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传(校对)第2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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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笼罩着一层孤寂而冷落的气氛,家人心里也都猜测出,不久,这个家就要发生变化了,往日的宁静日子,在国难当头之时,一去不复返了。
数日前,一位朋友来信邀老舍南下武汉,和文化界诸多同仁一起,以微薄之躯报效国家,宣传抗日。
经过反复思索,老舍决心已下,他要投身这抗日的洪流之中去,而不能囚在家中叹气了。只是要寻个适当的机会,与妻子说明。
这时,沧州沦陷的消息已在泉城哄开了,人们好像已经听见了日寇进攻的炮声和皮鞋踏地的沉重脚步声。
本来那些还绷着劲,指望“韩主席”能挡住日本人的主,这时已不愿意以身家性命去试“韩老大”的诺言了。公路上、铁路上已挤满了闹哄哄南去逃难的人群。
该是拿主意的时候了。
夜深了,妻还坐在床边手里缝着孩子们的小衣服。她明白,心事很重的丈夫有话对她说。
然而,这第一句话真是很难出口。他明白妻子日后肩上的担子会是多么艰辛沉重。
闷了半天,他终于开口了,“青,我不能这样呆下去,我得走。”
妻子听见了。她知道早晚会听见这句话的。她说:“你放心走吧,家里的事你不用操心,我会尽力拉扯着孩子的,我还能教书,教学生们认咱们中国字,教学生不忘咱们的国,我不会给你丢脸的,你去吧……”
妻子的深明大义,让老舍非常感动,他不知该说些什么。还能说些什么呢?于是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虽说主意已定,但同事朋友劝老舍马上走时,他还是说,绷绷儿,再稍绷绷一会儿。楞是等到日本兵已推进到了黄河北岸,离济南城只有几十公里了。
老舍认真准备起走的事,赶到十一月十五,街面上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妻子提起事先已准备好的小箱子,督促他立刻启程。他看着已收拾好的行装,心乱如麻,这次分手,还指不定何日再见,他眼角有些湿糊糊了,真是万般无奈啊。
他依次亲过了孩子,看着那一张张天真的小脸,几乎失去了跨出门去的勇气。
“快走吧,别耽搁了。”妻又在催他上路。
他咬住了牙,对妻子说,“那我走了,这里的一切就拜托给你了,多保重。”
他返身走出了家门,急促的脚步声很快便消失了。
天擦黑时,猛听见三声巨响,火光照红了半边天,国军炸了黄河铁桥。
这爆炸声给逃难的人们带来了更大的恐慌。
一位送行的同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为老舍弄了一张去徐州的火车票。有了车票,老舍心里踏实下来,知道这次是定要走了,心里又感到一阵难过。他喃喃地对这位同事说:“仁兄,您请回吧,上车的事我自己对付得了,拜托告诉我家人,等到了武汉我就写信来。”
“舒先生,买到票才是头一关,能上得车才是关键,走不走还不一定呢。”
这位同事近日经常送客,已经很有些经验了。
果不其然,好容易等到火车进了站,上车的人们一下子乱了套,争先恐后涌上前去。所有的车门、窗口都挤的满满腾腾,行李、皮箱、孩子在人群头上,肩上传递着,更有人花钱雇了几个大汉把住车门,用身子挡住旁人,让他们从腋下鱼贯而入,这举动自然会招来一阵阵骂娘声,然而逃命的人并不在乎几句漫骂。
老舍傻眼了,这阵势,他只有看的份了。
更有人开始爬上车顶,自认为只要离了济南便太平了。老舍有些灰心了,他扯了扯同事的衣袖,低声道:“仁兄,咱明儿再说吧。”
“不慌,再候候。”
这位仁兄倒很沉得住气,他带着老舍,挨帮去敲那些还没启开的窗户,嘴里念叨着,“帮帮忙,帮帮忙,谢谢您啦,”一路走一路敲。老舍耐着性子相跟着,眼瞧着就要到了火车尽头,老舍停下步来,心说,今儿八成算是走不成了。
这时却见那火车的最后一面窗子很不情愿地打开了,一个烧茶炉的把熏黑的脸伸出来,只见那位同事赶紧在他手中塞了些什么,大约是“袁大头”之类,然后拼命向他招手。他不敢怠慢,撤腿奔了过去,在那茶炉工和同事的帮助下钻进了车窗。
那烧茶炉的将老舍扯进了车厢,便完成了受贿后的义务,转身不理他了。
这时同事悄悄贴着他耳根子说,“今儿还算顺,两块钱,您就上来了,便宜。
您保重吧,我回去了。”老舍十分感激地向他挥手告别,然后回过头来。这车厢里坐了一帮子兵,正在打牌。忽然间见有人占了他们的地盘,便骂骂咧咧耍起了威风。
国难当头,看见这一伙子兵逃离战场,却在这儿向老百姓耍威风,老舍再也忍不住了。他冲着这伙丘八大声喝道:“你们要怎么着!有本事找日本人使威风去,在这里逞强算什么本事!”
这些粗胳膊大腿的丘八们楞住了,他们从来不怕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却叫眼前这个带眼镜的读书人的气势镇住了。
看见周围的乘客都在瞪着他们,怕犯了众怒,也就没敢撒野。一个老兵立起身岔和着,“算了,算了,何苦和一个读书人较劲儿,来,玩牌,玩牌。”
于是这伙大兵又开始埋头推开了牌九,“天牌”“地牌”的招呼上了,不再睬立在一旁怒气未消的老舍。
因为有了刚才的“英勇”举动,车厢里的乘客对老舍生出了几分敬意,有人把他拉过去,勉强腾出个立脚之地。老舍望望这周围一张张饥黄、憔悴、恐惧、失神而沮丧的面孔,很感激地点了点头。
终于,车厢猛地晃动了一下,开车了。老舍觉出脚下可以活动一点了。
便学着别人的样子,蹲下身坐在了地板上。车走走停停,人昏昏欲睡,四周已经扬起了不协调的酣声,老舍看着周围的人,却愈来愈睡不着了。椅子底下,行李架上,但分能“塞”得进一只腿的空当,身体打着勾溜儿,准定塞得进一个人。坐在老舍边上的一个老头,大约窝憋的久了,喘着粗气,重重的咳嗽着。那一起一伏的背脊撞着老舍。老舍忍不住,抬起手替他轻轻地捶了几下,老头想回过头来感激几句。老舍用手推住老头的身体,急忙说:“您甭动。”
老头叹气了,低下头,自己叨叨着:“这算是什么世道,临到黄土埋到嗓子眼儿了,还要……咳咳……”
咳的又紧了,老舍急忙去捶。听老头的话是地地道道的京腔,老舍心里一阵发紧,他多想亲耳听听北平的消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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