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度夕阳红(校对)第1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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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大概——大概是五金生意吧,”王孝城支吾着,“我也不太清楚,有机会可以托人打听一下看。”
“噢,如果他也在台湾,那真不错,是不是?应该找机会大家聚聚。他怎么会做起五金生意来的?”
“唔,唔,这个……”王孝城有些出汗了,站起身来,他看看手表,大发现似的说,“哦!差点忘了,我八点钟还有一个约会,不多坐了,你代我问候明远!”
梦竹有些诧异,但她也没有久留王孝城,王孝城走了之后,她在椅子中坐了下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用手托着下巴,她默默沉思,多傻!她一直以为王孝城说的是另外一个人,原来是小罗,只怪自己太容易胡思乱想,什么都要和那件事缠在一起。她坐了许久,才惊觉地站起身来,八点半了,晓白怎么还不回家?她推开晓彤的纸门,晓彤正在书桌前做功课,听到门响,她似乎猛吃了一惊,迅速地拖过一本书来,盖在自己的练习本上。梦竹并没有注意她这个小动作,只担心地问:
“晓彤,你知道晓白这两天在搞什么鬼?每天都弄得那么晚回家?”
晓彤定了定心,说:
“不清楚,大概在练篮球吧,他好像被选进校队了。”
“篮球!篮球!”梦竹不满地说,“只知道打篮球,功课怎么办?靠篮球来考大学吗?”说着,她愤愤地拉上纸门,回进自己的房中。晓彤目送母亲的影子消失,才又悄悄地推开盖在练习本上的书,看了看写了一半的那页,就不满地撕掉了,提起笔来,她重新写:
如峰:
告诉你一个不太好的消息,我们的“黄昏聚会”要结束了。今天,妈妈限制我放学就回家,不许在外多事停留,我……
信又只写了一半,一声巨大的门响使她吓了一跳,准是晓白!她想。预备继续写信,可是,梦竹的惊呼声就传了过来:
“明远!你怎么了?你从哪儿回来?谁灌你喝酒了?”
再拖过一本书来,遮在笔记本上。她打开纸门跑出去,一眼看到明远正摇摇晃晃地走上榻榻米,衬衫扣子散着,满头乱发,脸红得像猪肝,酒气逼人。他一面打着酒噎,一面扶着墙,跌跌冲冲地向前走,在门口的榻榻米上,他差点被纸门绊倒,梦竹慌忙扶住了他,同时叫晓彤:
“晓彤!快来帮我扶扶爸爸!”
晓彤跑上前去,和梦竹一边一个搀住了明远。明远醉眼迷糊地看着梦竹,又转头看着晓彤,露出一脸神秘兮兮的表情,接着,就傻傻地笑了起来。晓彤被父亲的样子吓住了,她知道父亲向来是滴酒不沾的,今天是怎么回事?梦竹满脸的惶惑和紧张,焦急地说:
“你到哪儿去喝了酒?明明不会喝,你这是何苦嘛?”
明远瞪着梦竹,不停地傻笑,等梦竹说完,他就甩甩头,用手托起梦竹的下巴来,斜睨着梦竹的脸,笑嘻嘻地说:
“别多说话,小粉蝶儿!哈哈,小粉蝶儿,沙坪坝之花,我杨明远何等运气!穷书生一个,却娶到了著名的小粉蝶儿!”
“明远,你怎么醉成这样子?”梦竹皱紧了眉头,和晓彤合力把明远扶到椅子上坐下。明远倒进椅子里,却一伸手抓住了梦竹的胳膊,乜斜着醉眼,盯着梦竹说:
“那么美,那么沉静,那么温柔,追求的人起码有一打,我杨明远是走了什么运?桃花运!哈哈!桃花运!他们告诉我:‘那是个小妖精,你娶了她一定会倒霉!’哈哈,小妖精,现在已经变成老妖精了……”
梦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晓彤惶恐地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明远一转头发现了晓彤,就伸手把她拉了过来,一只手抓一个,瞪着眼睛轮流在她们脸上看,然后就点头晃脑地说:
“反正女人都是妖精,老妖精和小妖精!”他纵声大笑了起来,拉住晓彤说,“你是个小妖精,是不是?有一天,总会有一个男人为你着迷,记住!小妖精小姐,抓一个有钱的,要抓牢一点,别上了当,富人没嫁着,嫁一个穷人来受苦……”
“明远!”梦竹喊,“你说些什么?你醒一醒好不好?”
