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概论讲义(校对)第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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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张往往是有成见的,我们似乎没有法子使柏拉图与王尔德的意见调和起来,我们还是从文学作品本身看吧。我们看见过多少作品——而且是顶好的作品——并没有道德目的;为何它们成为顶好的作品呢?因为它们顶美。再看,有许多作品是有道德的教训的,可是还不失为文艺作品,为什么呢?因为其中仍有美的成份。再看,有些作品没有道德的目的,而不成为文艺品,为什么呢?因为不美,或者是以故意不道德的淫丑当作了美。这三种的例子是人人可以自己去找到的。在这里,我们看清楚了,凡是好的文艺作品必须有美,而不一定有道德的目的。就是那不道德的作品,假如真美,也还不失为文艺的;而且这道德与不道德的判定不是绝对的,有许多一时被禁的文学书后来成了公认的杰作——美的价值是比道德的价值更久远的。那有道德教训而不失为文艺作品的东西是因为合了美的条件而存在,正如有的哲学与历史的文字也可以被认为文学:不是因为它们的道理与事实,而是因为它们的文章合了文学的条件。专讲道德而没有美永不会成为文学作品。在文学中,道德须趋就美,美不能俯就道德,美到底是绝对的;道德来向美投降,可以成为文艺,可是也许还不能成为最高的文艺;以白居易说,他的传诵最广的诗恐怕不是那新乐府。自然,文学作品的动机是有种种,也许是美的,也许是道德的,也许是感情的……假如它是个道德的,它必须要设法去迎接美与感情,不然它只好放下它要成为文学作品的志愿。文学的责任是艺术的,这几乎要把道德完全排斥开了。艺术的,是使人忘形的;道德的,立刻使心灵坠落在尘土上。
“去创造一朵小花是多少世纪的工作。诗的天才是真的人物。”(Blake)美是文学的特质之一。
文人怎样把他的感情传达出来呢?寡妇夜哭是极悲惨的事,但是只凭这一哭,自然不能成为文学。假如一个文人要代一个寡妇传达出她的悲苦,他应当怎样办呢?
文人怎样将美传达出来呢?
这便须谈到想象了。凡是艺术品,它的构成必不能短了想象。经验与事实是重要的,但是人人有些经验与事实,为什么不都是文人呢?就是讲一个故事或笑话,在那会说话的人口中,便能引起更有力的反应,为什么?因为他的想象力能想到怎样去使听众更注意,怎样给听众一些出其不备的刺激与惊异;这个,往大了说,便是想象的排列法。艺术作品的成功大半仗着这个排列法。艺术家不是只把事实照样描写下来,而是把事实从新排列一回,使一段事实成为一个独立的单位,每一部分必与全体恰好有适当的联属,每一穿插恰好是有助于最后的印象的力量。于此,文学的形式之美便象一朵鲜花:拆开来,每一蕊一瓣也是朵独立的小花;合起来,还是香色俱美的大花。文艺里没有绝对的写实;写实只是与浪漫相对的名词。绝对的写实便是照像,照像不是艺术。文艺作品不论是多么短或多么长,必须成个独立的单位,不是可以随便添减的东西。一首短诗,一出五幕剧,一部长小说,全须费过多少心血去排列得象个完好的东西。作品中的事实也许是出于臆造,也许来自真的经验,但是它的构成必须是想象的。自然,世界上有许多事实可以不用改造便成个很好的故事;但是这种事实只能给文人一点启示,借这个事实而写成的故事,必不是报纸上的新闻,而是经过想象陶炼的艺术品。这不仅是文艺该有的方法,而且只有这样的文艺才配称为生命的解释者。这就是说,以科学研究人生是部分的,有的研究生理,有的研究社会,有的研究心理;只有文艺是整个的表现,是能采取宇宙间的一些事实而表现出人生至理;除了想象没有第二个方法能使文学做到这一步。以感情说吧,文人听见一个寡妇夜哭,他必须有相当的想象力,他才能替那寡妇伤心;他必须有很大的想象力才能代她作出个极悲苦的故事,或是代她宣传她的哭声到天边地角去;他必须有极大的想象力才能使他的读者读了而同情于这寡妇。
