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校对)第2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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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你还没吃饭?”
江雁容仍然不说话,只默默地打开纱罩,添了碗冷饭,准备吃饭。李立维看了她一眼,不安地笑笑说:
“怎么,又生气了?你知道,这种事对一个男人来讲,总是免不了的,如果我不去,他们又要笑我怕太太了!你看,我不是吃完了就匆匆忙忙赶回来的吗?”
江雁容依然不说话,冷饭吃进嘴里,满不是味道,那蚝油牛肉一冷就有股腥味,天气又冷,冷菜冷饭吃进胃里,好像连胃都冻住了。想起这蚝油牛肉是特别为李立维炒的,而他却在外面吃馆子,她感到十分委屈,心里一酸,眼睛就湿润了。李立维看着她,在她身边坐了下来,看到她满眼泪光,他大为惊讶,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他说:“没这么严重吧?何至于生这么大的气?”
当然!没什么严重!他在外面和朋友吃喝玩乐,却把她丢在冷清清的家里,让野猫吓得半死!她费力地咽下一口冷饭,两滴泪水滴进了饭碗里。李立维托起了她的脸,歉意地笑了笑,他实在不明白他晚回家一两小时,有什么严重性!虽然,女孩子总是敏感柔弱些的,但他也不能因为娶了她,就断绝所有的社交关系呀!不过,看到她眼泪汪汪的样子,他的心软了,他说:
“好了,别孩子气了,以后我一定下了班就回家,好不好?”她把头转开,擦去了泪水,她为自己这么容易流泪而害羞。于是,想起一件事来,她对他伸出手去,说:
“药呢?给我!”
“药?什么药?”李立维不解地问。
“早上要你买的药,治烫伤的药!”江雁容没好气地说,知道他一定忘记买了。
“哎呀!”李立维拍了拍头,一股傻样子,“我忘了个干干净净。”“哼!”江雁容哼了一声,又说,“茶叶呢?”
“噢,也忘了!对不起,明天一定记得给你买!你知道,公司里的事那么多,下了班又被小周拖去吃涮羊肉,吃完了就想赶快赶回来,几下子就混忘了。对不起,明天一定记得给你买!”
哼!就知道他会忘记的!说得好听一点,他这是粗心,说得不好听一点,他是对她根本不关心。如果是康南,绝不会忘记的,她想起那次感冒,他送药的事,又想起知道她爱喝茶,每天泡上一杯香片等她的事。站起身来,她一面收拾碗模,一面冷冰冰地说:
“不用了,明天我自己进城去买!”
他伸手拦住了她:
“不生气,行不行?”
“根本就没生气!”她冷冷地说,把碗筷拿到厨房里去洗,洗完了,回过身子来,李立维正靠在厨房墙上看着她。她向房里走去,他一把拉住了她,把她拉进了怀里,她挣扎着,他的嘴唇碰到了她的,他有力的胳膊箍紧了她。她屈服了。他抬起头来,看着她的眼睛,他脸上堆满了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别生气,都是我不好,我道歉,好了吧?气消了没有?”
江雁容把头靠在他胸前,用手玩着他西装上衣的扣子洞。
“扣子掉了一个,掉到什么地方去了?”
“不知道。”
“粗心!”
“气消了吧?”
“还说呢,天那么黑,一只野猫跳到窗子上,把人吓死了!”他纵声大笑了起来,江雁容跺了一下脚:
“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
他望着她,看样子她是真的被吓着了,女人是多么怯弱的动物!他收起了笑,怜爱地揽着她,郑重地说:
“以后我再也不晚回家了!”
可是,诺言归诺言,事实归事实。他依然常常要晚回家。当然,每次都是迫不得已,就是这样,同事们已经在取笑他了。下班铃一响,小周就会问一句:“又要往太太怀里钻了吧?”李立维对女人气量的狭小,感到非常奇怪,就拿晚回家这件事来讲吧,雁容总是不能原谅他。他就无法让她了解,男人和女人不同,男人的世界太广,不仅仅只有一个家!
结婚一年了,江雁容逐渐明白,婚姻生活并不像她幻想中那么美好,她遭遇到许多问题,都是她婚前再也想不到的。首先,是家务的繁杂,这一关,总算让她克服过去了。然后是经济的拮据,她必须算准各项用度,才能使收支平衡,而这一点,是必须夫妇合作的。但,李立维就从不管预算,高兴怎么用就怎么用,等到钱不够用了,他会皱着眉问江雁容:
“怎么弄的?你没有算好吗?”
可是,假如她限制了他用钱,他又会生气地说:
“你总不能让我一个大男人,身边连钱都没有!”
气起来,她把账簿扔给他,叫他管账,他又说:
“不不,你是财政厅长,经济由你全权支配!”
