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概论讲义(校对)第7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7/13


艺术是要创造的,所以摹仿说立不住。游戏冲动说又把艺术看成了消遣品。只有因实用而证明艺术出于人类的需要,艺术的普遍性才立得牢。但是这只是就艺术的起源而言,拿这个理论作艺术论的基石而谈艺术便生了时代的错误。艺术是生命的必需品,而生命不只限于物质的。莎士比亚与歌德并不给我们什么物质的帮助,而主张艺术出于实用的人也还要赞美这两个文豪的作品,因他们的作品能叫生命丰满,虽然它并不赠给我们一些可捉摸到的东西。有了科学的文学起源说,我们便明白了文学起源的究竟;没有文学起源说,文学的价值依然是那么大;人类的价值并不因证明了人类祖先是猴子而减少,或人们应仍都变成猴子。
与文学起源论有同样弊病的,是以现代的文学趋向否认过去文艺的价值,前者是由始而终的,后者是由终而始的下笼统的评断,其弊病都是想证实文艺构成的物质部分,以便说明文学的发展是唯物的。可惜,文学的成形并不这样简单。无论谁费些时间都可以从历史上找出些材料来证明某书与某写家的历史与社会背景,作我们唯物论的根据;但是,谁能肯定的说清楚一本书的所以成功,或一写家的所以是个天才?时代与社会背景可以说明一些书中的思想与感情,传记与家族可以说明一些写家的性格与嗜好,这是研究文学应当注意的事。但是,一书的艺术的结构与想象的处置是应当由艺术的立场去看呢?还是由历史上去搜寻?天才之所以为天才,是由他的作品中所含的艺术成分而定呢,还是由研究他的家谱而定?由历史上能找出一些文艺结构与形式的所以成形,由作家个人历史能找出一些习性与遗传,不错,但这只是一小部分,不足以明白作品与作家的一切。我们一点也不反对主张唯物观者的从物质上搜求证据,正如我们不反对那追寻文艺起源的人;可是我们须小心一些,不要上了他们的欺骗,我们准知道文学的认识不只限于证实了文艺的时代与社会背景,我们准知道印象的批评与欣赏的批评等也是认识文学的路子。况且,思想,感情,甚至于审美,都可以由时代与社会而证实一些它们的所以如此如彼;对于解释自然怕就难以找时代与社会的关系吧?谁能证实了“及时小雨放桐叶,无赖余寒开栋花。”(陆游)的历史与社会背景呢?设若只说这一定不会在戈壁沙漠里作的,便太近于打诨逗笑。诗文里这样解释自然的地方是很多的,而且是文艺中的最精采处。难道我们不应当注意它们吗?
诗歌是最初的文学,在有文字以前便有了诗歌。最初的诗歌,与故事一样,是民众共同的作品,没有私人著作权。关于艺术的各枝是由诗歌衍变出来的,以后在讲“文学形式”时再说。
第七讲 文学的风格
按着创造的兴趣说,有一篇文章便有一个形式,因为内容与形式本是在创造者心中联成的“一个”。姜白石《诗说》云:“载始末曰引,体如行书曰行,放情曰歌,兼之曰歌行。悲如蛩螀曰吟,通乎俚俗曰谣,委曲尽情曰曲。”这是以实质和形式并提,较比专从形式方面区分种类的妥当一些。但是,如依着这些例子再去细分,文学作品的形式恐怕要无穷无尽了。