“醒一醒?”明远打了个酒嗝,点点头说,“该醒一醒了,我杨明远该醒时不醒,该睡时不睡!呃!”又是一个酒嗝。
“你为什么要喝醉嘛?”梦竹说,试着想走开去给明远弄一条冷毛巾来,但明远抓着她不放。
“醉?我才没有醉呢!”明远打着酒嗝说,“是哪一个作家说过的话?‘世界上没有一种酒能叫人醉,除非人自愿用痛苦来醉自己!世界上没有一种酒能让人糊涂,除非人自愿糊涂!一个真正糊涂的人,就是一个真正清楚明白的人!’我不醉,我不糊涂,所以我也不清楚明白!”
梦竹凝视着明远,听着他这几句似糊涂却清楚的话,她有些怀疑他的酒醉是装出来的,怀疑他在借酒装疯来骂人。但是,明远才说完这几句话,就直僵僵地,像根木棍似的从椅子里向前扑倒下来。梦竹伸手没扶住,他已经躺倒在榻榻米上了,立即,就响亮地打起鼾来。梦竹蹲下去,喊了两声,又推推他,他却纹风不动。无可奈何地,梦竹叹了口长气,从床上拿一条毯子盖住了他,对站在一边发愣的晓彤说:
“你去做功课吧,爸爸没什么,只是喝醉了,让他就这样睡睡好了。”
晓彤“嗯”了一声,迷惑而不解地望了望地上的父亲,转身回进了自己的房里。
梦竹望着通晓彤屋里的纸门拉拢了,就跌坐在榻榻米上,用手蒙住了脸,喃喃地说:
“天哪!这是什么生活?什么日子?”
把头深深地埋在自己的臂弯里,她有一份强烈的、想大哭一场的冲动,好半天才又低低地自语了一句:
“但愿我也有一杯酒,可以醉得人事不知!但是,是真的没有一种酒能让人醉吗?”
晓彤回到房里,再也写不下信,更做不下功课,面对着台灯,她怔忡地发着呆。父亲喝醉酒的样子使她受惊不小,尤其是那些醉话,老妖精与小妖精!这是什么话?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忽然听到有人在轻敲后门,竖起了耳朵,她侧耳倾听,于是,她听到晓白在低声地叫:
“姐,姐!给我开一下后门!”
她诧异地站起身来,走到厨房里去,打开了后门。晓白一闪而人,立即,晓彤差一点惊叫起来,晓白的左眼下肿了一大块,又青又紫,制服上全是污泥,袖子从袖口一直撕破到肩膀上,手腕上也是伤痕累累。晓彤正要叫,晓白就一把蒙住了晓彤的嘴,低声说:
“别叫!不要给爸爸妈妈知道!”
“你,你是怎么弄的?”晓彤瞪大了眼睛,低低地问。
“和人打了一架。”
“为什么?”
“那个人欺侮我们的小兄弟。”
“小兄弟?”晓彤皱着眉说,“什么小兄弟?”
“结拜的。”晓白简单地说,“我们有十二个人,结拜为兄弟,我是老三。”
“啊呀,”晓彤变了色,“你是不是加入什么太保组织了?”
“胡扯八道!”晓白说,“我们正派极了,就是看不惯那些太保,才组织的。我们就专打那些太保,那些无事生非的人,看他们还敢不敢横行霸道!”
“可是……”晓彤觉得这事总不大对劲,又讲不出来不对劲的地方,看了看晓白,她暂时无法管那些事,而回到现实的问题上来了,“你受伤没有?”
“才没有呢!我的身体那么棒,怎么会受伤!那小子又不经打,才那么两拳,就躺在地下直哼哼……”
“你没有打出人命来吧?”晓彤提心吊胆地问。
“没有,我只是要小小地惩戒他一下!”
“你的衣服——”晓彤看看那撕破的袖子,咬着嘴唇考虑了半天说,“怎么办呢?给妈妈看到怎么说呢?一定要骂死——这样吧,脱下来给我,晚上我悄悄地补好,洗千净晾起来,下次妈妈发现的时候,就说打球的时候撕的,妈妈看到已经补好了,一定不会太怎么样。”
晓白立即把制服脱了下来,交给晓彤,一面悄悄地在晓彤耳边问:
“姐,带你骑摩托车的那个男人是谁?”
