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第2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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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冷了,这么晚回来,应该多带件衣服。”
“我不冷,还热得很呢!”嘉文有些烦躁地用手抹抹脸。
“晚上到哪里去了?”湘怡柔声地问,怕过分追问他的行踪会使他不高兴。
“有朋友请吃晚饭!”嘉文简单地说。
吃晚饭?吃晚饭又何至于吃到半夜一点钟!但是,湘怡不想再追问下去,男人有自己的世界和自由,她不愿成为一个干涉丈夫一举一动的妻子,许多失败的婚姻就由于妻子过分唠叨和专权。不过,等待和担心的滋味实在不太好受,她走开去整理床铺,一面说:
“以后晚回家,先打个电话给我好不好?免得我着急。”
“急什么呢?”嘉文打了个哈欠,淡淡地说,“又不是小孩子会迷路!”
湘怡不再多说什么,铺好了床,她回过头来问:
“要不要洗个澡再睡?我去帮你烧洗澡水,这么晚别叫阿珠了,她一天工作也怪累的。”
“洗澡倒可不必,”嘉文精神不佳地揉了揉额角,“有吃的东西没有?我饿得要命!”
想必那位请吃饭的朋友不够慷慨。湘怡急忙说:
“有,有。我帮你留了一碟炒肉丝,没有汤,这样吧,给你下一碗肉丝面好不好?”
“好吧,什么都行!”
湘怡蹑手蹑脚地到了厨房,幸好煤球炉还有余火,加上两块炭,她用最快的速度做了一碗面出来。端到卧室里,嘉文看来已经十分不耐了。
“等不及了?”湘怡笑着问,“没办法,火一直上不来。赶快吃吧!”嘉文坐在桌子旁边,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湘怡把椅子搬到他身旁,津津有味地看他吃。她喜欢看他饥饿的样子,就像许多母亲喜欢看孩子的饕餮一样。嘉文把一碗面狼吞虎咽地吃完了,精神立即振作了许多,心情也开朗了,用手巾擦了擦嘴,他满意地抬起头来,望着坐在一旁的湘怡。灯光下,湘怡的脸沉静秀气,眼睛柔情脉脉,他的良知一动,有些为自己的晚归抱歉起来。
“湘怡,”他凝视着她,温存地说,“你真好。”
一句没有粉饰的、直截了当的评语,却使湘怡一阵心跳而脸红了。站起身来,她走到嘉文身后,把两只手搭在他肩膀上,低低地说:
“只要你喜欢我,我就心满意足了,嘉文。”
嘉文被那深情款款的语气所感动了,回转身子,他搂住了湘怡的腰,后者那藏在睡袍下的臃肿身段更提醒了他,对一个孕妇来讲,深宵等门一定太疲倦了。他歉疚地,带着些稚气的激动说:
“以后我一定不这么晚回家。湘怡,你猜我到哪里去了?本来我不想告诉你的,但是你这么好,我不能对你隐瞒,我是……”
湘怡一把握住了嘉文的嘴,用一对受惊的眸子瞧着他,紧张地说:
“别讲!嘉文,如果你去了什么坏地方,还是不要告诉我吧!我宁可不听!”
“不过,”嘉文挣开了湘怡的掌握,固执地说,“我一定要告诉你,要不然我会睡不着觉。湘怡,我对不起你,让你这么晚还为我等门,而我却……却……在外面荒唐,我是受了魔鬼的引诱!……”
“别说吧!嘉文,请你不要说!”湘怡低喊,祈求地看着嘉文,脸色发白了,“我什么都不要听,我也不怪你,这么晚了,还是睡觉吧,好不好?”
“可是,你一定要听我!湘怡。”嘉文那孩子气的固执一发,就绝不肯改变,“我并不是本心要学坏,完全是小张和小陆两个人死拖活拉地要我去,我也知道这不是好事情,可是,到时候就身不由主地跟他们去了!……”
“老天!”湘怡喊了一声,决心面对现实了,“你痛快点说吧,你到底去了什么鬼地方?”