可是,从另一方面看,文学作品确有形式可寻:抒情诗的形式如此,史诗的形式如彼,五言律诗是这样,七言绝句是那样。一个作者的一首七绝,从精神上说,自是他独有的七绝,因为世界上不会再有与这完全相同的一首。但从形式上看,他这首七绝,也和别人的一样,是四句,每句有七个字。苏东坡的七绝里有个苏东坡存在;同时,他这首七绝的字数平仄等正和陆放翁的一样。那么,我们到底怎样看文学的形式呢?顶好这样办:把个人所具的风格,和普通的形式,分开来说。现在先讲风格,下一讲讨论形式。
风格是什么呢?在《文心雕龙·体性篇》里有这么几句:“夫情动而言形,理发而文见;盖沿隐以至显,因内而符外者也。然才有庸俊,气有刚柔,学有浅深,习有雅郑;并情性所铄,陶染所凝,是以笔区云谲,文苑波诡者矣。故辞理庸俊,莫能翻其才;风趣刚柔,宁或改其气;事义浅深,未闻乖其学;体式雅郑,鲜有反其习:各师成心,其异如面。若总其归涂,则数穷八体:一曰典雅,二曰远奥,三曰精约,四曰显附,五曰繁缛,六曰壮丽,七曰新奇,八曰轻靡。”
这里,在“各师成心,其异如面”等句里,似乎已经埋藏着“人是风格”的意味;在所举的“八体”里,似乎又难离开这个意旨,而说风格是有一定的了。那还不如简单的用“人是风格”一语来回答风格是什么的较为简妥了。风格便是人格的表现,无论在什么文学形式之下,这点人格是与文艺分不开的。
佛郎士(Anatole
France)说:“每一个小说,严格的说,都是作家的自传。”(Thead
venture
of
the
Soul)我们读一本好小说时,我们不但觉得其中人物是活泼泼的,还看得出在他们背后有个写家。读了《红楼梦》和《儿女英雄传》,就可以看出那两个作家的人格是多么不一样。正如胡适先生所说:“曹雪芹写的是他的家庭的影子;文铁仙写的是他的家庭的反面。”和“《儿女英雄传》的作者自己,正是《儒林外史》要刻画形容的人物;而《儿女英雄传》的大部分真可叫作一部不自觉的《儒林外史》。”这种有意或无意的显现自己是自然而然的,因为文学是自我的表现,他无论是说什么,他不能把他的人格放在作品外边。凡当我们说:这篇文章和某篇一样的时候,我们便是读了篇没有个性的作品,它只能和某篇相似,不会独立。叔本华说:“风格是心的形态,它为个性的,且较妥于为面貌的索隐。去摹拟别人的风格如戴假面具,无论怎样好,不久即引起厌恶,因它是没生命的;所以最丑的‘活’脸且优于此。”(onStyle)这个即使丑陋(自要有生气),也比死而美的好一点的东西,是不会叫修辞与义法所拘束住的;它是一个写家怎样看,怎样感觉,怎样道出的实在力量。客观的描写是应有的手段:只写书中人物的性格与行为,而作家始终不露面。但是这个描写手段,仍不能妨碍作家的表现自己。所谓个性的表现本来是指创造而言,并不在乎写家在作品中露面与否,也不在乎他在作品中发表了什么意见与议论与否。作品中的人物是作家的创造物,他给予他们一切,这便不能不也表现着他自己。有人不大承认文艺作品都是写家自己的经验的叙述,因为据他们看,写家的想象是比经验更大的。但是这并没有什么重要;写述自家经验也好,写述自家想象也好,他怎样写出是首要的事,怎样的写出是个人的事,是风格的所由来。
