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声(校对)第2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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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车了,江怡目送公共汽车走远,轻声说:
“就是这样,我们的感情在搭车的起站开始,到了下了车就终止,希望不要再越过这个范围。”
“你过分了!”罗亚纬盯着她的眼睛。“感情是没有终站的,也没有范围。”
“有的,必须有!”她说,望着他,但他觉得她的眼光透过了他,根本就没有看到他。
“你不合常理……”他说。
“是的,常理对我从没有用的,”她说,转过了身子,“明天见!”
他望着她走远,隐进那庞大的建筑物里。忽然莫名其妙地想起《珍妮的画像》里的那首歌:“我从何处来,没有人知道,我到何处去,没有人明了。”他站在那儿,怔怔地望着那个吞进了她的大门,低声问:“你是谁?你心里有着什么?”于是,他恍惚地觉得,她只是个虚无缥缈的物体,他永远得不到她的。
夏天来了,正和天气一样,罗亚纬能感到胸中那份炙热的感情,他变得焦躁不安。在等车的时候,他说:
“今天你下班的时候,我去接你!”
“不!”她说。
“我一定要去!”
她望着他。
“你为什么一定要去拿你拿不到的东西?”她问,“我说过,我不愿意你越过范围。”
“你不要我越过范围,是指我的人还是指我的感情?事实上,感情是早已越过你的界线了!”
她不语。下车后,她叹了口气。
“我住在信义路×巷×号,今晚,到我家里来吧!”
“哦。”他望着她,但她迅速地转身走开了。
晚上,他去了。并不太费力,他找到了那栋房子。那是一栋标准的日式房子,外面围着矮矮的围墙。按了铃,一个下女出来开门,他被延进一间小客厅中。客厅里挂着的书画证明主人的知识水准很高,小房间布置得雅洁可喜。坐了一会儿,并没有看到江怡,但他能听到纸门后面有隐隐争执的声音。然后,一个书卷气很重的老人出来了,穿着长衫,戴着副近视眼镜。罗亚纬站起身来,老人说:
“请坐,罗先生,我是江怡的父亲。”
“哦,江伯伯!”罗亚纬说。
“真抱歉,小女临时有点事,不能接待您。”老先生说,语气显得十分不自然。
“哦。”罗亚纬反感地看看江老先生,因为他刚刚才听到江怡的声音。
“我常听到小女谈起您,”江老先生客气地说,正要再说话,纸门突然拉开了,江怡脸色苍白地站在门口,眼睛迷迷蒙蒙的,像一尊圣洁的石膏像。她直望着罗亚纬说:
“亚纬,我要给你介绍一位朋友,请到里面来!”
她让开身子,示意罗亚纬进去,罗亚纬愕然地站起身来,江老先生也站起说:
“小怡!”
“爸爸,”江怡说,“你别管我吧!”说完,她让罗亚纬走了进去。罗亚纬发现他走进了一间光线很好的书房,有两面大玻璃窗。现在,窗前的一张椅子里,正坐着一个乱发蓬蓬的青年,他狐疑地倾听着走进来的声音,茫然地用眼睛搜索着四周。于是,罗亚纬发现他是个瞎子,不仅如此,接着,他又发现这个青年已经失去了一条腿。
“亚纬,你看,这是我的表哥,也是我的未婚夫,我们订婚已经十年了!”江怡说,走到那青年身边,凝视着他,在那一刹那,罗亚纬发现她的眼睛焕发而明亮,那份空空洞洞渺渺茫茫的神情已一扫而空。他立即明白了,她的世界在这儿,这椅子上坐着的,才是她在世界上唯一看得到的东西!
“小怡,你在做什么?”那青年问,语气显得十分严厉。
“表哥,我给你带来一个朋友,罗亚纬先生!”江怡说,把她的手放在那青年的乱发上。
“走开!小怡!”那青年愤愤地叫,“什么时候你才能不来烦我!”
