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官(校对)第20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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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何况呼声最高的继承人是老狼主的长子,虽然与青妃并无血缘关系,但父子聚麀,委实禽兽之行,她怎能接受。
  故而青妃写信回朝,希望兄长能够接他回来。其时哀帝已崩,帝位上做的是青妃的长兄隐帝,若是他稍有人性,必会想办法接回幼妹。
  只是这位亡国君主懦弱无能又自顾不暇,竟然对青妃书信视若无睹,任凭她在塞外飘零。
  青妃久久得不到回音,无奈之下终于下嫁一大部族之长,并巧施手段,再令草原混乱不休,为父兄的王朝再度延命十年。
  可惜十年之后,她二婚的丈夫又死了,此时原本老狼主之子声势如日中天,便是青妃也无力阻止他统合各部族成为新狼主--也意味着她终于还是要落入这逆子之手。
  这一次青妃没有再向朝廷求救,只是借口拜神,在敕川边持斋一月,暗中挑动各部族势力在婚宴之上作乱,最后新狼主在婚宴上被万箭射杀,青妃也在乱军之中未能幸免。
  草原大乱,一时无暇关注中原的改朝换代,这也算是青妃临死留下给人族最后的礼物。
  此女大仁大义,行事果决,手段高妙,若为男儿之身,必是一代雄主。只可惜身为女子,漂泊无依,虽尽心竭力,终究不能扭转大势。
  死后更有许多酸腐文人讥刺她失贞.淫.乱,丝毫不念及她为中原争取的数十年缓冲喘息时间,只一味往她身上泼脏水。有人甚至以她为主角,写下许多艳情文字,说她面首无数需索无度,令人齿冷。
  历代史家,纵然有少数公论,为她翻案,但终究不是主流。后世之人津津乐道的,还是她香艳无比的人生经历。
  叶行远对这名女子却寄予深深的同情,甚至有几分佩服之意。在他看来,出外和亲,本身就是女人为国家所做的巨大牺牲。
  而且青妃三观极正,她虽嫁去草原,但牢牢记得自己是人族,所行之事都以人族的利益为第一优先。据说当日哀帝听闻蛮族生活困苦,器皿不全,又无娱乐连粮食都难以自给自足。便特意为爱女准备了许多农夫、工匠、书籍,还有许多良种,希望能够改善女儿在塞外的生活。
  这却被青妃严词拒绝了,她凛然道:“人族之物,皆圣人所截天地之宝也,岂可轻授蛮人?我嫁去塞外乃为和亲,总不至于有饥馁之苦,这些能免则免,不可让他们钻了空子。”
  哀帝这才恍然大悟,除了金银奢侈之物以外,将实用的东西尽数剔除在嫁妆之外。青妃出塞之后,狼主知她满腹经纶,懂得治国之道,时时向她请教,但青妃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或者干脆误导。
  总之蛮族处心积虑娶了一个公主,却并没有得到他们想要的文明,就凭这一点,叶行远就不得不佩服青妃的高瞻远瞩。
  故而李夫人提示出要他请教的大贤是青妃,他并不意外,只觉得惊喜。
  李夫人点头道:“琼关除了是青妃落雁处之外,更有其衣冠冢,历朝历代亦时时显灵。前一段时间蛮族攻城,也有人听闻青妃冢有涕泣之声,想来其一灵不泯,托身于此。”
  青妃历代有过敕封,但究竟封在何地却无定论,但她有如此功德与名声,得一个阴神之位也是理所当然。李夫人细心体察,基本能确定琼关县的青妃衣冠冢应该能引得她的真灵。
  叶行远啧啧称赞道:“既是这等奇女子,本官本来就该祭祀,我也听闻她虽去世日久,却始终关注人族消息。有笔记中载,她时常会在出关之路上现身,向游学之人询问中原情形,剖析天下大势,无一不中。
  听说本朝太祖亦曾与她相会过,只是不可考证罢了。若真能向此人请教,定可解我心中疑窦。”
  李夫人胸有成竹道:“若是他人去请教,未必能得青妃青睐。不过大人你有守城之功,更有不世之才,只怕亦有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之情,她定会鼎力相助。”
  青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与叶行远是同一类人,她亦有才华和志向。可惜身为女子,在圣人的体系里面根本不可能得到完全展现,会本能的遭到排挤。