美国的褒劳(JohnBurroughs)说:“在纯正的文学,我们的兴味,常在于作者其人——其人的性质,人格,见解——这是真理。我们有时以为我们的兴味在他的材料也说不定。然而真正的文学者所以能够使任何材料成为对于我们有兴趣的东西,是靠了他的处理法,即注入那处理法里面的他的人格底要素。我们只埋头在那材料——即其中的事实、讨论、报告——里面是决不能获得严格的意味的文学的。文学所以为文学,并不在于作者所以告诉我们的东西,乃在于作者怎样告诉我们的告诉法。换一句话,是在于作者注入那作品里面的独自的性质或魔力到若干的程度;这个他的独自的性质或魔力,是他自己的灵的赐物,不能从作品离开的一种东西,是象鸟羽的光泽、花瓣的纹理一般的根本的一种东西。蜜蜂从花里所得来的,并不是蜜,只是一种甜汁;蜜蜂必须把它自己的少量的分泌物即所谓蚁酸者注入在这甜汁里。就是把这单是甜的汁改造为蜜的,是蜜蜂的特殊的人格底寄予。在文学者作品里面的日常生活的事实和经验,也是被用了与这同样的方法改变而且高尚化的。”(依章锡琛译文,见章译本间久雄《文学概论》第一编第四章)
“怎样告诉”便是风格的特点。这怎样告诉并不仅是字面上的,而是怎样思想的结果;就是作者的全部人格伏在里面。那古典派的写家总是选择高尚的材料,用整洁调和的手段去写述。那自然派的便从任何事物中取材,无贵无贱,一视同仁。可是,这不同的手段的成功与否,全凭写家自己的人格怎样去催动他所用的材料:使高贵的,或平凡的人物事实能成为不朽的,是作者个人的本领,是个人人格的表现。他们的社会时代哲学尽可充分不同,可是他们的成功与否要看他们是否能艺术的自己表现;换句话说:无论他们的社会时代哲学怎样不同,他们的表现能力必是由这“怎样告诉”而定。
这样,我们颇可以从风格上判定什么是文学,什么不是文学。比如我们读报纸上的新闻吧,我们看不出记者的人格来,而只注意于事实的真确与否,因为记者的责任是真诚的报告,不容他自由运用他的想象——自然,有许多好的报纸对于文章的好坏也是注意的。反之,我们读——就说杜甫的诗吧,我们于那风景人物之外,不由的想到杜甫的人格。他的人格,说也玄妙,在字句之间随时发现,好象一字一句莫非杜甫心中的一动一颤。那“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下面还伏着个“无边”、“不尽”的诗人的心。那森严广大的景物,是那伟大心灵的外展;有这伟大的心,才有这伟大的景物之觉得,才有这伟大的笔调。心,那么,是不可少的;独自在自然中采取权料,采来之后,慢慢修正,从字面到心觉,从心觉到字面;所以写出来的是文字,也是灵魂。这就是Longinus所谓“文学中的思想与言语是多为互相环抱的。”(De
Sublimitate30.1.)也就是所谓言语为灵魂的化身之意。
据Croce的哲学:艺术无非是直觉,或者说是印象的发表。心是老在那里构成直觉,经精神促迫它,它便变成艺术。这个论调虽有些偏于玄学的,可是却足以说明艺术以心灵为原动力,及个人风格之所以为独立不倚的。因为天才与个性的不同,表现的力量与方向也便不同,所以象刘勰所说:“贾生俊发,故文洁而休清;长卿傲诞,故理侈而辞溢;子云沈寂,故志隐而味深;子政简易,故趣昭而事博……”(《文心雕龙·体性篇》)自有一些道理。那浪漫派作品与自然派作品,也是心的倾向不同,因而手段也就有别。偏于理想的,他的心灵每向上飞,自然显出浪漫;偏于求实的,他的心灵每向下看,作品自然是写实的。以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为代表的两种人——好理想的及求实的——恐怕是自有人类以来,直至人类灭毁之日,永远是对面立着,谁也不佩服谁的吧?那么,因为写家的个性不同,写品也就永远不会有什么正统异派之别吧?
