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校对)第2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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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记得,李立维第二次到他们家来的时候,家中正高朋满座,这正是“青年俱乐部”最热闹的时间,有两个男孩子在唱歌。他来了,她开玩笑似的说:
“你也唱一支歌给我们听听?”
他真的唱了,唱的是一支《阮郎归》:
南园春半踏青时,风和闻马嘶,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蝴蝶飞。花露重,草烟低,人家帘幕垂,秋千慵困解罗衣,画堂双燕归。
他的歌喉并不十分好,但是,他唱完后望着她笑,一股子傻劲。尤其,她刚刚听了另外两人唱了许多流行歌曲,猛然听到他这首古色古香的《阮郎归》,不禁耳目一新。于是,她也对他笑笑,看到她笑,他的眼睛闪亮了一下,竟十分动人。
然后,星期天一清早,他出其不意地来了,手中捧着两盒美而廉的旅行野餐盒。她奇怪地说:“做什么?”
“和你去野餐!我们到碧潭玩去,我知道山后面有个很美的地方!”他说,笑嘻嘻的,露出两排整齐而洁白的牙齿,清亮的眸子闪灼动人。
他倒是一相情愿!既没有事先约定,又不问她有没有别的约会,就鲁鲁莽莽地带了野餐来了!江雁容很想碰他一个钉子。看样子,他连社交的礼节都不懂!可是,望着他那副兴冲冲的傻样子,她竟无法拒绝,而他已在一边连声地催促了:
“快点呀,穿一件外套,河边的风大!”
她啼笑皆非地看着他,他仍然在催促着。
“好吧!走!”她站起来说,自己也不明白怎么答应得如此干脆。那天,他把她带到碧潭后面的山里,沿着一条小山路,蜿蜿蜒蜒地走了一段,又下了一个小山坡,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个风景绝佳的山谷!三面都是高山,一条如带的河流穿过谷底,清澈如镜。河边绿草如茵,疏疏落落地点缀着两三棵小橘树。四周静静的,没有一个人影,只有两只白色长嘴的水鸟,站在水中的岩石上,对他们投过来好奇的眼光。江雁容深深地赞叹了一声,问:
“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
“我在这里受预备军官训练,碧潭附近已经摸熟了。”
他们在草地上坐下来,她问:
“这里叫什么名字?是什么山谷?”
他望着她笑,说:“这里叫情人谷!”
她的脸红了。看着他,他笑得那么邪门,她发现在他傻气的外表下,他是十分聪明的。
“唔,”她用手抱住膝,“不知道是谁取的别扭名字!”
“是我取的,”他笑着说,“半分钟前才想出来的!”
他们相对望着,大笑了起来。她感到他身上那份男性的活力和用不完的精力。他大声笑,爽朗愉快,这感染了她,头一次,她觉得她能够尽情欢乐而不再有抑郁感,也是头一次,在整个出游的一天中,她竟没有想起康南。离开康南一年半以来,她第一次有了种解脱感。
然后,他成了江家的常客,他用一种傻气的、固执的热情来击败他的对手。江麟给他取了个外号,叫他“风雨无阻先生”,因为当他一经追求起江雁容来,他就每日必到,风雨无阻。江雁容还记得那次大台风,屋外天昏地暗,树倒屋摇,他们塞紧了门窗躲在家里,江雁若笑着说:
“今天,风雨无阻先生总不会来了吧!”
“如果他今天还来,”江麟说,“就该改一个外号,叫他神经病了!”好像回答他们的议论似的,门响了起来,在大雨中,他们好不容易才打开门。李立维正摇摇晃晃地站在门口,浑身滴着水,活像个落汤鸡!当江雁容目瞪口呆地望着他的时候,他却依然咧着大嘴,冲着她一个劲儿地傻笑。
就这样,他攻进了江雁容的心,也击退了别的男孩子,没多久,他就经常和江雁容出游了。江雁容还记得,那天晚上,他们坐在萤桥的茶座上,对着河水,她告诉了他关于康南的整个故事。讲完后,她仰着脸望着他,叹息着说:
“立维,我知道你爱我已深,可是,别对我要求过分,我爱过,也被爱过,所以我了解。坦白说,我爱你实在不及我爱康南,如果你对这点不满,你就可以撤退了!”
