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度夕阳红(校对)第5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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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王孝城比较释然地说,“许多问题,都会慢慢解决的,别弄拧了。一个结,总得慢慢去解,如果弄拧了,就越来越解不开了。是不是?”
“不错,不错,”杨明远不住地点着头,“该解决的事总得解决。”
王孝城又怔了一下,明远今晚说话怎么有点怪里怪气?不过,他接着就释然了。本来,明远就是这种调调的。站在大门口,他看了看天,说:“给你叫辆车。”
“不,”明远阻止了,“我想走走,刚刚一我从淡水河堤走过,你觉不觉得淡水河有点嘉陵江的味道?”
“淡水河?”王孝城皱皱眉,“我一点也不觉得,淡水河和嘉陵江唯一相似的地方,是淡水河有水,嘉陵江也有水。”
“对了!”杨明远似乎很高兴,“有这一点相似就很好了,很够了。你不能希望世界上有两样完全一样的东西。”他放开了脚步,“再见——孝城。”
“等一等,”王孝城不安地喊,“你现在是回家,还是到别的地方去?最好——别让梦竹在家里等得发愁,是不是?”
“唔,”明远又笑了,“不会让她等,以后都不会让她等。”他忽然收起了笑,深深地注视王孝城说:“孝城,说一句实话,我常觉得,梦竹会让别人在她面前都变得渺小了,她任劳任怨,合情合理……把一切好事都占了,使别人在她面前显得寒伧。”
“这——总不该是她的缺点吧!”
“当然。”杨明远说,“我只是说明一句,我实在——配不上她。当初南北社任何一个会员娶了她,都比我强。”
“你怎么能这样说?明远?”
“这是我心里的话,”杨明远低声说,“不过,我爱她,一种绝望的爱——毫无办法的爱,我试过,但我无法不爱她。”他吸了口气,“好了,再见,孝城。”
“再——见。”王孝城说着,仍旧站在门边,望着杨明远有些踉跄的步子,和那瘦长的、孤独的、在街灯照射下移开的身影。心底模模糊糊地有种近乎怜悯和同情的情绪,却又有更多的不安。一直等到杨明远的影子转过了街角,再也看不见了,他才回过身子,关上房门,不知所以地叹了口长气。
杨明远踏着夜色,一脚高一脚低地回到了淡水河边,沿着河堤,他茫茫然地踱着步子。是的,淡水河与嘉陵江唯一相似的地方,是淡水河有水,嘉陵江也有水。他走下了河堤,在岸边缓缓地走着,草深没胫,虫鸣唧唧,秋风在水面低唱。嘉陵江边的一夜,他救了梦竹,梦竹倒在他的怀里,哭着喊:
“请你让我死!请你让我死!请你让我死!”
他还记得那小小的颤栗的身子,如何在他的胳膊中挣扎抽搐。死,死又是什么?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用手托着下巴,瞪视着波光荡漾的河面。
“死,死又是什么?”他轻轻地自问,又自己答了:“一种解脱,一种长时间的睡眠,一种混沌无知的境界。”
“美吗?”他再问。
“应该是美的,最起码比人世美。无知就是美丽——因为无忧无愁无憎无欲无求无烦恼。那时候,可以真正的休息了。”
“你确定另一个世界是混沌无知的吗?”他再问。
“不,不能确定。”他自己答了。
“假若另一个世界比人世更纷杂,更苦恼,更充满了问题,那又怎么办?”
他纵声地笑了。
“那么,你就永远别想‘逃避’了!人生最大的逃避就是从这个世界逃向另一个世界,假若逃到另一个世界却比这世界更纷扰,那不是过分地可悲了吗?”他仰头向天,仍然在笑着,大声地说,“人类,该往何处去?”
他的笑声和语句被风卷走了,干而涩地消失在水面。于是,他听到不远的地方,草丛中有着响动,大概是蛇吧!他对草丛里望过去,不是。原来是一对青年男女,正在喁喁地诉说着情话。
显然,他惊动了他们,他听到女的在问:
“那个人坐在那儿干什么?”
“发神经吧,别理他!”男的说。
发神经!本来就是发神经!整个世界都在发神经!他迷迷糊糊地想着。岂独我在发神经,你们不是也有神经吗?什么地方不好去?要在这淡水河边的草丛里喂蚊子?
“我猜,”女的说了,“他碰到了什么伤心事!”
“你别爱管别人的闲事!”男的说。
“理他干嘛!看着我!”接着,是女的一阵轻笑,和低低的一句,“噢,你没刮胡子!”
杨明远又纵声地笑了起来,多滑稽!他们在草丛中研究有没有刮胡子,却骂他是发神经,真不知道谁有神经!
“你听,他在笑。”女的说。
“你怎么对他那么有兴趣?”男的说,“别理他。坐过来一点,唱一支歌给我听。”
“唱什么?”
