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破车(校对)第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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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物的描写
在民间故事里,往往拿“有那么一回”起首,没有特定的景物。这类故事多数是纯朴可爱的,但显然是古代流传下来的,把故事中的人名地点与时间已全磨了去。近代小说就不同了,故事中的人物固然是独立的,它的背景也是特定的。背景的重要不只是写一些风景或东西,使故事更鲜明确定一点,而是它与人物故事都分不开,好似天然长在一处的。背景的范围也很广:社会,家庭,阶级,职业,时间等等都可以算在里边。把这些放在一个主题之下,便形成了特有的色彩。有了这个色彩,故事才能有骨有肉。到今日而仍写些某地某生者,就是没有明白这一点。
这不仅是随手描写一下而已,有时候也是写小说的动机。我没有详明的统计为证,只就读书的经验来说,回忆你的作品可真见到过不少。这种作品里也许是对于一人或一事的回忆,可是地方景况的追念至少也得算写作动机之一。“我们最美好的希望是我们最美好的记忆。”我们幼时所熟习的地方景物,即一木一石,当追想起来,都足以引起热烈的情感。正如莫泊桑在《回忆》中所言:“你们记得那些在巴黎附近一带的浪游日子吗?我们的穷快活吗,我们在各处森林的新绿下面的散步吗,我们在塞因河边的小酒店里的晴光沈醉吗,和我们那些极平凡而极隽美的爱情上的奇遇吗?”
许多好小说是由这种追忆而写成的;假若这里似乎缺乏一二实例来证明,那正是因为例子太容易找到的缘故。我们所最熟习的社会与地方,不管是多么平凡,总是最亲切的。亲切,所以能产生好的作品。到一个新的地方,我们很能得一些印象,得到一些能写成很好的旅记的材料。但印象终归是印象,至好不过能表现出我们观察力的精确与敏锐;而不能作到信笔写来,头头是道。至于我们所熟习的地点,特别是自幼生长在那里的地方,就不止于给我们一些印象了,而是它的一切都深印在我们的生活里,我们对于它能象对于自己分析得那么详细,连那里空气中所含的一点特别味道都能一闭眼还想象的闻到。所以,就是那富于想象力的迭更司与威尔斯,也时常在作品中写出他们少年时代的经历,因为只有这种追忆是准确的,特定的,亲切的,真能供给一种特别的境界。这个境界使全个故事带出独有的色彩,而不能用别的任何景物来代替。在有这种境界的作品里,换了背景,就几乎没了故事;哈代与康拉得都足以证明这个。在这二人的作品中,景物与人物的相关,是一种心理的,生理的,与哲理的解析,在某种地方与社会便非发生某种事实不可;人始终逃不出景物的毒手,正如蝇的不能逃出蛛网。这种悲观主义是否合理,暂且不去管;这样写法无疑的是可效法的。这就是说,他们对于所要描写的景物是那么熟悉,简直的把它当作个有心灵的东西看待,处处是活的,处处是特定的,没有一点是空泛的。读了这样的作品,我们才能明白怎样去利用背景;即使我们不愿以背景辖束人生,至少我们知道了怎样去把景物与人生密切的联成一片。
至于神秘的故事,便更重视地点了,因为背景是神秘之所由来。这种背景也许是真的,也许是假的,但没有此背景便没有此故事。Algernon
Blackwooa(阿尔杰农。布莱克伍德)是离不开山,水,风,火的,坡便喜欢由想象中创构出象The
House
ofUsher(厄谢尔的房子)那样的景物。在他们的作品中,背景的特质比人物的个性更重要得多。这是近代才有的写法,是整个的把故事容纳在艺术的布景中。
有了这种写法,就是那不专重背景的作品也会知道在描写人的动作之前,先去写些景物,并不为写景而写景,而是有意的这样布置,使感情加厚。象劳伦司的《白孔雀》中的描写出殡,就是先以鸟啼引起妇人的哭声:“小山顶上又起啼声。”而后,一具白棺材,后面随着个高大不象样的妇人,高声的哭叫。小孩扯着她的裙,也哭。人的哭声吓飞了鸟儿。何等的凄凉!