对于他,江雁容根本就无可奈何。于是,家庭的低潮时时产生,她常感到自己完全不了解他。他爱交朋友,朋友有急难,他赴汤蹈火地帮助,而她如果有病痛,他却完全疏忽掉。在感情上,他似乎很马虎,又似乎很苟求,一次,她以前的一个男朋友给了她一封比较过火的信,他竟为此大发脾气。他把她按在椅子里,强迫她招出有没有和这男友通过信,气得她一天没有吃饭,他又跑来道歉,揽住她的头说:
“我爱你,我爱疯了你!我真怕你心里有了别人,你只爱我一个,是吗?”
望着他那副傻相,她觉得他又可气又可怜。她曾叹息着说:
“立维,你是个矛盾的人,如果你真爱我,你会关心我的一切,哪怕我多了根头发,少了根头发,你都会关心的,但你却不关心!我病了你不在意,我缺少什么你从来不知道。可是,唯独对我心里有没有别的人,你却注意得很。你使我觉得,你对我的感情不是爱,而是一种占有欲!”
“不!”李立维说,“我只是粗心,你知道,我对自己也是马马虎虎的。不要怀疑我爱你。”他眼圈红红的,恳切地说:“我爱你,我嫉妒你以前的男朋友,总怕他们会把你从我手里抢回去!你不了解,雁容,我太爱你了!”
“那么,学得细心一点,好吗?”江雁容用手揉着他的浓发说。“好!一定!”他说,又傻气地笑了起来,好像所有的芥蒂,都在他的笑容里消失了。可是,这份阴影却留在江雁容的心底。而且,李立维也从不会变得细心的。江雁容开始明白,夫妇生活上最难的一点,是彼此适应,而维持夫妇感情的最大关键,是毅力和耐心。
周雅安和程心雯都毕业了,又回到台北来居住。六月初行完毕业典礼,周雅安就择定七月一日结婚,未婚夫是她们系里的一个年轻助教,女傧相也是请的程心雯。得到了婚期的消息,这天,江雁容带着一份礼物去看周雅安。周雅安正在试旗袍,程心雯也在。久不聚会的好朋友又聚在一起,大家都兴奋了起来,程心雯哇啦哇啦地叫着:
“去年给江雁容做伴娘,今年给周雅安做伴娘,明年不知道又要给谁做伴娘了?你们一个个做新娘子,就是我一辈子在做伴娘!”“小妮子春心动矣!”江雁容笑着说。
“别急,”周雅安拍拍程心雯的肩膀,“你的小林不是在国外恭候着吗?”小林是程心雯的未婚夫,是大学同学。
“哈!他把我冷藏在台湾,自己跑到外国去读书,美国大使馆又不放我出去,我就该在台湾等他等成个老处女!男人,最自私的动物!”程心雯借着她洒脱的个性,大发其内心的牢骚。
“同意!”江雁容说。
“你才不该同意呢!”周雅安说,“你那位李立维对你还算不好呀?别太不知足!论漂亮、论人品、论学问、论资历……哪一点不强?”
“可是,婚姻生活并不是有了漂亮、人品、学问和资历就够了的!”江雁容说。
“那么,是还要爱情!他对你的爱还不算深呀?”
“不,这里面复杂得很,有一天你们会了解的。说实话,婚姻生活是苦多于乐!”
“江雁容,”程心雯说,“你呀,你的毛病就是太爱幻想,别把你的丈夫硬要塑成你幻想中的人。想想看,他不是你的幻想,他是李立维自己,有他独立的思想和个性,不要勉强他成为你想象中的人,那么,你就不会太苛求了!”
“很对,”江雁容笑笑说,“如果他要把我塑成他幻想中的人物呢?”“那你就应该跟他坦白谈。但是,你的个性强,多半是你要塑造他,不是他要塑造你。”程心雯说。
“什么时候你变成了个婚姻研究家了?程心雯?”周雅安笑着问。“哼,你们都以为我糊涂,其实我是天下最明白的人!”程心雯说着,倚靠进椅子里,随手在桌上拿了一张纸和一支眉笔,用眉笔在纸上迅速地画起一张江雁容的侧面速写来。
“周雅安,记得你以前说永远不对爱情认真,现在也居然要死心嫁人了!”江雁容说,从墙上取下周雅安的吉他,胡乱地拨弄着琴弦。
“你以为她没有不认真过呀,”程心雯说,“大学四年里,她大概换了一打男朋友,最后,还是我们这位助教有办法,四年苦追,从不放松,到底还是打动了她!所以,我有个结论,时间可以治疗一切,也可以改变一切,像周雅安心里的小徐,和你心里的康——”
“别提!”江雁容喊,“现在不想听他的名字!”