风格,或者有许多人这么想,不过是文学上的修饰,精细的表现而已。其实不是:风格是以个性为出发点,不仅是文字技巧上的那点小巧。不错,有人是主张“美的是艰苦的”,象Flaubert的:“无论你要说什么一件事,那里只有一个名词去代表它,只有一个动词去活动它,只有一个形容词去限制它。最重要的是找这个名词,这个动词,这个形容词,直到找着为止,而且这找到的是比别的一切都满意的。”但是,这决不是说:去掀开字典由头至尾去找一遍,而是那文人心灵的运用,把最好的思想用最好的言语传达出来。设若有两个文人同时对同一事物作这样的工作,他们所找到的也许完全不相同吧?普通的事物本来有普通的字代表,可是文学家由他自己的心灵,把文字另炼造一番,这普通的字便也有了文学的气味。言语的本身并不能够有力量,活泼,正确;而是要待文学家给它这些个好处的构成力。那“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原是八个极普通的字,可是作成多么伟大的一幅图画!只有能觉得这简素而伟大之美的苏东坡才能这样写出,不是个个人都能办到的。那构思十稔而作成《三都赋》的左太冲,恐怕只是苦心搜求字眼,而心中实无所有吧?看他的“树则有木兰梫桂杞櫹桐棕桠楔枞”等等,字是找了不少,可是到底能给我们一个美好的图画,象“山高月小,水落石出”那样的美妙吗?这砌墙似的堆字,不能产生出活文学来,足以反证出风格不只是以修辞为能事的。那么,风格是什么呢?我们看瑞得(Herbert
Read)怎么说:“一切修辞的技术都是个人的,它们基于写家的特异的本能与心性的习惯。”他又说:“一个惯语是个人所特有的,正如言语中之惯语是某种言语所特有的。正如一言语之惯语不能译成别种言语之惯语而无损于本意,一写家的惯语亦然,也是他个人所有的,不能被别个写家所抄袭或偷取去的。”(English
Prose
Style)这里所谓的惯语,就是写家个人所爱用的言语;人与人的感情不同,思路不同,所以每人都有他自己的一种言语。这几句话更能把风格之所以为特异的说得清楚一些。
说到这里,我们要问:风格到底应当怎样才算好呢?我们已看到刘勰所提出的八条:典雅,远奥,精约,显附,繁缛,壮丽,新奇,轻靡。除了对“轻靡”他说:“浮文弱植,缥渺附俗者也。”似乎是要不得的,其余的七条都是可取的。但是这可取的七种就足以包括一切吗?不能!就是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恐怕也还没有把诗的风格说尽吧?那么,我们应当怎样认识风格?怎样分析它?怎样得个标准的风格呢?请不要费这个事吧!给风格立标准,便根本与“人是风格”相反;因为“各师成心,其异若面”是不容有一种标准风格的。我们只能说文章有风格,或没有风格,这是绝对的,不是相对的。有风格的是文学,没有风格的不成文学,“风格都是降服读者的唯一工具”。一个写家的人格是自己的,他的时代社会等也是他自己的,他的风格只能被我们觉到与欣赏,而是不能与别人比较的,所以汪师韩的《诗学纂闻》里说:“一人有一人之诗,一时有一时之诗,故诵其诗可以知其人论其世也。”这样,以古人的风格特点为我们摹拟的便利,是丢失了个人,同时也忘了历史的观念。曹丕说过:“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典论·论文》)风格也是如此:虽有父兄,不能以移子弟。风格从何处得来呢?在前面引的一段里,刘勰提出才,气,学,习四项。对于“才”呢,我们没有什么可说的,因为文学家必须有才;才的不同,所以作品的风格也不一样。关于“气”呢,刘勰说:“气以实志,志以定言;吐纳英华,莫非情性。”(《文心雕龙·体性篇》)这似乎是指“气质”而言。气质不同,风格便成为独有的,特异的,正与瑞得所说的相合。至于“习”,也与气质差不多,不过气质是自内而外的,习是由外而内的,二者的作用是相同的。对于“学”,我们应当讨论一下。