亚里士多德已注意到这一点。他说:“一个历史家与一个诗人……的不同处是:一个是说已过去的事实,一个是说或者有过的事实。”拿韵文写历史并不见得就是诗,因为它没有想象;以四六文写小说,如没有想象,还是不算小说。亚里士多德也提到“比喻”的重要,比喻是观念的联合;这便说到文艺中的细节目也需要想象了。文艺作品不但在结构上事实上要有想象,它的一切都需要想象。文艺作品必须有许多许多的极鲜明的图画,对于人,物,风景,都要成为立得起来的图画;因为它是要具体的表现。哪里去寻这么多鲜明的立得起来的图画?文艺是以文字为工具的,就是能寻到一些图画,怎么能用文字表现出呢?非有想象不可了。“想象是永生之物的代表。”一切东西自然的存在着,我们怎能凭空的把它的美妙捉住?文字既非颜色,怎能将自然中的色彩画出来?事实本不都是有趣的,有感力的,我们怎么使它们有趣有感力?一篇作品是个整个的想象排列,其中的各部分,就是小至一个字或一句话或一个景象,还是想象的描画。最显然的自然是比喻:因为多数的景象是不易直接写出的,所以拿个恰好相合的另一景象把它加重的烘托出;这样,文艺中的图画便都有了鲜明的颜色。《饮中八仙歌》里说:“宗之萧洒美少年”,怎样的美呢?“皎如玉树临风前”。这一个以物比人的景象便给那美少年画了一张极简单极生动的像。可是,这种想象还是容易的,而且这在才力微弱一点的文人手里往往只作出一些“试想”,而不能简劲有力的画出。中国的赋里最多这种毛病:用了许多“如”这个,“似”那个,可是不能极有力的描画出。文艺中的想象不限于比喻,凡是有力的描画,不管是直接的或间接的,不管是悲惨的或幽默的,都必是想象的作用。还拿《饮中八仙歌》说吧:“饮如长鲸吸百川”固然是夸大的比拟,可是“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便不仅是观念的联合,以一物喻另一物了,而是给贺知章一个想象的人格与想象的世界;这是杜甫“诗眼”中的感觉。杜甫的所以伟大便在此,因为他不但只用比拟,而是把眼前一切人物景色全放在想象的炉火中炼出些千古不灭的图画:“想象是永生之物的代表”。“山雪河冰野萧瑟,青是烽烟白人骨”(《悲青坂》)是何等的阴惨的景象!这自然也许是他的真经验,但是当他身临其地的时候,他所见的未必只是这些,那个地方——和旁的一切的地方一样——并没给他预备好这么两句,而是他把那一切景色,用想象的炮制,锻炼出这么两句来,这两句便是真实,便是永生。“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哀江头》)人人经过那里可以看见闭锁的宫殿,与那细柳新蒲,但是“为谁绿”这一问,便把静物与静物之间添上一段深挚的感情,引起一些历史上的慨叹。这是想象。只这两句便可以抵得一篇《芜城赋》!
想象,它是文人的心深入于人心、世故、自然,去把真理捉住。他的作品的形式是个想象中炼成的一单位,便是上帝造万物的计划;作品中的各部各节是想象中炼成的花的瓣,水的波;作品中的字句是想象中炼成的鹦鹉的羽彩,晚霞的光色。这便叫作想象的结构,想象的处置,与想象的表现。完成这三步才能成为伟大的文艺作品。
感情与美是文艺的一对翅膀,想象是使它们飞起来的那点能力;文学是必须能飞起的东西。使人欣悦是文学的目的,把人带起来与它一同飞翔才能使人欣喜。感情,美,想象,(结构,处置,表现)是文学的三个特质。
