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官(校对)第18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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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只觉得骨软筋酥,动弹不得,只能喝骂不绝,“我不服!我不服!狗官草菅人命,吾等族人,绝不会善罢甘休!”
  衙役们哪管那许多,噼里啪啦一顿板子下去,怒山纵然是昂藏九尺巨汉,也吃不消这般重打。背上屁股上皮开肉绽,很快便没有力气再骂,只扯着嗓子哀呼。
  秦县丞心惊胆战,悄悄走到叶行远身边,又苦着脸劝道:“大人何故如此?你不是说杀人偿命么?”
  叶行远笑道:“杀人自然偿命,但阿清并未杀人,只伤其体肤,杖责流放之刑已经重了,你吩咐下去,让狱卒当善待之。”
  秦县丞跳脚,“大人怎么这般糊涂,谋杀亲夫非同一般杀人之罪,有此心便是该杀。大人若是这么判,就算施恩于百姓,又有何用?只怕不但这些蛮人不服,上面只怕也要问责于大人!
  刑部复核下来,要是重定死罪,大人今日之行,不是白做的么?”
  秦县丞也是读书人出身,知道这情况的严重性,阿清杀夫,在他们县中之人看得分明,知道不过是一件小事。但涉及到纲常名教,尤其是外地不了解具体内情的读书人,肯定觉得这是大节所在。
  为了维护纲常,他们不管到底发生了什么,阿清到底有什么苦楚,一定就得死。她若不死,纲常不稳,天下人都会质疑圣人之教,这岂是区区一条人命可以相比的?
  叶行远当然也想清楚了这些,他知道此事看上去只是小节,一旦上报,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刑部,乃至于内阁大学士们,都有可能在这件事上做文章。他选择如此判决,可以说是在玩火。
  然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叶行远从容而笑,所谓兵行险招,琼关县本身就一团乱麻,倒不如趁这个机会一并梳理,顺便再捋顺京中、省里的一条线关系,也未见得就一定是坏事。
  他依旧淡然答道:“本官自有道理,你不必担心。对了,待会儿怒山行刑完毕,暂且收监,他之前殴伤人命诸事,还要细细调查,另案处置。”
  秦县丞愈发目瞪口呆,只能唯唯称是,额头冷汗涔涔而出。
  一众蛮人本来要当堂闹事,但是挑头的怒山一开始便被打得死去活来,之后又被丢入大牢。众蛮人失了主心骨,心中又有些畏惧知县的威严,暂时闹不起来,只能先回去商量,再行定夺。
  叶行远也不在意,只有秦县丞、方典史等人叫苦不迭提心吊胆。
  这案子在琼关县中是判了下来,不过还等上报刑部,等待复核,才算是盖棺论定。叶行远信手挥洒,写完了上报的公文,盖上官印,飞书传于省内按察使司,再转刑部,然后就静静等待着事态发酵。
  琼关县中此事是个大新闻,按察使司那边虽然不会泄漏消息,但是几日之内。阿清杀夫,叶行远轻判的消息也传到了宇文经耳中。
  宇文经拍案怒道:“我早就说此人必是文教大敌,果然方才为官不过月余,便露出了狐狸尾巴。此事乃人伦纲常,他岂可如此轻忽!”
  李宗儒与他一处,也是随同大骂:“如此一判,天下人皆知杀夫无罪,弑父弑君之辈又将如何?这人真乃居心叵测,只为市恩收取民心,连这圣人教训都不顾了,该杀!”
  他因为之前拨款重修县学事被布政使冷淡,心中本来就对叶行远甚为记恨,叶行远如此行径,更是戳了他的心肺,因此便与宇文经同仇敌忾。
  宇文经骂了一阵,胸中稍快,平静下来道:“这样也好,此人既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如此判案,那正好是扳倒他的良机。我就要他栽倒在这阿清案上,永世不得翻身!”
  他略作思索,便开始写信给京中各处好友,讲述此事,令他们一起呼应,一定要此案在刑部复核之时,打回重审。只要压住了叶行远无视纲常判案,斩了阿清,这件事办成铁案,就绝不容叶行远翻身。
第303章
  正如众人所料,阿清案一传到京城,立刻引发了一场大争论。起初是刑部尚书周毅大怒,要亲自下笔驳回琼关县的判决,责令重审。
  纲常之辨,在这个圣人教化的世界乃是不可触碰的红线,一向严苛的周老尚书甚至在衙门内拍了桌子,怒骂叶行远“丧心病狂”。
  周毅执掌刑部五年,为人刻板好名,平时在衙中说一不二。此次动怒,众人自然是噤若寒蝉,但没料到的是竟然还有人出言反对。
  刑部左侍郎杨礼中不同意尚书的见解,直言反驳道:“大人固然守纲常正义,却不知小民之苦,下官看琼关县所述案卷卷宗,条理分明,事实清晰。
  分明是弱女子激愤杀人,又不曾当真杀死人命,琼关县所作判决亦有道理。刑部乃执律法之正,行事不可不慎,此案参详再审度可,仓促发回重审却不妥。”
  杨礼中年轻俊彦,此时尚未至四旬,一直被视为将来大学士的必然人选。此人儒雅,在刑部中也从不仗恃背景、才学揽权,是周尚书信任的左右手,没想到此事上居然突然开口提不同意见。
  周尚书气得眼前发黑,怒道:“你这是什么话来?吾辈读书人,自当以圣人之法为常法,此女情有可原,罪无可恕!你身为读书人,难道还会赞同叶行远离经叛道之言?”
