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传(校对)第1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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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不肯去碰碰大运,他怕那一鼻子灰的结局。
于是他把自己的苦闷写进诗里,准备寄给常培。赶巧,有一天常培打骡马市回来,路过教育会,他进去看老朋友,见桌子上有一封给自己的信。他拆开后,看见里面有一首咏梅花的诗,才知道老朋友可谓是“病入膏肓”了。
他拍着胸脯向老朋友保证,要替他去碰这一鼻子灰。那怕是让人撵出来也值得。
罗常培前去探路,庆春变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他并不盼着能有什么喜讯,只是想尽早有个回音。了却这件事。
常培叩动了大门上的门环,半天不见动静。心里正在狐疑,门开了,一个小老妈子模样的人探出头来。“您找谁?”
“我找……我找……这房里……”
小老妈子垂下眼睑,脸上升起一团阴云。低声说:“他们不在了。”
“不在了!”常培眼看一路想好的对策一条也用不上了,急忙用手支着大门,生怕老妈子转身就走。那妇人见他这样,索性把门敞开了:“您自己瞧吧。”
院里长着半人高的荒草,一只野猫惊慌地从草棵子里窜出来,正房,一把生了锈的铁锁上爬满了蛛网,加上老妈子黯然伤心的神态,都告诉人们:这一切是真的。
常培心里替朋友难受。也为自己没能完成使命难过。回去怎么说呢?不能就这样走了。
他又转身对那妇人说:“我是受朋友之托前来拜访的,希望能讨个这家人的准信回去。”
“老爷出家了,小姐也跟着去修行了。
常培的头“嗡”地一下子大起来。真是“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去当和尚。真是什么邪人都有。
门又关上了。常培慢慢地往回走着,心里打开了鼓。庆春憔悴的样子已经让人怪不好受了。再把这人去楼空的消息告诉他,不知他是否承受住。不说吧?他迟早会知道,那会更加痛苦,再说,他回去也没法向庆春销帐啊,让他编个什么茬哄朋友的事,他是不干的,他想起了那天庆春掷地有声的话:“冷风更可吹硬我的骨头!”人少不了在肯节儿上,打肿脸充胖子。因为人类的自尊心有时也能使软弱的人看起来像个硬汉子。可他了解老朋友,知道舒庆春的脊梁骨不是面捏的。果然,庆春挺住了。听了这个消息后,他无疑受了很大刺激,但一声没吭。他把嘴唇咬得紧紧的,不让它发出任何怯弱的音响。他要把悲伤压在心底,努力向不公正的命运抗争。
他照样当着他的书记员,照样教着国文课,隔三差五照样去看老母,照样为柴米油盐操着心,钱周转不开时,他照样会抓起一两件稍值些钱的物件上当铺……。可他确实变了,他心里孕育着一团火,贫困的威胁,初恋的毁灭,使他更坚定了自己的志向,要为民众做点事。
他又开始发愤读书。不久,他认识了缸瓦市基督教福音堂的宝乐山牧师,宝牧师学了一口好英语,庆春羡慕的不得了。他自打翻译了《基督教的大同主义》之后,深知自己的洋文不过是半瓶子醋。他是个不爱将就的人,于是便拜宝牧师为师。宝牧师也是满人,不知触动了那根神经放弃了萨满教改信了基督。可他忘不了拯救人类时应先救自己同胞,他看庆春又是个好学有为的青年,所以庆春提出跟他学英文,他就一口答应了。学了没多久,宝牧帅眼见着学生的水平已不是先生所能应付了,便索兴把庆春引见给了在燕京大学教书的英国人艾温士教授。算是为了彻底拯救“迷途的羔羊”。从此,庆春便利用课余去燕京大学旁听英文。在和艾温土的接触中,庆春逐渐改变了对“洋鬼子”的成见。敢情这洋人中也有通人性的。许是寸劲,他和文温士在一来二去的闲盘中竞成了朋友。艾温士看出庆春年青有为,是中国教育界的后起之秀。舒庆春也悟出了:西洋人也不个个都是坏蛋。
民国十五年,舒庆春的命运中出现了一次转机。艾温士告诉他,英国伦敦大学东方学院想在中国聘请一位中文讲师。艾温士有意推荐庆春去,不知庆春的意见如何?才从痛苦中甦醒不久的舒庆春,本来是存下远离北京去工作一段的心思。可去英国?他不免还有些含糊,再说母亲也已经那么大岁数了,也不忍让她老人家再有今没明的操劳了。可机会实在难得!艾教授极力掏掇,免不了要说些英国如何如何先进发达,如何如何有文化,讲文明,绅士的不得了。用中国话说,大英帝国就是那九重天外的南天门,伦敦就是那灵宵宝殿……
舒庆春可不爱听这个!你有你的洋面包,我才不稀罕呢,哦天生就是喝豆汁,啃咸菜的窝头脑袋。要说洋人都绅士,我可领教过。我不信那一套。
可是去英国见见世面,学些本事,这样的机会实在难得,舒庆春考虑再三还是答应了。他和艾温士击掌为定,便返回家去做母亲的工作。
母爱真是天底下最伟大的,母亲听了老儿子的述说,尽管担心难受,可并没拦着儿子。她站起身,默默地为庆春收拾行装。她让痛苦在心里折腾着,却说了些让儿子保重的话。庆春再一次感到:“母亲是天底下最伟大的”。
一艘太古轮船公司的船徐徐地拔起了铁锚,驶出了中国海港,滑向了一望光垠的大海,陆地渐渐隐去了。舒庆春明白,他就要离开生他养他的故土了。只有那巨大的铁锚上还残留着属于那块土地的痕迹。今后的生活是什么样?英国究竟是什么样?他一无所知。但是中国,他的祖国,永远不会在他记忆中淡漠,那怕是一分钟,也不会淡漠。
第九章 远涉重洋
倒退个五六十年,中国人甭说坐轮船、飞机了,见过火车的主都不多。
有钱人出门子,自然有大轿、洋车伺候着,一般穷老百姓可就全凭两条腿了。
大姑娘、小媳妇赶上串亲戚、回娘家,能雇上头小毛驴骑着,屁颠儿屁颠儿的,就透着分外光彩了。可舒庆春造化可谓不浅,头二年坐了回火车,这才几年呐,庆春二十五周岁上,楞坐上了飘洋过海的火轮船。你说稀罕不稀罕?
