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度夕阳红(校对)第1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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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说教,爸爸!”霜霜再喷出一口烟,“如果你觉得抽烟不好,你自己为什么要抽?”
“我是男人……”
“那么,我是女人!”霜霜抢白着说,对何慕天摆了摆手向门口走去,“再见,爸爸!”
“霜霜!”何慕天叫,“你又要出去?”
“不出去,做什么呢?”霜霜站住问,“和你一样,坐在沙发椅子里吐烟圈?或者,你有许多值得回忆的事情,所以你可以仅仅靠思想来打发空余的时间,我不行!爸爸,我年轻,我必须及时行乐!”
“及时行乐?”何慕天怔了一下说,“霜霜,这四个字太重了,你可能要为这四个字付出极大的代价!”
“别——说——教!”霜霜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走到了大门口,扶着玻璃门,她又停住了,慢慢地回过头来望着父亲,大眼睛里逐渐升起一抹困惑和痛楚之色,幽幽地问了一句:“爸爸,告诉我,如何可以找到快乐?”
何慕天愣住了,呆呆地凝视着霜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霜霜似乎也并不真想获得答案,转过身子,她走下了台阶,只一会儿,一阵汽车喇叭响,她又驾车出去开始了每晚定时的夜游。
何慕天用手支着颐,沉坐在沙发深处。“如何可以找到快乐?”谁能回答这问题?燃上一支烟,他在烟雾中寻找答案,快乐,他曾有过,但是,已失落得太久了。
一阵门铃响,阿金带进一个意外的客人——王孝城。何慕天站起身来,有些诧异,也有份薄薄的惊喜,无论如何,在台湾,老朋友并不多。虽然他不喜欢“话旧”,但他却欣赏王孝城——一个热情而洒脱的艺术家,丝毫不沾染时下的市侩气息。又不是一个喜欢沉湎于旧日生活中的人,应该属于半现实半梦想的人物,时而洒脱不羁,时而又深沉含蓄。但,不管怎样,听他豪放地谈谈艺术界的趣事,或默坐片刻,抽上两支烟都是很愉快的事。
“是你?孝城,好久没看到你了。”何慕天说,招呼王孝城坐下,一面递上一支烟。
“是有好久没来了,让我想想看,大概三个多月吧。”王孝城说着,燃上了烟。最后一次来,还是和明远重逢之前,不是已有三个月了吗?透过烟雾笼罩的空间,他下意识地打量着何慕天:英挺的眉毛,深邃而朦胧的眼睛,清瘦的脸庞,其漂亮和神韵一如往年!只是,当年的他豪放热情,爱喝酒,几杯下肚,则击筑高歌,诗思泉涌,经常即席为诗。所以,那时大家称他作“小李白”。而现在的他,神情举止,已经完全是中年人的沉稳持重了。将近二十年来,他的改变也相当地大,那时是世家才子,现在是商业巨子,他不知道如今的他还作不作诗?面对着他,王孝城又不由自主地想起明远和梦竹。时间,无情地践踏着一切,每一个人,都已不再是往日的那个人了。
“你最近忙些什么?想开画展?”何慕天问。
“画展,没兴趣了。”王孝城摇摇头,又陷入沉思中。
何慕天看了王孝城一眼:
“你今天有点特别,有心事吗?”
“没有。”王孝城深思地说,“刚刚从一个老朋友家里出来,颇生感触。”
“老朋友?”
“唔,二十年的交情了,”王孝城深深地看了何慕天一眼,“三个月前在街上碰到的,世界真小!”
何慕天没说话,他对于王孝城的朋友不感兴趣,世界真小!本来嘛,转来转去也转不出天地之间。
“人生最可悲的事,莫过于做一个落魄的艺术家!”王孝城顿了一下说,“凡艺术家,都有太多的梦想,和太敏锐的感性,假如这份梦想硬被现实毫不留情地打破,实在是件残忍的事情!”
何慕天再度沉默地望了望王孝城,今天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王孝城会有这么多的牢骚?
“无论如何,”何慕天笑笑说,“你总不是一个落媿的艺术家!”
“我不同,我原不是个完全的艺术家,所以,我真落魄,也不会像——”他猛地缩住了口,望着何慕天发呆,半天后,才没来由地长叹了一声,说,“抚今追昔,总给人一种不胜沧桑之感。”
“你吗?”何慕天不解地问,“你还有什么感慨?”