  他声若雷霆,屋宇震动,显见已是动了真怒。杨礼中满面无奈,劝退同僚,私下进言道:“大人息怒,叶行远此人虽有劣迹。但也是一榜状元,大儒之身,他如此判决必有缘由,大人轻易驳回,若有差池,只怕于声名有碍。”
  周尚书心中一梗,他毕竟久经宦海多年,杨侍郎的言外之意他也听得明白。如果是一般的知县,以他的性子,那当然毫不犹豫的把这封判决扔回去。
  但现在做这个判决的是新科状元,不久前的京师焦点叶行远,这真得多费点思量。再退一步想,叶行远虽然以状元的身份被排挤出京城,但时日未久,又因上万言书戍边之事得罪了内阁,要针对他的人多的是。
  如今出了这事,要发回重审,关键处其实已经不是这一件案子,而是要对叶行远如何。想要借着这个机会打压叶行远的人多得是,那何必自己来做这个出头椽子?
  周尚书想通了这一节,怒气渐平,便问杨侍郎道:“那依你之见,该如何是好?这案子我是万万不能同意的,不过刑部确实也不必给别人当枪使,这却有些为难。”
  杨侍郎不慌不忙道:“若有疑难之案,刑部不能定夺,自然应该上报内阁,由诸位大学士判断。这事本来就是叶状元与内阁诸公的恩怨,大人何必牵涉其中?”
  周尚书踌躇道:“只是叶行远判决确实不当,我要是轻轻放过,只恐有人在背后讥讽。”
  他最重名声,虽然怕事,但又担心这样蒙混过关会影响自己,所以首鼠两端,前怕狼后怕虎。杨侍郎慨然道:“所以今日下官才事先未与大人商量便在衙中争执,此后下官再拂袖而去。众人皆知刑部意见不合,朝中再有非议,也是怪到下官头上,大人不必担心。”
  刑部说起来当然是周尚书作主,但是杨侍郎潜力无限,满朝上下都知道他的能量,若是这两人闹起矛盾,确实有可能难下决断。以这个借口,将这案件推给内阁诸位大学士,也算是说得过去。
  杨侍郎又道:“内阁诸公皆是正人君子,就算不说他们与叶行远的宿怨,此案到他们手里,也必然会发回重审,与大人的意思一样。”
  周尚书冷笑道:“说是正人君子,那可未必,不过他们恨新科状元入骨,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倒是真的。”
  他顿了一顿,抱歉道:“如此一来,倒是要委屈你了,日后此案判下来,只怕声名略有挂碍。”
  杨侍郎微微一笑道:“不妨,我毕竟不是主审之人,只要说是秉圣人仁善之心,别人最多说我心软,不似琼关县那般在风口浪尖上。”
  下这个判决的人,才是挑战文教挑战三纲五常的罪人,他虽牵涉其中,到底不算怎么深入。风头一过,也不会有人想起。
  刑部两位大人计议已定,果然再议之时又大吵一架,杨侍郎被周尚书怒斥赶出,但此案到底如何复核,终究没有定论。周尚书装出一脸无奈和愤怒,将阿清案上交内阁,由内阁诸公商议决断。
  杨侍郎走出刑部,神态轻松,自语道:“宇文兄,我已尽力而为。此案越过刑部交到内阁,影响力也就更大,若是能够一锤定音,那叶行远可真的是永世不得翻身了。”
  他轻叹了几声,又道:“可惜了他的诗文。”随即才扬长而去。
  阿清案层层升级,又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不过短短数日,京中已经尽是飞短流长,都在谈论“阿清杀夫”事。
  说书先生们又有了好题材,自然是张口就来,说得荒诞不经,“你们不知道,这阿清乃是绝色美人,她杀夫罪大恶极。但叶状元一见她姿容曼妙,便心生怜惜,这才枉法轻判,甚至还牢中密约,要为她翻案。”
  有人立刻反驳道:“休得胡言乱语,叶状元何等人物,怎会为女色所迷?他雄才伟略,扫荡妖蛮,岂会犯这糊涂?”
  那说书人不服气道:“你是听多了《公子平妖传》吧?那是编出来的故事,怎能当真?那你说说,叶状元要是不为女色所迷,怎会轻判一个杀夫之女?”