“亚纬,”江怡仍然站在那儿,慢吞吞地说,“你看到了没有?为了他我不能接受你,我不能接受任何人。五年前的一次车祸,使他失去了眼睛和腿,也失去了我的心。我不在乎他失去的眼睛和腿,但我必须找回那一颗心,我必须!”她跪倒在榻榻米上,把她的头放在那青年的膝上,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那青年想推开她,但她抓住了他的手,继续说:“表哥,你一直想把我推给别人,现在罗亚纬在这儿,告诉他吧,告诉他你不要我,我就马上跟他走!”
那青年浑身颤抖,用手抚摸着江怡的头发,沙哑地说:
“小怡,你……一定要这样?”他的手揉乱了江怡的头发,接着就死命地搂住了她。
罗亚纬茫然地站着,开始明白自己扮演了怎样一个角色,他默默地望着面前这一对情人,然后,一声不响地退进了客厅。老人也跟了出来,歉然地望着罗亚纬说:
“罗先生,真抱歉,请您原谅。千万不要以为这一幕是预先安排的,小怡本来准备和您出去玩的,但临时又变了,他们这一对真让人难过,她表哥抵死不接受她,她却认定了他,小怡这孩子真……唉!”老人叹了口气,眼角上是湿润的。
“不用说了,”罗亚纬说,“我了解。”
走出了江家,罗亚纬觉得心里一阵茫然,仿佛失去了什么,又仿佛获得了什么。走了几步,就是他们每天一起等车的街口,罗亚纬站住了,看着那块停车牌子,恍恍惚惚地感到江怡那对大而空洞的眼睛,正浮在车牌上面。他走过去,把身子靠在车牌上,燃起一支新乐园,迷迷糊糊地注视着烟蒂上的那一点火光,空虚地对自己微笑。
“她已经找到了她的世界,”他想,“这之后,该轮到我迷失了!”
远远地,一辆公共汽车驶了过来,罗亚纬怔怔地注视着那两道强而有力的车灯。车停了,他机械化地跨进了车厢。“早知道一定有终站,就不应该有起站。”他模模糊糊地想,茫然地望着车窗外面,事实上,他什么东西都没有看到。
石榴花瓶
他和她相遇那一年,她十九岁,他二十七。
她并不很美,也不是那种在公共场合里很会交际应酬的女郎,她只是个小小的,不受人注意的女孩子。可是,在他遇到她之后,他把日记本上所有追求别的女孩子的记录全抹去了,而写下了崭新的一页。他并不认为她是仙女下凡,但他认为她是这世界上绝无仅有的一个,她牵动他,吸引他,在短短的时间内,使他陷进最深的迷惘眩惑之中,于是,他娶了她。
新婚,她躺在他的臂弯里,细腻的脖子枕着他的手臂,用一种轻轻的,带着微颤的声音对他低声说:“哦,我爱你!”
这是梦似的神奇的一瞬,她的声音深深地敲进他的内心里,使他像被一层温柔的浪潮所冲击。他如醉如痴,庆幸着和她偶然的相遇,发誓他们将会成为有史以来最幸福的一对夫妻。争执,吵架,和任何的不愉快在他们梦境似的欢愉里是永不可能发生的事。他们依偎着,嘲笑邻居们夫妇间的争执,嘲笑那些不会享受生活的人们……
“哦,为什么他们要吵架?为什么他们不会享受他们共有的时光,像我们一样?”她问。懒洋洋地,醉醺醺地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他们都是些傻瓜。”他说,吻着她小小的耳垂。
“我们是最聪明的,是吗?”她说,“我们永不会吵架。”
“当然,那是不可能的。”
她小小的身子在室内操作,动作优美得像个小蛱蝶,她爱穿白色轻纱的衣服,行动之间,如一团轻烟飞絮。他喜欢看她操作,那夸张的旋转和假意的匆忙,似乎要故意显示她是个勤快的小妇人。明明十分钟可以扫完的地,她扫了半小时,但是,那款摆着的小腰身,那时时停顿而对他抛来的微笑,那扫把在地下画出的弧度……使她的工作变得那么美,那么艺术化,使他不得不为之微笑,而沉浸在像浓酒似的甜蜜和温馨之中。
“王尔德说,男女因误会而结合,因了解而离开。你觉得这话怎样?”她问,手拿着扫把,下巴放在扫把的竹竿顶端,嘴边带着个可爱的微笑。
“这话吗?”他摸着她柔软的头发说,“王尔德是个自作聪明的大笨蛋!男女因了解而结合,因更了解而更相爱!”