康拉得就更厉害,使我们读了之后,不知是人力大,还是自然的力量更大。正如他说:“青春与海!好而壮的海,苦咸的海,能向你耳语,能向你吼叫,能把你打得不能呼吸。”是的,能耳语,近代描写的功夫能使景物对人耳语。写家不但使我们感觉到他所描写的,而且使我们领会到宇宙的秘密。他不仅是精详的去观察,也仿佛捉住天地间无所不在的一种灵气,从而给我们一点启示与解释。哈代的一阵风可以是:“一极大的悲苦的灵魂之叹息,与宇宙同阔,与历史同久。”coc1阿尔杰农。布莱克伍德(1869—1951),英国作家。
坡(Edgar
Allan
Poe1809—1849),美国诗人、小说家、批评家。
劳伦司(D.H.Lawrence,1885—1930),英国著名小说家,擅长心理描写1911年出版第一部长篇小说《白孔雀》。coc2这样看来,我们写景不要以景物为静止的;不要前面有人,后面加上一些不相干的田园山水,作为装饰,象西洋中古的画像那样。我们在设想一个故事的全局时,便应打算好要什么背景。我们须想好要这背景干什么,否则不用去写。人物如花草的子粒,背景是园地,把这颗子粒种在这个园里,它便长成这个园里的一棵花。所谓特定的色彩,便是使故事有了园地。
有人说,古希腊与罗马文艺中,表现自然多注意它的实用的价值,而缺乏纯粹的审美。浪漫运动无疑的是在这个缺陷上予以很有力的矫正,把诗歌和自然的崇高与奥旨联结起来,在诗歌的节奏里感到宇宙的脉息。我们当然不便去摹拟古典文艺的只看加了人工的田园之美,可是不妨把“实用价值”换个说法,就是无论我们要写什么样的风景,人工的园林也好,荒山野海也好,我们必须预定好景物对作品的功用如何。真实的地方色彩,必须与人物的性格或地方的事实有关系,以助成故事的完美与真实,反之,主观的,想象的,背景,是为引起某种趣味与效果,如温室中的热气,专为培养出某种人与事,人与事只是为作足这背景的力量而设的。Pitkin(皮特金)说:“在司悌芬孙,自然常是那主要的女角;在康拉得,哈代,和多数以景物为主体的写家,自然是书中的恶人;在霍桑,它有时候是主角的黑影。”这是值得玩味的话。
写景在浪漫的作品中足以增高美的分量,真的,差不多没有再比写景能使文字充分表现出美来的了。我们读了这种作品,其中有许多美好的诗意的描写,使我们欣喜,可是谁也有这个经验吧——读完了一本小说,只记得些散碎的事情,对于景物几乎一点也不记得。这个毛病就在于写得太空泛,只是些点缀,而与故事没有顶亲密的关系。天然之美是绝对的,不是比较的。一个风景有一个特别的美,永远独立。假若在作品中随便的写些风景,即使写得很美,也不能给读者以深刻的印象。还有,即使把特定的景物写得很美妙,而与故事没有多少关系,仍然不会有多少艺术的感诉力。我们永忘不了《块肉余生》里Ham(汉姆)下海救人那段描写,为什么?写得好自然是一个原因,可是主要的还是因为这段描写恰好足以增高故事中的戏剧的力量;时候,事情,全是特异的,再遇上这特异的景物,所以便永不会被人忘记。设若景阳岗上来的不是武二,而是武大,就是有一百条老虎也不会有什么惊人的地方。
为增高故事中的美的效力,当然要设法把景物写得美好了,但写景的目的不完全在审美上。美不美是次要的问题,最要紧的是在写出一个“景”来。我们一提到“景”这个字,仿佛就联想到“美景良辰”。其实写家的本事不完全在能把普通的地点美化了,而在乎他把任何地点都能整理得成一个独立的景。这个也许美,也许丑。假如我们要写下等妓女所居留的窄巷中,除非我们是“恶之花”的颓废人物,大概总不会发疯似的以臭为香。我们必须把这窄巷中的丑恶写出来,才能把它对人生的影响揭显得清楚。我们的责任就在于怎样使这丑恶成为一景。这就是说,我们当把这丑陋的景物扼要的,经济的,净炼的,提出,使它浮现在纸面上,以最有力的图像去感诉。把田园木石写美了是比较容易的,任何一个平凡的文人也会编造些“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这类的句子。把任何景物都能恰当的,简要的,准确的,写成一景,使人读到马上能似身入其境,就不大容易了。这也就是我们所应当注意的地方。
