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概论讲义(校对)第5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5/13

阮元说:
“昭明所选,名之曰文,盖必文而后选也,非文则不选也。经也,子也,史也,皆不可专名之为文也。”(《书梁昭明太子文选序后》)这是照着昭明太子的主张,说明一下什么是文。他又说:
“为文章者,不务协音以成韵,修词以达远,使人易诵易记;而惟以单行之语,纵横恣肆,动辄千言万字;不知此乃古人所谓直言之言,论难之语,非言之有文者也,非孔子之所谓文也。《文言》数百字,几于字字用韵。孔子于此发明乾坤之蕴,铨释四德之名;几费修词之意,冀达意外之言。要使远近易诵,古今易传。……不但多用韵,抑且多用偶。……凡偶,皆文也。于物,西色相偶而交错之,乃得名曰文;文即象其形也。”(《文言说》)
这是说明文必须讲究辞藻对偶,不这样必是直言,不是文。自然非骈俪不算文,固属偏执;可是专以文为载道之具,忽略了文章的美好方面,也是个毛病。况且,设若美是文艺的要素,阮元的主张——虽然偏执——且较别家的只讲明理见道亲切一些了。
章学诚的攻击文病是非常有力的,看他讥笑归有光的以五色圈点《史记》:
“……五色标识,各为义例,不相混乱:若者为全篇结构,若者为逐段精采,若者为意度波澜,若者为精神气魄,以例分类,便于拳服揣摩,号为古文秘传。……夫立言之要,在于有物。古人著为文章,皆本于中之所见,初非好为炳炳YRYR,如锦工绣女之矜夸采色已也。富贵公子,虽醉梦中不能作寒酸求乞语;疾痛患难之人,虽置之丝竹华宴之场,不能易其呻吟而作欢笑;此声之所以肖其心,而文之所以不能彼此相易,各自成家者也。今舍己之所求,而摩古人之形似,是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西家偕老之妇,亦学其悲号;屈子之自沉汨罗,而同心一德之朝,其臣亦宜作楚怨也,不亦傎乎!”(《文史通义·文理》)
再看他攻击好用古字的人们:“唐末五代之风诡矣!称人不名不姓,多为谐隐寓言。观者乍览其文,不知何许人也。如李曰‘陇西’,王标‘琅琊’,虽颇乖忤,犹曰著郡望也。庄姓则称漆园,牛姓乃称‘太牢’,则诙嘲谐剧,不复成文理矣!”(《文史通义·繁称》)
看他指摘文人的死守古典,而忘记了所写的是什么。
“文人固能文矣,文人所书之人,不必尽能文也。叙事之文,作者之言也;为文为质,惟其所欲,期如其事而已矣。记言之文,则非作者之言也;为文为质,期于适如其人之言,非作者所能自主也。……抑思善相夫者,何必尽识‘鹿车’‘鸿案’;善教子者,岂皆熟记‘画荻’‘丸熊’。自文人胸有成竹,遂致闺修皆如板印。与其文而失实,何如质以传真也!”(《文史通义·古文十弊》)
这些议论都是非常痛快,非常精到的。可惜,谈到文学本身,他还是很守旧的,如“战国之文皆源出于六艺”,又是牵强的找文学来源。“至战国而文章之变尽。至战国而后世之文体备”便是塞住文学的去路。他好象是十分明白摹古的弊病,而同时没有胆气去评断古代作品的真价值;这或者是因为受了传统思想的束缚,不敢叛经背道,所以只能极精切的指出后世文士的毛病,而不敢对文学本身有所主张。因此,他甚至连文集也视为不合干古:“呜呼!著作衰而有文集,典故穷而有类书。学者贪于简阅之易,而不知实学之衰;狃于易成之名,而不知大道之散。”(《文史通义·文集》)古无文集,后人就不应刊刻文集,未免太固执了;难道古人不会印刷术,今人也就得改用竹帛篆写吗?
