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第19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19/39

“你知道几点了,嘉龄?”纪远温和地说,“你该回家了!”
“你回来就赶我走!”嘉龄点点头,注视着纪远,“我不知道时间,你知道时间吗?”
“我不需要知道,但是你需要知道!”
“你喝了酒!”嘉龄冷冷地说,把书桌上一个堆满烟蒂的烟灰缸推到纪远面前,“你也学会了抽烟!这就更‘纪远化’一些了!纪远,不平凡的纪远,现在更不平凡了!人人都知道你,人人都谈论你,酒家里的纪远,舞厅里的纪远,女人心目里的纪远!”
“你来做什么,嘉龄?”纪远打断了她,“你等在我这里就为了教训我,是不是?”
“我只要看看所谓的大众情人是什么样子!”嘉龄说,挺了挺肩膀,清醒的眸子里燃着火,“我只要看看你!看看你到底是哪一号的人物!”
纪远把帽子脱下来,丢在书桌上,斜睨着嘉龄,两人对视了一段很长的时间,然后,纪远冷冰冰地说:
“好了,你看够了吧!现在,你该可以回去了。”
“是的,我可以回去了!”嘉龄说,慢慢地从椅子里站了起来,“你不必再赶我,我现在就回去!”她弯下腰,拾起地上的雨衣,缓缓地向门口走。才走了两步,她又站住了,雨衣从她的手上滑到地下,她回过头来,突然爆发地喊了一声:“纪远!你——”她说不出下面的话来,嘴唇颤抖,喉咙堵塞,泪水迅速地涌进了眼眶,她扑奔向他,用手勾住他的脖子,紧紧地贴住了他。纪远本能地环抱住她的腰,但却避开了她的嘴唇。
嘉龄的头挪后了一些,燃烧着的大眼睛很快地暗淡了,泪水滑下了她的两颊。
“你到底要什么?纪远?”她喑哑地问,“我还比不上那些舞女和酒女吗?你到底要什么?纪远?假如你要的是那些,我也——”她咬了咬牙,“——可以给你!”
纪远一阵颤栗。他凝视着那对被泪水浸透的黑眼珠,慢慢地用手捧住了那张年轻的脸,再轻轻地把自己的嘴唇印在对方的唇上。只是那样温存的、亲切的一触,就立即抬起了头来,恳切而凄凉地望着她。“嘉龄,”他低声地说,“我不配被你爱,你知道么?”
“别说这个!”嘉龄摇了摇头,“如果你不要我,你就说不要我,别讲那些!”
“嘉龄!”纪远叹口气,推开了她,走到桌边去燃上一支烟,“嘉龄,”他背对着嘉龄说,“不要来爱我,不要对我迷信,你年轻而美丽,有更值得你爱的人。”
“你知道我不要听这些,”嘉龄固执地说,逐渐冷静了下来,“告诉我真话吧,纪远,你不爱我,是不是?”
纪远回过头来,他的眼睛奇怪地闪着光。
“你要听真话?”他用不稳的声调问,嘴边挂着一丝难解的苦笑,“我又怎能把真话告诉你?我不爱你?嘉龄,我爱你,但不是男女之间那种爱情,你懂吗?我可以玩弄一些女人,因为那种女人出卖的就是青春。但是你——嘉龄,你是一个纯洁而善良的好女孩,我像喜欢一个妹妹一样的喜欢你,所以,我不能欺骗你,也不能玩弄你。你懂了吗?现在,你好好地回去吧,行不行?”
“我还是不懂,”嘉龄困惑而迷茫,“那些女人有你喜爱的地方?”
“你一定要揭穿我?嘉龄?我喜爱——天知道我喜爱什么!但是我不能不逃避,不能不找个方式来麻醉自己,否则我要发疯要发狂,你懂吗?”
“我不懂。”嘉龄可怜兮兮地说,“你为什么要逃避?为什么要麻醉?”
纪远走近了嘉龄,用两只手握住她的胳膊,恳切地注视着她。他眼睛里那种奇异的光已经没有了,代替的,是种沉痛而无可奈何的神情。
“嘉龄,何必一定逼我说出来?你是很聪明的,不是吗?我在感情上遭遇过挫折,我久已发誓不愿再卷入感情的旋涡,可是——”他叹了口气,“别再让我说了!好吗?你回去吧!”他用手支住头,不支地倒进椅子里,酒精、烟和淋了雨所受的寒气同时向他逼进,他觉得眼光模糊而头痛欲裂。
“我懂了,”嘉龄喃喃地说,“你在爱一个人,你已经有了所爱的人,是吗?”