写景不必一定用很生的字眼去雕饰,但须简单的暗示出一种境地。诗的妙处不在它的用字生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是诗境的暗示,不用生字,更用不着细细的描画。小说中写景也可以取用此法。贪用生字与修辞是想以文字讨好,心中也许一无所有,而要专凭文字去骗人;许多写景的“赋”恐怕就是这种冤人的玩艺。真本事是在用几句浅显的话,写成一个景——不是以文字来敷衍,而是心中有物,且找到了最适当的文字。看莫泊桑的《归来》:“海水用它那单调和轻短的浪花,拂着海岸。那些被大风推送的白云,飞鸟一般在蔚蓝的天空斜刺里跑也似的经过;那村子在向着大洋的山坡里,负着日光。”
一句话便把村子的位置说明白了,而且是多么雄厚有力:那村子在向着大洋的山坡里,负着日光。这是一整个的景,山,海,村,连太阳都在里边。我们最怕心中没有一种境地,而硬要配上几句,纵然用上许多漂亮的字眼,也无济于事。心中有了一种境地,而不会捉住要点,枝节的去叙述,也不能讨好。这是写实的作家常爱犯的毛病。因为力求细腻,所以逐一描写,适足以招人厌烦——象巴尔扎克的《乡医》的开首那种描写。我们观察要详尽,不错;但是观察之后面找不出一些意义来,便没有什么用处。一个地方的邮差比谁知道的街道与住户也详细吧,可是他未必明白那个地方。详细的观察,而后精确的写述,只是一种报告而已。文艺中的描绘,须使读者身入其境的去“觉到”。我们不能只拿读者当作旁观者,有时候也应请读者分担故事中人物的感觉;这样,读者才能深受感动,才能领会到人在景物中的动作与感情。
“比拟”是足以给人以鲜明印象的。普通的比拟,可是适足以惹人讨厌,还不如简单的直说。要用比拟,便须惊人;不然,就干脆不用。空洞的修辞是最要不得的。在这里,我们应当提出“观察”这个字,加以解释。一般的总以为观察便是要写山就去观山,要写海便去看海。这自然是该有的事,可是这还不够,我们须更进一步,时时刻刻的留心,对什么也感到趣味;然后到写作的时候,才能把不相干的东西联想到一处,而创出顶好的比喻。夜间火山的一明一灭,与吕宋烟的烧燃,毫无关系。可是以烟头的燃烧,比拟夜间火山口的明灭,便非常的出色。吕宋烟头之小,火山之大,都在我们心中,才能到时候发生妙用。所谓观察便是无时无地不在留心,而到描写的时候,随时的有美妙的联想,把一切东西都写得活泼泼的,就好象一个健壮的人,全身的血脉都那么鲜净流畅。小说家的本事就在这里。辛克莱与其他的热心揭发人世黑暗的写家们,都犯了一个毛病:真下功夫去观察所要揭发的事实,可是忘记了怎样去把它们写成文艺作品。他们的叙述是力求正确详细,可是只限于这一点,他们没能随手的表现出人生更大更广的经验。他们的好处是对于某一地一事的精确,他们的缺点是局面太小。设若托尔司太生在现时,也写《屠场》那类的东西,他一定不仅写成怪好的报告,而也能象《战争与和平》那样的真实与广大。《战争与和平》的伟大不在乎人多事多,穿插复杂,而在乎处处亲切活现,使人真想拿托尔司太当个会创造世界的一位神仙。最伟大的作家都是这样,他们在一个主题下贯串起来全部的人生经验。这并不是说,他们总是乌烟瘴气的把所知道的都写进去,不是!他们是在描写一景一事的时候,随时随地的运用着一切经验,使全部故事没有落空的地方。中国电影,因为资本小,人才少,所以总是那么简陋没劲。美国的电影,即使是瞎胡闹一回,每个镜头总有些花样,有些特别的布置,绝不空空洞洞。写小说也是如此,得每个镜头都不空。精确的比拟是最有力的小花样,处处有这种小花样,故事便会不单调,不空洞。写一件事需要一千件事作底子,因为一个人的鼻子可以象一头蒜,林中的小果在叶儿一动光儿一闪之际可以象个猛兽的眼睛,作家得上自绸缎,下至葱蒜,都预备好呀!