她现在还清楚地记得他听完了这些话后的激动,他的脸色在一刹那间变得苍白,他的眼睛冒火地盯着她。好一会儿,他紧闭着嘴一句话不说。然后,他深吸了口气说:
“如果我不能得到完整的你,我情愿不要!”
“好吧,”她说,望着那张年轻的负伤的而又倔犟的脸说,“如果我不告诉你,是我欺骗你,是吗?我很喜欢你,但不像我对康南那样狂热,那样强烈,你懂吗?”
他咬了咬牙:“我懂,我早就知道你和康南的故事,许多人都传说过,可是,我没料到你爱他爱得这么深!好吧,如果你不能爱我像爱康南一样,我得到你又有什么意思。”
那天晚上,是他们交友以来第一次不欢而散。回到家里,江雁容确实很伤心,她为失去他难过,也为伤了他的心而难过,但是,那些话她是不能不说的。一夜失眠,到天快亮她才朦胧人睡,刚睡着,就被人一阵猛烈的摇撼而弄醒了。她张开眼睛来,李立维像头冲锋陷阵的野牛般站在她床前,死命地摇着她,他的眼睛布满红丝,却放射着一种狂野的光。她诧异地说:
“你怎么直闯了进来?我还没起床呢!”
“管你起床没有!我等不及你醒过来!”他鲁莽地说:“我急于要告诉你,我收回昨天晚上的话。”他咬咬嘴唇,一股受了委屈的傻样子:“哪怕你根本不喜欢我,我还是要你!”他眼睛潮湿,脸色苍白:“我爱疯了你!我怕失去你!只要你给我机会,让我慢慢来击败你心里的偶像!”他的骄傲和自负又回来了,他挺了挺胸:“我会成功的,我会使你爱我超过一切!”
不管怎样,她深深被他所感动了,她觉得眼睛湿润,心中涨满了温情。于是,她对他温柔地点了点头。他一把抓住了她在被外的手,激动地说:
“那么,嫁给我,等我预备军官的训受完了就结婚!”
还有什么话说呢!这漂亮的傻孩子得到了胜利,她答应了求婚。以后将近一年的时间内,每当他们亲昵的时候,他就会逼着她问:
“你心里只有我一个,是吗?”
她能说不是吗?她能去伤害这个善良的孩子吗?而且,久而久之,她自己也迷糊了,她不知道到底是爱康南深些还是爱李立维深些。他们这两个人是完全不同的,一个沉着含蓄,像一首值得再三回味咀嚼的诗篇。一个豪放明朗,像一张色彩鲜明的水彩画。可是,李立维的固执和热情使她根本无法思想。于是,每当他问这个问题,她就习惯性地答一句:
“当然!”
听到她这两个字的回答,他会爽朗地笑起来,充满了获胜的快乐和骄傲之情。
现在,这个漂亮的傻孩子已做了她的丈夫,睡在她的身边,真奇妙!她会没有嫁给爱得如疯如狂的康南,却嫁给了这个中途撞进来的鲁莽的孩子!她静静地,在月光照射下打量着他,他睡得那么香那么沉,那么踏实,像个小婴儿。她相信山崩也不会惊醒他的。他有一头黑密的浓发,两道浓而黑的眉,可是,看起来并不粗野,有时,乖起来的时候,是挺文静,挺秀气的。他的嘴唇长得十分好,嘴唇薄薄的。她最喜欢看他笑,他笑的时候毫无保留,好像把天地都笑开了。在他的笑容里,你就无法不跟着他笑。他是爱笑的,这和康南的蹙眉成了个相反的习惯。康南总是浓眉微蹙,一副若有所思的哲人态度,再加上那缕时刻缭绕着他的轻烟,把他烘托得神秘而耐人寻味……哦,不!
