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之震颤:毛姆南太平洋故事集(校对)第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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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是那样,”贝特曼打断他,“不过是拿别人的钱。”
“我发现他是个很好的朋友。我凭自己的看法来接受一个人,难道这有什么反常吗?”
“其结果就是你分不清孰是孰非了。”
“没有,在我心里,是与非还像原来一样清清楚楚,让我有点儿困惑的不过是坏人和好人之间的区别。阿诺德·杰克逊是做好事的坏人,还是做坏事的好人呢?这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也许我们过多看重一个人跟另一个人之间的区别了。也许我们中最善良的人都是有罪之人,最坏的人倒是圣人。谁知道呢?”
“你永远别想说服我相信白是黑,黑是白。”贝特曼说。
“我肯定是做不到,朋友。”
贝特曼无法理解爱德华既然赞同他的看法,为什么嘴角却闪过一丝微笑。爱德华沉默了一会儿。
“我今天早上看见你的时候,贝特曼,”他随后又说,“好像看见了两年前的自己。同样的衣领,同样的鞋子,同样的蓝色外套,同样干劲十足,也是同样意志坚定。的确,我那时精力充沛。这个地方昏昏欲睡的生活方式让人心痒难忍。我四处转了转,无论到哪儿都能看见发展和创业的机会。这是个发财致富的地方。在我看来,用麻袋把椰子干运到美国榨油简直荒唐,这些事情统统在当地做好,不就划算多了?这里有廉价的劳力,又省了运费,我仿佛已经看见大片的厂房在岛上拔地而起。后来又觉得他们榨取椰子的方法很不得当,便发明了一种机器,能以每小时二百四十个的速度切分果实、舀出果肉。海港也不够大,我又计划加以扩建,然后组建一个工会来购买土地,为临时居留者建造两三家大型旅店,盖些平房。我还制定了改善客轮设施的方案,以便从加利福尼亚州吸引游客。再过二十年,这里便不再是无精打采的半法国化小镇帕皮提,我将看见一座美国化的大城市,到处是十层的高楼和电车、剧场、歌剧院,还有证券交易所和一位市长。”
“那就开始干吧,爱德华,”贝特曼嚷道,激动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你既有想法又有能力。是啊,你会成为从澳大利亚到美国之间的土地上最富有的人。”
爱德华轻轻一笑。
“我还不想呢。”他说。
“你的意思是你不想赚钱,赚一大笔钱,大到好几百万?你知不知道,你可以用它做什么?你知道这些钱能拿来做什么吗?你知道这能让人变得多强大吗?就算你不为自己考虑,也想想你能做什么吧,为人类事业开辟新渠道,让成千上万人就业。我脑子都快被你那些搬弄出来的幻景搞晕了。”
“那就坐下吧,我亲爱的贝特曼。”爱德华笑道,“那切割椰子的机器将永远不会投入使用,就我而言,帕皮提空闲的街道上也永远不会有电车。”
贝特曼重重地坐回自己的椅子上。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说。
“现在的想法是一点一点形成的。我渐渐喜欢上这儿的生活,喜欢这种轻松闲适,还有这里的人,他们的温厚和善,他们幸福的笑脸,让我不禁开始思考。以前我一直没时间思考。我开始读书。”
“你总是在读书。”
“以前读书是为了考试,为了受教育,为了谈话时把握自己的论点。在这儿我学会为了乐趣而阅读,学会了怎样说话。你知不知道交谈是生命中的一大乐趣?而谈话需要有余暇。一直以来我太忙了,原来的生活中那些看似相当重要的东西逐渐显得琐碎、庸俗。那种你争我夺、埋头苦干到底有什么用呢?现在一想到芝加哥,就看见一座阴沉、灰暗的城市,到处都是石头建筑——就像一座监狱——还有无休无止的混乱。这样的一味忙碌到底成就了什么?在那儿能充分享受生活吗?难道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急匆匆赶去办公室,一连几个小时工作到晚上,然后赶回家吃晚饭,再匆匆忙忙去剧院?我的青春时光就该这样度过吗?青春转瞬即逝啊,贝特曼,等我老了,还有什么指望呢?仍然一大早匆匆走出家门去办公室,持续工作到晚上,然后又匆忙赶回家吃过晚饭再去剧院?要是你能赚大钱的话,这样倒也值得,我说不清,这取决于你的本性。可如果你赚不了钱,还值得这么做吗?我想让我的生活比这更有意义,贝特曼。”
“那你认为生活中什么最可贵?”
“恐怕你要笑话我了。真,善,美。”
“难道你认为在芝加哥得不到这些?”
