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之震颤:毛姆南太平洋故事集(校对)第8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8/25

“我也经常纳闷呢。”爱德华笑了一下。
这样的回答,这样一种态度,让贝特曼大感错愕。还没来得及寻求解释,只见爱德华朝一个开车路过的混血儿挥了挥手。
“让咱们搭一程,查理。”他说。
他朝贝特曼点一下头便追随而去,那辆车在前方几码远的地方停下。贝特曼一个人留在原地,拼凑着一堆令人费解的疑虑。
爱德华坐一辆母马拉的摇摇晃晃的马车前来接他,两人驾车走上海滨大道。道路两旁是一片片种植园,种着椰树和香草,间或会看见巨大的芒果树,黄色、红色和紫色的果实掩映在浓绿的枝叶间。有时,他们能瞥见那平静、碧蓝的礁湖,中间点缀着几座小岛,经由高高的棕榈树的装扮更显美轮美奂。阿诺德·杰克逊的房子位于一座小山上,只有一条小路通向那里,因此他们卸下马具,把马拴在一棵树上,马车则停靠在路边。在贝特曼看来,这种做法真是粗枝大叶。他们上坡来到房前,一位高个头、貌美但算不得年轻的当地女人迎上前来,爱德华与她亲切握手,又把贝特曼介绍给她。
“这是我的朋友亨特先生。我们来和你们一起用餐,拉维娜。”
“好的,”她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阿诺德还没回来。”
“那我们先下去洗澡。给我们拿两条帕瑞欧来。”
那女人点点头,走进屋子里。
“这人是谁?”贝特曼问。
“呃,是拉维娜,阿诺德的妻子。”
贝特曼紧闭嘴唇,什么也没说。片刻后女人拿着一个包出来,交给爱德华。两个男人攀下一条陡峭的小径,走进沙滩上的一片椰树林。他们脱掉衣服,爱德华给他的朋友示范如何把那块称作“帕瑞欧”的红色棉布拧成一条贴身的游泳裤。紧接着他们跳进浅而温暖的大海,顿时水花四溅。爱德华兴致勃勃,又是笑又是喊,还唱起了歌,就像个十五岁的孩子。贝特曼从没见过他这么快活。随后他们躺在沙滩上,抽着烟,空气如此清澈,他那种无忧无虑的劲头又如此诱人,着实让贝特曼吃惊。
“看来你觉得这日子很快乐嘛。”他说。
“没错。”
他们听见一阵响动,回头便看见阿诺德·杰克逊朝这边走过来。
“我想还是亲自下来叫你们俩回去,”他说,“洗得还算舒服吧,亨特先生?”
“很舒服。”贝特曼说。
阿诺德·杰克逊没再穿那套潇洒的细帆布衣服,只在腰间围了一条帕瑞欧,打着赤脚。他身上让太阳晒得很黑,长而卷曲的白发和苦行僧一般的面孔搭配上当地人的装束,让他看起来十分古怪,但举止中没有丝毫的不自然。
“如果你们准备好了,我们现在就上去吧。”杰克逊说。
“我去把衣服穿上。”贝特曼说。
“怎么,特迪,你没有给你的朋友拿条帕瑞欧吗?”
“我想他宁可穿衣服吧。”爱德华笑了笑。
“我当然要穿衣服。”贝特曼严肃地回答。他看见爱德华已经束好了缠腰布,站在那儿准备走,而自己这边衬衣还没穿好。
“你不穿鞋不怕硌脚吗?”他问爱德华,“我发现这条小路上石头很多,不太好走。”
“哦,我已经习惯了。”
“从城里回来,围上一条帕瑞欧实在是舒服,”杰克逊说,“如果你打算待在这儿,我就要极力推荐你这样穿。这是我见过最实用的服饰了,既凉快又方便,也很廉价。”
他们走回坡上的房子那儿,杰克逊带他们进了一个大房间,粉白的四壁,开放式天花板,饭桌已经摆好。贝特曼注意到那是为五个人准备的。
“伊娃,过来见见特迪的朋友,再给我们调点儿鸡尾酒。”杰克逊喊道。
然后,他引着贝特曼走到长长的矮窗子前面。
“瞧那儿,”他做了一个十分夸张的手势,“仔细瞧瞧。”
