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第2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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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可欣说。
“知道些什么?”
“知道你是个具有顽强的生命力的人,知道你是个永远倒不下去的人,”她的面颊贴紧了他的胸,“还知道——你是个时代考验中长大的人。是个我宁可牺牲一切,也必须要嫁的人!”
他用手触摸她柔软的长发。
“你被爱情热昏了,”他幽幽地说,“我了解自己,在坚强的外表下也藏着懦弱,还不只懦弱,我自私、孤僻、虚伪……有许许多多你看不见的缺点。”
“这些缺点每个人都一样有,不是吗?好人与坏人的差别,只在于这些缺点的轻重之分而已。我很明白你只是一个人,我也并不希望你是个神。”
纪远托起了可欣的下巴,凝视着她的脸。
“还有,”他吞吞吐吐地说,“我必须告诉你,我并不——纯洁。”
可欣的脸红了,好一会儿,才说:
“你还有什么要告诉我的?”
“有。”
“什么?”
“最庸俗的三个字——我爱你。”
室内那样静,静得可以听到烛花的爆裂,“噗”的一声,那样清脆地绽开。跳动的火焰向上奔蹿,荧荧然焕发着梦似的光华。穿过窗棂的风低且柔,院中的小草在轻轻碎语,树梢的夜雾氤氲迷离,广漠的穹苍被星星穿了无数透光的小孔,像撒满了流萤,在那儿明明灭灭。半规晓月,掩映在云层之中,忽隐忽现。夜,是属于诗的,属于梦的,属于幻想的,属于爱与泪的。
“告诉我。”可欣轻声地说,她的头枕在纪远的胳膊上,一头长发柔和地披泻在枕头上。月光从窗口斜射进来,一片淡淡的银白,和烛光那朦胧的红糅合在一起。“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了我?”
纪远轻笑了一声,把头转开,回避地说:
“我也不知道。”
“你知道的,告诉我。”
“应该是见第一面的时候。”纪远望着窗外,“你给我一个奇怪的印象,使我在你的面前无法遁形。”
“你常在别人面前遁形的,是么?”
“不错。”纪远笑着,有一抹不寻常的羞涩。
“后来呢?”
“后来?该是打猎的时候,我知道很难逃过你了,我为自己的感情生气,整个打猎的过程中,我都神思恍惚,而我也明白,自己那镇静的外表骗不过你,这就让我更生气。假若我不是那样神思不定,大概也不会发生猎枪走火的事件,而事件发生后,我一直有种错觉——”他蹙起眉,语声中断了。
“怎么?说下去吧!”
“我认为——我潜意识里可能有犯罪的企图。每一个人的潜意识里,都会有犯罪的意识,一种与生俱来的罪恶性。饥饿的时候幻想抢劫,愤怒的时候幻想杀人。那次打猎的途中,我不能否认我曾想过,如果没有嘉文,我不会放过你!接着,那意外发生了,枪弹打中的不是别人,偏偏是嘉文,这使我觉得自己是个谋杀者。”
“噢!”可欣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我不顾性命地救助他,怕他会死去。当我背着他走过山岩的时候,我不住地在心中发誓……”他又一次地顿住了。
“怎样?”
“算了,别提了!”纪远微微地寒战了一下,“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告诉我,我要听。”可欣固执地说。
“我发誓——”纪远低沉地说了下去,语气里带着浓重的寒意,“只要他能够好起来,我愿意为他牺牲一切。只要他能够好起来,我终身做他最忠实的朋友,永不负他!我确实想这么做的,可是,在医院里那一段日子,天天见到你,在你眼睛里读出一切:挣扎、努力、痛苦和爱情!这使我有种疯狂般的感觉,在你的眼光下,我又一次无法遁形。”
“你都看出来了?”可欣低问,声音里有着带泪的震颤和叹息,“我在你面前,又何尝能够遁形!”
“然后是那些黄昏,细雨中的、落日下的、暮色迷蒙的。我听着你用可怜兮兮的声音,叙述着你和嘉文的恋情,每个小节,每个片段,你不厌其烦地述说,只为了武装你自己的感情。你的挣扎击破了我最后的努力,一枝红叶掀开了所有伪装的面具——”他叹口气,在可欣脖子下的手臂加重地揽住她,“可欣,记得你对我的指责吗?说我对不起嘉文,是个伪君子,是个流氓!”
“记得。”
“我所感觉到的,比你骂的更坏。但是,当时我对自己说:‘下地狱去吧,纪远!毁灭吧!沉沦吧!什么都好,只是不要让我再逃避这段感情!’”
