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之震颤:毛姆南太平洋故事集(校对)第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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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特曼迟疑了一下。
“我想我应该告诉你,爱德华·巴纳德是我最好的朋友。当我听说他离开布劳恩施密特公司时,我非常吃惊。”
胖子的眼睛眯缝成了一道细线,那种盯视让贝特曼浑身不自在,觉得脸都红了。
“要我说,是布劳恩施密特公司和爱德华·巴纳德在某些问题上无法取得一致意见。”他说。
贝特曼不太喜欢这家伙的态度,便不失威严地站了起来,说了句抱歉打扰便辞别。离开这个地方让他有种奇怪的感觉,刚见面的这个人似乎有很多话可以告诉他,但就是不想说。他按照指示的方向很快来到了卡梅伦商店。这是一家普通的商号,就像一路看到的五六家店铺一样,他进门看见的头一个人,那个只穿着衬衣、正裁量一块棉布的,正是爱德华。见他干着如此卑微的营生,贝特曼着实吃了一惊。结果他刚一出现,爱德华便抬头看见了,惊喜地叫起来。
“贝特曼!真想不到能在这儿看见你!”
他隔着柜台伸出胳膊,紧紧握住贝特曼的手,神态举止没有任何不自然的地方,尴尬全在贝特曼这一边。
“稍等,我要把这个打包好。”
他相当从容地剪开布匹,叠起来包成一个包裹,递给那个黑皮肤的顾客。
“请到收款台付款吧。”
随后,他朝贝特曼转过身,明亮的眼睛带着笑意。
“你怎么会来这儿?天呐,见到你太高兴了。快坐下,老伙计,别那么拘束,就跟到了自己家一样。”
“我们没法在这儿说话。来我的旅店吧,你走得开吗?”
他有些担心地加上了最后一句话。
“我当然走得开。我们塔希提这儿不那么讲求实效。”他朝对面柜台后站着的一个中国人喊道,“阿林,等老板来的时候告诉他,有个朋友刚从美国来这儿,我出去跟他喝酒了。”
“吼的(好的)。”中国人说,咧嘴一笑。
爱德华套上一件外衣,戴上帽子,陪着贝特曼走出商店。贝特曼试图摆出一副轻松谈笑的样子。
“我没想到你会在这儿给油腻腻的黑家伙吆喝三尺半烂棉布。”他笑着说。
“布劳恩施密特把我解雇了,你知道,我认为干一干这个也还凑合。”
爱德华的坦率让贝特曼十分吃惊,不过他觉得继续追问下去不免轻率。
“我想你现在干的营生是不会发什么财的。”他的回答听上去干巴巴的。
“我想也是。但挣的钱还算能够维持生计,这我就很满足了。”
“两年前你可不会这样想。”
“人是越老越聪明。”爱德华反驳道,显得很快活。
贝特曼瞥了他一眼。爱德华身着破旧的白色细帆布衣裤,不怎么干净,戴着一顶当地人做的大草帽。他比以前更瘦了,皮肤让太阳晒得黝黑,而且无疑比原先更好看了。不过,外表上有某种东西让贝特曼感到不安。他走路时带着从未有过的兴奋自得,举止显得心不在焉,一身的快活劲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因由,也让贝特曼无从责备,只是这让他感到困惑异常。
“真不明白有哪门子事情让他这么开心。”他对自己说道。
他们到了旅店,在露台上坐下。一个中国男孩给他们端来鸡尾酒。爱德华急于探听芝加哥的新闻,连珠炮似的向他的朋友提出一个个问题。他的兴致勃勃发自真心,这不难理解。但奇怪的是,他的兴趣在众多话题上似乎不分主次:打听贝特曼父亲的近况,其热切程度跟探问伊莎贝尔时全无区别。谈到她的时候他没有一丝尴尬,就好像那是他的妹妹,而不是未婚妻。不等贝特曼分析出爱德华一番述说的确切含义,便发现话题已经转到他自己的工作和他父亲新建的楼房上来了。他决意把话引回伊莎贝尔身上,正在等待机会,只见爱德华亲切地挥了挥手。一个男人沿着露台朝他们走了过来,但贝特曼背对着他,看不见这人是谁。
“来这儿坐吧。”爱德华快活地说。
新来者走到近前。他个子很高,身材瘦削,穿一条白色的细帆布裤子,一头漂亮的白色鬈发。他瘦长的脸上长着一只大鹰钩鼻子和一张漂亮、富有表情的嘴巴。
“这是我的老朋友贝特曼·亨特,我跟你提起过他。”爱德华说,嘴角展露出那一成不变的笑容。
“很高兴见到你,亨特先生。我以前认识你的父亲。”
陌生人伸出手来,亲热有力地握着年轻人的手。直到这时爱德华才提及对方的名字。
“阿诺德·杰克逊先生。”
贝特曼的脸刷地白了,觉得自己两手渐渐变凉。这就是那个伪造票据的人,那个罪犯,伊莎贝尔的舅舅。他不知该说些什么,竭力掩饰自己的惊慌失措。阿诺德·杰克逊看着他,两眼频频闪动。
“我敢说你很熟悉我这名字。”
贝特曼不知该说是还是不是,杰克逊和爱德华都觉得他这样子很好笑,这就更让他难堪了。被迫跟岛上这么一个让他避之不及的人见面已经够倒霉的了,更糟的是又发觉自己让人愚弄了。不过,也许他的结论下得太早,因为这时杰克逊马上接了一句:
“我了解你跟朗斯塔夫一家交好。玛丽·朗斯塔夫是我的姊妹。”
现在贝特曼暗自琢磨,阿诺德·杰克逊会不会以为他不知道那桩芝加哥有史以来最可怕的丑闻。这时杰克逊把手放在了爱德华的肩膀上。
“我就不坐了,特迪[3],”他说,“我很忙。不过你们两个最好晚上过来吃晚饭。”
“那太好了。”爱德华说。
“非常感谢,杰克逊先生,”贝特曼冷冷地说,“只是我在这里停留的时间很短。你知道,我乘坐的船明天就要起航。若是你能原谅的话,我就不去了。”
“呃,别胡说,我要为你来一顿当地的特色晚餐,我妻子是个很棒的厨师。特迪会告诉你怎么走。早点儿来,看看日落,愿意的话也可以在我那儿凑合一晚。”
“肯定去,”爱德华说,“晚上一有船来,旅店就吵得要死,我们可以在平房那儿好好聊聊天。”
“我不会轻易放你走的,亨特先生,”杰克逊极其热忱地说下去,“我还想听听芝加哥和玛丽的消息呢。”
他点了点头,不等贝特曼再说什么便转身离去。
“我们塔希提这儿不容别人拒绝,”爱德华笑了几声,“再说,你还能享受一顿岛上最好的晚餐。”
“他说他妻子是个好厨师是什么意思?我刚好知道他的妻子在日内瓦。”
“对一个丈夫来说,那离得有点儿太远了,是吧?”爱德华说,“他也很长时间没见过她了。我想刚才说的是另一个妻子吧。”
贝特曼沉默了好一会儿,面容凝重,现出条条皱纹。当他抬头看见爱德华那副颇感好笑的样子,一下子气得涨红了脸。
“阿诺德·杰克逊是一个卑鄙的流氓。”他说。
“恐怕他的确是。”爱德华笑着说道。
“我不明白一个正派人怎么会跟他扯上关系。”
“也许我不是个正派人。”
“你经常见他吗,爱德华?”
“是的,经常。他收我做他的侄子。”
贝特曼向前探了探身子,用探询的目光盯着爱德华。
“你喜欢他?”
“很喜欢。”
“可你不知道吗?这儿的人竟然都不知道,他伪造票据,是个被定罪的罪犯?他应该被逐出文明社会。”
爱德华看着他的雪茄升起一枚烟圈,飘入平静、散发着芳香的空气中。
“我想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无赖,”爱德华终于说道,“我承认,他不能因为对自己的罪过有了悔改,就可以借此让人宽恕。他是个骗子,一个伪君子。这些他摆脱不掉。但我从来没有遇到过比他更易于相处的伙伴。我知道的一切都是他教给我的。”
“他都教会你什么了?”贝特曼吃惊地叫了起来。
“教会我如何生活。”
贝特曼嘲讽般地哈哈大笑起来。
“真是个好老师。莫非是因为他的教诲你才丢了赚大钱的机会,如今在小杂货店里站柜台来维持生计?”
“他有一种了不起的魅力,”爱德华说,和颜悦色地微笑着,“也许今天晚上你就能明白我这话的意思了。”
“如果你的意思是说跟他一起吃晚饭,放心吧,我是不会去的。谁也别想让我跨进那个人的家门。”
“就算为我好,去吧,贝特曼。我们都是这么多年的朋友了,求你帮这个忙,总不会拒绝我吧?”
爱德华的语气带有某种让贝特曼陌生的东西。那柔和的腔调格外具有说服力。
“你要是这么说,爱德华,那我就一定得去了。”他笑了笑。
贝特曼进而想到,这样一来也可以尽自己所能去了解一下这个阿诺德·杰克逊。他对爱德华有着强势的支配力,这一点是明摆着的,要想与之相争,就必须探明这种力量到底如何构成。越跟爱德华交谈下去,越觉得他身上已经发生了某种变化。一种本能让贝特曼觉得自己理应小心前行,他打定主意在看清道路之前绝不泄露此行的真正意旨。他开始东拉西扯,谈起这次旅行的目的、已经达成的结果,谈芝加哥的政治事务,他们都认识的这个或那个朋友,还回忆了他们在大学里的生活。
最后爱德华说他得回去工作了,五点钟会来接贝特曼,然后两人乘车去阿诺德·杰克逊家。
“顺便说一句,我原来还以为你住在这家旅店呢。”贝特曼说,跟着爱德华溜达着出了花园,“就我所知,它是这里唯一体面的地方。”
“我可没有,”爱德华笑道,“这对我来说太豪华了。我在城外租了间房,又便宜又干净。”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在芝加哥的时候,‘干净’和‘便宜’似乎并不是最先考虑的。”
“哼,芝加哥!”
“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爱德华。芝加哥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城市。”
“我知道。”爱德华说。
贝特曼快速瞟了他一眼,他脸上的表情莫测高深。
“你什么时候回那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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