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声(校对)第1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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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
“瀑布!”
她抬头看看瀑布,夸张地叹气:
“哦!已经那么白了吗?”她说。
他大笑。
“噢!思薇,我无法想象你头发白了会是一副什么样子!你年轻得像颗小鹅卵石。”
“瀑布!小鹅卵石!”她打量着自己,“你这是新潮派的形容词吧?你学什么的?”
他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
“到现在,你才算对‘我’感到了兴趣!”他说。“在国内,我是念考古人类学系的!”
“考古人类学系?”她张大眼睛,“所以你考古出来了,头发像瀑布,年轻得像鹅卵石?”她笑了,“你在学校里一定分数坏透了!”
“本来嘛,人类跟着时代,日新月异,只有感情的烦恼,亘古一样!”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臂。“思薇,你真美!”
“嗯?”她迷惑了。
“是的,真美,美得像——”他望着溪水,“像一朵小水花。”
她颦眉微笑。摇摇头,叹气。
“你的形容词真奇怪,奇怪得可爱。”她低低地说。“他从没有这样形容过我,瀑布,鹅卵石,和水花!”她把面颊靠在他的肩上,轻声说,“告诉我你的名字,你的故事,你的家庭,以及你的一切!”
他捧住她的脸,凝视她,然后,他吻了她。
“这一吻公平了没有?”他问。
“你使我变得可笑,”她愣愣地说,“我做梦也没想到会遇到你,又发生这些事情,你——好像是被什么神灵派来的,为了——”
“解救一个受了魔法,被困在桎梏中挣扎的小公主。”他接口说。接着,就跳了起来,拉住她的手,嚷着说,“来吧,思薇,我们走走,别谈这些沉闷而令人烦恼的事情!你看,那只鸟飞了!”
真的,鸟飞了!蓝滟滟的翅膀盛满了金色的阳光,扑落了数不尽的欢愉和秋的气息。一泻如注的瀑布在高歌着,唤起了整个山谷的应和。思薇情不自禁地也跳了起来,跟着他跨过一块又一块的岩石。秋日的阳光美好而温暖,她开始感到浑身的毛孔都舒畅翕张。欢乐不知不觉地来临了,回旋包围在他们的左右。笑声很轻易地溜出了她的嘴唇,不受拘束地荡漾在秋日的阳光里。他开始唱一支歌,歌词是这样的:
在秋日的微风下,
我们相遇,
像两片浮云,骤然地结成一体。
梦里的时光容易消逝,
我们在欢笑的岁月里,
不知道什么叫别离!
……
思薇忽然站定了,在全身的震动下,瞪大了眼睛望着他。这是一支什么歌?她从没有听人唱过。但,那歌词是她熟悉的,那是她随笔写在给霈信中的几句话。愕然地呆立在那儿,她有两秒钟连思想都停顿了。接着,她张大嘴,喑哑地问:
“你,你是谁?”
他走近她,把一只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和煦的眼睛温柔地望着她,低低地说:
“我渴望是你的霈!”
“但是,你到底是谁?”她追问。
“说出来,就什么都不稀奇了,”他说,“我刚刚从美国回来。你曾经听霈说过,他有一个在美国研究人类学的哥哥吗?”
“什么?你——”
“是的,那是我。霈来到纽约,和我住在一起,他拿出所有你的资料给我看,你的信,你的诗,你的照片,和你的一切!说实话,我几乎立刻就爱上了你,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和霈分享你的信的快乐,一直到霈搅上了那个华侨的女孩子……”
“哦!”她瞪大了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着面前这个男人,喉咙里像梗了一个鸭蛋,一切的发展和现在急转直下的变化使她昏了头。喃喃地,她模糊不清地说,“原来你是他的哥哥,原来你什么都知道!”
“是的,思薇,我什么都知道。”他说,深深地盯着她,他有一对霈的眼睛!“当霈搅上了那个女孩子,我愤怒得要发疯,为了你,我和霈大打了一架,霈很懊丧,但他终于娶了那个女孩子。结婚的前夕,他对我说:‘思薇太好,是我没有福气,或者,你能代替我!’就这一句话,使我放弃了还差一年就可以拿到的硕士学位,束装回国。”
她的手指紧紧地抓住岩石凸出的一角,木立在那儿仿佛也变成了一块岩石。
“很傻,是不是?”他笑笑。“我回国之后,立刻就到你家里去,我不敢直接拜访你,我知道霈一定会把他的事告诉你,于是,我在门外等着,希望有个较自然的机会能遇到你。我等了三天,第四天晚上,你出来了,穿着风衣,在大街小巷中闲荡,我跟踪在你的后面,我足足跟踪了三天,而不知道怎样去结识你,然后,在青龙……”
“哦!”她吐了口气,什么都明白了,这下面的事,用不着他再叙述,青龙、海滨、小饭馆,这个似曾相识的男人!讷讷地,她说,“你——为什么一开始不说明白?”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困惑地摇摇头。“大概是种潜意识让我不要说。”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我和霈相差一岁,从小,我们长得像双胞胎的兄弟,感情也好得不得了。我们爱好相近,兴趣也同。亲戚朋友们常说霈是我的影子,我们是二位一体。所以,当他说我能代替他时,我毫不考虑地就回了国。”他凝视她。“思薇,你比我想象中更好一百倍!”