可要说头回坐轮船净是看乐享福的事儿,那可就惜了。这轮船驶高中国大陆还没半天的功夫,就碰上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浪。起先那阵势,也就刚够你晕乎,可后来就不行了。舒庆春看大海的新鲜劲儿还没过,这胃里就像是吃错了药,七肠八肚儿勾着扯着,不一会儿就把吃进去那点零碎倒净了。可胃里并没消停,接茬翻来复去的倒腾,那意思,不把上辈子吃进去那点棒子面呕出来不算完。吐狠了的伙计爬在栏杆边一边骂娘,一边说着:“真挺不住了,死了算了。”但没有一个肯撒手。舒庆春虽役晕的那么厉害,但吐过几回后,初登船那会儿觉出的大海的光彩,大海的魅力,大海所带来的诗情画意全都翻起了泡儿,他纹丝不动地躺在底舱,用手按住不停抽动的老胃,心里默叨着:这一勿赶紧过去吧。
这条火轮船,经马六甲海峡,进印度洋,绕亚丁湾,串红海,挨过了苏伊士运河,由地中海过直布罗陀,总算爬进了英吉利海峡,足足实实地绕了一大遭,航行四十天,大不列颠熬到了!
好歹没出什么大事,舒庆春到了英国。踏上了异国的土地,他心里忽然有一种茫然若失的感觉。两个凶神恶煞似地海关小官见了黄种人连眼也懒得抬一下。舒庆春把那硬皮本本的护照递了过去,耐着性子回答两位海关人员不耐烦的提问。那时舒庆春自我褒贬自己说的英文是“既不象英语,也不象德语,细听才听得出--原来是'华英官话'。那就是说,我很艺术的把几个英国字匀派在中国词里。如鸡兔之同笼。英国人把我说得一楞一楞的,我可也把他们说得直眨眼;他们说的他们明白,我说的我明白,也就很过得去了。”(《头一天》)
光验护照就折腾了一个钟头的光景,颠来倒去,两个小官总算弄明白了,眼前这个黄种人一不是来大英帝国做工,二不是千里迢迢来“白金汉宫”朝圣,而是专门聘来给英国人当先生的。
一连说了许多个“NO”和“Yes”,总算过了海关的检查。舒庆春明白了,“不”“是的”是一切语言中最简捷的回答。
出了码头,又坐了一段火车,舒庆春总算领略了一下比海关小官的面孔要好看些的大不列颠风光。没长庄稼的土地上生着一片绿汪汪的草,绿色给人一种沁人心田的舒坦劲,抹去了舒庆春心头那股初来乍到的紧张感。
伦敦城不像北京城有条中轴线,南北纵贯全城,把个永定门、正阳门、天安门、故宫、德胜门串成了一趟。可伦敦有条横贯全城、四通八达的泰晤士河,人口上了百万,到处是急匆匆的过往人流。在北京城住惯了的舒庆春,看惯了长袍马褂,四平八稳的八字步。乍一看这急速的人流还真有点眼晕呢。
不过还没等舒庆春细咂摸滋味,火车到了一条叫做坎能街的小站,该下车了,他提起自己简单的行装随着人流迈上了站台。来接站的人真不少,车站上“接吻的声音与姿式各有不同。”(《头一天》)习惯于抱拳作揖的舒庆春这回可看够了“西洋景”,心想,这要是在北京城玩这一手,老百姓还不得像看耍猴的似地围个水泄不通?不过舒庆春还是喜欢英国人那股子一本正经的认真劲,连接吻都不是中国人施礼时那种敷衍了事的神态,他奇怪,这些英国人会为了白玫瑰红玫瑰打上一仗,可面对着“末日审判书”会驯服的一声不吭。
舒庆春傻楞楞地站在月台上,这回他不能随大溜了,因为约好了这里有人接他。虽然在身高六尺的洋人中,庆春显得很不起眼,但他自信自己这张东方人的脸,可以打败其它一切明显特征。开始有人向他打招呼了,来人紧紧握住了庆春的手:“哈啰,舒先生。”“您好,易文思教授”。在燕京旁听时,舒庆春和易文思只不过是个半熟脸,交情只限于见面打招呼。可眼下,易文思这口流利的中文,却使远离家乡的舒庆春一下予觉得近乎了许多。
早在没来英国之前,舒庆春就听说伦敦是个有名的“雾都”。中国人讲:“拨开浓雾见青天”,可据说伦敦是拨开一层雾,又是雾一层,所以落下个“雾都”的名声。不过今天庆春却没有领略到“雾都”的情趣,刚下过雨的伦敦,树上还挂着水珠,白花花的阳光已洒在了还有些潮湿的大道上,楞是一丁点雾都没有。
“舒先生,你给伦敦,给我们带来了阳光。”易文思教授打趣地说。
“哪儿啊,赶上寸劲儿了。”庆春也幽他一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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