最近的文说:新文学的运动,到如今已经有四五十年的历史,最显著而有成绩的是“五四”后的白话文学运动。白话文学运动,从这个名词上看,就知道这是文学革命的一个局部问题;是要废弃那古死的文字,而来利用活的言语,这是工具上的问题,不是讨论文学的本身。胡适先生在主张用白话的时候,提出些具体的办法:
一、不做“言之无物”的文字。
二、不做“无病呻吟”的文字。
三、不用典。
四、不用套语烂调。
五、不讲究对仗。
六、不做不合文法的文字。
七、不摹仿古人。
八、不避俗语俗字。
这仍是因为提倡利用白话,而消极的把旧文学的弊病提示出来,指出新文学所应当避免的东西。中国文学经过这番革命,新诗,小说,小品文学,戏剧等才纷纷作建设的尝试。但是,设若我们细细考验这些作品,我们不能说新文学已把这“八不主义”做到;有许多新诗是不用中国典故了,可是,改用了许多古代希腊罗马神话中的故事与人物,还是用典,不过是换了典故的来源。“言之无物”与“无病呻吟”的作品也还很多,不合文法的文字也比比皆是。这种现象,在文学革命期间,或者是不可避免的;其重要原因,还是因为这个文学革命运动是局部的,是消极的,而没有在“文学是什么”上多多的思虑过。就是有一些讨论到文学本身的,也不过是把西洋现成的学说介绍一下,我们自己并没有很大的批评家出来评判指导,所以到现在伟大的作品还是要期之将来的。
最近有些人主张把“文学革命”变成“革命文学”,以艺术为宣传主义的工具,以文学为革命的武器。这种主张是现代的文艺思潮。它的立脚点是一切唯物,以经济史观决定文学的起源与发展。俄国革命成功了,无产阶级握有政权,正在建设普罗列太里列的文化。文艺是文化中的一要事,所以该当扫除有产阶级的产物,而打着新旗号为第四阶级宣传。
这种手段并不是新鲜的,因为柏拉图在他的《理想国》中也是想以文艺放在政治之下,而替政治去工作。就是中国的“文以载道”也有这么一点意味,虽然中国人的“道”不是什么具体的政治主义,可是拿文艺为宣传的工具是在态度上相同的。这种办法,不管所宣传的主义是什么和好与不好,多少是叫文艺受损夫的。以文学为工具,文艺便成为奴性的;以文艺为奴仆的,文艺也不会真诚的伺候他。亚里士多德是比柏拉图更科学一点,他便以文艺谈文艺;在这一点,谁也承认他战胜了柏拉图。普罗文艺中所宣传的主义也许是很精确的,但是假如它们不能成为文艺,岂非劳而无功?他们费了许多工夫证实文艺是社会的经济的产儿,但这只能以此写一本唯物文学史,和很有兴趣的搜求出原始文艺的起源;对于文学的创造又有什么关系呢?文艺作品的成功与否,在乎它有艺术的价值没有,它内容上的含蕴是次要的。因此,现在我们只听见一片呐喊,还没见到真正血红的普罗文艺作品,那就是说,他们有了题目而没有能交上卷子;因为他们太重视了“普罗”而忘了“文艺”。
第四讲 文学的特质
这一讲本来应称为“什么是文学”。什么是文学?恐怕永远不会得到最后的答案。提出几个文学的特质,和文学中的重要问题,加以讨论,借以得着个较为清楚的概念,为认识与欣赏文学的基础,这较比着是更妥当的办法。这个进程也不是不科学的,因为打算捉住文学的构成原素必须经过逻辑的手段,从比较分析归纳等得到那一切文学作品所必具的条件。这是一个很大的志愿,其中需要的知识恐怕不是任何人在一生中所能集取得满足的;但是,消极的说,我们有“科学的”一词常常在目前,我们至少足以避免以一时代或一民族的文学为解决文学一切问题的钥匙。我们知道,整个文学是生长的活物的观念,也知道当怎样留神去下结论,更知道我们的知识是多么有限;有了这种种的警惕与小心,或者我们的错误是可以更少一点的。文学不是科学,正与宗教美学艺术论一样的有非科学所能解决之点,但是从另一方面看,科学的研究方法本来不是要使文学或宗教等变为科学,而是使它们增多一些更有根据的说明,使我们多一些更清楚的了解。科学的方法并不妨碍我们应用对于美学或宗教学所应有的常识的推理与精神上的经验及体会,研究文学也是如此:文学的欣赏是随着个人的爱好而不同的,但是被欣赏的条件与欣赏者的心理是可以由科学的方法而发现一些的。