晓彤迅速地抬起头来。
“你怎么知道?”她盯住他问。
“我看到你们的!在西门町。那人挺帅的,是你的男朋友吗?比顾德美那个哥哥漂亮多了。”
“嘘!说低一点,”晓彤说,“你可要保密哦!”
“你放心好了。”晓白说着,对晓彤会心地笑笑,一面向自己的房间溜去。晓彤抓住了他叮嘱地说:
“记住,一进房间就蒙头大睡。今天爸爸喝醉了酒,妈妈如果问起你来,我就说你是在爸爸说醉话的时候回来的,反正我会应付。明天见着爸爸,别忘了说你脸上的伤痕是打球摔的。”
晓白一个劲地点头,又问:
“爸爸怎么会喝醉酒?”
“我不知道,”晓彤摇摇头,“都是王伯伯不好,提议他画画,从他画画以来,就天下不太平了。”
晓白轻轻地溜进了他的房间。晓彤眼望着他回房了,就关好了后门,帮母亲把煤球炉接上一个新煤球,再关掉厨房里的灯,蹑手蹑脚地向自己房间走去。经过晓白的房间时,想来想去,觉得有件事还是不对头。轻轻拉开晓白的房门,她伸进头去,对正在钻被窝的晓白警告地说:
“晓白!你以后不可以再和人打架,真受了伤怎么办?要是再打架哦,我就要告诉妈妈了。”
晓白挑挑眉毛,望着晓彤走开了,耸耸肩,对自己满不在乎地一笑,自语地说:
“女孩子!总是胆小一些。”
翻开床垫,取出一本薄薄的武侠小说《原野侠踪》,他躺在床上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
晓彤拿着晓白撕破的衣服,进了自己的房间,坐在书桌前面,对着一灯荧然,她忽然感到心中充满了各种复杂的问题:爸爸的、妈妈的、晓白的,和她的。人生!何等的不简单!她愣愣地陷入了沉思之中。
8
王孝城从明远家出来,迎着秋夜凉爽的晚风,心头似乎轻松了不少。梦竹的几个问题,差点使他泄了底,生平,他最怕的是撒谎,每次撒一点小谎都会弄得自己面红耳赤,冷汗淋淋。尤其在梦竹面前撒谎,他总觉得,梦竹那整个的人,由内在到外表,都使人联想到最纯洁最干净的东西,二十年前是如此,二十年后还是如此。可是,命运对梦竹,却未免太残忍了!他眼前浮起明远家中那份寒伧贫苦的陈设,浮起梦竹忍耐和沉默的眼光。又浮起二十年前梦竹的模样:大而无邪的眼睛,乌黑的两条长发辫,和那轻快地跳蹦的小身子,以及经常如流水般轻泄出来的笑声。如今呢,只有在晓彤的身上,还可以发现当年梦竹的影子,梦竹自己已经浑身都刻满了困苦、悲怆的痕迹。他摇摇头,自语地说:
“不应该是这样的!根本不应该是这样的!她嫁给明远就是个错误,假如当初……”
假如当初怎么样?他站在巷口,瞪视着街头来往的车辆。假如当初是他娶了梦竹呢?会有怎样的结果?又摇了摇头,他喃喃地说了声:“荒谬!”
真的有些荒谬,这么多年前的事情了,还想它做什么呢?可是,那另一个人呢?这世界实在有些不公平,为什么梦竹该独自承担一切痛苦,而梦竹又是那样一个善良而无辜的人!另一个人呢?生活得那么舒适,事业那么成功,这世界上的事简直无法可解释!一辆流动三轮车从他面前经过,他挥手叫住了,跨上车子,凭着一时的激动,大声地说:
“中山北路!”
何慕天靠在沙发里,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望着从楼梯上慢慢走下来的霜霜。霜霜穿着件黑红相间的条子衬衫,和一条紧身的牛仔裤,头发烫过了,乱蓬蓬地拂在额前。下了楼,她走到何慕天身边,从何慕天嘴里,把香烟拿了下来,摆出一副电影中学来的派头,吸了一口烟,再对着何慕天的脸喷出去。何慕天皱皱眉,躲开了一些说:
“好,烟也学会抽了,什么时候学的?”
“哼!”霜霜哼了一声,老练地吐出一个大烟圈,又吐出一连串的小烟圈,笑笑说,“大概所有的父母,都对于孩子的长大感到奇怪,是不是?”
“这叫做‘长大’吗?”何慕天问。
“这叫做‘成熟’。”霜霜说。
“成熟?”何慕天摇摇头,“你下错定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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