纪远沉默不语,继续用手支着疼痛欲裂的头。
“我懂了——”嘉龄重复地说,脸色苍白得像块大理石,眼睛却幽幽地闪着光,“我早就应该懂了。”她走向纪远,把她冰凉的手压在他的手背上,“纪远,告诉我,那是谁?是她吗?是——”
“别问我!”纪远粗暴地喊。
“我知道了,是她!是唐——可——”
“别提那个名字!”纪远像触电般跳了起来,鲁莽地大喊,眼睛里布满了红丝,“你怎么还不走?你怎么还不回去?你到底要缠绕我到什么时候?”
“我就走了!”嘉龄点着头,身子向门边退去,“我不再缠绕你了,我回去了。”
“慢着!嘉龄!”纪远喊。
嘉龄停住步子,疑惑地抬起头来。
“嘉龄,”纪远恳求似的看着她,“不要怪我。”
“噢!纪远!”嘉龄叫了一声,奔过来,扑进了纪远的怀里,把头埋在他的膝上,失声地哭了出来。纪远紧揽着她,默然不语。在这一刻,她分不清楚自己的感情和眼泪,为自己,还是为哥哥和唐可欣。而纪远,在他混淆的神志里,已经什么都弄不清楚了。
13
从没有一个时期,沈雅真像最近这样困扰。可欣的表白,带给她的是完全的意外和彻骨彻心的失望。时代已经变了,不再是她年轻的那个时代,她深深地明白这一点。儿女的婚姻,早已操在儿女自己手里,父母除了贡献意见之外,没有力量干涉,更无法硬作主张。可是,这段爱情带给可欣的又是什么呢?她看到的只是可欣的消瘦、苍白和越来越无助的眼神。
“可欣,放弃那个纪远吧!听我一句话,纪远绝不会比嘉文更好!”她努力想挽回那段即将破裂的婚姻。
“妈妈,你对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可欣带着个哀愁的微笑说,“你不必担心纪远,他不会娶我的,也不会来追求我。难道你还不知道?他像逃避一条毒蛇似的躲开我。所以,妈妈,我也不会嫁给纪远的!”
“那么,你为什么又拒绝嘉文呢?”
“我可以嫁给嘉文,”可欣闷闷地说,“只是,妈妈,你不觉得这样的婚姻是一桩欺骗吗?”
“只要你永不说穿心里的秘密,谁又知道这是欺骗呢?许许多多的夫妇,都这样过了一生。”
“你也要我去做这许许多多夫妇中的一对?永远过着同床异梦的生活,像你和爸爸一样?”
“可欣!”雅真惊异而责备地喊。
“对不起,妈妈,我不是有意的。”可欣说,歉然地红了脸,逃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雅真默然了,是的,她不能让可欣用一生的幸福作投资,她知道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什么。上一代已经在同床异梦的婚姻里埋葬了全部的感情生活,她怎能再让下一代也作相同的埋葬?可是,这场变故怎么会发生的?可欣原是那么死心塌地地爱着嘉文,怎么会在短短的几个月时间内,转变得这样突然和干脆?抓着可欣的手,她仍然抱着一线希望说:
“你怎么知道你对纪远的感情不是一时的迷惑?你和嘉文有十几年的感情基础,你认识纪远不过只有几个月!或者再过一个时期,你会从这种沉迷中醒过来,发现自己只是自以为在恋爱……”
“很不幸,妈妈,”可欣嘴边又浮起那个哀愁的微笑,带着深深的一抹无奈,“我是从沉迷中醒过来了,纪远使我从那个沉迷中醒来,十几年,我一直在沉迷里。现在,我才知道我对嘉文只有属于母性的那种怜恤之情,而没有爱情。妈妈,并不是我现在自以为在恋爱,而是以前自以为在恋爱。”
“纪远到底什么地方比嘉文强?”雅真不服地问,她是那样喜爱嘉文,在她的心目里,没有第二个男孩子能比嘉文更完美了。
“纪远是个男人。”可欣轻轻地说。
“这话怎么讲?嘉文是个女人?”
“不是,”可欣叹了口气,“嘉文是个孩子,他需要的不是妻子或爱人,他需要的是母亲。但是一个女人不能永远做别人的母亲,她要被人保护,要安全感,要接受宠爱。这些,都是女性的本能,对吗?”雅真新奇地看着可欣,忽然间,她觉得说一切的话都是多余了。可欣已经长成,她不只有了成熟的身体,也有了成熟的思想。雅真不能不承认可欣的分析是对的,嘉文属于那种尚未成熟的典型,他与可欣间的距离,就在于他还没有成熟,而可欣已经成熟了。
“有一天他也会成熟。”雅真喃喃地说。
“你说嘉文?不,妈妈,他是那种永不会成熟的人,他永远会要别人保护他,帮助他,而不能独立自主。”
“你太武断!”
“十几年,妈妈,不是很短的时间,够让我认清一个人。虽然我依然喜欢他,但,那不是爱情!”