知道了文学特质,便知道怎样认识文学了。文学须有道德的目的与文学是使人欣悦的问题争斗了多少世纪了,到底谁战胜了?看看文学的特质自然会晓得的。文学的批评拿什么作基础?不论是批评一个文艺作品,还是决定一个作家是否有天才,都要拿这些特质作裁判的根本条件。文学的功能是什么?是载道?是教训?是解释人生?拿文学特质来决定,自然会得到妥当的答案的。文学中的问题多得很,从任何方面看都可以引起一些辩论:形式,风格,幽默,思想,结构……都是我们应当注意的,可是讨论这些问题都不能离开文学特质;抽出文艺问题中的一点而去凭空的发议论,便是离天文学而谈文学;文艺是一个,凡是文艺必须与文学特质相合。批评一个作品必须看作者在这作品中完成了文学的目的没有;建设一个文学理论必须由多少文艺作品找出文学必具的条件,这是认识文学的正路。
要认识或欣赏文艺,必须由文艺本身为起点,因为只有文艺本身是文学特质的真正说明者。文艺的社会背景,作家的历史,都足以帮助我们能更多认识一些作品的价值,但是这并不是最重要的,因为即使没有这一层工作,文艺本身的价值并不减少。设若我们专追求文艺的历史与社会背景,而不看文艺的本身,其危险便足以使人忘了文学而谈些不相干的事。胡适之先生的《红楼梦考》是有价值的,因为它能增加我们对《红楼梦》的欣赏。但是,这只是对于读者而言,至于《红楼梦》本身的价值,它并不因此而增多一些;有些人专从文学眼光读《红楼梦》,他们所得到的未必不比胡适之先生所得到的更多。至于蔡元培先生的《石头记索隐》便是猜谜的工作了,是专由文艺本身所没说到的事去设想;设若文人的心血都花费在制造谜语,文人未免太愚了。文人要说什么便在作品中说出来,说得漂亮与否,美满与否,笔尖带着感情与否,这是我们要注意的。文人美满的说出来他所要说的,便是他的成功;他若缺乏艺术的才干,便不能圆满而动人的说出,便是失败。文学本身是文学特质的唯一的寄存处。
第五讲 文学的创造
柏拉图为追求正义与至善,所以拿社会的所需规定艺术的价值:凡对社会道德有帮助的便是好的,反之就不好。他注意艺术只因艺术能改善公民的品德。艺术不是什么独立的创造,而是摹拟;有许多东西是美丽的,可是绝对的美只有一个。这个绝对的美只能在心中体认,不能用什么代表出来;表现美的东西只是艺术家的摹仿,不是美的本体。因此,艺术的创造是不能有的事。
但是,艺术家怎样摹仿?柏拉图说:“诗人是个轻而有翼的神物,非到了受了启示,忘了自己的心觉,不能有所发明;非到了这忘形的地步,他是毫无力量,不能说出他的灵咒。”(Ion)这岂不是说创造时的喜悦使人若疯若痴么?创造家被创造欲逼迫得绕床狂走,或捋掉了吟髭,不是常有的事么?柏拉图设若抱定这个说法,他必不难窥透创造时的心情,而承认创造是生活的动力。W.Blake说:“柏拉图假苏格拉底司之口,说诗人与预言家并不知道或明白他们所写的说的;这是个不近情理的错误。假如他们不明白,难道比他们低卑的人可以叫作明白的吗?”
但是柏拉图太看重他的哲学:虽然艺术家受了神的启示能忘了自己,但是他只能摹拟那最高最完全最美的一些影子。我们不能佩服这个说法。试看一个野蛮人画一个东西,他自然不会画得很正确,但是他在这不很正确的表现中添上一点东西——他自己对于物的觉得。不论他画得多么不好,他这个图画必定比原照像多着一点东西,照像是机械的,而图画是人对物之特点特质的直觉,或者说“妙悟”;它必不完全是摹仿。画家在纸上表现的东西并不是真东西,画上的苹果不能作食品;它是把心中对苹果的直觉或妙悟画了出来,那个苹果便表现着光,色,形式的美。这个光,色,形式的总合是不是美的整个?是不是创造力的表现?不假借一些东西,艺术家无从表现他的心感;但是东西只能给他一些启示;他的作品是心灵与外物的合一,没有内心的光明,没有艺术化的东西。艺术品并非某事某物的本象,是艺术家使某事某物再生再现;事物的再生再现是超乎本体的,是具体的创造。“使观察放宽门路,检阅人类自中国到秘鲁”(Johnson)。是的,艺术家是要下观察的工夫。但是艺术如果不只是抄写一切,这里还需要象Dryden的批评莎士比亚:“他不要书籍去认识自然;他的内心有,他在那里找到了她。”