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声(校对)第1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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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他微笑地回视她。
“你使我说了太多的话!不过,奇怪!我现在倒不觉得那是件怎么了不得的事了!看开了,人生都没什么了不起,遇合、分开……就像碰到你,我到现在还糊里糊涂呢!”
他笑了。
“暂时,还是糊涂一点吧!”他含蓄地说,站起身来,“我们出去走走,好吗?”
付了账,他们走出饭馆,迎面的冷风使她踉跄了一下,带着醉意,她不稳地迈着步子,凉凉的风扑在热热的面颊上,说不出来地舒适和飘飘然。他搀扶住她,担心地问:
“行吗?要不要叫一辆车?”
“不!”她阻止了他。“就这样走走吧!我喜欢在夜色里走,以前,我和他常常在夜色中漫步好几个小时。”
他不说话,只轻轻地揽住了她的腰。她斜倚在他宽宽的肩膀上,下意识地把手插进他的夹克口袋里。他们就这样依偎着向前走去,走过了大街,也走过了小巷。长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谁也没有开口,一层静谧的、温馨的、朦胧如醉的气氛在他们之间散布开来。接着,细细的雨丝飘了起来,他说:
“下雨了。”
“唔。”她模糊地应了一声,更紧地倚偎着他,无意于结束这街头的漫步。
“冷么?”他问。
“不,不冷。”她说,心头微微掠过一阵震荡。冷么?不,走在他身边,她从没有觉得过冷,从没有。
灯光慢慢地减少了,夜色已深。她头中昏昏沉沉,酒意仍然没有消除。高跟鞋清脆地敲击着路面,打破了几分夜的岑寂。用手环住了他的腰,鼻端轻嗅着他衣服上的男性的气息。她迷离地,喃喃地念:
满斟绿醑留君住,
莫匆匆归去!
三分春色二分愁,
更一分风雨。
花开花谢,都来几许,
且高歌休诉。
不知来岁牡丹时,
再相逢何处?
念完了,她觉得面颊上痒痒的,爬满了泪。把头埋进了他的衣领里,不管是在大街上,她开始静静地哭泣。他揽住她,拍抚着她抽动的肩头,让她哭。她哭够了,抬起头来,诧异地仰视着他。
“我像个傻瓜,是不是?”她说。
“你不是。”他摇头,深深地叹息。“那个人是个傻瓜,你的那个他!”
她的眼珠转动着,逡巡地望着他。他拭去了她脸上的泪痕,低低地说:
“我不离开你,思薇。在我有生之年,我要照顾你,爱护你,使你远离悲哀和烦恼,给我机会吗?嗯?”
“为什么?”她愕然地说,“你并不了解我,而且,几乎不认识我。”
“是吗?”他问,“你不觉得我们像认识了几个世纪了吗?或者,你还不太认识我,但我已经认识你很深很深了。我知道你内心那感情的泉源多么丰沛,我知道你小脑袋里充满的诗情画意,我还知道你有个未被发掘的宝窟——你的思想。我将要发掘它!”
她蹙紧了眉头,眼前这张男性的脸模模糊糊地晃动着,似曾相识!那眼睛,那神态……这是霈?还是另一个人?不!这不是霈,她知道。他比霈更多了一点什么,属于灵性一类的东西。低下头,她挽住他,重新向无人的街头走去。身边的男人默然不语,这也不像霈,霈常会絮絮叨叨地诉说一些未来的计划。
走完了一条街,转进一条巷子,已到了她的家门口,他送她到门前,巷子里冷清清的没有一个行人,巷口的灯光幽幽暗暗地斜射着,昏茫地照射在他们的身上。
“回去吧!”他说,把她的头发拂到脑后,仔细地望着她的脸。“回去好好地睡一觉,别再胡思乱想,明天早上我在火车站等你,我们去乌来玩,好吗?”
她怔怔地望着他。
“我还是十几年前去过乌来,一直就没有再去过,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她不语。他点点头。
“反正我等你,”他紧握了一下她的手,“进去吧,风很大,当心受凉。”
她依然怔怔地望着他。
“想什么?”他问。
“你。”她轻轻地说,用舌头润了润嘴唇。又停了好半天,才说,“谢谢你,谢谢你这个下午和晚上陪伴着我。”取出钥匙来,她把钥匙插进锁孔,再转头看看他,夜色里,他颀长的身子朦朦胧胧的,一对亮晶晶的眼睛像黑夜里的星星。她忘记了开门,心智恍惚迷离,这是谁?霈?她靠近他,用手攀住他的衣领,喃喃地问:“你从美国回来?”