“像我们一样?”
“是的,像我们一样。”他推开了她手边碍事的扫帚,把她拥进怀里,那刚扫作一堆的灰尘又被踢开了,但是——管它呢!
夏天的夜晚,他们躺在走廊的躺椅上,数着天上的星星。
“如果我是个作家,”她说,“我要把我们的生活记录下来,将来出一本书,像苏雪林女士的《绿天》-样。我多羡慕她和那位‘康’。”
“我们比她和康更幸福,”他说,“你知道,她后来和康分手了。”
“是吗?”她问。接着是一声深长的叹息,夹带着无尽的惋惜。“为什么人生是这样的呢?”她低声说,有些忧愁。
“别烦恼,”他安慰地拍拍她。“我们不会这样,让我们合写一本书,书名叫做……”
“呢喃集。”她笑着说。
“‘呢喃集’?”他也笑了。他们的头俯在一起,就像一对多话的、恩爱的小燕子。
可是,有一天,第一次的风暴发生了,就和夏日的暴风雨一样,发生得那么突然,后果又那么严重,而事先却毫无迹象可寻。
那天早上,她和平日一样擦拭着家具,擦到窗台上的时候,她说:
“这儿应该有一个小花瓶,一个绿色的小花瓶,可以和窗外的芭蕉叶子相呼应。”
他望了她一眼,没说话。黄昏,他下班回来的时候,他递给她一个小花瓶。这是件十分可爱的东西,颜色是淡青色,瓶子的形状是模仿一个石榴,圆鼓鼓的肚子,瓶嘴像石榴蒂似的成花瓣形裂开。瓶子光滑细润,晶莹洁净。她惊喜交集地问:“哪儿来的?”
“买的!在一个古董店里找到的,漂亮吗?”
“漂亮极了——可是,多少钱?”
“五百块!”
“五百块!”她惊跳了起来。“你哪儿弄来的钱?”
“我在我们那个存折里取的!”
“啊呀!”她失声而叫,“那是我为了冬天买大衣而积蓄的!总共只有八百块,你倒用五百块来买花瓶!”
“你知道,这是古董,还是清朝遗物……”
“可是,我要清朝遗物做什么?又不能穿又不能吃!”她噘着嘴说。
“咦,”他诧异地问,“早上不是你自己说要一个花瓶吗?”
“我说花瓶,也没说一定要,而且还这么贵!为了这样一个花瓶,让我失去一件长大衣,实在不合算!我看,你还是把这个花瓶退回去算了!”
“退回去?”他锁紧了眉头。“我跑遍了台北市,才选中了这个花瓶,你要我退回去?”
“是的,退回去吧!这花瓶对我们而言,是太高贵了一些,我们用不起。”
“我是为了要你高兴,才买回来的!你怎么如此世故,用金钱去衡量它的价值,什么叫用得起用不起?钱是身外之物,你该明白我为了买这个花瓶费了多少心思,这花瓶上有我多少的爱情!你怎么只管它用了多少钱,就不管我费了多少心呢?”
“我知道你为它费了很多心,但是,我的大衣比花瓶更重要。”她板着脸说。“我积蓄了很久才积下这笔钱,不能把它用在一个花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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