观察与想象必须是创造进程的两端:“鸡虫得失无了时”是观察来的经验;但是“注目寒江倚山阁”(杜甫《缚鸡行》)是诗人的所以为诗人。诗人必须有渗透事物之心的心,然后才能创造出一个有心有血的活世界。谁没见过苹果?为什么单单的爱看画家的那个苹果?看了还要看?因为那个苹果不仅是个果子,而且是个静的世界;苹果之所以为苹果,和人心中的苹果,全表现在那里;它比树上的真苹果还多着一些生命,一些心血。艺术家不只观察事物,而且要深入事物的心中,为事物找出感情,美,与有力的表现来。要不是这么着,我们将永不能明白那“愁心极杨柳,一种乱如丝。”(孟浩然《春怨》)或“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陶潜《癸卯岁始眷怀古田舍》)或“觉来眄庭前,一鸟花间鸣,借问此何时,春风语流莺。”(李白《春日醉起言志》)到底有什么好处。我们似乎容易理解那“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孟浩然《过故人庄》)与“寂寥天地暮,心与广川闲。”(王维《登河北城楼作》)因为前者是个简单的写景,后者是个简单的写情。至于那“良苗亦怀新”与“春风语流莺”便不这样简单了,它们是诗人心中的世界,一个幻象中的真实,我们非随着诗人进入他所创造的世界,我们便不易了解他到底说些什么。诗人用他独具的慧眼看见“黄河之水天上来”,或是“黄河如丝天际来”,或是“舞影歌声教渌池,空馀汴水东流海。”(均李白句)假如我们不能明白诗人的伟大磅礴的想象,我们便不是以这些句子为一种夸大之词,便是批评它们不合理。我们容易明白那描写自然与人生的,而文艺不只在乎描写,它还要解释自然与人生;在它解释自然的时候,它必须有个一切全是活着的世界。在这世界里,春风是可以语流莺的,黄河之水是可以自天上来的。在它解释人生的时候,便能象预言家似的为千秋万代写下一种真理:“古时丧乱皆可知,人世悲欢暂相遣。”(杜甫《清明》)
那么,创造和摹拟不是一回事了。
由历史上看,当一派的诗艺或图画固定的成了一派时,它便渐渐由盛而衰,好象等着一个新的运动来替换它似的。为什么?因为创作与自由发展必是并肩而行的;及至文艺成了一派,人们专看形式,专摹仿皮面上一点技巧,这便是文艺寿终之日了。当一派正在兴起之时,它的产品是时代的动力的表现,不仅由时代产生作品,也由作品产生新时代。这样的作品是心的奔驰,思想的远射。到了以摹仿为事的时节,这内心的驰骋几乎完全停止,只由眼与手的灵巧作些假的古物,怎能有生命呢?古典主义之后有浪漫主义,这浪漫主义便恢复了心的自由,打破了形式的拘束。有光荣的文学史就是心灵解放的革命史。心灵自由之期,文艺的进行线便突然高升;形式义法得胜之时,那进行线便渐渐驰缓而低落。这似乎是驳难中国文人的文艺主张了,与柏拉图已无关系。柏位图的摹仿说是为一切艺术而发的,是种哲理,他并没有指给我们怎样去摹仿。中国人有详细的办法:“为诗要穷源溯流,先辨诸家之派,如何者为曹刘,何者为沈宋,何者为陶谢……析入毫芒,学焉而得其性之所近。不然,胡引乱窜,必入魔道!”(《燃灯记闻》)这个办法也许是有益于初学的,但以此而设文艺便是个大错误。何者为曹刘,何者为沈宋,是否意在看清他们的时代的思想、问题等等?是否意在看清他们的个性?是否意在看清他们的所长与所短?假如意不在此,便是盲从,便是把文艺看成死物。不怪有个英人(忘其姓名)说,中国人的悲感,从诗中看,都是一样的:不病也要吃点药,醉了便写几句诗,得不到官作便喝点酒……是的,中国多数写诗的人连感情都是假的,因为他们为摹拟字句而忘了钻入社会的深处,忘了细看看自己的心,怎能有深刻之感呢?“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是他们的口号;但是他们也许该记得“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吧!