在前两讲中我们看见许多问题,文学中的道德问题,思想问题,形式与内容的问题,诗与散文的问题;和许多文学特质的价值的估定,美的价值,情感的价值,想象的价值等等。这些都是我们必须详细讨论的。但是,在讨论这些之前,我们要问一句,中国文学中有没有忽略了在世界文学里所视为重要的问题?这极为重要,因为不这么设问一下,我们便容易守着一些旧说而自满自足,不再去看那世界文学所共具的条件,因而也就不能公平的评断我们自家的文艺的真价值与成功何在。
中国没有艺术论。这使中国一切艺术吃了很大的亏。自然,艺术论永远不会代艺术解决了一切的问题,但是艺术上的主张与理论,无论是好与坏,总是可以引起对艺术的深厚趣味;足以划分开艺术的领域,从而给予各种艺术以适当的价值;足以为艺术的各枝对美的、道德的等问题作个通体盘算的讨论。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的文学理论,在今日看起来,是有许多错误的,可是他们都以艺术为起点来讨论文学。不管他们有多少错误,他们对文学的生长与功能全得到一个更高大更深远的来源与根据;他们看文学不象个飘萍,不是个寄生物,而是独立的一种艺术。以艺术为起点而说文学,就是柏拉图那样轻视艺术也不能不承认荷马的伟大与诗人的须受了神明的启示而后才作得出好文章来。中国没有艺术论,所以文学始终没找着个老家,也没有一些兄弟姐妹来陪伴着。“文以载道”是否合理?没有人能作有根据的驳辩,因为没有艺术论作后盾。文学这样的失去根据地,自然便容易被拉去作哲学和伦理的奴仆。文学因工具——文字——的关系托身于哲学还算幸事,中国的图画、雕刻与音乐便更可怜,它们只是自生自灭,没有高深透彻的理论与宣传为它们倡导激励。中国的文学、图画、雕刻、音乐往好里说全是足以“见道”,往坏里说都是“雕虫小技”:前者是把艺术完全视为道德的附属物,后者是把它们视为消遣品。
设若以文学为艺术之一枝便怎样呢?文学便会立刻除掉道德的或任何别种不相干的东西的鬼脸而露出它的真面目。文学的真面目是美的,善于表情的,聪明的,眉目口鼻无一处不调和的。这样的一个面目使人恋它爱它赞美它,使人看了还要看,甚至于如颠如狂的在梦中还记念着它。道德的鬼脸是否能使人这样?谁都能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这到了该说文学的特质的时候了,虽然我们还可以继续着指出中国文学中所缺乏的东西,如文学批评,如文学形式与内容的详细讨论,如以美学为观点的文学理论等等,但是这些个的所以缺乏,大概还是因为我们没有“艺术”这个观念。虽然我们有些类似文学评论的文章,可是文学批评没有成为独立的文艺,因为没有艺术这个观念,所以不能想到文学批评的本身应当是创造的文艺呢,还是只管随便的指摘出文学作品一些毛病。形式与内容的关系也是由讨论整个的艺术才能提出,因为在讨论图画雕刻与建筑之美的时候,形式问题是要首先解决的。有了形式问题的讨论,形式与内容的关系自然便出来了。对于美学,中国没有专论,这是没有艺术论的自然结果。但是我们还是先讨论文学的特质吧。
文学是干什么的呢?是为说明什么呢——如说明“道”——还是另有作用?从艺术上看,图画、雕刻、音乐的构成似乎都不能完全离开理智,就是音乐也是要表现一些思想。文学呢,因为工具的关系,是比任何艺术更多一些理智分子的。那么,理智是不是文学的特质呢?不是!从几方面看它不是:(一)假如理智是个文学特质,为什么那无理取闹的《西游记》与喜剧们也算文艺作品呢?为什么那有名的诗,戏剧,小说,大半是说男女相悦之情,而还算最好的文艺呢?(二)讲理的有哲学,说明人生行为的有伦理学,为什么在这两种之外另要文学?假如理智是最要紧的东西;假如文学的责任也在说理,它又与哲学有何区别呢?(三)供给我们知识的自有科学,为什么必须要文学,假如文学的功用是在满足求知的欲望?要回答这些问题,我们不能不说理智不是文学的特质,虽然理智在文学中也是重要的分子。什么东西拦住理智的去路呢?情感。