  叶行远想及这一点,不禁微微点头。
  此后数日,正是青妃诞辰,原本战事刚完,琼关县官民并无庆祝之意。不过叶行远下令发榜说为了祈福明年,放眼将来,照传统惯例放灯三日,祭祀青妃。
  百姓们虽然创痛未解,但也借此放松心情,外来的商人听闻有此大祭祀,便从各地赶来,倒是让刚刚经历过战争的城市恢复了几分生机。
  叶行远亲自撰写祭文,与青妃衣冠冢前焚化,更作一诗,其中“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千载琵琶作蛮语,分明怨恨曲中论”,惹人泪下,纷纷赞为青妃盖棺论定之作。
  祭祀结束之后,叶行远回到官衙,于明月初升之时,在后院再设香案,摆上鲜花瓜果,又上一柱清香。默默以心念通神,试图召唤芳魂,私下会见。
  若是叶行远品级再高,灵力再强,这心念通神的妙法可以在一念之间召唤阴神,拘束为己用。只要媒介正确,那请出青妃也不是什么难事。
  但现在的他还没到那种随心所欲的地步,别说是相对自由的青妃,便是如土地、城隍等都不能随意使唤,只能恭敬相请,等于是邀请客人。
  至于客人愿不愿意来,那就要看他们的心情了。
  李夫人原本认为叶行远应该有七成把握,今日听完叶行远的祭文与祭事件之后,觉得青妃出现的可能性提升到九成。
  “如此佳句,天下女子谁能不欲与君一会邪?便是青妃,只怕也未能免俗。”李夫人感慨叶行远诗魔能力之大。
  叶行远选出此等佳句,一方面是真心敬佩赞扬青妃,另一方面也有引其出面的目的,当初香君墓前一阙“幽兰露,如啼眼”便引得这位花魁现身致谢。
  如今拿出“独留青冢向黄昏”,那么那位尊贵的公主也应该会心动。
  夜风习习,如今已到十一月,西北之地身为寒冷,叶行远也不心急,一边赏月,一边喝着淡酒,等待着佳人。
  不知不觉过了初更,叶行远听扑簌风声,觉得脖子上传来一股凉意,鼻端传来一股清香,心中一动,站起身来四面环顾。却见一到混同着柔和月色的窈窕女子身影,背立在井边,肩膀上的白色狐裘抖动不止,似有说不尽的幽怨之意。
  “可是青妃公主当面?下官叶行远有礼了。”叶行远一作揖,朗声开口。
  那女子缓缓转身,只见她手中捧着一面琵琶,身形婀娜,俏面如霜,一双妙目如泣如诉,定定的望着叶行远。凄然道:“亡国之民,怎敢当公主之称?今日得叶公子之诗,解我千载怨气,故而特来道谢。”
  她正是青妃亡魂,由于民间传诵与历代敕封而得阴神之体,游荡于生死之间,郁郁不得解脱。说话声音温柔,万万想不到她是辗转嫁给两夫,挑动蛮人部族大战,援护中原三十年以上的奇女子。
  叶行远甚为恭敬,拱手道:“历朝历代,多少金枝玉叶,但留名青史者能有几人?下官敬佩公主之行,这才由心而发,诗文乃天授,当不得公主一个谢字。”
  青妃嘴角微弯,露出一丝苦涩笑容,叹息道:“我幼年读圣人之书,只求以一女子之影照耀汗青,故而百死未悔。然则千年岁月之后,又有何处才是我容身之处?如今想来,也是无用之至。”
  世人以青史留名为其志向,但真正做到了青史留名之人,内心到底如何想法,又有几人能知?青妃一介女子,为国为民,辗转流离,不得天伦之乐,香消玉殒于异国他乡,不知心中又有几分快慰?
  叶行远正色道:“不然!仁者爱人,公主活人千万,乃君子之行,可谓舍生取义,杀身成仁者也,此番精神,照耀千世,怎能说是无用?”
第334章
  叶行远是肺腑之言,在他心目当中,青妃的评价高于许多贤人君子。便是在他所知原本历史上与其命运相似的昭君、文成公主等都不能与青妃相提并论。
  昭君只是被迫而为,亦未能有所建树,只能说是哀伤的汉民族之辱,惹人同情;至于文成公主,固然声势浩大,亦受当地人尊重,但她带去了技术与文明,令吐蕃迅速发展。
  后来有唐一代,直至宋朝,吐蕃都对中原王朝造成了威胁,不能说与这一次大规模的技术与文明输送有极大的关系。
  青妃之见识远迈众女,甚至比有些所谓明君贤相更高一筹,她知道蛮族永远是人族之敌,纵然一时和平,亦不可资敌。或许她只是愚忠于血脉的王朝,但客观上也是忠诚于整个人族。
  听到叶行远这么说,青妃终于略展愁眉,淡然笑道:“叶公子谬赞了。此等仁人君子之行,我一个小小女子如何能比?”