“我怀念重庆。”王孝城幽幽地说,“和那一段虽贫困却有欢笑的日子。我还记得你在沙坪坝的小茶馆中喝醉了酒,然后拿筷子敲着茶壶,大念那首罗贯中的词:‘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现在,才真是青山依旧在,而几度夕阳红了!”
何慕天凝视着王孝城,两缕烟蒂上的青烟在袅袅上升,依依缭绕。他微微地眯起眼睛:沙坪坝,小茶馆,酒、瓜子、花生米、嘻嘻哈哈笑闹着的一群,还有——还有——那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静静悄悄地跟踪着他,而等他略一注意,这眼睛就迅速地被两排长睫毛所遮盖……烟蒂上的火烧痛了他的手指,他一惊,醒了过来。把烟蒂丢进烟灰缸里,他勉强地笑笑,说:
“那么久以前的事了,提它做什么?那还是寻梦的年龄。”
是的,寻梦的年龄!现在呢?已经是梦想幻灭的年龄了。而今,“梦”该属于霜霜和魏如峰那一群了!霜霜和魏如峰!何慕天咬咬牙,站了起来,在室内无意义地兜了一个圈子,再走回到沙发旁边,重新燃起一支烟。有门铃响,然后是摩托车驶进院子的声音,“寻梦者”之一回来了,另一个还不知在何处疯狂呢!
“慕天,”沉思中的王孝城又犹豫地开了口,吞吞吐吐地说,“有个人——你——你还记得吗?”
“谁?”何慕天不经心地问。
“杨——”王孝城刚吐出一个字,魏如峰吹着口哨,轻快地跑了进来,一看到王孝城和何慕天,他立即展开了个愉快的笑容,叫着说:
“嗨!王伯伯,好久没看到你!你好像又重了两公斤!”
王孝城也笑了,说:“就是你!专挑人忌讳的说!你怎么知道我又重了两公斤?你称过我吗?”
“用不着称,我的眼睛最准!”魏如峰笑着说,吸了吸鼻子,“当心点儿,你和姨夫碰到一起,香烟店就开心了,今天报上才登的,抽烟会使人害癌症……”
“得了,如峰,你一回来就给人精神威胁,”王孝城说,“挑人爱听的说说行不行?你有女朋友了?”
“哈!”魏如峰笑了一声,向楼梯口跑去。一连冲上了三四级楼梯,才又回过头来,笑着说了一句:“姨夫,你不是想见晓彤吗?我已经约了她下个星期天来玩!”说着,他径自吹着口哨,隐没在楼梯尽处了。
何慕天吐出一口烟,带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摇摇头说:
“说实话,我欣赏这孩子,多年以来,我一直希望他和霜霜会……”耸了耸肩,他叹了口气,“唉!反正儿女的事,父母也操不了心!”
“他——他——”王孝城发怔地说,“他刚刚说——有谁星期天要来?”
“杨晓彤,一个女孩子,他的女朋友。”
“什么?你——再说一遍。”王孝城跳了起来。
“怎么了?这有什么稀奇?”何慕天诧异地说,“他爱上了一个女孩子,听说是×女中高三的学生,如峰似乎非常为她倾倒。这并没有什么奇怪呀,你干嘛那么紧张?”
“一个女孩子?杨——”
“是的,杨晓彤。”王孝城愣愣地瞪着何慕天,半晌,才以一副古怪的神情慢吞吞地说,“晓——当早晨解释的那个晓字,彤——是彤云的彤,是这两个字吗?”
“大概是吧,”何慕天说,“你认识这个女孩子?”
“可能——可能——是一个朋友的女儿。”王孝城口吃地说,猝然地站了起来,“我还有点事,要告辞了。”
“那么忙干什么?再坐坐。”
“不,不,不,”王孝城一迭连声地说,逃难似的向门口走去,“我要——我有——我还有事。”
何慕天把王孝城送到门口,目送王孝城的影子急急地穿过院子,走出大门。他迷惑地默立了片刻,才转回身子来,带着几分错愕,自语地问了一句:
“这人是怎么回事?”