“跟小陆他们在一块儿赌钱。”
“赌钱?”湘怡诧异地问,接着,就突然感到一阵解脱后的松弛。噢!不过是赌赌钱而已!这傻孩子神神秘秘、吞吞吐吐的,她还以为他去了什么酒家妓院呢!赌钱虽然不好,比起那些来还好得多。她松了一口气,注视着嘉文那对坦白、求恕的眼睛,和那股犯罪后懊恼的神情,她像个溺爱的母亲般的吻了他。“好了,嘉文,别放在心上了,只希望你以后不再受他们的引诱。”
嘉文高兴起来,良心上的负荷一旦交卸了,他觉得自己和婴儿一样的纯洁,捧住湘怡的脸,他深深地吻她,缠缠绵绵地吻她。刚刚那种犯罪似的感觉已消失得干干净净,他又自认是世界上最好的丈夫。
“湘怡,你真好,湘怡。”他重复地说,重复地吻她。
“好了,好了,”湘怡说,眼眶没来由地有些潮湿,“早些睡吧,明天还要上班呢!”
嘉文没有放开她,他的眼睛在她脸上上上下下地逡巡,似乎在找寻什么,眼光里罩上一层朦朦胧胧的光彩,使他的脸像浮在雾里。湘怡的心脏收紧,潜意识地体会到什么。每当嘉文如此看她,她就感到自己被遗失了。那是奇怪的一刻,她知道他看到的不是她。
“为什么把头发盘起来?”他低声问,声音里有种不寻常的喑哑。“天气太热了,披下来会出汗。”她说。婚前,她习惯于梳两条辫子,婚后,她就依照嘉文所喜欢的样式,让头发自然地垂在背上。
“这使你看起来老气。”嘉文说,伸手抽掉了湘怡头上的发针,立即,发髻散开了,浓厚的头发像水般披泻下来。嘉文的眼光恍恍惚惚地在她脸上移来移去,他的胳膊变得坚硬而有力。“你真美,可欣。”他喃喃地说,声音轻得像梦呓。然后,他的唇轻轻地触过她的,那样温柔,那样小心,似乎怕碰伤她。“可欣,可欣,可欣。”他低叫。
湘怡浑身痉挛,跟着痉挛同时来到的,是一种穿透骨髓的寒冷。她战栗起来,注视着神思恍惚的嘉文,她没有勇气,也不忍心去点穿他。而另一种近乎绝望的、受伤的感觉让她神经紧张。她用带泪的声音低喊:
“放开我,嘉文,让我去。”
嘉文的胳膊箍得更紧了,他的唇开始火热地贴住了她,她可以感到他身体的颤动,和那呼吸的热汽。他嘴里仍然在不停地低唤:
“可欣,可欣,可欣。”
“放开我,”湘怡挣扎着,眼泪滑下了她的面颊,“放开我,嘉文,你会弄伤了我们的孩子!”