下方的一片椰树沿着陡坡一直铺展到礁湖那里,暮色中的礁湖泛起鸽子胸脯一般的色彩,柔和而富于变化。再远处是条港湾,当地人村落的茅屋一簇簇聚集在那儿,朝向礁石的地方有一条独木舟,上面坐着几个钓鱼的当地人,剪影般轮廓鲜明。在更远的地方,能看见广阔而平静的太平洋,二十英里之外,便是如诗人的想象一般虚幻缥缈、被称作“穆瑞阿”的那座美轮美奂的小岛。眼前的一切都那样可爱动人,竟让贝特曼感到羞愧难当。
“这倒是我从来没见过的。”他最后说了一句。
阿诺德·杰克逊站在他前面注视着远处,眼神带着梦幻般的温柔,那张瘦削的面孔严肃有加,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贝特曼瞥了一眼,再次意识到那张脸上强烈的灵性。
“这就是美,”阿诺德·杰克逊喃喃低语,“一个人很少能面对面看见美。好好看看,亨特先生,你现在看到的一切不会再有了,因为这一刻瞬息消逝,但它会成为你心中不可磨灭的记忆。你触到了永恒。”
他的声音低沉而浑厚,似乎在吐露内心最为纯粹的理想观念,贝特曼不得不反复提醒自己,说话的人是个罪犯,是不择手段的骗子。爱德华像是听见了什么动静,立刻转过身去。
“这是我的女儿,亨特先生。”杰克逊说。
贝特曼跟她握了握手。她长着一双漂亮的黑眼睛,一双红唇随着笑声不停翕动,皮肤深褐,卷曲的头发波浪一般披散在她肩头,色如炭黑。她只穿了一件粉红色的棉布宽松罩衣,光着两只小脚,头上还戴了一顶白色香花编成的花冠。她实在惹人怜爱,就像一位波利尼西亚的春之女神。
她有些害羞,但不像贝特曼那样——整个场面弄得他万分尴尬。看着这位精灵般的尤物拿起一只调酒器,手法娴熟地调出三杯鸡尾酒,他的心情也没能放松下来。
“给我们调几杯有劲儿的,孩子。”杰克逊说。
她倒上酒,笑盈盈地给三个男人每人递上一杯。贝特曼自认掌握鸡尾酒的调兑之法,尝过这杯也颇为惊讶,发觉口味十分出色。杰克逊见客人无意中流露出赞叹之色,得意地笑了起来。
“不错吧?是我亲自教这孩子的,过去在芝加哥那会儿,我认为城里没有一个酒保能跟我一争高下。我在监狱里无事可做,就琢磨新式鸡尾酒当消遣,不过言归正传,什么酒也敌不过干马提尼。”
贝特曼觉得就像有人在他尺骨的痛点上狠击一掌,他意识到自己的脸先是变红,然后又发白。但不等他说些什么,就见一个当地男孩端来一大碗汤,大家便一齐坐下吃晚饭了。阿诺德·杰克逊被自己的话勾起了一连串回忆,他开始谈起自己在监狱里的日子来,讲述得那么自然,没有任何怨恨,就好像说的是他在一所国外大学的经历一般。他单单冲着贝特曼说,让贝特曼摸不着头脑,继而惶然不安,又看见爱德华一直盯着自己,眼里闪烁着颇感兴趣的光芒。贝特曼一下子涨红了脸,猛然想到杰克逊是在捉弄他,随后又觉得这一切都愚蠢可笑——他也知道自己没理由这样——心里便恼火起来。阿诺德·杰克逊真是厚颜无耻——再没有别的词能形容他了——还有他那种冷漠无情,不管是不是装出来的,简直令人发指。晚餐继续进行,贝特曼被劝着尝了许多大杂烩、生鱼,还有他叫不上名字的东西,出于礼仪的驱使他才张口,但惊讶地发现竟很美味。随后发生了一件整个晚上最让贝特曼懊丧的事情。他面前摆着一个小小的花环,为了找话题,他大着胆子谈起它来。
“这是伊娃为你做的花冠,”杰克逊说,“我想她太害羞了,不好意思直接给你。”
贝特曼把它拿在手里,礼貌地对那姑娘说了句感谢的话。
“你要把它戴上。”她说着微微一笑,脸红了起来。
“我?我可不能戴这个。”
“这是当地的一种风俗,戴起来很有魅力。”阿诺德·杰克逊说。他面前也摆着一个,拿起戴在头上。爱德华也照做了。
“我想我的穿着跟这个不相配。”贝特曼不安地说。
“你要帕瑞欧吗?”伊娃立刻问,“我这就给你拿一条过来。”
“不,谢谢你,我这样就很舒服。”
“教给他怎么戴,伊娃。”爱德华说。
这会儿,贝特曼真是恨他这位最好的朋友。伊娃从桌边站起来,笑盈盈地把花冠戴在他的黑头发上。
“你戴着很合适啊,”杰克逊夫人说,“是不是挺配的,阿诺德?”
