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第1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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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欣站起身来,把手里的杯子送到窗边的茶几上去,她的步履蹒跚,眼睛里泪雾迷蒙,站在窗子旁边,她神经质地把杯子在桌面上转动,杯里的液体跟着旋转了起来,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动荡着,摇晃着……有一些液体溢出了杯子,更多的液体跟着泼洒出来,迅速地浸湿了桌布,向四边扩散开来。
“纪远!纪远!纪远!”她心中狂喊着,把额角抵着窗棂,闭上了眼睛,“纪远!纪远!纪远!”这两个字像一根针一般刺痛她每根神经,“纪远!纪远!纪远!”她看到在矿坑里发狂般工作着的纪远,她看到那用生命掘向矿石的纪远,那是纪远,她知道,他会卖命工作的!而且——他可能不再回来!
她的手一阵痉挛,杯子摔在地下砸碎了,在玻璃碎片中,那些液体四散奔流,她转身奔进了浴室,关上房门,扑在门上,把头埋进臂弯里,无声而沉痛地哭泣起来。
12
新的学期来临了。嘉文顺利地通过了补考,成了大三下的学生。他和可欣、湘怡,都在念大三。他们这一群里,只有纪远是念工的,也只有他是大四的学生。其他全属于文学院。嘉文念了西洋文学,胡如苇学的是经济。而嘉龄,她最特殊,高中毕业后就放弃了书本,用她自己高兴的方式来打发时间。杜沂对儿女的兴趣、志愿,全采取了顶开明的放任主义,何况,他从没有对嘉龄有过太高的期望,所以也就由她高兴去过日子,只希望在嘉文的婚事有一个交代之后,再给嘉龄物色一个好丈夫。
时间总是那样规则地、一分一秒地滑过去。每天日升日落,月转星移,缺乏变化的流动。但是,这一群年轻的孩子之间,却什么都不对头了!可欣自从那天晚上拒绝订婚之后,和嘉文间就变得尴尬而不自然。嘉文始终没弄清楚,可欣到底为什么抵死不肯订婚,这一点,杜沂和沈雅真也同样的困惑不解。但是,可欣消瘦了,苍白了,一日比一日沉默,也一日比一日憔悴。嘉文无法向她追问原因,也无法涉及婚姻这个题目和她谈话,只要他提起任何一个字,可欣失神的大眼睛里立刻会浮上一层泪影,用她那震颤的、凄苦无告的声调恳求地说:
“别问我!请你别谈这个!请你!”
嘉文只好把要谈的话又咽回去,他不能忍受可欣的眼泪。不过,当无人的时候,他会暴躁地拿茶杯和书本出气,把它们向墙上地上乱砸,烦恼地撕扯自己的头发,发狂地对空旷的房间喊:
“这是怎么回事?到底为什么?为什么?”
于是,他也跟着可欣憔悴,跟着可欣消瘦,跟着可欣苍白。许多时候,他们两人默默相对,彼此都哀苦失据,惶惶然像一对丧家之犬。
嘉龄,她越来越不安于家居生活了,终日不见人影,偶尔在家的日子,也比嘉文和可欣好不了多少。嘉文和可欣都属于内向的人,有了烦恼和脾气向自己发泄。嘉龄却不同,有了烦恼专向别人发泄。阿珠和嘉文都成了她吵架的对象,连杜沂也免不了遭受女儿的埋怨和不满。整个杜宅,不知从何时开始,就笼罩在一种不景气的气氛中。连那时时来做友谊拜访的胡如苇,也连带遭了殃,不是听到嘉文的唉声叹气,就是碰到嘉龄的横眉怒目。这位好脾气的青年也不常笑了,垮着他的一字眉,分担着杜家每一分子的烦恼——还要加上一份他自己的。
纪远回来了。这是一群人中变化最大的一个,黑了,瘦了,变得不爱理人了。毕业班的功课原来就重一些,他又在埋头做毕业论文,但这些,都不足以作他不理人的缘由。事实上,他空闲下来的时间还多得很,他把这些时间干脆利落地投进了舞厅和声色场所。他的女朋友本来就多,这一下更增加了一倍有余,经常,他带着些不三不四的女孩子回到家里来,惹得房东老太太怒目以视。而他却带着满身酒气,扶着老太太的肩膀,嬉笑地说:
“阿婆,我原是个道地道地的坏蛋,你别希望我成为循规蹈矩的书生。”
这些话阿婆不见得听得懂,但她会摇着她那思想简单的脑袋,伤心着这无家的孩子的堕落。可是,她也原谅这些,只因为在她的生命中所遇到的男人,她的丈夫,她的儿子,也都有过酗酒和玩女人的阶段。她认为这是男人成长过程中的必经过程,而用经验丰富的眼光,望着这男孩在善恶之间的挣扎。
纪远回来之后,几乎没有和嘉文正式见过面,他回避着嘉文,如果在学校里碰到了,他也总给他一副爱理不理的、阴阳怪气的面孔。说不到三句半话就找个借口溜走了。嘉文几次想和他深谈,谈谈可欣,谈谈他的烦恼,让纪远帮他拿拿主意,却苦无机会。一次,刚刚开口说了句:
“你知道可欣……”
纪远立刻打断他,匆促地说:
“我有个约会,必须走了!”