说到这里,我们要问了:到底人们为何要创作呢?回答是简单的:为满足个人。
凡是人必须工作,这不需要多少解释。“不劳无食”的主张只是要把工作的质量变动增减一些而已,其实无论在何种社会组织之下,人总不能甘心闲着的;有闲阶级自有消闲的办法。在工作里,除非纯粹机械的,没有人不想表现他自己的(所谓机械的不必是用机器造物,为金字塔或长城搬运石头的人大概比用机器的工人还苦得多)。凡是经过人手制作的东西,他的个人也必在里面。这种表现力是与生俱来的,是促动人类作事的原力。表现的程度不同,要表现自己是一样的。表现的方法不同,由表现得来的满足是一样。因为这样,所以表现个人的范围并不限于个人。表现力大的人,以个人的表现代作那千千万万人所要表现的;为满足自己,也满足了别人。别人为什么也能觉得满足呢?因为他们也有表现欲,所以因为自己的要表现而能喜爱别人的创作物。人类自有史以来至今日,虽没有很大的进步,可是没有一时不在改变中,因为工作的满足不只是呆板的摹仿。当欧洲在信仰时代中,一个城市要建筑个礼拜堂,于是瓦匠、石匠木匠、雕刻家、画家、建筑家便全来了,全拿出最好的技能献给上帝。这个教堂便是一时代艺术的代表。一教堂如此,一个社会,一个世界也是如此,个人都须拿出最好的表现,献给生命。不如是,生命便停止,社会便成了一堆死灰。萧伯纳说过:只有母亲生小孩是真正的生产。我们也可以说,只有艺术品是真正的生产。艺术家遇到启示,便好象怀了孕,到时候非生产不可;生产下来虽另一物,可是还有它自己在内;所以艺术品是个性的表现,是美与真理的再生。
创造与摹拟的分别也在这里,创造是被这表现力催促着前进,非到极精不能满足自己。心灵里燃烧着,生命在艺术境域中活着,为要满足自己把宇宙擒在手里,深了还要深,美了还要美,非登峰造极不足消减渴望。摹拟呢,它的满足是有限的,貌似便好,以模范为标准,没有个人的努力;丢失了个人,还能有活气么?《日知录》里说:“一代之文,沿袭已久,不容人人皆道其语。今且千数百年矣,而犹取古人之陈言一一而摹仿之,以是为诗可乎?故不似则失其所以为诗,似则失其所以为我。李杜之诗所以高出于唐人者,以其未尝不似而未尝似也。”只求似不似,有些留声机片便可成音乐家了。
“所谓作家的生命者,换句话,也就是那人所有的个性、人格。再讲得仔细些,则说是那人的内底经验的总量,就可以吧。”
艺术即:“表现出真的个性,捕捉了自然人生的姿态,将这些在作品上给予生命而写出的。艺术和别的一切的人类活动不同之点,就是在艺术是纯然的个人底的活动。”
这是厨川白村的话,颇足以证明个性与艺术的关系。《饮冰室》里说得好:“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与“杜宇声声不忍闻,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同一黄昏也,而一为欢憨,一为愁惨,其境绝异。……“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与“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同一江也,同一舟也,同一酒也,而一为雄壮,一为冷落,其境绝异。然则天下岂有物境哉,但有心境而已。
容我打个比喻:假设文学家的心是甲,外物是乙,外物与心的接触所得的印象是丙,怎样具体的写出这印象便是丁。丁不仅是乙的缩影,而是经过甲的认识而先成为丙,然后成为丁——文艺作品。假如没有甲,便一切都不会发生。再具体一点的说,甲是厨子的心,乙是鱼和其他材料,丙是厨子对鱼与其他材料的设计;丁是做好的红烧鱼。鱼与其他材料是固定的,而红烧鱼之成功便全在厨子的怎样设计与烹调。我们看见一尾鱼时,便会想到:“鱼我所欲也”;但是我们与鱼之间总是茫然,红烧鱼在我们脑中只是个理想;只有厨子替我们做好,我们才能享受。以粗喻深,文学也是这样,人们全时时刻刻在那里试验着表现,可是终于是等别人作出来我们才恍然觉悟:啊,原来这就是我所要表现而没有办到的那一些。假如我们都能与物直接交通,艺术家便没有用了;艺术家的所以可贵,便是他能把自然与人生的秘密赤裸裸的为我们揭示开。