“也许有些人可以,但我不行。”现在是爱德华跳了起来,“跟你说吧,每当我回想起以前过的那种生活,心里就充满了恐惧,”他简直是在喊了,“一想起我逃离的那种危险,就吓得浑身发抖。此前我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灵魂,直到这儿才找到。如果我现在是个有钱人,就可能已经永远失去它了。”
“我不知道你怎么能说这种话,”贝特曼气愤地嚷道,“这个问题我们以前经常讨论。”
“是的,我知道,但那讨论的效果就如同跟聋哑人谈论和声一样。我永远也不会回芝加哥的,贝特曼。”
“伊莎贝尔怎么办?”
爱德华走到阳台边上,俯下身,抬起头,专注地凝视梦幻般的蓝色夜空。当他朝贝特曼转过身时,脸上带着一丝微笑。
“对我来说伊莎贝尔过于完美了,我仰慕她胜过我认识的任何女性。她头脑聪颖,心地与外表一样美丽,我敬重她的活力和她的抱负,她生来便是为了成就大业。我完全配不上她。”
“她不这么认为。”
“但你一定要把我的话转告给她,贝特曼。”
“我?”贝特曼叫道,“我是最不可能干这件事的。”
爱德华背对着明亮的月光,无法看清他的脸。难道他又在笑吗?
“你别想对她隐瞒任何事情,贝特曼。凭她那机灵的头脑,用不了五分钟就能把你摸个一清二楚,你最好直接把事情和盘托出。”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当然,我会告诉她我见到你了。”贝特曼忐忑不安地说,“老实说,我真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
“告诉她我还没混出样儿来。告诉她我不仅贫穷,甚至还安于受穷。告诉她我因为游手好闲、工作疏忽被解雇了。把你今晚的所见所闻,还有我跟你说的话都告诉她。”
有个念头在贝特曼脑中一闪而过,让他猛地站了起来,怀着一种难以控制的惊惶面对着爱德华。
“我的老天爷,你不想跟她结婚了?”
爱德华严肃地看着他。
“我不能请求她放弃婚约。如果她希望我信守誓言,我会尽我所能,去做一个爱她的好丈夫。”
“你想让我把这个消息带给她吗,爱德华?唉,我做不到。这太可怕了。她从来没想过你会不跟她结婚。她如此爱你,我怎么能把这种羞辱强加给她?”
爱德华又笑了。
“你自己为什么不跟她结婚呢,贝特曼?你很久以前就爱上她了,而且彼此十分般配。你会让她幸福的。”
“别跟我说这些,我忍受不了。”
“我退出对你有利,贝特曼。你才是更合适的人选。”
他说话的腔调有些异样,让贝特曼猛地抬起头来,但爱德华一脸严肃,毫无笑意。贝特曼不知该说什么。他心里很乱,不知道爱德华是否怀疑他是带着特殊使命来塔希提岛的。尽管他清楚那种想法很可怕,但仍控制不住心里一阵欣喜。
“要是伊莎贝尔写信终止你们之间的婚约,你会怎么办?”他缓慢地问道。
“我会活下去的。”爱德华说。
贝特曼一阵激动,竟没听清他的回答。
“我倒希望你穿一件惯常的衣服,”他有些恼火地说,“你正在做一个极其重大的决定,这身怪诞装扮让这事儿显得太随随便便了。”
“我向你保证,不管是围着帕瑞欧、戴着玫瑰花冠,还是头顶大礼帽、身穿燕尾服,我都能一样保持庄重。”
这时,贝特曼又猛然想起了什么。
“爱德华,你不是为了我才这样做的吧?我也说不清,不过这或许会对我的将来造成很大影响。你不是为了我而牺牲自己吧?我受不了这个,你知道。”
“不,贝特曼,在这儿我已经学会了不做蠢事,也不感情用事。我希望你和伊莎贝尔幸福,但我一丁点儿也不希望自己不幸福。”
这回答让贝特曼隐隐感到扫兴,似乎他成了一个玩世不恭的人。他应该大大方方把这个高尚的角色扮演下去。
“你的意思是说,你心甘情愿把生命浪费在这儿?这简直就是自杀。我们离开校门时你是那么雄心勃勃,可现在竟满足于做个廉价小店的售货员,一想到这些我就为你难过。”
“呃,我也只是临时干一干,积累宝贵的经验。我脑子里还有另外一个计划。阿诺德·杰克逊在帕莫塔斯群岛有座小岛,离这儿大约一千英里,是块环礁湖的陆地。他在那儿种植椰树,并且提出把小岛给我。”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贝特曼问。
“因为如果伊莎贝尔跟我解约的话,我就跟他女儿结婚。”
“你?”贝特曼惊得如遭雷击,“你不能跟一个混血儿结婚。你总不会疯狂到这种地步吧?”