怎么又想起康南来了!奇怪,许久以来,她都没有想过康南,偏偏这结婚的一天,他却一再出现在她脑海中,这该怪程心雯不该在早上提起的。
李立维在床上翻了个身,嘴里不知道在呓语着什么。窗外很亮,江雁容对窗外看过去,才发现不是月光而是曙光,天快亮了。她转头注视着李立维,奇怪他竟能如此好睡,他又呓语了,根据心理学,临醒前梦最多。她好奇地把耳朵贴过去,想听听他在说什么。她的发丝拂在他的脸上,他立刻睁开了眼睛,睁得那么快,简直使她怀疑他刚才是不是真的睡着了。可是,他的眼睛里掠过一抹初醒的茫然。然后,他一把揽住了她,笑了。
“你醒了?”他问,拂开她的头发注视她的脸。
“醒了好久了。”江雁容说。
“你新鲜得像才挤出来的牛奶!”他说,闻着她的脖子。
“噢,你弄得我好痒!”她笑着躲开。
他抓住了她,深深地注视她,他的笑容收敛了,显得严肃而虔诚。
“早!我的小妻子!”他说。
小妻子!多刺耳的三个字!康南以前也说过:“你会是个可爱的小妻子!”“你会成为我的小妻子吗?”“我要尽我的力量来爱护你这个小妻子!”她猛烈地摇了摇头,李立维正看着她,她笑着说:
“早!我的小丈夫!”
“小丈夫!”李立维抗议地叫:“我是个大男人,大丈夫,你知道吗?”
“你是个傻孩子!”江雁容笑着说,伏在床上看他,“我的傻孩子!”她吻吻他的额头。
他一把抱住了她,她慌忙挣扎,笑着说:
“别闹!我怕痒!”
他放开她,问:
“醒了多久了?”
“好久好久。”
“做些什么?”
“想我们认识的经过,想情人谷。”
“情人谷!”李立维叫了起来,翻身从床上坐起来,兴奋地说,“告诉你,雁容,我们虽然没有钱去蜜月旅行,可是我们可以到情人谷去。起来,雁容,我们一清早去看日出,谷里一定清新极了,看看有没有和我们同样早起的小鸟,快!”
他下了床,把床边椅子上放着的衣服丢给江雁容,挤挤眼睛说:“懒太太,动作快一点!”
他就是这种说是风就是雨的急脾气。但,他这份活力立即传染给了江雁容,她下了床,梳洗过后,李立维早已摒挡就绪。江雁容笑着说:“早饭也不吃就去吗?”
“我们到新店镇上弯一弯,买两个面包啃啃就行了,再买根钓鱼竿,到情人谷去钓鱼,在河边煎了吃!哈!其妙无穷!”
走到花园门口,李立维站住了,在门边的一棵玫瑰花上摘下一朵半开的蓓蕾,簪在江雁容的发边。他望着她,托起了她的下巴,深深地吸了口气。
“我爱你,我真爱你,爱得发狂!”他吻她,然后又注视着她,“告诉我,你心里只有我一个,是吗?”