“假如——假如——”她困难地说,“我对你一点也不假以辞色,你这个硕士学位岂不丢得太冤枉?”
“冤枉?”他微笑。“不,有什么冤枉呢?人类学能研究出什么来?事实上,没有‘人’能了解‘人类’,这是种最最复杂,最最不可解的动物!霈为追求硕士学位而放弃你,我为追求你而放弃硕士学位,都是——不可解的事!”
她注视着他,是的,都是不可解的事!这个男人的脸模模糊糊地像出现在雾里,有一对霈的眼睛,这是霈?还是别人?或者,这是个能为她放弃一切的霈!是她梦里所塑造的那个霈!真的,她经常在梦里塑造着霈,拿一把小雕刻刀,慢慢地把霈有的缺点挖掉,又慢慢地把霈没有的灵性嵌进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觉得那个男人的手臂圈住了自己,仰起头来,她看到的是一对深情款款的眼睛。她叹息了一声,阖上眼帘,不再费力研究他是霈,还是霈是他的影子。她只清清楚楚地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哭泣和悼念的昨天已经过去了,今天,是该属于恬静和欢欣的。
起站与终站
天下着雨。
在售票亭买了一包新乐园,罗亚纬开始抽起烟来,时间还早,车站上等车的只有他一个人,宽宽的柏油路面在雨水中闪着光,天空是一片迷迷离离的白色。换了一只脚站着,他把身子倚在停车牌的杆子上,看了看手表,七点二十分!再有三分钟,她该来了,一定没错。雨不大不小地下着,露在雨衣外面的裤管已湿了一截,帽沿上有水滴下来,肩膀上的雨衣已被湿透了。但,烟蒂上的火光却自管自地燃着,那一缕上升的烟雾袅袅娜娜地升腾着,有一种遗世独立的味儿。
不用回头看,他知道她正走了来,高跟鞋踩着雨水的声音,清晰而单调。然后,她停在他旁边了,地上多了一个修长的影子。他从帽沿下向她窥探,没错,那件墨绿色带白点的雨衣正裹着她,风把雨衣的下摆掀了起来,露出里面的黑旗袍和两条匀称的腿。小小的雨帽下是她小小的脸,黑、大而寥落的眼睛,薄薄的、缺乏血色的嘴唇,和一张苍白的脸。宽前额,两颊略嫌瘦削,弯弯的眉毛。不!这不是一个美人的脸,这张脸一点都不美,也没有什么特别吸引人的地方,要吗,就是那对眼睛,那么空旷,好像全世界的任何一个小点都容不进去。那样静静地望着前方。不,事实上,她没有望任何地方,罗亚纬相信,她是什么都没看见的。就是这对眼睛使罗亚纬注意吗?似乎并不这么简单,这张脸上还有一些什么?使得他不能不注意,一种情绪,一种寥落肃穆的感觉,一种孤高的、目空一切的神情……反正有点什么说不出来的玩意吸引了他。尤其,当你长期和同一个人一起等车,你总会不由自主要去注意她的,何况她是个女人!