可是,有的人根本不会写景,怎办呢?有一个办法,不写。狄福在《鲁滨逊飘流记》中自然是景物逼真了,可是他的别的作品往往是一直的说下去,并不细说景物,而故事也还很真切。他有个本事,能借人物的活动暗示出环境来,因而可以不大去管景物的描述。这个,说真的,可实在不易学。我们只须记住这个,不善写景就不必勉强,而应当多注意到人物与事实上去;千万别拉扯上一些不相干的柳暗花明,或菊花时节什么的。
时间的利用,也和景物一样,因时间的不同,故事的气味也便不同了。有个确定的时间,故事一开首便有了特异的味道。在短篇小说里,这几乎比写景还重要。
故事中所需用的时间,长短是不拘的,一天也可以,十年也可以;这全依故事中的人物与事实而定。不过,时间越长,越须注意到季节描写的正确。据我个人的经验,想利用一个地点作背景,作者至少须在那里住过一年;我觉得把一地的四时冷暖都领略过,对于此地才能算有了相当的认识。地方的气候季节如个人的喜怒哀乐,知道了它的冷暖阴晴才摸到它的脾气。
对于一个特别的时间,也很好利用,如大跳舞会,赶集,庙会等。假使我们描写有钱有闲的社会,开首就利用大跳舞会,便很有力量。同样,描写农村而利用赶集,庙会,也是有不少便宜的。依此类推,一件事必当有个特别时间,唯有在此时间内事实能格外鲜明,如雨后的山景。还有,最好利用的是人们所忽视的时间,如天快亮了的时候。这时候,跳舞会完了,妇女们已疲倦得不得了,而仍狂吸着香烟。这时候,打牌的人们脸上已发绿,可把眼还瞪着那些小长方块。这时候,穷人们为避免巡警的监视,睡眼巴睁的去拾煤核儿。简单的说,这可以叫作时间的隙缝,在隙缝之间,人们把真形才显露出来。时间所给的感情,正如景物,夜间与白天不同,春天与秋天不同,雨天与晴天不同;这个不难利用。在这个之外,我们还须去找缝子,学校闹风潮,或绅士家里半夜三更的妻妾哭吵,是特别有价值的一刻。
事实的运用
小说中的人与事是相互为用的。人物领导着事实前进是偏重人格与心理的描写,事实操纵着人物是注重故事的惊奇与趣味。因灵感而设计,重人或重事,必先决定,以免忽此忽彼。中心既定,若以人物为主,须知人物之所思所作均由个人身世而决定;反之,以事实为主,须注意人心在事实下如何反应。前者使事实由人心辐射出,后者使事实压迫着个人。若是,故事才会是心灵与事实的循环运动。事实是死的,没有人在里面不会有生气。最怕事实层出不穷,而全无联络,没有中心。一些零乱的事实不能成为小说。
大概我们平常看事,总以为它们是平面的,看过去就算了,此乃读新闻纸的习惯与态度。欲作个小说家,须把事实看成有宽广厚的东西,如律师之辩护,要把犯人在作案时的一切情感与刺激都引为免罪或减罪的证据。一点风一点雨也是与人物有关系的,即使此风此雨不足帮助事实的发展,亦至少对人物的心感有关。事实无所谓好坏,我们应拿它作人格的试金石。没有事情,人格不能显明;说一人勇敢,须在放炸弹时试试他。抓住人物与事实相关的那点趣味与意义,即见人生的哲理。在平凡的事中看出意义,是最要紧的。把事实只当作事实看,那么见了妓女便只见了争风吃醋,或虚情假义,如蝴蝶鸳鸯派作品中所报告者。由妓女的虚情假义而看到社会的罪恶,便深进了一层;妓女的狡猾应由整个社会负责任,这便有了些意义。事实的新奇要在其次,第一须看出个中的深义。
我们若能这样看事实并找事实,就不怕事实不集中,因为我们已捉到事实的真义,自然会去合适的裁剪或补充。我们也不怕事实虚空了,因为这些事实有人在其中。不集中与空虚是两大弊病,必须避免。
小说,我们要记住了,是感情的纪录,不是事实的重述。我们应先看出事实中的真意义,这是我们所要传达的思想;而后,把在此意义下的人与事都赋与一些感情,使事实成为爱,恶,仇恨,等等的结果或引导物;小说中的思想是要带着感情说出的。“快乐”,巴尔扎克说,“是没有历史的,‘他们很快乐’一语是爱情小说的收结。”
在古代与中古的故事里,对于感情的表现是比较微弱的,设若Henry