“当然!”江雁容说。
他笑了,笑得明朗愉快。
“好,开步走!”他们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15
江雁容把晚餐摆在桌子上,用纱罩子罩了起来。表上指着六点二十五分,室内的电灯已经亮了。感到几分不耐烦,她走到花园里去站着,暮色正堆在花园的各个角落里,那棵大的芙蓉花早就谢光了,地上堆满了落花。两棵圣诞红盛开着,娇艳美丽。茶花全是宿蕾,还没有到盛开的时候。她在花园中浏览了一遍、又看了一次表。总是这样,下了班从不准时回家,五点钟下班,六点半还没回来,等他到家,饭菜又该冰冷了。
走回到房间里,她在椅子里坐了下来,寥落地拿起早已看过的日报,细细地看着分类广告。手上有一块烫伤,是昨天煎鱼时被油烫的,有一枚五角钱那么大,已经起了个水泡,她轻轻地抚摩了一下,很痛。做饭真是件艰巨的工作,半年以来,她不知道为这工作多伤脑筋,总算现在做的东西可以勉强人口了,好在李立维对菜从不挑剔,做什么吃什么。但是,厨房工作是令人厌倦的。
快七点了,李立维还没有回来,天全黑了,冬天的夜来得特别早。江雁容把头靠在椅背上。“大概又被那些光棍同事拉去玩了!下了班不回家,真没道理!就该我天天等他吃饭,男人都是这样,婚前那股劲不知到哪里去了,那时候能多挨在我身边一分钟都是好的,现在呢?明明可以挨在一起他却要溜到外面去了!贱透了!”她想着,满肚子的不高兴,而且,中午吃得少,现在肚子里已经叽里咕噜地乱响了起来。
起风了,花园里树影幢幢,风声瑟瑟,有种凄凉而恐怖的味道。江雁容向来胆怯,站起身来,她把通花园的门关上,开始懊悔为什么要选择这么一幢乡间的房子。风吹着窗棂,叮叮咚咚地响着,窗玻璃上映着树影,摇摇晃晃的,像许多奇形怪状的生物。她感到一阵寒意,加了一件毛衣,在书架上拿下一本《唐诗三百首》。她开始翻阅起来。但,她觉得烦躁不安,书上没有一个字能跃进她的眼帘,她阖起了书,愤愤地想:“婚姻对我实在没什么好处,首先把我从书房打进了厨房,然后就是无止尽的等待。立维是个天下最糊涂的男人!最疏忽的丈夫!”她模模糊糊地想着:“如果嫁了另一个男人呢?”康南的影子又出现在她面前了,那份细致,那份体贴和那份温柔。她似乎又感到康南深情的目光在她眼前浮动了。甩甩头,她站了起来,在房间里兜着圈子,四周安静得出奇,她的拖鞋声发出的声音好像特别大。“我不应该常常想康南,”她想,“立维只是粗心,其实他是很好的。”她停在饭桌前面,今天,为了想给立维一个意外,她炒了个新学会的广东菜“蚝油牛肉”,这菜是要吃热的,现在已经冰冷。
明知道他不会回来吃晚餐了,但她仍固执地等着,等的目的只是要羞羞他,要让他不好意思。用手抱住膝,她倾听着窗外的风声,那棵高大的芙蓉树是特别招风的,正发出巨大的沙沙声。玻璃窗上的树影十分清晰,证明外面一定有很好的月色,她想起康南以前写过的句子阶下虫声,窗前竹籁,一瓶老酒,几茎咸菜,任月影把花影揉碎,任夜风在树梢徘徊……“多美的情致!她仿佛看到了那幅图画,她和康南在映满月色的窗下,听着虫鸣竹籁,看着月影花影,一杯酒,一盘咸菜,享受着生活,也享受着爱情……”她凝视着窗上的影子,眼睛朦朦脉胧的。忽然,一个黑影从窗外直扑到窗玻璃上,同时发出“吱喚”一声,江雁容吓得直跳了起来,才发现原来是只野猫。
惊魂甫定,她用手轻抚着胸口,心脏还在扑通扑通地跳着。花园外面传来一阵熟悉的脚踏车铃声,终于回来了!随着铃声,是李立维那轻快的呼唤声:
“雁容!”
打开了门,江雁容走到花园里,再打开花园的篱笆门。李立维扶着车子站在月光之下,正咧着嘴对她笑。
“真抱歉”李立维说着,把车子推进来,“小周一定要拉我去吃涮羊肉。”
江雁容一语不发,走进了房里。李立维跟着走了进来,看到桌上的饭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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