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度夕阳红(校对)第5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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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如峰迷惑而茫然,像被催眠一样,他下意识地跟着霜霜走下了楼梯。当他跨进了夜风习习的花园,被迎面而来的冷空气所包围,他才骤然地清醒过来。站在院子里,他注视着霜霜,突然间,他觉得她那么美,那么可爱,那么真挚而纯洁!用手托起她的下巴,他审视着她,轻轻地说:
“霜霜,你真的长大了。”
霜霜的睫毛垂下了两秒钟,再扬起来的时候,眼睛里已蓄满了泪。但她唇边在微笑着,一个勇敢的,令人心折的笑。
“是吗?表哥?”她含着泪问,“我常想,总有一天,你会比较喜欢我一些。”
“事实上,我一直很喜欢你。”
霜霜点了点头。
“是的,”她低低地说,“我现在懂了!”扬起头来,她勇敢地拭去了眼泪,“我们该去了吧?表哥?要不然她会睡觉了。我们骑摩托车去吧,你——从没有带过我骑摩托车。”
把摩托车推了过来,魏如峰凝视了霜霜一段很长的时间,然后,他们相对着微笑了。这是奇异而神妙的一瞬,所有的误会、不快、纠缠不清的爱与恨……都在一刹那间消失了,飞走了。留下的是一份干干净净的、纯纯洁洁的、没有要求、没有欲望,也没有代价的感情。魏如峰面前站着的,不再是个满身燃着火的,情窦初开的少女,而是他的一个小妹妹,一个被宠爱着,被怜惜着的小妹妹!他跨上了车,安静地说:
“上来吧!抱牢我的腰!”
霜霜坐了上去,用手环住魏如峰的腰。本能地,她把面颊紧贴在魏如峰的背脊上,闭上眼睛,她有种模糊的、朦胧的,又像是喜悦、又像是辛酸的感觉。她埋葬了一份少女的初恋,却也在一瞬间发现自己长大了,成熟了,不再是个倔强任性的小女孩!摩托车发动了,风从她的耳边掠过。她听到老刘拉开铁栅门的声音,还听到老刘在说:
“表少爷,这么晚了,你们要到哪里去?我开汽车送你们去不好吗?”
“不用了!”魏如峰在说,“摩托车比汽车舒服!”
老刘似乎还叽咕了一句什么,但是,他们的车子已经驰远了。迎着风,霜霜的短发全飞舞了起来,她仍然闭着眼睛,不想睁开。这样倚在魏如峰的身后,让他带着她在深夜的街道狂驰,这是多久以来的梦想!现在,他们共同驰骋于黑夜的街头了——为了去挽救他和另外一个女孩子的爱情!噢,这是多复杂的人生,多复杂的感情!是不是每一个人的一生,都要经历许许多多的事故?
车子不知道驰到什么地方,她听到有个声音在嘲笑地喊:
“看到了吗?多亲热!”
摩托车骤然地停了下来,霜霜诧异地张开眼睛,于是,她看到了一个奇异的局面,他们正在一条暗巷子的前方,路边有一盏街灯,冷冷落落地照射在空阔的街道上。而巷子口,一排站着三个青年,手指扣在腰带上,歪戴着帽子,叉开了腿,像是悠闲又像是挑衅地斜睨着他们。在摩托车前面,却挺立着一个瘦高个的男孩子,拦车而立,昂着高高的头,带着一脸的激怒,在喊:
“停下来!你们!”
“晓白!”霜霜惊呼了一声,“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说下来!”晓白恼怒地喊着,脸涨得通红,像匹要奋战的野兽。
“晓白,”魏如峰说话了,“你今天怎么净找我的麻烦?我们不是好朋友吗?你拦住我的车子做什么?”
“鬼才是你的好朋友!”晓白红着眼睛嚷,“你这个卑鄙下流的混蛋!”
“晓白,”霜霜忍不住地喊,“你胡闹些什么?赶快让开,我们要办正经事,现在没时间和你说,等明天你就知道……”
霜霜的话还没说完,那三个青年中的一个就纵声笑了起来说:
“哈哈,晓白,听到没有?人家叫你赶快让开,别耽误了别人的正经事……”
“砰!”的一声,晓白一拳头击中了魏如峰的下巴,魏如峰措手不及,差点被打下车来。他慌忙跳下了车,晓白的第二拳又跟着击到。他闪开身子,不愿迎战,一面嚷着说:
“晓白,你别发疯!有话不能好好讲,要动拳头!”
晓白不顾一切地扑了上来,他胸中积满了各种复杂的怨气,这个男人先欺骗了他的姐姐,又和霜霜那么亲热!今天晚上,在电影院门口,碰到顾德美的二哥,咧着张嘴对他说:
“小伙子!你就是最近和霜霜打得火热的那个小东西吗?人家何霜霜和她表哥早就有一手了!你凑什么热闹?”