为什么《西游记》使人爱读,至少是比韩愈的《原道》使人更爱读?因为它使人欣喜——使人欣喜是艺术的目的。为何男女相爱的事自最初的民歌直至近代的诗文总是最时兴的题目?因为这个题目足以感动心灵。陆机、袁牧等所主张的对了,判定文艺是该以能否感动为准的。理智不是坏物件,但是理智的分子越多,文学的感动力越少,因为“文学都是要传达力量,凡为发表知识的不是文学”。我们读文艺作品也要思索,但是思索什么?不是由文学所给的那点感动与趣味,而设身处地的思索作品中人物与事实的遭遇吗?假如不是思索这个,文学怎能使我们忽啼忽笑呢?不能使我们哭笑的作品能否算为文学的成功?理智是冷酷的,它会使人清醒,不会让人沉醉。自然,有些伟大的诗人敢大胆的以诗来谈科学与哲理,象Lucretius与但丁。但是我们读诗是否为求知呢?不是。这两位诗人的大胆与能力是可佩服的,但是我们只能佩服他们的能力与胆量,而不能因此就把科学与哲理的讨论作为诗艺的正当的题材。因为我们明知道,就以但丁说吧,《神曲》的伟大决不是因为他敢以科学作材料,而是在乎他能在此以外还有那千古不朽的惊心动魄的心灵的激动;因此,他是比Lucretius更伟大的诗人;Lucretius只是把别人的思想铸成了诗句,这些思想只有一时的价值,没有文学的永久性。我们试看杜甫的《北征》里的“……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移时施朱铅,狼藉眉目阔。生还对童稚,似欲忘饥渴;问事竟挽须,谁能即嗔喝……”这里有什么高深的思想?为什么我们还爱读呢?因为其中有点不可磨灭的感情,在唐朝为父的是如此,到如今还是如此。自然,将来的人类果真能把家庭制度完全取消,真能保持社会的平和而使悲剧无由产生,这几句诗也会失了感动的能力。但是世界能否变成那样是个问题,而且无论怎样,这几句总比“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邵生瓜田中,宁似东陵时。寒暑有代谢,人道每如兹……”(陶潜)要留传得久远一些,因为杜甫的《北征》是人生的真经验,是带着感情写出的;陶潜的这几句是个哲学家把一段哲理装入诗的形式中,它自然不会使读者的心房跳跃。感情是否永久不变是不敢定的,可是感情是文学的特质是不可移易的,人们读文学为是求感情上的趣味也是万古不变的。我们可以想象到一个不动感情的人类(如Aldous
Huxley在Brave
New
World中所形容的),但是不能想象到一个与感情分家的文学;没有感情的文学便是不需要文学的表示,那便是文学该死的日子了。那么,假如有人以为感情不是不变的,而反对感情的永久性之说,他或者可以承认感情是总不能与文艺离婚的吧?
伟大的文艺自然须有伟大的思想和哲理,但是文艺中怎样表现这思想与哲理是比思想与哲理的本身价值还要大得多;设若没有这种限制,文艺便与哲学完全没有分别。怎样的表现是艺术的问题,陈说什么是思想的问题,有高深的思想而不能艺术的表现出来便不能算作文艺作品。反之,没有什么高深的思想,而表现得好,便还算作文艺,这便附带着说明了为什么有些无理取闹的游戏文字可以算作杰作,“幽默”之所以成为文艺的重要分子也因此解决。谈到思想,只有思想便好了;谈到文艺,思想而外还有许多许多东西应当加以思考的:风格,形式,组织,幽默……这些都足以把思想的重要推到次要的地位上去。风格,形式等等的作用是什么?帮助思想的清晰是其中的一点,而大部分还是为使文艺的力量更深厚,更足以打动人心。笔力脆弱的不能打动人心,所以须有一种有力的风格;乱七八糟的一片材料不能引人入胜,所以须有形式与组织。怎样表现便是怎样使人更觉得舒适,更感到了深厚的情感。这便是Longinus所谓的Sublime,他说:“天才的作品不是要说服,而是使人狂悦——或是说使读者忘形。那奇妙之点是不管它在哪里与在何时发现,它总使我们惊讶;它能在那要说服的或悦耳的失败之处得胜;因信服与否大半是我们自己可以作主的,但是对于天才的权威是无法反抗的。天才把它那无可抵御的意志压在我们一切人的头上。”这点能力不是思想所能有的。思想是文艺中的重要东西,但是怎样引导与表现思想是艺术的,是更重要的。