他仓促地避开,走得那样急,好像有火烧了他。剩下嘉文呆呆地站在那儿发愣。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嗒然若失地垂下头,无精打采地踢着地上的小石子,自言自语地说:
“未婚妻对你不好,朋友也都离开你了,杜嘉文,你是什么地方出了毛病?”
在这些人里面,只有郑湘怡显得最平静,最安详。她依然在兄嫂的冷言冷语下生活,依然过着穷苦而难挨的日子。对于周遭所有的人的变化,她都睁着对大大的、清澈的眸子,冷静地注视着。然后在自己的小日记本里,写下她的看法和感想:
“生命的本身就是挣扎和矛盾,上帝造人,比别的动物多造了一份灵性、智慧和感情。而这三件东西,就是使人类永远在挣扎和矛盾中翻滚和浮沉,无法解脱,无法快乐的主要因素。”
天气渐渐地热了,亚热带的春天特别短促,杜鹃花只绚烂了短短的两个月,就已意态阑珊。四月,春的痕迹淡了,低气压使气温骤然提升,郁积的云层带来了初夏第一次的豪雨。
夜并不太深,窗外的雨和风在喧嚣着。可欣倚着窗子,在淡绿色台灯的光线下,凝视着窗外黑色的雨。窗棂震动,窗外一片昏蒙,雨声如万马奔腾,敲打着,追赶着,急骤的声调使人心慌意乱。可欣的额角靠着玻璃,用牙齿轻轻地咬着嘴唇。雨洗不掉许多记忆,也带不走杂乱的思潮。
大门在响,给她们煮饭的阿巴桑下班了。她听到她冒雨出去,一会儿,门又响了,阿巴桑又折了回来,她忘记什么了?侧着头,她无意识地听到阿巴桑和母亲间对白的片段:
“那个人又在巷口。”阿巴桑略带紧张的声调。
“什么样子的人?”沈雅真不安地询问。
“看不清楚呀,帽子遮住脸,什么都看不见。”
“很高?”
“很高很大,太太要小心点呀!”
阿巴桑走了。沈雅真推开女儿的房门,带着一脸担忧的神色走进来。
“可欣!”
“嗯?”可欣迷茫地抬起眼睛。
“夜里把窗子关紧了睡觉,大门也要锁好闩牢,阿巴桑说最近每天夜里她走的时候,都看到一个服装不整的男人在我们门口荡来荡去,我们家没有男人,一切还是小心一点好。我看,趁早去养一只狼狗,要不然真有点提心吊胆的。张太太家里,连白天买菜时都丢了东西。”“哦。”可欣应了一声。
“你在想什么,可欣?”沈雅真蹙起眉头,疑惑地望着女儿。
“我?我——没有想什么。”可欣回过神来,勉强地望着母亲,“你说什么?一个男人?”
“是的,一个男人,每晚在我们门口逛,你说多可怕?”
“一个——男人——”可欣缓缓地转动着眼珠,神思恍惚。突然间,她惊跳了起来,一把拉住雅真的手臂,急促地问:“你说什么?一个男人?怎么样的男人?”
“谁知道!”雅真惊疑地望着可欣,“你紧张些什么?”
可欣抛开了雅真,猛地转过身子,向大门口跑去。雅真追在后面,急急地喊:
“你到哪里去,可欣?你发神经病了?”
“我去看看!”可欣喊着,已经跑到玄关,穿上鞋子,冲到院子里去了。
“下那么大的雨!可欣!你还不回来!”雅真直着喉咙喊,“要去也打把伞呀!”
可欣根本没有去听她的话,她的身子迅速地穿过雨线密集的院子,消失在大门外面了。雅真站在玄关的地板上,扶着纸门,呆呆地瞪视着外面大滴大滴的雨点,和檐前一泻如注的雨水。过了许久,可欣才慢慢地走了回来,她的衣服被雨淋得透湿,头发紧贴在额上,向下淌着水。但她一点也没有在意那继续向她包围的雨点,却像个梦游病患者那样轻缓地迈着步子,机械化地关上大门。走上榻榻米,她斜靠在墙上茫然地望着沈雅真,凄楚地摇了摇头,做梦般地低声说:
“他走了!我没有找到他!”