“那么,”雅真放弃了努力,“你决定不嫁给嘉文了?”
“是的,妈妈。”
“你叫我如何向杜家开口?”
“给他们真实,总比终身欺骗好,是不是?”
“或者,他们宁愿要终身欺骗。”雅真长叹了一声,绝望地站起身来,凄凉地说,“我无法强迫你做什么,可欣,你已经到了能自主的年龄。我做女儿的时候,是父母做主的时代,我做母亲的时候,又是女儿做主的时代。年轻的时候,我只能听凭父母,现在,我又只能听凭你。好吧,你有权选择你的对象,我不干涉你。只是,你自己去解决你的问题,你自己去向嘉文和杜伯伯说清楚——不过,我告诉你一句话:伤害别人比被人伤害更痛苦。无论如何,嘉文是个善良忠厚的孩子,何况,他对你一往情深,又禁不起打击。”
“这就是我的苦恼呀!”可欣叫,“我怎能告诉他呢?我又怎样告诉他呢?”
“那个纪远呢?”雅真嘲讽地问,“他是你心目里的英雄,是吗?他有勇气和你恋爱,怎么不挺身而出呢?”
“他逃避了!”可欣悲哀地说,“友谊战胜了爱情。”
“友谊?”雅真摇摇头,“可欣,那不过是个罗亭而已。”
“或者他只是个罗亭可欣无奈地微笑,不过,做了罗亭是一种悲哀,但,处在罗亭的地位,如果不做罗亭,说不定是更大的悲哀呢!”
雅真再度用新奇的眼光望着女儿,她不再说话了,什么都用不着说了。可欣应该会处理她自己,她已不是个摇摇学步的孩子,她有思想,有见识,有判断的能力。“母亲”的力量已不生效力了,孩子长成了,就是独立的个体,你不能对他们苛求什么。她离开女儿的身边,把自己关在小房间里,陷入迷惘的沉思中。依稀恍惚,她耳边漾起一个恳求的低音:
“走吧!雅真,去西山看红叶?去北海划小船?”
那是杜沂,多少多少年以前了。她从没有应允过,旧的礼教把她束缚得太严了。假若当初她也有可欣反叛命运的这种精神,一切又是怎样的后果?可欣,她有自由去选择她的对象,而她拒绝了嘉文。多年的梦想、期望和等待都成了泡影!两家再也不可能结合成一个家庭,她的可欣,不投人杜沂儿子的怀抱,却投向另一个男人!最可悲的,是她竟无力于挽回这桩婚事!她沉坐在椅子里,把头埋在臂弯中,孤独地品茗着那份深切的失意和落寞。
而可欣呢?她继续在苍白下去,继续在憔悴下去,继续在矛盾的洄流里载沉载浮。那个罗亭始终没有再来找她……时间滑过去了,一切岑寂得像暴风雨前的天空。
嘉文对着镜子,把胡子剃干净了,洗好脸,再换上一件洁白的衬衫,他喜欢把自己弄得清清爽爽的去见可欣。窗外的夜色很好,是夏天常有的那种夜晚,星星在高而深远的天际闪烁,偶尔飘过的微风卷尽了一天的暑气。可欣现在在做什么?但愿今晚能说服她出去走走,碧潭的游舫,萤桥的茶座,台北不乏情人们谈天的地方。但愿可欣今夜有份好心情,他们可以把数月来积压的不快和忧郁气息一扫而空。但愿……但愿……但愿!
走出房间,他一眼看到嘉龄斜靠在客厅的沙发中,握着一杯冰水,膝上摊着本小说,唱机上旋转着一张唱片,斯特拉文斯基的《火鸟组曲》。天知道她什么时候爱上了斯特拉文斯基!她的头斜倚着沙发靠背,双脚蜷在坐垫上,看来像一只无处安排自己的小倦猫。
“怎样了,嘉龄?”他本能地站住步子,觉得嘉龄的神情中有份不寻常的萧索。
“怎样了,哥哥?”嘉龄扬起睫毛来反问了一句,眼睛里蕴蓄着奇异的悲哀。
“我么?没有怎样呀!”嘉文诧异地说。
“可欣——好吗?”嘉龄摇着茶杯,冰块碰着杯子发出叮当的响声,“她对你怎样?你们什么时候订婚?”
嘉文注视了嘉龄好一会儿。
“你听说了些什么,嘉龄?”他问。
“我什么都不知道!”嘉龄重重地说,烦恼地把茶杯放在桌子上,一滴水从杯里跳了出来,冰块叮然一声,伴着唱片中突然响起的沉重的合音。嘉龄从椅子里站了起来,凝视着嘉文。“哥哥,你很爱很爱可欣吗?”
“这还要问?当然啦。”
“假若——我是说假若,可欣爱上了别人呢?”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19/39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