“学”是没人反对的;但是“学”是否有关于风格呢?莎士比亚是没有什么学问的,而有极好的风格;但丁是很有学问的,也有风格;Saintsbury是很有学问的,而没有风格。这样的例子还有许多,叫我们怎样决定这问题呢?这里,我们应该把“学”字分析一下:第一,“学”解作“学问”;第二,“学”是学习的意思。对于第一个解释,我们已提出莎士比亚与但丁等为例,是个不好解决的问题。我们再进一步把这个再分为两层:“学问”与学文学的关系,和学问与风格的关系。我们对这两层先引几句话来看看,在《师友诗传录》里有这么一段,郎廷槐问:“问作诗,学力与性情,必兼具而后愉快。愚意以为学力深,始能见性情;若不多读书,多贯穿,而遽言性情,则开后学油腔滑调,信口成章之恶习矣。近时风气颓波,惟夫子一言,以为砥柱。”
王阮亭答:
“司空表圣云:不著一字,尽得风流,此性情之说也。杨子云云:读千赋则能赋。此学问之说也。二者相辅而行,不可偏废。若无性情而侈言学问,则昔人有讥点鬼簿、獭祭鱼者矣。学力深,始能见性情,此一语是造微破的之论。”张历友答:
“严羽《沧浪》有云:‘诗有别才,非关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此得于先天者,才性也。‘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贯穿百万众,出入由咫尺’,此得于后天者,学力也。
非才无以广学,非学无以运才;两者均不可废……”
他们的主张都是才与学要兼备。他们为何要“学”?是要会作诗作赋。可是,会作诗作赋与诗赋中有风格没有是两件事。会作诗赋的人很多,而有风格的并不多见。中国自古至今有许多文人没有把这个弄清,他们往往以为作成有韵有律的东西便可以算作诗,殊不知这样的诗与“创作”的意思还离得很远很远。因为他们没明白了这一点,所以他们作诗作文必要学问,为是叫他们多知道多记得一些古的东西,好叫他们的作品显着典雅。这种预备对于学文学是很要紧的,但是一个明白文学的人未必能成个文艺创作家。学问是给我们知识的,风格是自己的表现。自然,有了学问能影响于风格;但这种影响是好是坏,还是个问题。据亚里士多德看,文学的用语应该自然,他说:“那自然的能引人入胜,那雕饰的不能这样。……尤瑞皮地司首开此风:从普通言语中选择字句,而使技术巧妙的藏伏其中。”(R
hetoric,III.ii.5—6)但是,一个有学问的人往往不能自已的要显露他的学识;而这显露学识不但不足帮助他的文章,反足以破坏自然的美好;这在许多文章中是可以见到的。“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是中国文人最喜引用的;这里实在埋伏着“作文即是摹古”的危险;说到风格,反是“诗有别才,非关学也”近乎真理。
至于“学力深始能见性情”更是与事实不合。我们就拿《诗经》中的“风”说吧,有许多是具深厚感情的,而它们原是里巷之歌,无关学问。再看文人的杰作,差不多越是好文章,它的能力越是诉诸感情的。我们试随手翻开杜甫、白居易和其他大诗人的集子便可证明感情是感情,学力是学力,二者是不大有关系的。自然,我们若把性情解作“习好”,学力深了,习好也能随着变一些,如文人的好书籍与古玩等,这是不错的。但是这高雅的习好能否影响个人的风格,是不容易决定的。如果这个习好真能影响于风格,使文人力求古雅远奥,这未必能使风格更好一点,因为古雅远奥有时是很有碍于文字的感诉力的。
我们现在说“学”是“学习”的意思这一层。风格是不可学而能的,前面已经说过。“学习”是摹仿,自然是使不得的。在这里,“学习”至多是象姬本(Edward