程心雯抬抬眉头,低垂着睫毛,眯起眼睛来看了江雁容一眼。“假如你不想提这名字,有两个解释,”她轻描淡写地说,在那张速写上完成了最后的一笔,又加上一些阴影,“一个是你对他怀恨,一个是你对他不能忘情,两种情形都糟透!怪不得你觉得婚姻生活不美满呢!”“我没说婚姻生活不美满呀!”江雁容说,拨得吉他叮叮咚咚地响,“只是有点感慨,记不记得我们读中学的时候,每人都有满怀壮志,周雅安想当音乐家,我想当作家,程心雯的画家,现在呢,大家都往婚姻的圈子里钻,我的作家梦早就完蛋了,每天脑子里都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周雅安念了工商管理,与音乐风马牛不相及,现在也快和我变成一样了。程心雯,你的画家梦呢?”
“在这儿!”程心雯把那张速写丢到江雁容面前,画得确实很传神。她又在画像旁边龙飞凤舞地题了两句:“给我的小甜心,以志今日之聚。”底下签上年月日。“等我以后出了大名,”她笑着说,“这张画该值钱了!”说着,她又补签了名字的英文缩写C.S.W.。
“好,谢谢你,我等着你出名来发财!”江雁容笑着,真的把那张画像收进了皮包里。
“真的,提起读中学的时候,好像已经好远了!”周雅安说,从江雁容手里接过吉他,轻轻地弹弄了起来,是江雁容写的那首《我们的歌》。
“海角天涯,浮萍相聚,叹知音难遇……”周雅安轻声哼了两句。
“你们还记得一块五毛?”程心雯问,“听说他已经离开xx女中了。”
“别提了,回想起来,一块五毛的书确实教得不错,那时候不懂,尽拿他寻开心。”江雁容说。
“江乃也离开XX女中了。”周雅安说,“训导主任也换了,现在的XX女中,真是人事全非,好老师都走光了,升学率一年不如一年。”程心雯说:“我还记得江乃的‘你们痛不痛呀?’”
周雅安和江雁容都笑了起来,但都笑得十分短暂。江雁容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小树林、荷花池、小桥、教员单身宿舍,和——康南。
“记不记得老教官和小教官?”周雅安说,“小教官好像已经有两个小孩了。”
“真快,”江雁容说,“程心雯,我还记得你用钢笔描学号,用裙子擦桌子……”
程心雯大笑了起来。于是,中学生活都被搬了出来,她们越谈越高兴,程心雯和江雁容留在周雅安家吃了晚饭,饭后又接着谈。三个女人碰在一起,话就不知道怎么那么多。直到夜深了,江雁容才跳了起来:
“糟糕,再不走就赶不上最后一班火车了!你们知道,我下了火车还要走一大段黑路,住在乡下真倒霉!田里有蛇,我又没带手电筒,那段路才真要我的命呢!”
“不要紧,我打包票你的先生会在车站接你。”周雅安说。
“他才没那么体贴呢!”
“这不是体贴,这是理所当然,看到你这么晚还没回来,当然会去车站接你。”程心雯说。
“我猜他就不会去接,他对这些小地方是从不注意的!”江雁容说,拿起了手提包,急急地到玄关去穿鞋子。
下了火车,江雁容站在车站上四面张望。果然,李立维并没有来接她。轨道四周空空旷旷的,夜风带着几丝凉意。到底不死心,她又在轨道边略微等待了一会儿,希望李立维能骑车来接,但,那条通往她家的小路上连一个人影都没有,她只得鼓起勇气来走这段黑路。高跟鞋踩在碎石子上,发出咯咯的声音,既单调又阴森。路的两边都是小棵的凤凰木,影子投在地下,摇摇曳曳,更增加了几分恐怖气氛。她胆怯的毛病又发作了,望着树影,听着自己走路的声音,都好像可怕兮兮的。她越走越快,心里越害怕,就越要想些鬼鬼怪怪的东西,这条路似乎走不完似的,田里有蛙鸣,她又怕起蛇来。于是,在恐惧之中,她不禁深深恨起李立维来,这是多么疏忽的丈夫!骑车接一接在他是毫不费力的,但他竟让她一人走黑路!程心雯她们还认为他一定会来接呢!哼,天下的男人里,大概只有一个李立维是这么糊涂,这么自私的!假若是康南,绝不会让她一个人在黑夜的田间走路!家里的灯光在望了,她加快了脚步,好不容易才走到门口,没有好气地,她高叫了一声:
“立维!”
好半天,才听到李立维慢吞吞的一声:
“来了!”
然后,李立维穿着睡衣,出来给她开了门,原来他早已上了床!江雁容满肚子的不高兴,走进了房里,才发现李立维一直在盯着她,眼睛里有抹挑战的味道。
“到哪里去了?”李立维冷冷地问。
“怎么,早上我不是告诉了你,我要到周雅安那里去吗?”江雁容也没好气地说,他那种责问的态度激怒了她。
“到周雅安那里去?在她们家一直待到现在?”李立维以怀疑的眼光望着她。
“不是去周雅安家,难道我还是会男朋友去了吗?”江雁容气冲冲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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