“她是个好姑娘,天性温柔可爱。我想她会让我非常幸福。”
“你爱她吗?”
“我不知道,”爱德华沉思后说,“我不像爱伊莎贝尔那样爱她。我崇拜伊莎贝尔,她是我所见过的最出色的人,我连她的一半都比不上。跟伊娃在一起我没有这种感觉。她像一枝新奇美丽的花朵,要人庇护才能免遭风吹雨打,让我想要保护她——没有人会想要保护伊莎贝尔——我觉得伊娃爱的是我本人,不是我会成为的什么人。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会让她失望。她很适合我。”
贝特曼沉默了。
“明天还得起早呢,”爱德华最后说,“现在我们真得去睡觉了。”
然后贝特曼开口了,声音透露着真切的愁苦。
“我彻底糊涂了,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来这儿是因为我感觉到有些不对,以为你还没有成就当初立下的目标,失败了,羞于回去,根本没想到会面对这种状况。实在太遗憾了,爱德华,我很失望。我曾希望你干一番伟业,而你以如此可悲的方式浪费自己的才华和青春,浪费你的机会,想一想都让我难以忍受。”
“别伤心,老朋友,”爱德华说,“我没有失败。我已经成功了。你都想象不到我多么热切地期待未来的生活,这对我来说多么充实,多么重要。等你跟伊莎贝尔结婚后,你会时常想起我来。我要为自己在珊瑚岛上造一座房子,在那儿住下,侍弄我的树,用延续了无数年的古老方式摘果取肉。我要在园子里种满东西,还要捕鱼。那么多事情够我忙的,绝不会让我烦闷。我还会自己写书,还有伊娃、孩子们,我希望。最为重要的,是变化无穷的大海和天空,是黎明的清新、落日的美景,还有瑰丽多姿的夜色。我要在一片荒芜的地方建起一座花园。我必须创造一些东西。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但愿等我成了一个老头子,在回顾往昔时发觉自己的一生幸福、简单而平和。日子虽然普普通通,但我要生活在美之中。你是不是觉得满足于这些太过渺小了?可如果一个人赚到整个世界却输掉了灵魂,那他就没什么收益。我想我赢得了自己的灵魂。”
爱德华引着他走进一个放着两张床的房间,然后一头倒在其中一张上。十分钟后,听着那孩子般平静、均匀的呼吸,贝特曼知道爱德华已经睡熟了。但他却久久不能平静,心里一团乱麻,直到黎明的光线像鬼魂一般无声地溜进房间,他才慢慢睡着。
贝特曼给伊莎贝尔讲完了这个长长的故事,没有丝毫隐瞒,除了他认为会伤害她,或者让自己显得可笑的部分没对她说,比如自己被迫戴上一顶花冠坐着吃晚餐,还有她一旦同意,爱德华就准备跟她舅舅的混血女儿结婚。然而,或许伊莎贝尔的敏锐直觉超乎他的预知,因为在他不停讲述时,她的眼睛渐渐冷漠,嘴唇也绷得更紧。她时不时盯他一眼,要不是贝特曼一门心思在讲故事,她的表情一定会让他大感惊奇。
“那个女孩长什么样?”他讲完了,她问道,“阿诺德舅舅的女儿。你觉得她跟我有什么相似之处吗?”
这问题让贝特曼十分意外。
“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你知道,除了你以外,我从来不去仔细打量别人,也从来不认为有哪个人像你。谁能跟你比呢?”
“她漂亮吗?”伊莎贝尔说,他的话让她略微一笑。
“我看算漂亮吧。有些男人会认为她很美,我敢说。”
“唉,这倒也无关紧要。我觉得我们没必要再去谈论她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伊莎贝尔?”这时他问道。
伊莎贝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那上面仍戴着爱德华给她的订婚戒指。
“我不和爱德华解除婚约,是因为我认为这对他是一种激励。我想让自己鼓舞他。如果有什么事情能够促使他取得成功,那就是让他想着我爱他。我已经尽我所能,但看来还是没有希望了。如果不承认事实,那只能是我太过软弱。可怜的爱德华,害的不是别人,只害了自己。他是一个善良可爱的人,但身上缺少点儿东西,我想他是没骨气。希望他能幸福。”
她从手指上褪下戒指,放在桌子上。贝特曼看着她,心跳快得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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