我们的理想而牺牲了人情,是大不上算的事。比如说革命吧,青年们只要有点知识,有点血气,哪个甘于落后?可是,把一位革命青年写成一举一动全为革命,没有丝毫弱点,为革命而来,为革命而去,象一座雕像那么完美;好是好了,怎奈天下并没有这么完全的!艺术的描写容许夸大,但把一个人写成天使一般,一点都看不出他是由猴子变来的,便过于骗人了。我们必须首先把个性建树起来,使人物立得牢稳;而后再设法使之在普遍人情中立得住。个性引起对此人的趣味,普遍性引起普遍的同情。哭有多种,笑也不同,应依个人的特性与情形而定如何哭,如何笑;但此特有的哭笑须在人类的哭笑圈内。用张王李赵去代表几个抽象的观念是写寓言的方法,小说则首应注意把他们写活了,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思想与感情,不是一些完全听人家调动的傀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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