Gibbon)所说的:“著者的风格须是他的心之形象,但是言语的选择与应用是实习的结果。”(Autobiography)这是说风格是独有的,但在技术上也需要些练习。这是我们可以承认的,我们从许多的作家的作品全体上看,可以找出他幼年时代的作品是不老到,不能自成一家,及至有了相当训练之后,才掷弃这种练习簿上的东西而露出自家的真面目。这是文学修养上的一个步骤,而不是永远追随别人的意思。曾国藩的“以脱胎之法教初学,以不蹈袭教成人。”正是这个意思。不过,我们应更加上一句:这样的学习,能否得到一种风格,还是不能决定的。
现在我们可以作个结论:风格的有无是绝对的。风格是个性——包括天才与习性——的表现。风格是不能由摹仿而致的,但是练习是应有的工夫。
我们引唐顺之几句话作个结束:“今有两人:其一人心地超然,所谓具千古只眼人也;即使未尝操纸笔呻吟学为文章,但直据胸臆,信手写出,如写家书,虽或疏卤,然绝无烟火酸馅习气,便是宇宙间一样绝好文字。其一人,犹然尘中人也,虽其专文学为文章,其于所谓绳墨布置,则尽是矣;然翻来覆去,不过是这几句婆子舌头语,索其所谓真精神,与千古不可磨灭之见,绝无有也;则文虽工而不免为下格。此文章本色也。即如以诗为喻:陶彭泽未尝较声律,雕句文,但信手写出,便是宇宙间第一等好诗。何则?其本色高也。自有诗以来,其较声律,雕句文,用心最苦而立说最严者,无如沈约,苦却一生精力,使人读其诗,只见其捆缚龌龃,满卷累牍竟不曾道出一两句好话。何则?其本色卑也。”(《与茅鹿门论文书》)
第八讲 诗与散文的分别
“……诏高力士潜搜外宫,得弘农杨元琰女于寿邸,即笄矣,鬓发腻理,纤秾中度,止闲冶,如汉武帝李夫人,别疏汤泉,诏赐澡莹。既出水,体弱力微,若不任罗绮!光彩焕发,转动照人。上甚悦。进见之日,奏《霓裳羽衣》以导之……”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想当初,庆皇唐,太平天下,访丽色,把蛾眉选刷。有佳人,生长在弘农杨氏家,深闺内,端的玉无瑕。那君王一见了,欢无那!把钿盒金钗亲纳,评拔作昭阳第一花。”
上列的三段:第一段是《长恨歌传》的一部分,第二段是《长恨歌》的首段,第三段是《长生殿》中《弹词》的第三转。这三段全是描写杨贵妃入选的事,事实上没有多少出入。可是,无论谁读了这三段,便觉得出:第一段与后两段有些不同。这点不同的地方好象只能觉得,而不易简当的说出所以然来。以事实说,同是一件事。以文字说,都是用心之作,都用着些妙丽的字眼。可是,说也奇怪,读了它们之后,总觉得出那些“不同”的存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为回答这个,我们不能不搬出一个带玄幻色彩的词——“律动”。
我们往往用“余音绕梁,三日不绝”来作形容。这个“绕梁三日不绝”的“余音”从何而来呢?自然,牛马的吼叫决不会有这个余音;它一定是好音乐与歌唱的。这余音是真的呢,还是心境一种现象呢?一定是心象。为什么好的音乐或歌唱能给人这种心象呢?律动!律动好象小石击水所起的波颤,石虽入水,而波颤不已。这点波颤在心中荡漾着,便足使人沈醉,三月不知肉味。音乐如是,跳舞也如是。跳过之后,心中还被那肢体的律动催促着兴奋。手脚虽已停止运动,可是那律动的余波还在心中动作。
广泛着说,宇宙间一切有规则的激动,那就是说有一定的时间的间隔,都是律动。象波纹的递进,唧唧的虫鸣,都是有规律的,故而都带着些催眠的力量。从文学上说,律动便是文字间的时间律转,好象音乐似的,有一定的抑扬顿挫,所以人们说音乐和诗词是时间的艺术,便是这个道理。音乐是完全以音的调和与时间的间隔为主。诗词是以文字的平仄长短来调配,虽没有乐器辅助,而所得的结果正与音乐相似。所不同者,诗词在这音乐的律动之内,还有文字的意义可寻,不象音乐那样完全以音节感诉。所以,巧妙着一点说,诗词是奏着音乐的哲学。