James(亨利。詹姆斯)的作品而放在古人们手里,也许只用“过了十年”一语便都包括了;他的作品总是在特别的一点感情下看一些小事实,不厌其细琐与平凡,只要写出由某件事所激起的感情如何。康拉德的小说中有许多新奇的事实,但是他决不为新奇而表现它们,他是要述说由事实所引起的感情,所以那些事实不止新奇,也使人感到亲切有趣。小说,十之八九,是到了后半便松懈了。为什么?多半是因为事实已不能再是感情的刺激与产物。一旦失去这个,故事便失去活跃的力量,而露出勉强堆砌的痕迹来。一下笔时不十分用力,以便有余力贯彻全体,不过是消极的办法;设若始终拿事实为感情起落的刺激物,便不怕有松懈的毛病了。康拉德之所以能忽前忽后的述说,就是因为他先决定好了所要传达的感情为何,故事的秩序虽颠倒杂陈亦不显着混乱了。
所谓事实发展的关键,逗宕与顶点者,便是感情的冲突、波浪与结束。这是个自然的步骤。假若我们没有深厚的感情,而空泛的逗宕,适足以惹人讨厌,如八股文之起承转合然。Arlo
Bates(阿洛。贝茨)说:“我不相信小说构成的死规则。工作的方法必随个人的性情而异。我自己的办法据我看是最逻辑的,可是我知道这是每一写家自决的问题。以我自己说,我以为小说的大体有定好的必要,而且在未动手之前就知道结局是更要紧的。”
这段话使我们放胆去运用事实。实事是事实,是死的,怎样运用它是我们自己的事。Arnold
Bennett(阿诺尔特。贝内特)在巴黎的一个饭馆里,看见一老妇,她的举止非常的可笑。他就设想她曾经有过美好的青春,由少艾而肥老,其间经过许多细小的不停的变化。于是他便决定写那《老妇们的故事》。但这本书当开始动笔的时候,主角可已不是那个老妇,因为她太老了,不足以惹起同情。杜思妥益夫斯基的《罪与罚》是根据他自己的经验,但把故事放在都市里,因为都市生活的不安与犯罪空气的浓厚,更适宜于此题旨的表现。这样看,我们得到事实是随时的事,我们用什么事实是判断了许多事实之后的结果。真人真事不过是个起点,是个跳板。我们不仗着事实本身的好坏,而是仗着我们怎样去判断事实。这就是说,小说一开首的某件事实,已经是我们判断过的;在小说中,大家所见到的是事实的逐渐的发展,其实在作者心中,小说中的第一件事与第末一件事同样是预先决定好了的。自然,谁也不会把一部小说的每一段都预先想好,只等动笔一写,象填表格似的,不会。写出来才是作品,想得怎样高明不算一回事。但是,我们确能在写第一件事的时候,已经预备好末一件事,而且并不很难,因为即使我们不准知道那件是什么事,我们总会知道那是件什么样的事——我们所要传达的与激起的情绪是什么便替我们决定,替我们判断,所需要的是什么事。明乎此,在下笔的时候便能准确;我们要的是“怒”,便不会上手就去打哈哈。及至写完了,想改正,我们也知道了怎去改正——加强我们所要激起的感情,删削那阻碍或破坏此种情绪的激发的。
由事实中求得意义,予以解释,而后把此意义与解释在情绪的激动下写出来;这样,我们才敢以事实为生材料,不论是极平凡的,还是极惊奇的,都有经过锻炼的必要。我们最怕教事实给管束住:看见或听见一件奇事,我们想这必是好材料,而愿把它写出来。这有两个危险,第一是写了一堆东西,而毫无意义;第二是只顾了写事而忘记了去创造人。反之,我们知道材料是需要我们去锻炼炮制的,我们才敢大胆的自由的去运用它们,使它们成为我们手中的东西。小说中的事实所以能使人感到艺术的味道就是因为每一事实所给的效果与感力都是整个作品所要给的效果与感力的一部分,仿佛每一件事都是完全由作者调动好了的,什么事在他手下都能活动起来。硬插入一段事实,不管它本身是多么有趣,必定妨碍全体的整美。平匀是最不易作到的。要平匀,我们必须依着所要激动的情绪制造出一种空气,把一切材料都包围起来。我们所要的是“怒”,那么便可以利用声音、光线、味道,种种去包围那些材料,使它们都在这种声音、光线、味道中有了活力,有了作用,有了感力。这样,我们才能使作品各部分平匀的供给刺激,全体象一气呵成的,在最后达到“怒”的高潮。所谓小说中的逗宕便是在物质上为逻辑的排列,在精神上是情绪的盘旋回荡。小说是些图画,都用感情联串起来。图画的鲜明或暗淡,或一明一暗,都凭所要激起的情感而决定。千峰万壑,色彩各异,有明有暗,有远有近,有高有低,但是在秋天,它们便都有秋的景色,连花草也是秋花秋草。小说的事实如千峰万壑,其中主要的感情便是季节的景色。