“可是,你依然逃避了。”
“是的,”纪远对自己微笑,“我坏得还不够彻底,我想起自己的誓言,想起嘉文的脆弱和友谊,我逃避了。我不知道我的逃避是懦弱还是坚强,许多时候,这二者之间是分不开的,当我在山中的矿穴里钻出钻进时,我觉得自己是最坚强的人,也是最懦弱的人。”
“你是懦弱的,”可欣的肌肉突然僵硬,以怨愤和委屈的声调说,“你躲开了,把一切的重担都堆在我的肩膀上。你希望我怎么做?接受嘉文,还是拒绝嘉文?你知道我不愿做感情的骗子,欺骗得了嘉文,也欺骗不了自己。你躲开了,躲得远远的,让我单独去应付那种难以应付的场面,你是懦弱的,纪远,而且自私。”
“是的,你说得对。”纪远侧过身子来,脸上有那种被人看穿秘密后的难为情,他俯过身子,轻轻地吻了她,“向你道歉,可欣,你说得一点也不错。我确实把担子移交到你的肩膀上去,我逃开,然后看你们如何发展。”
“你回来后,表现得更加恶劣。”可欣的责备意味更深了,长久以来积压的委屈一起涌上心头。
“我能怎样做呢?”纪远抑郁地问,“从矿场回到台北,我知道你们没有订婚,嘉文像个丧家之犬,惶惶然莫知所从。我不敢见你,不敢面对现实。每晚,我在你家的巷子里徘徊,遥望你的窗子,只要在窗玻璃上看到你的影子,我就感到内心抽痛,疯狂地想见你,疯狂到几乎无法克制的地步,于是,我只好再度逃开,呼酒买醉。直到嘉文跑来打我,我才明白,我只有远走,走到再也见不到你们的地方去,或者才可逃开这段恋情。”他拥住了可欣,他的吻遍盖在她的面颊和嘴唇上,“我是个逃兵,可欣,怪我吧,骂我吧,打我吧!我确实表现得恶劣透顶,把所有的委屈和难堪都留给你受,可欣,你比我坚强。”没有什么慰藉可以比情人们的心语更让人感动,可欣平躺着,不动也不再说话。两滴泪珠在她睫毛上颤动,烛光下显得特别的晶莹。她在微笑,一种心底的沉迷的微笑。烛光也在微笑,月光也在微笑,任何东西上都浮动着沉迷的微笑……她扬起睫毛,凝视着窗子,夜是太美了,美得让人想拥抱它。当然,夜是美的,不只夜是美的,黎明也同样的美,同样的迷人。
窗玻璃由灰蒙蒙的暗淡转为明亮的白,接着就染上了朝霞绚丽的嫣红。可欣蹑手蹑足地下了床,纪远还在沉睡着,曙色下的脸庞安详平稳,那红褐色的皮肤和方正的下巴显得健康而“男性”。可欣披上一件晨衣,站在窗前,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望着朝阳爬上了台北的屋顶,她竟想引吭高歌一番。不过,她毕竟没有高歌,她不想惊醒纪远,在纪远醒来之前,她还有件工作要做。
走到书桌前面,她坐了下来,桌上的红烛已经燃完了,烛台上还留着两朵烛花。在书桌的一角上,放着一瓶玫瑰,这是新娘的花束,鲜艳的花瓣上散放着浓郁的香气。她沉思了一会儿,轻轻地打开抽屉,取出一张信笺,提起笔来,她对着信笺默默地凝想。半晌,才在信笺上写下去:
湘怡:
我还记得我们同窗共砚的时代,每人都有那么多的憧憬、梦想,尤其关于恋爱和婚姻的。如今,没有多久,你已将为人母。而我呢,在昨天,也已为人妻了。去年,你的婚礼我没有参加,今年,我的婚礼你也没有参加。对我们这样一对知己说起来,是何等微妙的尴尬!不过,你答应过我,我们的友谊永远不变,我们的来往也永远不断。我没有通知你我的婚期(我有所顾忌,你会明白的),但是,今晨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想到了你。祝福我吧!湘怡,我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是,今晨的鸟鸣那么动人,晨曦那样美丽,我必须有人分享我的快乐!
你好么?你的他也好么?我那样关怀你们!来看看我吧!湘怡,告诉我你们的一切情形,但愿和我们同样欢乐!别离弃我,好湘怡,来一次吧!什么时候我们两家可以在一块儿促膝谈心,融融洽洽,则我别无所求!
告诉我,哪一天你们就不再拒绝我和纪远了?当那一天来临的时候,我才能交卸下良心上的负荷。不过,你们是快乐的,对么?祝福你们!祝福你们!一千千,一万万,一亿亿!也同样祝福我自己!
问候杜伯伯,假若他愿意来我家走走,我想妈妈和我都会很开心的。
可欣
信写完了,她再看了一遍,就折叠起来,准备封口,临时,她又摘下一瓣玫瑰,在上面写下两句话:
且让心香一瓣,
寄上我祝福无数!
把花瓣和信笺都封进了信封里,她在信封上写下杜家的地址和湘怡的名字。正准备站起身来,她听到身后有个带笑的声音说:
“要我帮你拿出去寄吗?”
她跳了起来,回过身子,接触到纪远笑谑的眼神。红着脸,她撅起嘴说:
“好哦!偷看别人写信!”