明白了律动是什么,我们可以重新去念上边所引的三段;念完,便可以明白为什么第一段与后两段不同。它们的不同不在乎事实的描述,是在律动不一样。至于文字呢,第一段里的“纤秾中度,举止闲冶”与“光彩焕发,转动照人”也都是很漂亮的,单独的念起来,也很有些声调。可是读过之后,再读第二段,便觉出精粗不同,而明明的认出一个是散文,一个是诗。那么,我们可以说,散文与诗之分,就在乎文字的摆列整齐与否吗?不然。试看第三段,文字的排列比第一段更不规则,可是读起来(唱起来便更好了),也显然的比第一段好听。为说明这一点,我们且借几句话看一看:ArthurSymons说:Coleridge这样规定:散文是“有美好排列的文字”,诗是“顶好的文字有顶好的排列”。但是,这并不能说明为什么散文不可以是顶好的文字有顶好的排列。只有律动,一定而再现的律动,可以分别散文与诗。……散文,在粗具形体之期,只是一种记录下来的言语;但是,因为一个人终身用散文说话而或不自觉,所以那自觉的诗体(就是:言语简变为有规则的,并且成为有些音乐性质的)或是有更早的起源。在人们想到普通言语是值得存记起来的以前,人们一定已经有了一种文明。诗是比散文易于记诵的,因为它有重复的节拍,人们想某事值得记存下来,或为它的美好(如歌或圣诗),或因它有用(象律法),便自然的把它作成韵文。诗,不是散文,或者是文艺存在的先声。把诗写下来,直到今日,差不多只是诗的物质化;但是散文的存在不过文书而已。……在它的起源,散文不带着艺术的味道。严格的说,它永远没有过,也永远不能象韵文、音乐、图画那样变为艺术。它渐渐的发现了它的能力;它发现了怎样将它的实用之点炼化成“美”的;也学到怎样去管束它的野性,远远的随着韵文一些规则。慢慢的它发展了自己的法则,可是因它本身的特质,这些法则不象韵文那样固定,那样有特别的体裁……。
“只有一件事散文不会作:它不会唱。散文与韵文有个分别……后者的文字被律动所辖,如音乐之音节,有的时候差不多只有音乐的意思。依Joubert(如贝)说:在诗调里,每字颤旋如美好的琴音,曲罢遗有无数的波动。”文字可以相同,并不奇异;结构可以相同,或喜其更简单一些;但是,当律动一来,里边便有一些东西,虽似原自音乐,而实非音乐。那可以叫作境地,可以叫作魔力;还用如贝的话吧:“美的韵文是发出似声音或香味的东西。”我们永不能解释清楚,虽然我们能稍微分别那点变化——使散文极奇妙的变成韵文。“又是如贝说得永远那么高妙:‘没有诗不是使人狂悦的;琴,从一种意义上看,是带着翅膀的乐器。’散文固然可以使我们惊喜,但不象韵文是必须这样的。况且,散文的喜悦似乎叫我们落在尘埃上,因为散文的城区虽广,可是没有翅儿。……”(The
Romantic
movement
in
EnglishPoetry)。Symons这段话说得很漂亮,把韵文叫做带着翅的,可以唱的;更从这一点上去分别散文与韵文的不同——能飞起与能吟唱都在乎其中所含的那点律动,没有这点奇妙律动的便是散文。
但是,我们要问一句:散文与韵文的律动,到底有什么绝对的分别没有呢?假如我们不能回答这一点,前面所引的那些话,虽然很美好,还是不能算作圆满;因为我们分别两件东西,一定要指出二者的绝对不同之点;不然,便无从分别起。我们再引几句话看看吧:“分别散文与诗有两条路。一条是外表的与机械的:诗是一种表现,严格的与音律相关联;散文是一种表现,不求音乐的规则,但从事于极有变化的律动。但是,以诗立论,这种分别显然的只足以说明‘韵语’,而韵语不必是诗,是人人知道的——韵语实在只是一种形式,是,也许不是,曾受了诗感的启示。所以韵语并不是根本问题;它不过是律动的一种类而已,抽象的说,它只是个死板的、学院的规法。这种规法永没有为散文设立过;所以,散文与韵文没有确定的不同。我们不能不追求‘诗’字的更重要的意义。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7/13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