  此言一出,老百姓们叶无从辩驳,在大部分人的观念之中,杀夫就是不可饶恕的大罪。纵然这姑娘常受虐待,但是做人家老婆,哪有不挨打的?她起了杀心,就是万万不该。
  有人迟疑道:“叶状元最恨妖蛮,不知是否因为阿清的丈夫是个蛮族,才会如此判案?”
  有读书人叹息道:“就算是蛮族,那也是此女之夫。圣人教诲,出嫁从夫。她若是当初未嫁之时,便自尽或是刺杀这蛮人,那也有节烈之义。
  但如今已经嫁了两年,这时候方才起了歹心,对朝夕相处的丈夫动手,那可真真是罪无可恕了。你们想想,此案若不重判,你们回家看到拿菜刀的婆娘,不害怕么?此乃动摇人心之大事,叶状元真是一时糊涂!”
  京城的舆论,比之琼关县内对叶行远更加不利。如果说琼关县还有一部分人理解叶行远的判决,觉得阿清实在可悯。支持与反对之人各占一半的话,到了京城,就几乎有九成的人都质疑叶行远的决定。
  内阁五位大学士一致做出裁决,此案发回复审,而且主审不再交给知县叶行远。而是三法司各自派人,会同剑门省、府、县三级同审!
  “这是要做出一场大戏啊。”隆平帝在茶楼上听着众人的议论,又得到内阁最终决定的消息,不由得忧心忡忡。他问安公公道:“想不到叶行远去了那么远,没几天又惹出这样的事来。这次他是被逼到了悬崖边上,连朕都爱莫能助。”
  只不过是一件边疆上的小案子,居然引得内阁如此关注,还要惊动刑部、大理寺与都察院一起下地方会审,这不是重视案子本身,而是切切实实的针对叶行远这个人。
  掀起滔天的舆论,再三堂会审定下铁案,这是将叶行远往死路上逼。日后再有人提起叶行远,第一个想起的就是阿清案。他不再是“诗魔”“状元”,而是一个离经叛道违背纲常的官员。
  这顶大帽子压在头上,任谁也翻不了身。隆平帝就算想要破格提拔叶行远,却一定会被朝野上下的读书人一致反对。
  安公公抱怨道:“这个叶行远真是一刻都不安生,明知道陛下对他寄予厚望,却偏偏总惹是生非,这种事全是他自找,白白辜负了陛下一番苦心。”
  隆平帝淡然笑道:“也不尽然,朕看他文章策论,每每在危机之时有不可思议的手段。他既然敢这么判,想来也该有应对之法。”
  他沉吟一阵,突发奇想道:“要是这次三堂会审,没有驳倒叶行远的判决,反而最终支持了叶行远轻判阿清,那又会如何?”
  那自然是叶行远名声大噪,借着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乃至内阁刷了一把声望。初到边远县城,便能有这样的政绩,就算是圣贤也未必能做到,真正可说名动天下。
  有此一得,无论朝野,至少在短时间之内,绝不敢再动叶行远。他也就得到了从容布局的时间,日后折返京城,这阿清案便是他的资历。
  从这个方面一想,隆平帝又隐隐觉得叶行远可能是故意的。
  但安公公愁眉苦脸道:“陛下不要太相信此人了,内阁那几个老家伙既然要置他于死地,三法司派下去的人必有安排,省中府上的官员,他也未曾交结,也不会有什么交情。不说案情,光是这审案官员,他就已经输了九成九,有什么办法翻盘?”
  隆平帝喟然一叹,这等难局确实难解,叶行远到底该怎么应对呢?
第304章
  琼关县衙之中,叶行远从面色苍白的秦县丞口中得知了三法司会审,重判阿清案的消息,倒是不动声色。只抚掌笑道:“朝中诸位真是看得起我,此等小案竟然弄出恁大阵仗。”
  秦县丞早就吓得半死,自从看到批复之后就像是五雷轰顶,到现在腿脚还是软的。他只觉得大势已去,雄心壮志付诸东流,只勉强劝道:“我早知大人必为内阁诸公不喜,没料到竟然是如此待遇。这番阵仗,大人清贵,或可得免,我们肯定是要一撸到底了,卢知府只怕也妖受牵连。”
  他心灰意冷,几天前叶行远弄来钱的时候还想摩拳擦掌大干一场,没想到不过短短几天,形势就急转直下。
  阿清案要是被推翻,总要有人担责任。叶行远首当其冲,那是跑不了的,但他毕竟是新科状元,放到边境上来本身就已经是贬谪,不可能再往下压。
  顶多是投闲置散,再不让他有升迁的机会。他既然这么处理了,县内其他人肯定没什么好果子吃,像秦县丞方典史这种没后台没根脚的,当然是扫地出门。
  至于琼关县直接上级甘州府卢知府,也算是他倒霉,虽然到现在为止连叶行远的面都没见过一次,但也得负上一定的领导责任,降级罚俸已经算是轻的。
  叶行远看了秦县丞一眼,漫不经心道:“你似乎对这个案子没什么信心?纵然是发回重审,三法司齐至,但我判得合乎情理,他们也未必就推翻咱们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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