  她顿了一顿,轻轻吟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那日在城楼之上,听李老先生遗言,真乃振聋发聩,令人感佩。
  听闻此十六字乃是公子所创,真乃新一代之大儒也,假以时日,必成世之栋梁也。”
  叶行远想起李宗儒之死,脸色也有些黯然。者老人不讨人喜欢,但到底铁骨铮铮,这样的人死一个少一个,人间正气便少了一分,他甚为之遗憾。
  他随口叹道:“下官行为狂悖,不见容于朝廷诸公,引出蛮人来攻之祸事,害死李老先生等人,实在百死莫赎。”
  这一次琼关县之围死了这么多人,是对叶行远最大的触动。人死不能复生,是不可挽回的损失,这也是坚定他决心的最大原因。
  青妃定定的看着叶行远,目光闪烁,良久才道:“公子才华盖世,声名鹊起之初,便有人认为是新一代圣贤。后来夺状元,入翰林,封大儒,实乃千古未有之青年俊才也。
  怎的路偏走得越来越窄,朝廷诸公又为了什么非要置你于死地。这一节贱妾却不明白,还要请公子解说。”
  叶行远一听青妃之言就觉得有门,这位奇女子果然并没有因为死后便放弃了对天下的关注,显然她对此次蛮人攻城的内情也有所了解,想来对天下大势也有自己的看法。
  他早就料到青妃必然会问这个问题,因此也没有丝毫犹豫,坦然道:“此前下官也迷惑不解,经此一战之后,忽然如醍醐灌顶,心中明白了。
  圣人之教,垂三千年,遍照中原,令中原人族享三千年盛世,实乃功德无量。所谓‘天不生圣人,万古如长夜’便是如此......”
  青妃不明所以,只轻哼了一声,似乎不是非常认同。
  叶行远心中更是笃定,侃侃而谈道:“然则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圣人之泽,也必然有其期限,三千年,毕竟太久了。
  圣人传道,乃是期望后起之人自强不息,更新圣道,以求于无穷。可惜这三千年中,锐意创新者少,固步自封者多。只知死守圣人规矩,不知时移世易之道,直至今日,终于不合时宜之至......”
  叶行远这番话离经叛道,要是让任何一个士人听见,只怕都要吓傻了他。
  青妃却似笑非笑道:“你倒是说说,有什么不合时宜之处?”
  叶行远屈指计算道:“刻板僵硬处实多,就比如公主最恨的男尊女卑,便是其一。圣人之世,地广而人稀,重种族繁衍。女子孕事不得受累,故而男主外,女主内,成其当世之法。
  然而随着世道昌隆,神通推演,女子亦有才智绝伦之士,可行圣人之道。一众老冬烘却不明其理,只报着圣人遗法,甚至因其龌龊阴暗心思与独占欲,不让女子抛头露面。乃至有‘男女七岁不同席’、‘授受不亲’之论。
  最后发展到‘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实是愚不可及。女子若能参与科举,若能领兵打仗,必能有其一片新天地也。例如公主,甚或可成一代雄主。”
  青妃瞠目结舌,叶行远这番话几乎说到了她心坎里。她自幼读书,聪明智慧远胜兄弟,有一个道理却始终不明白,就是女人为什么不能当官当皇帝。
  她悄悄问母后,吓得她老人家面色惨白,叮嘱她决不可再有这般妄想,只说这是圣人所教,却说不出道理。
  后来青妃亦曾问过饱学老儒,所有人或惊或怒,但却没有一个人能说出所以然。时间一久,青妃自己心中虽然还不愤,但终于没了坚持,自暴自弃之下,才愿意主动和亲,只为彰显自身作为女子的价值。
  在塞外腥膻蛮人营帐之中,有空的时候青妃也会细细思索。若是她身为男子,根本不需要耍什么阴谋诡计,完全可以自领一军,转战南北,轰轰烈烈,何至于要以色事人?
  三千年来,男尊女卑,这已经成了固有的观念,青妃也无力反抗。因为这是圣人所教,所以所有人都不怀疑,甚至引发出许多圣人本来未有的意思。
  如今听叶行远的言论,竟然是说这些注释都是屁话?
  这人未免也太大胆!青妃心内暗暗震骇,她乃是聪明绝顶之人,管中窥豹,只听这一言,立时明白了叶行远如今尴尬处境的根源。
  便轻笑道:“所以你是要当自己新圣人出世,改天换地?这倒是难怪朝中那些老刻板绝不会放过你了。”
  叶行远肃然摇头道:“圣人至上,我怎敢有此妄想?只是圣人未必全对,吾等初生牛犊,查漏补缺而已。怎奈世人愚蒙,更因利益联结,已成铁板一块。
  此非理念之争,而是地位之争,可恨这些腐儒造祸天下而不自知,行恶事而不自省,真真该杀!”
  青妃默然无语,她留恋人间,时时观察大势,旁观者清,又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圣人的道理本是好的,但是经过了三千年,本该推陈出新。可惜有些人偏偏抱残守缺,这中原之势一日日弱了下去,天地元气一日日少了下去,这位雄心万丈的公主也是心急如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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