“随便。”
女的唱了,轻轻地,低柔地,一字一字地:
我走遍了茫茫的天涯路,
我望断了遥远的云和树,
多少的往事堪重数,
你啊,你在何处?
……
他听呆了。用手托着头,愣愣地望着河水。“我走遍了茫茫的天涯路,我望断了遥远的云和树,多少的往事堪重数,你啊,你在何处?”歌声在水面回旋,往事在水面回旋,曾有过的梦和失落的梦都在水面回旋……泪水慢慢地滑下了他的面颊,跌落在草地上。人,怎能失落一切,失落得干干净净,像他这样?用手捧住头,他哭了。
“哦,”那个女的又说话了,“听!听!那个人在哭。”
“是吗?”男的说。
“我们走吧!”女的显然不安了,“有个疯子在那儿,怪可怕的。”
草地上一阵子声音,他们站起来了。手挽着手,他们离他远远地走过去,女的披着长长的头发,走了一段,还回头来看看他。男的把她拉走了,他听到那女的低而柔的一声:
“你说,他会不会自杀?”
他们走了。他仍然坐着,那女的温柔的语气引起他内心一阵激动,一个陌生的女孩子!似乎也寄予了他一份同情。他又笑了,他嫉妒她身边的男孩子!有情的人是幸福了,老天保佑他们!但愿“我走遍了茫茫的天涯路,我望断了遥远的云和树……”只是唱来取悦对方的。但是,谁保险二三十年后,他们中的一个不会坐在水边凭吊着今天?
夜深了,他站起身来,抖落毛衣上沾的露水。现在,做什么呢?该去了。另一个世界不见得比这一个世界好,但,最起码,另一个世界是他所陌生的。慢慢地,他踱向水边,可是,等一下,有人来了。一道强烈的电筒的光线落在他脸上,闪了他的眼睛,他吃了一惊,愤怒地说:
“谁?”
“你在这儿干什么?”来人走近了他,是个警员。
“不干什么。”他说。
“那么,跟我来。”
“凭什么?”他反抗地说,“我爱站在这儿。”
“站在这儿做什么?”
“想问题。”
“好吧,有问题别在这儿想,换个地方如何?到我们那儿去谈谈。”警员的神态倒是和颜悦色的。
“别管我!”他暴躁地说,“我刚刚想通。”
“想通什么?”那警员显然是管定了闲事。
“想通了——”他冒火了,“你是个混蛋!”
“好,”那警员的手一下扣上了他的手腕,立即紧紧地不放,说,“果然是个疯子,我还以为他们胡扯呢!来吧!跟我来!”
“我是疯子?”明远气得浑身发抖,“那么你也是疯子。”
“好吧,就算我是疯子,你跟我来!”
“我不去!”明远挣扎着说:“我告诉你,你捉疯子的话,满街的人都是疯子,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不疯,整个地球就是一个大疯人院,我现在已经待在疯人院里了,你还把我往哪儿捉?”
“瞧,”那警员自言自语,“满口疯话都出来了。”他把杨明远的手腕扣得更紧,温和地、劝解地说,“跟我来吧,我们不会把你关进疯人院去!”
“见了鬼!”明远叫,“疯了的不是我,是你!你抓住我做什么?白耽误了我的事情!”
“耽误了你什么事?”
“去认识一个陌生的世界!”
“好,好,跟我去认识去吧!”
“放开我!”明远恼怒地大吼了起来,“我不是疯子!我不是疯子!”
另一道电筒的光落了下来,第二个警员出现了。
“怎样?老李!”新来的警员说,“是不是疯子?”
“是的,是的,去多叫几个人来!”第一个警员一迭连声地说。
“不是,不是!我不是疯子!”明远大叫。拼命地想挣扎出那警员的掌握,那警员却死死地扣住他不放,两人在岸边挣扎着。接着,许许多多人都跑了过来,包括另外两个警员和许多看热闹的人。明远发现自己已陷入了重重包围,跳着脚,他只能不断地大吼大叫:“我不是疯子!我不是疯子!我不是疯子!”
一个警员取来一副手铐,他被铐住了。于是,他就在大吼大叫声中,被推攘着,拉扯着,簇拥着向堤上走去。
梦竹握着明远的信,带着一份慌乱而凄迷的心情,在街上胡乱地走了一段时间,接着,她站住了。拭干了泪痕,她深深地呼吸,试着去思想和分析。这样茫无目的地寻找,就是跑遍台北市,也未见得能找到。然后,她想起了王孝城。或者,明远会去看王孝城!更或者,王孝城会留下他,这念头一经来到她的脑中,她就变得迫不及待了。叫了一辆三轮车,她跳了上去,匆匆地报出了王孝城的住址。一面急急地催促着:
“快一点!快一点!”
车子如飞地停在王孝城的门口。王孝城惊愕地接待着她,诧异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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