我们读了文学作品可以得到一些知识,不错;但是所得到的是什么知识?当然不是科学所给的知识。文学与别的艺术品一样,是解释人生的。文学家也许是写自己的经历,象杜甫与W-ordsworth,也许是写一种天外飞来的幻想,象那些乌托邦的梦想者,但是无论他们写什么,他们是给人生一种写照与解释。他们写的也许是极平常的事,而在这平凡事实中提到一些人生的意义,这便是他们的哲理,这便是他们给我们的知识。他们的哲理是用带着血肉的人生烘托出来的,他们的知识是以人情人心为起点,所以他们的哲理也许不很深,而且有时候也许受不住科学的分析,但是这点不高深的哲理在具体的表现中能把我们带到天外去,我们到了他们所设的境界中自然能体会出人生的真意义。我们读文艺作品不是为引起一种哲学的驳难,而是随着文人所设下的事实而体会人生;文人能否把我们引入另一境界,能否给我们一种满意的结局,便是文人的要务。科学家们是分头的研究而后报告他们的获得,文学家是具体的创造一切。因为文学是创造的,所以其中所含的感情是比知识更重要更真切的。知识是个人的事,个人有知识把它发表出就完了,别人接受它与否是别人的事。感情便不止于此了,它至少有三方面:作家的感情,作品中人物的感情,和读者的感情。这三者怎样的运用与调和不是个容易的事。作者自己的感情太多了,作品便失于浮浅或颓丧或过度的浪漫;作品中人物的感情如何,与能引起读者的感情与否,是作者首先要注意的。使人物的感情有圆满适宜的发泄,而后使读者同情于书中人物,这需要艺术的才力与人生的知识。读者于文学作品中所得的知识因此也是关于人生的;这便是文学所以为必要的,而不只是一种消遣品。
以上是讲文学中的感情与思想的问题,其结论是:感情是文学的特质之一;思想与知识是重要的,但不是文学的特质,因为这二者并不专靠文学为它们宣传。
道德的目的是不是文学的特质之一呢?有美在这里等着它。美是不偏不倚,无利害的,因而也就没有道德的标准。美是一切艺术的要素,文学自然不能抛弃了它;有它在这里,道德的目的便无法上前。道德是有所为的,美是超出利害的,这二者的能否调和,似乎还没有这二者谁应作主的问题更为重要,因为有许多很美的作品也含有道德的教训,而我们所要问的是到底道德算不算与美平行的文学特性?
在第二、三两讲中,我们看见许多文人谈论“道”的问题,有的以“道”为哲学,这在前面已讨论过,不要再说;有的以“道”为实际的道德,如“且所谓文者,务为有补于世而已矣。”我们便由这里讨论起。
我们先引一小段几乎人人熟悉的文字:“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这是不是公认的最美妙的一段?可是,这有补于世与否?我们无须等个回答。这已经把“务为有补于世”的“务”字给打下去。那么,象白居易的《折臂翁》(戍边功也),和他那些新乐府(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也),虽都是有道德的目的,可是有些是非常的美丽真挚,又算不算最好的诗艺呢?还有近代的主张为人生而艺术的也是以文艺为一种人生苦痛的呼声,是不是为“有补于世”作证呢?
在回答这个以前,我们再提出反面的问题:不道德的文艺,可是很美,又算不算好的文艺呢?
美即真实,真实即美,是人人知道的。W·Blake也说:“不揭示出赤裸裸的美,艺术即永不存在。”这是说美须摘了道德的鬼脸。由这个主张看,似乎美与道德不能并立。那主张为艺术而艺术的便完全把道德放在一边。那唯美主义的末流便甚至拿那淫丑的东西当作美的。这样的主张也似乎不承认那有道德的教训而不失为美好的作品,可是我们公平的看来,象白居易的新乐府,纵然不都是,至少也有几首是很好的文艺作品。这怎么办呢?假如我们只说,这个问题要依对艺术的主张而异,便始终不会得个决定的论断,那便与我们的要提出文学特质的原意相背。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5/13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