雅真凝视着可欣,半晌之后,她轻轻地拉住可欣的手,把她带回房间里,用一条干毛巾包住她滴着水的头发,又找出一身干衣服给她,冷静地说:
“把你的湿衣服换下来,然后把你的故事告诉我。”
“哦,妈妈。”可欣无助地摇着头,“不,妈妈。”
“你先换掉衣服。”雅真温和地带点命令的语气说。
可欣顺从地换掉了衣服。
“现在,告诉我吧,可欣。”雅真握住可欣的手,“把一切的事情都告诉我,你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你和嘉文之间是怎么回事?说吧!可欣,把我当你最好的朋友,假如你有秘密,除了告诉我,你还能告诉谁呢?”
可欣凄苦地摇头,软弱地说:
“不,妈妈,你会对我失望。”
“那么——”雅真的心冷了一半,不信任似的说,“我所怀疑的是真的了?你——不再爱嘉文了?”
“哦,妈妈,你别说!”可欣跳了起来,“什么都别问我,妈妈!嘉文——嘉文——”
“他爱上了别人?”
“没有!不是他!他很好!”可欣语无伦次地说,“我没有不爱他,我一直爱他,从小爱他,从几岁的时候就爱他,爱了他十几年了……”
“那不就很好了吗?”雅真放下了心,“那么你还烦恼些什么呢?只要你爱他,不就没事了吗?……”
“可是……可是……可是……”可欣喃喃地说。
“可是什么?”
“可是,就糟在还有一个‘可是’呀!”可欣喊了一声,冲到书桌旁边去。
“到底是怎么回事?”雅真大声地问,有些沉不住气了,可欣扑朔迷离的谈话和不清不楚的态度使她生气,而隐藏在可欣态度之后的“真实”又使她担惊害怕。
“妈妈,我必定要嫁给嘉文吗?”可欣倚着桌子,垂下眼睛,低低地问。
“你是什么意思?”雅真的心头掠过一阵恐慌,“你变了心!是吗?那个男人是谁?”
可欣默然不语。
“说吧!那是谁?”雅真提高声音问。
可欣回过身子,面对着雅真,慢慢地抬起头来。雅真本能地愣了一下,可欣的脸色那么苍白,而眼睛那样清亮——那种神情,是她从没有在可欣脸上看到的。那样严肃、纯洁,而焕发着光辉。她轻轻地从桌上拿起一样东西,送到雅真的面前。雅真看过去,那是一枝干枯的、变色的却风姿楚楚的红叶!
雨停了,天边有一弯月亮。
纪远踩过了大大小小的水潭,迈着不稳的步子,向家里走去。他的衣服还是湿的,一顶咖啡色的遮风帽压在眉毛上,双手插在口袋里,一股落拓而潦倒的样子。街面的水光中,反映出他瘦长的影子,孤独地掠过每一条大街和每一条小巷。终于,他走到了“家”门口,在口袋中摸索了半天,才找出开大门的钥匙。他醉眼蒙眬地把钥匙向锁孔里插去,锁孔在眼睛前面摇晃,插了半天也插不进去,他发出一阵模糊的低声的诅咒。
“呀”的一声,大门从里面打开了,阿婆瞪着一对不以为然的眼睛,狠狠地盯着纪远。
“就知道是你!又喝醉了酒,天下的男人都是一个样!”她愤愤地说,掉头向里面走,又回头加上一大串,“有位小姐来找你,坐在你房间里不肯走,你去看吧!再这样,你休想租我的房子,我下个月就把房子租给别人去!”
“好了,好了,阿婆。”纪远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打了个酒嗝,“一位小姐?去告诉她我不在家!”
“她不肯走,一定要等!”
“去赶她走!”纪远简单地说。
“你去赶,我没办法!”
纪远跌跌冲冲地走进了房间,房内,桌上的台灯亮着,灯前的藤椅里,正坐着一个少女,手臂放在藤椅的边缘上,头靠在手臂上,已经由于过分疲倦而睡着了。纪远甩了甩头,酒意醒了一大半,睁大眼睛,他凝视着那张年轻而姣好的脸庞,在灯光下柔和如梦。轻轻地关上房门,他走过去,一件绿色的雨衣躺在榻榻米上,她的头发依然湿润,显然,她是冒雨而来的。纪远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地摇了摇她,低声地喊:
“嘉龄!醒一醒,嘉龄!”
嘉龄呻吟了一声,打了个哈欠,突然醒过来了。张大眼睛,她受惊地坐正了身子,望着面前的纪远,一时似乎有些恍惚,接着就精神一振,说:
“哦,是你!你总算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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