哼!当时还以为是整他冤枉呢!现在看来果然不错!怪不得霜霜要那么热心地把杜妮的资料给他呢,原来也是有心机的!好吧!我们杨家的姐弟二人就被你们这表兄妹耍得团团转,简直是欺人太甚!从来姓杨的就没受过这么大的侮辱!姐姐被你魏如峰玩弄,我杨晓白再度被你何霜霜玩弄!好吧,现在你算碰到我手里了,也让你知道知道杨晓白的厉害!
晓白直着脖子,抡着拳头,横冲直撞地扑向了魏如峰。那三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旁观者也一拥而上,摩拳擦掌地在一旁呐喊助威:
“好呀!晓白,打呀!”
“拿出点本领给他看看!晓白!”
“把我们十二条龙的功夫展露出来!晓白!”
你一言,我一语,晓白更是义愤填膺,豪气干云,不打他一个落花流水怎么配叫杨晓白?今天非要你魏如峰躺在地上直哼哼不可!魏如峰一连挨了晓白好几拳,火气也上来了,而且情势迫到这个地步,已不能不迎战。于是,一场街头的大战就开始了,霜霜看看局面不对,就扬着声音大喊:
“杨晓白!你发疯!你神经病!你还不停手!你是个糊涂蛋!”
霜霜越喊,晓白越愤怒,打得也就越起劲。四面又那么荒凉,连一个警察都找不到,霜霜看他们的人那么多,再打下去一定是魏如峰吃亏,一急之下,也扑了上来抓晓白,一面嚷着说:
“杨晓白!我这一辈子再也不要理你!再也不要理你!”
那三个青年围了上来,把霜霜给硬拉开,然后三个人扣住了霜霜的手,霜霜无法行动,气得大哭大骂:
“杨晓白!你仗着人多欺侮人!你没种!我看不起你!看不起你!看不起你!”
霜霜的喊声如火上加油,晓白打得更是不顾一切。事实上,论起打架来,魏如峰人高马大,也未见得会落在晓白的下风。只是一上来,魏如峰先是出其不意地挨了两拳,接着又由于不愿意和他打而躲闪了好几下,因而,似乎就趋于败势。但,魏如峰也被打火了,而且看出不奋力迎战就不可能脱身,也使出全力,扑击晓白。这样越打越激烈,越打越拼命。那三个人更在一边加油加酱地说些刺激话,这一仗就有不分出你死我活就无法停止的趋势。接着,晓白的肚子上一连挨了三拳,又被魏如峰的腿一勾而跌倒在地下,霜霜趁势喊:
“好呀!表哥!揍他!”
晓白红了眼,一翻身从地上跃了起来,他手中已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小刀。举着刀,他直着眼睛,一步步地向魏如峰迫近。魏如峰本能地向后退,然后,晓白迅速地扑了上来,魏如峰向旁边一闪,他忘了那辆摩托车,阻止了他,使他退无可退。于是,在一刹那间,他听到霜霜的惨叫,听到有汽车飞驰而近的声音,听到摩托车翻倒,听到几千几万种杂音,像轰雷般在他耳边炸开——然后剩下的是完完全全的空白。
晓白的思想已经混乱不清,把刀子从魏如峰的胸前拔了出来,鲜红的血使他丧失神志,举起刀子,他正想再插下去,一辆疾驰而来的汽车里跃出了一个彪形大汉,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霜霜大叫一声:
“老刘!救表少爷!快救表少爷!”
老刘踢翻了晓白的身子,抱起魏如峰,放进汽车,那一伙年轻人看到肇出人命,已一哄而散。老刘把晓白从地上拉起来,也押进车子,叽咕着说:“我就知道要出事!这几个小流氓在咱们门口荡了一个晚上!我老刘就知道要出事!”
34
杨明远在书桌上留下了那封长信,就走下了玄关,穿出了大门,置身于阳光灿烂的大街上了。四面环顾了一下,阳光和煦地普照着,汽车和行人在街上来来往往地穿梭。天蓝得透明,几片白云悠悠地在天空飘浮,是个美好的,秋日的下午!他在巷口站了几秒钟,就随便选择了一个方向,漫无目的地走去。走吧!走到何处?他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他在这条人生的长途上,已经走得太长久,太疲倦了。
一条条的街道,一条条的巷子,纵的、横的、热闹的、冷清的……真正的台北市,似乎辽阔无边。一直这样不断地走着,浑浑噩噩地,一步挨一步,这就是他!杨明远。他对自己苦笑,望着太阳沉落,望着暮色的来临,望着霓虹灯在夜色中骄傲地闪耀。
到何处去?他不知道。但他那么疲倦,他觉得自己渴望休息。人,可能失掉很多东西而照样生存,但是,失去了自己怎么办呢?到什么地方去找寻?
“先生,坐吗?”