嘉文猛地放开了她,湘怡最后那句话像闪电一样击醒了他。用手抹抹脸,他茫然地注视着湘怡。接着,一层红晕飞上了他的面颊,他自己所弄的错误使他懊恼,而又愧对湘怡,还有份难以解释的沮丧。于是,他逃避地往床上一躺,拉开棉被,盖住身子,讷讷地说:
“对不起,我太累了。”
湘怡没说话,默默地拭去了泪痕,她把嘉文吃过的碗送进厨房里去洗干净了,再接好第二天要用的煤球。当她回到卧室里来的时候,嘉文已经闭上眼睛,仿佛是睡着了。她灭掉了灯,在嘉文的身边平躺了下来。听着嘉文均匀的呼吸,她痛苦地阖上眼睛。
“或者我错了。我不该嫁给他。”她迷惘地想着,用手指缠绕着自己的长发,她明白了。他刻意把她打扮成她唐可欣。她是个替身,另一个女人的替身。翻转身子,她把面颊扑进枕头里,轻轻地啜泣起来。
一只手伸了过来,怯怯地抚摸着她的肩膀,嘉文的头凑向了她,用那种孩子闯了祸而不知道如何去善后的口气,嗫嗫嚅嚅地说:
“原谅我,湘怡,我不是有意的。”
湘怡抽噎得更加厉害了。
“真的,我不是有意的。”嘉文仍旧低声下气地说着。
湘怡把手放在嘉文的肩膀上,忍不住泪水的迸流,她哭泣着说:
“我没有怪你,嘉文,我伤心的就在于你不是有意的呀!”把头深深地埋进枕头里,她哭不尽自己的沉痛、悲愁和无可奈何。夜被眼泪湿透,又被眼泪冲走,窗外,黎明已经近了。
17
同一个晚上,纪远和可欣在台北完成了他们小小的婚礼,没有请客,没有宴会,也没有蜜月旅行。下午三点钟,在法院公证,晚上,他们自己准备了一些酒菜,碰了杯,吃了所谓的交杯酒,唯一的宾客是从横贯公路赶来参加的小林。午夜,小林告辞,家里就剩下一对新夫妇和沈雅真默默相对了。
和嘉文类似,这对小夫妇没有分居出去,他们的新房是设在原来雅真那幢房子里,也就是可欣的卧室,稍加布置和改装而成。雅真对于这个婚礼,有一肚子的委屈和不满。多年以来,她幻想过几百次可欣的婚礼,热闹、隆重、漂亮数不清的宾客,数不完的玫瑰花,可欣打扮得像个小仙子,和嘉文手挽手地周旋于宾客之间……可是,如今,她的女儿终于结婚了,新郎不是她幻想中的男孩子,一切也都和想象中差了十万八千里。旧的社会关系因婚变而打断,杜家和唐家自从毁婚后就断绝了来往。这婚礼,如此简陋,如此潦草,如此凄凉(在她眼睛里是这样),尤其是——和预料中差别得如此之大!使她充满了说不出的失望和伤心。她不了解这年轻的一对,从可欣毁婚之后,母女间就有一层无形的隔阂,现在,她感到这层隔阂更深了。
“妈妈,”可欣把母亲的茶杯里斟满了热茶,送到雅真面前,用一对坦白、热情而光亮的眼睛注视着母亲,“您要喝茶吗?”
“可欣,”雅真用手握住了女儿,低声地说,“让我再看看你。”她的语气和神情,都好像女儿要远离了一般。
可欣靠近了雅真,用手揽住雅真的肩头,对母亲展开了一个温柔、幸福而宁静的微笑。
“妈妈,”她亲切地说,“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不过,婚礼只是形式,主要的是结婚的人有没有诚意。妈妈,我也愿意有铺张的婚礼,但是,在经济情形不允许的情况下这样结婚也不错了。最重要的,是我嫁给了一个我所要嫁的人。好妈妈,我告诉你一句话,我相信在这一刻,全世界没有一个比我更快乐更幸福的人!”