她并不很年轻,大概在二十八岁到三十岁之间。她身段略嫌瘦高,他熟悉那雨衣里的身子,很单薄,很瘦弱。夏天,那露在短袖外的胳膊会给人楚楚动人的感觉。
车子来了,罗亚纬抛掉了手里的烟蒂,烟蒂在雨水中发出“嗤”的一声轻响,立即熄灭了。罗亚纬跨上了车,能感到她轻巧的身子也在他身后攀上了车厢。车厢很空,只疏疏落落地坐着几个人,罗亚纬坐定后,对车厢中自然而然地扫了一眼,她已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眼睛渺渺茫茫的注视着车窗外面,有两滴雨珠停在她宽而白皙的额上,晶莹而透明。
车子一站一站地走过去,她继续注视着窗外,身子一点都不移动。这些,对罗亚纬都是极熟悉的。然后,到了,罗亚纬和她又是同一站下车。罗亚纬站起身来,习惯性地让她先下车,望着她从容不迫地跨下车子,竖起雨帽,他有种想向她打招呼的冲动,但,终于,他没有打。目送她修长的身子,在迷蒙的雨雾里,走进省政府的大楼,他觉得她正像雨一般地寥落,雾一般地迷离。她不像一般的职业妇女,或者,她只是个打字员。但,对他而言,她的存在是奇妙的。不止一百次,他幻想能和她结识,他曾经假设过各种认识她的方式,例如,她下车时,正好另一部车子冲来,他能一把拉住她。或者,她和车掌起了争执,他来排解。要不然,她忘了带雨衣,他可以把自己的雨衣让给她……但,这些机会都没有来到,尽管他们一起等车已经一年多,她仍然是那个她,全世界都与她无关。罗亚纬甚至于猜想,她恐怕始终没发现有一个男人每天和她一起等车,而且注意了她一年之久。
带着几分说不出来的失望,罗亚纬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有两滴雨点滑进他的脖子里,凉冰冰的。他又感到那份落寞的情绪,最近,每当她的影子一消失,这情绪就像毒蛇似的侵进他的心中来,使他无法自处,也无法自解。他懊恼自己没有找一个机会和她说话,但也庆幸自己没有盲动,如果他冒冒失失地找她说话,她会对他有什么估价呢?
“总有一天,我会找到机会的!”
罗亚纬在心中自语着,一面推开公司的活动门。他已经开始在期待明天早晨的那个神奇的、等车的时间了。
那一天终于来了,一点也不像罗亚纬所预测的那么不凡,这次是极平常的。当她下车的时候,她的衣服勾在车门上了,出于本能,后下车的罗亚纬帮她解了下来。她站在那儿,大眼睛对他脸上似注意又似不注意地看了一眼,轻轻地说了一句:
“谢谢你。”
罗亚纬怔了一下,这才领悟这机会竟这样轻松地到临了,一刹那间,他竟无法开口说话,只愣愣地看着眼前这对雾蒙蒙的大眼睛。可是,这眼睛立即被一排睫毛所掩蔽了。她转过身子,向省政大楼走去,罗亚纬才猛悟地轻声说了句:
“哦,不谢。”
他不知道她听见没有,因为她已经走上了省政大楼的台阶,他回身向公司走,心中有一个小声音在欢乐地唱着歌。
第二天,当他看到她施施然而来,他不能抑制自己的心跳。她望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他也点点头,他们并立着等车。他迫切地想找出几句话来和她谈谈。但脑子里是一片混乱。他无法整理自己的思想,于是,车来了,他们上了车,她又习惯性地注视着车窗外面,眼神仍然是那么空空洞洞、迷迷茫茫的。一直到下车,他们才交换了一瞥和点一下头,她又隐进大楼里面去了。
第三天,他终于说话了,他们仿佛谈了些关于天气、雨和太阳的话。
第四天,他看到了她的微笑,他们谈起彼此的工作,她笑的时候像一朵盛开的白梅花。
第五天,他们似乎很熟了,但也很生疏,他谈起他的家庭、父母、和弟妹。她什么都没说,嘴角有个难解的、飘忽的微笑。
第六天,她说了一些话,谈起她读大学的故事,他发现他们都学了相同的东西,西洋文学。
第七天,他们讨论起《呼啸山庄》和《傲慢与偏见》两书,意见不同,但没有争执。他觉得她在避免深谈,他为她迷茫的眼睛和飘忽的微笑发狂。
第八天,他知道她的名字叫江怡。
他们越来越熟悉了,事实上,罗亚纬对江怡的一切都不明了,他所熟悉的只是她的外表和谈吐。他们的谈话范围由小而大。但,她多数时间是沉默的,她喜欢听更胜过说。罗亚纬开始嫌车子来得太早,又嫌车行的速度太快,他试着约她出游,但她拒绝了,她小小的脸看来严肃冷漠,使他不敢再作尝试。
那天,他们谈起了家。罗亚纬试探地问:
“你和父母住在一起吗?”
“是的!”她说。
“你……”他思虑着如何措辞,最后却单刀直入地问,“没有结婚?”
那个飘忽的微笑又飞上了她的嘴角,大眼睛朦胧而深邃。“是的,还没有。”
她说。他心中那个小声音又开始在唱歌,他必须十分困难地抑制住眉毛不飞舞起来。
“我能去拜访你吗?”
“最好你不要来。”她简单地说。
“不欢迎?”他问,感到受了伤。
“看,车来了!”她说。
他们上了车,沉默地坐着,气压显得很低。江怡的眼睛又凝住到车窗外面了,渺渺茫茫地,若有所思地。罗亚纬感到一份令人窒息的狂热在他心中汹涌着,他注视着那张苍白而静穆的脸。“总有一天,我要攻进你心里去,看看里面到底藏着些什么!”他想,用牙齿咬住了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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