但是,我们千万莫取巧,去用小巧的手段引起虚浮的感情。电影片中每每用雷声闪光引起恐怖,可是我们并不受多少感动,而有时反觉得可笑可厌。暗示是个好方法,它能调剂写法,使不至处处都是强烈的描画,通体只有色而无影。它也能使描写显着细腻,比直接述说还更有力。一个小孩,当故意恐吓人的时候,也会想到一种比直陈事实更有力的方法——不说出什么事,而给一点暗示。他不说屋中有鬼,而说有两只红眼睛。小说中的暗示,给人一些希冀,使人动心。说屋中有些血迹,比直说那里杀了人更多些声势;说某人的衣服上有油污,比直说他不干净强。暗示既使人希冀,又使人与作者共同去猜想,分担了些故事发展的预测。但是这不可用得过火了,虚张声势而使读者受骗是不应该的。
谈幽默
“幽默”这个字在字典上有十来个不同的定义。还是把字典放下,让咱们随便谈吧。据我看,它首要的是一种心态。我们知道,有许多人是神经过敏的,每每以过度的感情看事,而不肯容人。这样人假若是文艺作家,他的作品中必含着强烈的刺激性,或牢骚,或伤感;他老看别人不顺眼,而愿使大家都随着他自己走,或是对自己的遭遇不满,而伤感的自怜。反之,幽默的人便不这样,他既不呼号叫骂,看别人都不是东西,也不顾影自怜,看自己如一活宝贝。他是由事事中看出可笑之点,而技巧的写出来。他自己看出人间的缺欠,也愿使别人看到。不但仅是看到,他还承认人类的缺欠;于是人人有可笑之处,他自己也非例外,再往大处一想,人寿百年,而企图无限,根本矛盾可笑。于是笑里带着同情,而幽默乃通于深奥。所以Thackeray(萨克莱)说:“幽默的写家是要唤醒与指导你的爱心,怜悯,善意——你的恨恶不实在,假装,作伪——你的同情与弱者,穷者,被压迫者,不快乐者。”
Walpole(沃波尔)说:“幽默者‘看’事,悲剧家‘觉’之。”这句话更能补证上面的一段。我们细心“看”事物,总可以发现些缺欠可笑之处;及至钉着坑儿去咂摸,便要悲观了。
我们应再进一步的问,除了上面这点说明,能不能再清楚一些的认识幽默呢?好吧,我们先拿出几个与它相近,而且往往与它相关的几个字,与它比一比,或者可以稍微使我们痛楚一点。反语(irony),讽刺(satire),机智(wit),滑稽剧(farce),奇趣(whimsicality),这几个字都和幽默有相当的关系。我们先说那个最难讲的——奇趣。这个字在应用上是很松泛的,无论什么样子的打趣与奇想都可以用这个字来表示,《西游记》的奇事,《镜花缘》中的冒险,《庄子》的寓言,都可以叫作奇趣。可是,在分析文艺品类的时候,往往以奇趣与幽默放在一处,如《现代小说的研究》的著者Marble(马布尔)便把Whimsicality
and
humour(奇趣和幽默)作为一类。这大概是因为奇趣的范围很广,为方便起见,就把幽默也加了进去。一般地说,幻想的作品——即使是别有目的——不能不利用幽默,以便使文字生动有趣;所以这二者——奇趣与幽默——就往往成了一家人。这个,简直不但不能帮忙我们看明何为幽默,反倒使我更糊涂了。不过,有一点可是很清楚:就是文字要生动有趣,必须利用幽默。在这里,我们没弄清幽默是什么,可是明白幽默很重要的一个效用。假若干燥,晦涩,无趣,是文艺的致命伤;幽默便有了很大的重要;这就是它之所以成为文艺的因素之一的缘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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