那么,“只有心境”与艺术为自我表现,是否与文学是生命的解释相合呢?没有冲突。所谓自我表现是艺术的起点,表现什么自然不会使艺术落了空。人是社会的动物,艺术家也不能离开社会。社会的正义何在?人生的价值何在?艺术家不但是不比别人少一些关切,而是永远站在人类最前面的;他要从社会中取材,那么,我们就可以相信他的心感决不会比常人迟钝,他必会提到常人还未看见的问题,而且会表现大家要嚷而不知怎样嚷出的感情。所谓满足自己不仅是抱着一朵假花落泪,或者是为有闲阶级作几句瞽儿词,而是要替自然与人生作出些有力的解释。偏巧社会永远是不完全的,人生永远是离不开苦恼的,这便使文人时时刻刻的问人生是什么?这样,他不由得便成了预言家。文学是时代的呼声,正因为文人是要满足自己;一个不看社会,不看自然,而专作些有韵的句子或平稳的故事的人,根本不是文人;他所得的满足正如一个不会唱而哼哼的人;哼哼不会使他成个唱家。所谓个性的表现不是把个人一些细小的经验或低卑的感情写出来便算文学作品。个性的表现是指着创造说的。个人对自然与人生怎样的感觉,个人怎样写作,这是个性的表现。没有一个伟大的文人不是自我表现的,也没有一个伟大的文人不是自我而打动千万人的热情的。创造是最纯洁高尚的自我活动,自我辏射出的光,能把社会上无谓的纷乱,无意识的生活,都比得太藐小了,太污浊了,从而社会才能认识了自己,才有社会的自觉。创造欲是在社会的血脉里紧张着;它是社会上永生的唯一的心房。艺术的心是不会死的,它在什么时代与社会,便替什么时代与社会说话;文学革命也好,革命文学也好,没有这颗心总不会有文艺。
培养这颗心的条件太多了;我们应先有培养这颗心的志愿。为满足你自己,你便可以冲破四围的黑暗,象上帝似的为自然与人生放些光明。
“红波翻屋春风起,先生默坐春风里,浮空眼缬散云霞,无数心花发桃李。”(苏轼《独觉》)
第六讲 文学的起源
有三种人喜欢讨论文学的起源:(一)研究院的学者,(二)历史家,(三)艺术论的作者。
(一)研究院的学者对于研究文学的起源及衍变,是比要明白或欣赏文艺更关切的。解剖与分析是他们的手段,统计与报告是他们的成绩;艺术之神当然是不住在研究院里的。
(二)历史家的态度是拿一切当作史料看的,正好象昆虫学家拿一切昆虫,无论多么美或多么丑,都看成一些拉丁学名。历史家一听到“文学”一词,便立刻去读文学史,然后一直的上溯文字的起源,以便给文学找出个严整固定的系统。
(三)作艺术论的人必须找出历史上的根据为自家理论作证。文学是干什么的?是他所要回答的。为回答这个,他便要从原始的艺术中找出艺术的作用,从历史上找出艺术革命的因果;他必须是科学的,不然他自己的脚步便立不稳。
这三种人的态度是一样的,虽然他们所讨论的范围是不同样的大。他们都想用科学的态度去研究文学,这是他们的好处。可是他们也想把研究的结果作得象统计表一样的固定,这是他们的错误。文学根本是一种有生命的东西,是随时生长的。用科学方法研究它正是要合理的证明出它怎么生长,而不是要在这样证明了以后便不许它再继续生长。把文学看成科学便是不科学的,因为文学不是个一成不变的死物;况且就是科学也是时时在那里生长改进。只捉住一些由科学方法所得来的文学起源的事实而去说文学,往往发生许多的错误。柏拉图的艺术理论是不对的,自然这可以归罪于他的方法,因为他的理论是基于玄学的而不是科学的。我们也可以同样的原谅或处罚托尔斯泰。但是,近代的以科学方法制造的艺术论,又是否足以为艺术解决一切呢?需要是艺术的要素,这足以证实艺术的普遍性。是的,我们承认这比柏拉图、托尔斯泰都更切实得多了。为什么需要是艺术的要素呢?因为原始的艺术都是有实用的。这在近代的人学民俗学中可以得到多少多少证据。野蛮人的跳舞是打猎的练习,歌唱是为媚神,短诗是为死者祈祷,雕刻刀柄木棍是为慑服敌人,彩画门外的标杆是为恐吓禽兽,……都很有理。但是拿这个原始人类的实用艺术解说今日的艺术,是不是跳得太远呢?是的,今日的艺术太颓败了,我们须要重新捉住“实用”,使一切艺术恢复了它们的本色,使它们成为与生命有确切的关系的。但是,今日的社会是否原始的社会?今日的跳舞是否与初民的跳舞有一样的作用?假如今日的跳舞是为有闲阶级预备的,因而失了跳舞的真意,那么,将来人人成为无闲阶级的,又将怎办呢?是不是恢复古代跳舞?