一个声音吓了他一跳,然后,他看到路边的一张藤椅子,诱惑地放在他面前。
噢!真的,他应该坐一坐,他是那么累了。不经思索地,他坐了下去。于是,他看到他面前有张桌子,桌子背后坐着个戴眼镜的瘦老头,穿着件破破烂烂的灰布褂子。瘦老头推推鼻梁上的眼镜片,对他上上下下地看了一遍,咳了一声嗽,清清嗓子说:
“先生,好运呀!两眼有光,额头饱满,要发财,多福多寿……”噢!原来是个看相的!他纵声大笑了起来,要发财!多福多寿!从椅子上站起身,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指了指看相的,他说:
“你知道福与寿在哪儿?你知道人生无福也无寿吗?最起码,这两样与我无缘!”他瞪着那个看相的,“看样子,与你也无缘!”
瘦老头推推眼镜片,目瞪口呆。旁观的一些人笑了起来。杨明远甩思袖子,掉转身自顾自地走开,他听到人群中有人在说:
“是个疯子!不知道是从哪个疯人院里跑出来的!”
他摸了摸几天没有刮胡子的下巴,是吗?自己像个疯人院里跑出来的疯子吗?好吧,疯子就疯子,这个世界上又有几个人不疯呢?问题就在于自己不是疯子,真做了疯子,也就没有烦恼了!但他还有着清醒的头脑和思想,知道自己做过了些什么,把梦竹留给了何慕天,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他做得多漂亮,多干脆!与其拥有梦竹空空的躯壳,何不索性悄然而退!悄然而退!他脑中陡地一震,是的,他退开了,退到哪儿去?这世界上还有他立足的地方吗?失去了梦竹,也就等于失去了全世界,天下还找得出比他更大方的人,甘愿把自己的世界让给别人吗?
经过了厦门街,来到了淡水河堤,沿着堤走了一段,水面点点波光,月影抱着金色的尾巴在水里摇摇晃晃,倒有几分嘉陵江的味儿!嘉陵江!多少年前的事了?小粉蝶儿,南北社,“逝水流年,人生促促,痴情空惹闲愁!”——何慕天的词!多少年前了?那时候,他得不到的,现在他仍然得不到!是的,何慕天永远比他强!
不知不觉地,他发现自己停在王孝城家的门口了。好吧,这唯一旧日的朋友,也该再见一面,按了门铃,他等待着。门开了,王孝城惊异地接待了他。
“我不久坐,”他神志清醒地说,“我马上就要走!”
“你还要到哪里去?”王孝城问,暗暗地审视着他,“没有再喝醉吧?”“没有一种酒能让人醉,除非人自愿用痛苦醉自己!”明远喃喃地念着以前一位作家的句子,“没有一种酒能让人糊涂,除非人自愿糊涂!一个真正糊涂的人,就是一个真正清楚明白的人!”他苦笑,“但愿有一天,我能做一个真正糊涂的人!那么也比较容易找到该走的方向!人生,你常常不知道怎么样做是对?怎么样做是错?”
“真的,明远,”王孝城关怀地望着他,递给他一杯茶,“你们的事怎样了?”
“我们的事?”
“你和梦竹。”
“梦竹——”明远似笑非笑地牵动了一下嘴角,“已经解决了。”
“解决?”王孝城不解地问,“怎么解决的?”
明远耸了耸肩,“不属于我的,永远不属于我!”他说,抬起眼睛来看看王孝城,“孝城,一个最贫穷的人,应该做些什么事?我是指各方面的贫穷,包括感情、知识、钱财……各方面!”
“嗯?”王孝城困惑地望着杨明远,一时间不大能了解他的意思。
“我告诉你,”杨明远不等王孝城答复,已经自己接了下去,“对于一个最贫穷的人,一个真真正正最贫穷的人,只有一条路可以走,找一个没有人的山洞,缩在里面别出来……”
“明远,”王孝城打断了他,“你怎么了?打哑谜还是说呓语?”
“呓语?”明远笑了,“孝城,你可曾知道,我们都说了一辈子的呓语吗?好,”他站起身来,“我不耽误你,我也该走了。”
“你现在到哪里去?回家吗?”
“回家?”明远怔了怔,又笑了,“对了,回家,回到我来的地方去。”
王孝城不放心地望着杨明远,这人是怎么了?看起来好像不大对劲。他跟着他到大门口,犹豫地问:
“梦竹——怎样?孩子们——都好吗?”
“大概——总不错吧!”明远说。
“明远,”王孝城迟疑了一会儿,忍不住地说,“好好待梦竹,别——太挑剔她,她——是个难得的女性。”
杨明远看了王孝城一眼,眼色非常之奇怪。脸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又浮了上来,嘴角尴尬地歪曲着。好半天,才说:
“唔,孝城,你放心。我不会再挑剔她了,永远——不挑剔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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