“当然了。”
贝特曼每个毛孔都在冒汗。
“可惜天已经黑了,”伊娃说,“要不我们就能给你们三人拍张合影了。”
贝特曼感谢自己吉星高照。他穿着一件蓝色哔叽外套,又戴着高领——极其雅致,派头十足——要是再加上个可笑的花冠,那样子一定愚蠢透顶。他心里憋着一股火,这辈子从没像现在这样调用如此大的克制力,才能端出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他被这个老家伙气得发狂,只见对方坐在桌子上首,半裸着身子,圣人一般的面相,鲜花佩在一绺绺漂亮的白发上。整个处境荒诞至极。
晚餐结束后,伊娃和她母亲留下收拾打扫,三个男人坐在阳台上。天气暖洋洋的,空气中散发着一种夜晚才开放的白花的芳香。一轮满月在晴朗的天空中飘移,在宽广的大海上留下一条通道,引向永恒的无疆之国。阿诺德·杰克逊说着话,嗓音深沉,如乐声一般动听。现在他讲起了当地人,以及这块土地上的古老传奇。他讲了有关过去的稀奇古怪的故事,探索未知的危险旅程,爱与死,仇恨与雪耻,还有发现这一座座遥远岛屿的探险家,那些在岛上安家、娶了大族长的女儿为妻的水手,银色海岸上以不同方式谋生的流浪者。贝特曼既懊丧又恼火,一开始紧绷着脸,但很快就被那些故事里的某种魔力吸引住了,坐在那儿听得入了神。浪漫的幻象让庸常的日子黯淡无光。难道他忘了阿诺德·杰克逊巧舌如簧,曾以此迷惑了轻信的公众骗取了大量钱财,还差点让自己的罪行逃脱惩罚?再没人像他这样能言善辩了,也没有人像他这样精于故事的铺垫来营造高潮。他突然站起身来。
“好了,你们两个年轻人好久没见面了,还是让你们自己聊吧。想睡觉的话,特迪会告诉你房间在哪儿。”
“哦,不过我没打算在这儿过夜,杰克逊先生。”贝特曼说。
“你会觉得在这儿更舒服,我们会留意准时叫醒你。”
礼貌地握手之后,阿诺德·杰克逊神情威严地离开了他的客人,就像是一位身着法衣的主教一样。
“如果想回帕皮提的话,我就驾车送你回去。”爱德华说,“不过我劝你还是留下来。一大早走那条路最带劲儿了。”
好几分钟他们谁都没说话。贝特曼不知如何开口说那个话题,一天里发生的事情让他更急于谈一谈。
“你什么时候回芝加哥?”他突然问道。
爱德华一时没有回答。他懒洋洋地转过身,看着自己的朋友,笑了一下。
“我不知道。也许永远不回去了。”
“我的老天爷,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贝特曼喊了起来。
“我在这儿很快乐,再回去的话不是太愚蠢了吗?”
“这是什么话!你总不能在这儿待一辈子吧。这不是一个人该有的生活,你现在简直就是行尸走肉。唉,爱德华,马上离开这儿吧,趁现在还不晚。我已感觉到有些事情不对劲儿,你被这地方弄昏了头,已经向邪恶的感化力屈服了,但只要横下一条心,摆脱了这种环境,就该感谢诸神保佑了。你会像染了毒瘾的人戒掉了麻醉品一样,到时候就会明白这两年里一直在呼吸有毒的气体。一旦你肺腑里装满祖国清新、纯净的空气,你都无法想象那有多么快慰。”
他说得很急,激动的话语一句跟着一句,囫囵儿脱口而出,声音饱含真挚情感。爱德华受到了触动。
“有你这么关心我真是太好了,老朋友。”
“明天就跟我走吧,爱德华。你来这地方本身就是个错误。这种生活不适合你。”
“你口口声声这种生活那种生活,你知道一个人该怎么充分享受生活?”
“怎么不知道?我以为这个问题不会有第二个答案:只能通过履行他的职责,通过努力工作,并尽到他的身份和地位所要求的所有义务。”
“那他能得到什么回报呢?”
“他的回报是意识到自己达到了当初设定的目标。”
“我听着怎么有点儿吓人呢。”爱德华说,借着夜晚的光亮,贝特曼能看出他在笑,“恐怕你觉得我堕落得很。我敢说现在有些事情搁在三年前,我是无法忍受的。”
“是你从阿诺德·杰克逊那儿学的?”贝特曼的语气带着轻蔑。
“你不喜欢他?也许不该指望你喜欢他,刚来的时候我也这样,对他抱有偏见。他是个非常特殊的人,你自己也看见了,他对自己坐牢的事实并不隐瞒。我不知道他是否为那些导致他坐牢的罪行感到后悔,我所听到的唯一抱怨就是他出来的时候健康受损了。他似乎全然不知懊悔为何物,完全超乎道德。他接受一切,也同样接受自己。他既慷慨又善良。”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8/25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