说到这里,我们看出来这种以艺术的起源说明艺术的错误。他们只顾找材料证实艺术的作用,而忘了推求艺术中所具的条件,所以他们的研究材料与结论相距的太远。初民的装饰,跳舞,音乐,确是有实用的目的,人学等所搜集的事实是难以推翻的,但是,初民的装饰,跳舞,音乐,是否也有美与感情在其中呢?假如没有这两要素,初民的艺术是否可以再进一步而扩大感情与美的表现呢?今日的交际舞确是既失了社会的作用,又没有美之可言,可是那艺术的跳舞不是非常的美么?这种跳舞不是要表现一点意义么?而且这点意义决不是初民所能了解的么?这样看,这种舞的存在是因为它美,设若需要是艺术的要素,必是因为艺术中美的力量而然;不然,今日的社会既不需要人人打猎,人人作武士,便用不着由练习打猎打仗而起的跳舞。古代的史诗是要由歌者唱诵的,抒情诗是要合着音乐歌唱的,这在古代社会组织之下是必要的。可是近代的诗只是供人们读诵的,因为今日的社会与古代的不同了。社会组织改变了,而诗仍是一种需要,因为人们需要诗中的感情与美;设若一定说这是因为文学的起源是实用的,所以人们需要诗艺,难道近代的人不听着歌者唱读史诗,不随着音乐歌唱抒情寺,便完全不需要诗艺了么?总之,需要是艺术的要素真是有意思的话,但是需要须随着社会进化而变其内容;不然,那便似乎说只有初民实用的艺术算艺术,而后代的一切艺术作品,便不及格了。真理,美,想象,情感,由这几种所来的需要必是最有力的条件;不然,我们便没法子理解为什么孔子闻《韶》就三月不知肉味,因为孔子既不是野蛮人,又不是犯了胃病。
文学的起源确是个有趣味的追讨,但是它的价值只在乎说明文学的起源,以它为说明文艺的根据是有危险的。社会的进化往往使一事的发展失去了它原来的意义,以穿衣服说吧,最古的时候人们必是因为寒冷而穿衣服。但是到了后代,不论天气是寒是暑,人们总要穿着点衣服了。这一部分是道德的需要,一部分是美的需要。道德的部分是可以打倒的;可是,在打倒羞耻的时代,人们在暑日还穿衣与否呢?或者因为要打倒羞耻,人们才越发穿得更讲究更美丽。筋肉与曲线美是有诱惑力的,但人人不能长得那么好看;即使人人发达得美满,皮肤到底没有各种颜色,打算要花枝招展还要布帛的光彩与颜色,况且衣服的构造足以使体格之美更多一些飘洒与苗条。那么,穿衣服的出于实用上的需要可以推翻,而为增加美感是使在打倒羞耻时期还讲究穿衣服的根本条件。把这比喻扩大,我们可以想出多少美在人生中的重要,可以想出为什么有许多艺术已失其原始的作用而仍继续存在着。这样推想,我们才会悟透艺术的所以是永生的。艺术的起源出于实际的需要只能说明原始社会物质上的所需,不能圆满的解说后代的在精神上非有艺术不可。假如原始人民因实用而唱歌,画图,雕刻,跳舞,他们在唱歌与画图时能不能完全没有感情与审美的作用?假如他们也有感情与爱好的作用,后代艺术的发展便有了路径可遵。反之,社会已不是渔猎的社会,为什么还要这些东西呢?我们可以找出许多证据证明出农村间的演剧,跳舞,是古代的遗风。但是这些历史的证明只足以满足理智上的追求,不足以说明为什么农民们一定要守着这些古代遗风。他们去演剧与跳舞的时候或者不先读一本民俗学,以便明白其中的历史,而是要演剧,要跳舞,因为这些给他们一些享受。
因原始艺术是实用的,所以需要是艺术的要素。这是近代由科学的方法而得到的新理论。这确比以前的摹仿说,游戏冲动说等高明了许多。摹仿说的不妥在第五讲里已谈过一些,不用再说。游戏冲动说也可以简单的借用一段话来推翻:“艺术是游戏以上的一种东西。游戏的目的,在活力的过剩费了时,或其游戏底本能终结了时的遂行时,即被达到。然而艺术的机能,却不仅以其制作的动作为限。正当意味的艺术,不论怎样的表现及形式,在一种东西已经造成,及一种东西已经失却其形式之后,也都残存着。在事实上,有一种形式,如跳舞,演技的效果,是同时被创造出,同时被破坏的。然而其效果,却永远残存在那跳舞者努力的旋律之中,那跳舞的观客的记忆之中。……所以,把那为艺术品的特色的美、旋律等的艺术底性质,解释为游戏冲动的结果,是很不妥的。”(希伦,引自章锡琛译本间久雄的《文学概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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