“美国?”他一愣。“不错。”
“是的,是你。”她叹息,仰起头来,又重复了一句,“是你。”
他俯下头,吻了她。她闭上眼睛,颤栗地、满足地叹息。然后,她张开眼帘,凝视他,神智慢慢恢复,她清醒了。
“我醉了。”她说,抚摩着自己的面颊。“这一吻对你并不公平,我以为你是霈。”
他抬抬眉毛,又蹙蹙眉毛。
“有一天,我能完全代替他,倒也不错。”他说。
她摇摇头。
“再见!明天别等我,我不会去。”
“是吗?”他盯着她。
“算是一段偶然的遇合,好吗?”她说,“可以结束了。”开开大门,她跨了进去,深院内的花木迎接着她,雨止了,月亮又穿出了云层。关上大门,她把背靠在门上,静静地吸着花香。望望月色。模模糊糊地,想起了一阕词:
相见争如不见,
有情还似无情,
笙歌散后酒微醒,
深院月明人静。
“过去了!”她想。“一段偶然的遇合。”和他是如此,和霈又何尝不是如此?
一夜酣眠,早上,耀目的阳光在迎接着她。
起了床,慢慢地梳洗,今天有件什么事?乌来之游。不!荒谬!一个陌生的男人,自己竟和他逗留终日。但是,奇怪,昨夜竟然不再失眠。望着灿烂的阳光,血管中也流动着一些新的什么东西,有种古怪的动力,跃跃欲试地在体内翻腾。如此好的阳光,如此好的秋天,乌来,仍然有它的诱惑力。去吗?不去又做什么呢?蛰伏在家中凭吊过去?还是在街头瞎冲瞎撞?去看看也好,或者,那个男人根本不会到火车站去。
火车站一贯性地涌着人潮,播音器里在播报着车次时间。她刚跨进车站的大门,有个人影在她面前一站,一只手伸到她面前,摊开的手掌中,两张去乌来的公路局汽车票正静静地躺着。她抬起头来,接触到他带笑的眼睛,和那温柔而鼓励的神情,温柔得像滴得出水来。
“你已经买好了票?”她诧异地问。
他点点头。
“如果我不来呢?”
“你不是来了吗?”他笑着说。
“可是——”她有些发愣。
“别‘可是’了!”他打断她,“走吧,等车去!”
她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走向公路局车站,车子很快地来了。上了车,找了两个靠后面的位子坐下。他伸过手来,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对她微笑。她眩然地望着他,也莫名其妙地微笑了。
“昨晚睡好了没有?”他低低地问。
“还——不错。”
车子开了,她倚着车窗,凝视着窗外的景致,飞驰而逝的街道、房屋、树木和田野。心底迷迷茫茫的,这是她吗?思薇?似乎有点不可思议,她怎么会和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接触得如此密切?微侧过头,她悄悄地从睫毛下打量他,他那对眼睛仍然带着笑,闪烁着智慧和深沉的光芒。这是个陌生人吗?她更加迷糊了,为什么她一点儿陌生的感觉都没有,反而朦朦胧胧地感到亲切和熟稔,仿佛这是个多年的知交似的。
车子到达了目的地,他们下了车。他带着个纸包,她问:
“那是什么?”
“野餐。”
沿着山间的小路,他们向瀑布走去,路边长了无数紫色的小草花,钟形的花瓣愉悦地迎着阳光。鸟声啁啾,而水声沛然。走过了一段山路,瀑布迎面而来,巨大的水声震耳地奔泻,飞湍激流,巨石嵯峨。他们手拉着手,仰视着那一泻如注的瀑布。
“噢!人多么渺小!”她赞叹着。
“所以,”他接了口,“还值得为一些小事而烦恼吗?”
“你认为那是件小事?”她有些懊恼。
“当然!”他毫不考虑地说,“如果他重视你的眼泪,他不会背叛你,如果他不重视你的眼泪,你又何必为他浪费眼泪呢!”
她深思地望着他,浅浅的几句话,却有着重重的分量。
“噢!你看!有一只水鸟呢!”
他忽然惊呼,真的,有只蓝颜色的水鸟,站在一块水中的岩石上,正张着翅膀,用尖尖的嘴修饰着自己的羽毛。蓝滟滟的羽毛,迎着太阳光,闪烁得像蓝宝石一般。
“哦!多么美!”
她惊叹着,忘形地跨过一道激流,走到一块大岩石上,注视着那只水鸟。听到了人声,那只鸟也侧侧头,用一对好奇的眼睛望着她。她席地而坐,双手抱着膝,仰视蓝天如画,俯视激流洄荡,她突然觉得说不出来的欢快。他走过来,也坐在她的身边,用手捞起了她垂在肩上的长发,说:
“你猜你的头发像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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