“小新娘已经有秘密了,”纪远说,一把抱过可欣,吻着她的脖子和面颊,“别给嘉文写信,我会吃醋。”
“是湘怡。”
“我知道,”纪远笑了,“我在和你开玩笑。”推开可欣,他审视着她的脸,“告诉我,他们并不快乐吗?还是你怕他们不快乐?假如我们去拜访他们,会有什么不妥当吗?”
“噢,不。”可欣受惊似的摇着头,“现在还不行,纪远。罪疚的感觉还没有放松我们,我期待若干年后,这一切都成为过去,我们两家能恢复友谊。目前,我们只能等待,对么?”
“好吧,让我们等着。”纪远说,坐在椅子上,揽住可欣的腰,“现在,我也有一件秘密要告诉你。”
“什么?”
“一件很意外的消息。前天我去拜访我的教授,居然有一封信在等着我,我被教授推荐给国外公司,他们通知我去接受一项考试,如果考取了,就被聘为助理工程师。”
“什么时候考?”
“还有一星期。”
“噢!”可欣叫了起来,“那么迫促!取了之后怎样呢?”
“到美国去,先实习半年。”
“噢!”可欣愣住了。刚刚才结婚,难道就又是离别吗?但,这是纪远的好机会,他一定要考取!到国外去学习更多的东西,再回国来做事。可是……可是……这一去会是几年?她呆呆地望着纪远,被这突然的消息弄得心乱如麻,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纪远拥住了她,他的唇滑过她的面颊,凑在她耳边,低低地说:“我不一定会考取,可欣。但是,如果考取了,按照那公司的规定,可以携眷上任。我承认我对事业是有野心和抱负的,但,还没有大到可以让我离开你的地步。”
“噢!”可欣再度惊叹了一声,瞪大了眼睛。除了这声惊叹外,她什么也不能表示了。
18
“你们是快乐的,对么?”但是,什么是快乐呢?这两个字太抽象了,太不具体了,也太不容易把握了。湘怡放下手里的信笺,呆呆地注视着窗外的阳光。他们终于结婚了,可欣和纪远,纪远和可欣……很久以来,她就觉得这两个名字是该连在一起的,这两个名字是一件东西,一个整体,不容分割,也不能分割。“你们是快乐的,对么?”她叹了口气,望着窗口挂着的一对鹦鹉和笼子,这鹦鹉是嘉文为了表示歉意而买来送给她的。鹦鹉和笼子,笼子和鹦鹉,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但是,如果快乐能像鹦鹉一般,可以关在一个笼子中,让人一直占有,那又有多好!
站起身来,她走到花园里,拿起水壶来浇花,又修剪着花枝。这是她每天早上的固定工作,当杜沂父子去上班之后,她就开始她的园艺工作。这个花园,自从她走进杜家以来,已经和以前完全改观,扶桑、月季、玫瑰、丁香、金盏……各种花都绚烂怒放,连草坪都饶有生趣,绿得可爱。她以一种艺术家的心情来看着那些花开花谢,和叶生叶落。细心地剪除枯叶败枝,除去草坪中的杂草,常会工作数小时而不知疲倦。但是,今天不行了,她心不在焉地剪掉了初生的蓓蕾,又对一株百合浇了整壶的水,最后,她干脆放下水壶,在一棵大榕树下坐了下来,用手抱着膝,望着一对蝴蝶在花丛中上下翻飞。那是两只黄色的小蛱蝶,并不美丽,但,迎着阳光的翩跹姿态,也别有动人的韵致。这使湘怡想起《长干行》中的句子:
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
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
坐愁红颜老!湘怡的脸红了,她不该坐愁什么,嘉文守在她的身边,并没有远离。如果说因为他偶有迟归的现象,自己就愁这愁那,也未免心胸太狭窄了。但是,是什么因素使她这样心神不定?可欣那封信吗?她终于和纪远结婚了!这该是一项好消息……她换了一个姿势坐着,是的,这是好消息,但是,如何告诉嘉文呢?不过,嘉文已经是她的丈夫,难道还怕他会为另一个女人的结婚而难过吗?她只需要轻描淡写地说:
“嘉文,你知道吗?纪远和可欣已经结婚了!”
但是,这是不行的!她烦恼地用手抹抹脸,树荫下十分阴凉,她却在出汗。不能这样直截了当地说,嘉文是个易于受惊的人。仰靠在树干上,她抬头注视着澄碧的天,和悠悠白云,心底突然涌起一股凄凉和苦涩的情绪,怎样一个可怜的妻子呀,担心着另一个女人会使她的丈夫“失恋”。怎样的一种心情,怎样的一个地位,又有怎样的一份挚而重的怜惜及深情!她的嘉文,她那天真、善良而脆弱的丈夫,与其说是丈夫,还不如说是个大男孩子。在他的世界里,任何的波折、变化,都可成为致命伤。
那对蛱蝶仍然在花丛中绕来绕去,投下许多流动的光与影。湘怡深陷在自己的思潮里,不禁看呆了,直到一个声音惊动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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