晚上,窗外有很好的月亮。
晓彤靠着窗子站着,胳膊支在窗台上,双手托着下巴,默默地凝视着挂在椰树梢头的那轮明月。柔和的夜风正轻拂过来,椰树上阔大的叶片在风中摇摆。窗口近处,有一棵凤凰木,细碎的小叶子合成一片片云状的大叶,筛落了风,也筛落了夜。她几乎可以听到树叶在风中的低吟,那样柔和,那样旖旎。似乎是他的声音,在反复地轻唤:
“晓彤,你在哪儿?”
“四天没有见面了,你知道吗?晓彤,晓彤?”
四天?是的,好漫长的四天!为了妈妈苛刻的命令,她就只有停止那黄昏的约会。现在,在等待星期六的“铃兰”之约的过程中,时间变得多么缓慢和冗长!
秋天的夜风,夹带着凉意,片刻伫立,已有瑟缩之感。她恋恋地离开窗子,回到书桌前面坐下。桌上摊着数学练习簿,一本大代数横放在台灯之前,用手托着头,她又对着灯闷闷沉思,好久好久,才无情无绪地叹息一声,勉强振作着把那本大代数拉到面前来。懒懒地翻开书页,在今天教到的那页上,有她上课时心不在焉地写上去的两个句子:
昨夜夜半,
枕上分明梦见!
这两个句子旁边,她发现不知何时,顾德美在上面写了一个英文字:“Who?”面对着这个英文字,她微微地失笑了。顾德美,她是她和魏如峰认识的关键!但她还蒙在鼓里呢!有好几次,她都考虑要把这个秘密告诉顾德美,但终于缺乏勇气,而没有开口。
有人敲门,接着梦竹就拿着一封信走进了晓彤的房间。
“晓彤,有你一封信。”
晓彤一看到信封上那“魏缄”两个字就紧张得脸色苍白,她跳了起来,颤抖着伸手去拿那封信。可是,梦竹紧握着信封不放手,盯着她的脸问:
“是谁写来的?”
“唔,我不知道。”
这答案显然太笨了,梦竹的怀疑加深,她握着信说:
“既然你不知道,让我来拆吧!”
晓彤呻吟了一声,无力地跌坐在椅子里,眼睁睁地望着梦竹撕开信封。她的心狂跳着,眼前发黑,暗暗地诅咒着魏如峰的沉不住气,写什么该死的信呢?梦竹撕开信封,抽出信来一看,里面还有一个信封,她愣了愣,望了晓彤一眼,晓彤的表情如同等待死神的宣判,这使她更加疑惑了。撕开第二层信封,抽出来的又是一个信封,现在,连晓彤的眼睛都瞪大了。当第四个信封从封套里抽出来时,梦竹已经断定是孩子们开玩笑了。可是她仍然耐心的拆下去,这样,她一连拆开了七个信封,这些信封显然都是自制的,一个比一个小巧,一个比一个精致。最后一个信封只有一张邮票那么大,上面写着两行小小的字,梦竹拿近灯光细看,才看清楚,写的是:
重门不锁相思梦,
随意绕天涯。
梦竹瞪了晓彤一眼,晓彤看到母亲的神情,就知道情况不妙,咬着下嘴唇,她沉坐在椅子中,一声也不出。梦竹拆开这最后一个封套,终于抽出一张折叠得小小的纸来,打开一看,她就呆住了,上面只有寥寥数语。
彤:
古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们已经三日不见,请算算有多少秋了?

梦竹怔了大概足足有二十秒钟,才回复过来,她一把抓起这些乱七八糟的信封和信纸,往晓彤面前一送,板着脸说:
“你倒给我解释解释看,这是怎么一回事?”
晓彤怯怯地看了看那小信封上的字和信笺上的几句话,就眨了眨眼睛,屏着气,又要哭又要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嘴唇尴尬地瘪着,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梦竹生气地说:
“你讲呀!你天天去念书,怎么念出这种玩意来的?这个写信的人是哪里来的?你说呀!今天你不说明白,就不许睡觉!”
“哦,妈妈,哦,妈妈!”晓彤低低地叫,像个待决的囚犯。惭愧、惶惑,和恐惧使她面色苍白。她用手揉了揉眼睛,眼泪却成串地滚落了下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梦竹说,“你别哭呀!我问你,你认识这个写信的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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