雅真还能说什么呢?“快乐”和“幸福”是世界上最稀有的两样珍宝,如果可欣已经获得了,那么,她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希望呢?越过可欣的肩头,她的目光停留在纪远的身上,那个年轻人正斜倚着桌子,端着一杯茶,微笑地注视着她们母女。
“过来,纪远。”雅真伸出另一只手,对纪远说。
纪远放下茶杯,走了过来。雅真握住了他,深深地注视着他的眼睛,好一会儿,才点点头说:
“纪远,你并不是我选择的女婿。”
“我知道。”纪远望着她。
“到现在,我对你了解得还太少,”雅真继续说,“我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喜欢你,不过,我已经准备要喜欢你了。”她不自觉地微笑起来,这年轻人身上有某种令人心折的力量,“说实话,有一段时间我相当反对你,但是,为了可欣,我只得隐忍。所有做母亲的,对儿女都会有过多的希望,我对可欣也是。不过,随着时间和经历,我的看法也改变了很多,我现在只希望可欣快乐,因为快乐是世界上最难得到的东西。”她把可欣的手交在纪远的手里,用两只手紧紧地握住它们,“纪远,我现在把可欣给你了,我不要求你将来发大财、成大名、立大业,只要你向我保证一件事,保证永远让可欣快乐。”
纪远注视着雅真,他的眼睛诚恳真挚,严肃地点了点头,他郑重地说:
“我向您保证,伯母。”
“你应该改口了,纪远,”可欣插进来说,“你该叫一声——”
“我知道,”纪远的嘴角浮起一丝微笑,“一个对我很陌生的字。我从小就失去母亲,父亲是个漂泊江湖的艺人——他自己有个技术团,我跟着他东奔西跑。没多久,他和一位女艺人同居,强迫我学习许多我不愿学的东西,我逃走了。从此,我流浪了很多地方,做过学徒、苦工、泥水匠……一直在半工半读,我知道只有不断奋斗,才可能闯出天下,我不想再做个江湖艺人。后来,我来到台湾,又考进大学——命运对我是很宽大的。这样子长大,我几乎没有享受过家庭温暖,我也不记得什么时候我曾叫过‘妈’,”他的目光蒙昽地、热切地望着雅真,带着份孺子的渴慕之情,低低地说,“我纪远何其幸运。您已经接纳了我,是么?我可以叫您一声——”他用舌头润润嘴唇,显然这个陌生的字有些难于出口,“妈?”
雅真突然感到热泪盈眶,一刹那间,她有拥抱这个男孩子的冲动。从纪远简单的叙述里,她读出许多不简单的血与泪。这孩子没有隐瞒他的身世,从童年到现在,这是多么漫长的一段时间!她明白可欣的感情了。嘉文可能是株温室里的奇卉,纪远却是棵禁得起风暴的大树。在他那枝丫和密叶之下,应该是个安全而可靠的所在。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她懂了!明白了,也放心了。握紧那两只手,她喃喃地说:
“什么都好了,我现在有两个孩子了。”凝视着纪远,她纳闷地又加了一句,“奇怪,我刚刚才在准备喜欢你,现在我就已经喜欢你了。”用手背揉揉湿润的眼睛,她在满足与欣慰的激情中,早已忘记曾为婚礼的简陋而有过的伤心和失望了。
夜深了,一对新人回到新房里。窗外繁星满天,月华似水,房间里意密情深,温馨如梦。可欣和纪远依偎地站在窗前,看着那星月朦胧的小院子里,几点流萤在夜雾中穿来穿去。纪远的手臂拥着可欣的肩,后者的头倚靠在前者坚实的胸膛上。室内静悄悄的没有丝毫声息。书桌上燃着一对红色的喜烛,这是雅真特别安排的,烛光荧荧袅袅,更增加了一份梦般的情调。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可欣轻声地说。
“什么东西?”
“关于你那些事,你的家庭,和你的童年。”
“你没听过的事还多着呢!”纪远笑了笑,“慢慢地我会告诉你,一些挣扎,一些苦痛,和——一些罪恶。”
“一些罪恶?”可欣愣了愣。
“是的,有一些罪恶纪远轻轻地说,把可欣更揽紧了些,如果我说出来,你会不要我了。我不是那种平平稳稳长大的人,在许多痛苦的经验里,为了生存,人常常什么都肯做……”
“你偷过?抢过?”
“或者。”纪远笑了,“我偷过农夫田里的甘蔗和地瓜,抢过锯木厂的木片和木屑,捡过香烟头,甚至乞讨……”
可欣战栗了一下。
“你吃惊了?”纪远的笑变成了一声叹息,“你该多了解我一些,我的历史说出来会使你害怕。可欣,你并不知道你嫁了怎么样的一个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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