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第2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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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湘怡,你在做什么?”
她抬起头来,是正准备出门的嘉龄。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洋装,白色大翻领,再配上一条白色的宽腰带,看起来清爽宜人。站在冬青树夹道的浓荫之中,撑着一把蓝绸子的阳伞,亭亭玉立。整个花园、阳伞和嘉龄加起来,是个完整的“夏天”。伞面上闪烁着夏日的阳光,裙褶上散发着夏日的生趣,还有那张年轻的脸庞,和夏天一般热,一般明朗。这个少女是诱人的,相信没有人能不为所动。可是,纪远呢?他让这个少女从他手中滑过去,却抓住了可欣。可欣,属于“灵”的,嘉龄,属于“质”的,完全不同的两种典型。但是,纪远是属于“灵”与“质”合而为一的,为什么他会选择可欣而放弃嘉龄?湘怡愣愣地注视着眼前的少女,不禁又看呆了。
“嗨!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嘉龄嚷着说,“中了暑吗?”
“噢,”湘怡好不容易才回过神,从草地上站起身来,她有些讪讪然,“没什么,你那么漂亮,我看得太出神了。”
“你好像有心事,”嘉龄转动着伞柄,伞上的钢条在地上投下更多的光与影,灿烂的阳光在伞面上喜悦地流转,“为什么?为了哥哥吗?”“不是,”湘怡摇摇头,“真的没什么,只是今早接到可欣一封信。”“可欣?”嘉龄怔了怔,不再转动伞柄,阳光停在伞面上,“她怎样?她好吗?”
湘怡凝视着嘉龄,多么复杂的感情关系!告诉她,看看妹妹如何反应,或者可以测知哥哥的心情。不过,这兄妹二人的个性是不同的,嘉龄比嘉文洒脱得多。
“她和纪远结婚了!”
“什么?和纪远?”嘉龄瞪大眼睛,半天才透出一口气,“他们终于结婚了!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
“我以为他们不会结婚,纪远是不要婚姻的。他怕一切形式和束缚。”
“有时他也会甘愿投进束缚里去。”
“是的,对可欣。”阳光隐没了,夏天从伞面上流去。
“总之,这是件喜事!”湘怡故作轻松地说,“我们应该去看看他们,送一份礼,也表示点意思。怎样?嘉龄?我们一起去?”
“去看他们?”嘉龄的眉头蹙了起来,声调里有着不寻常的高亢,“为什么要去看他们?他们的世界里未见得容纳得下我们,我们的世界里也未见得容纳得下他们!我不相信在经过这些事件之后,两家还能建立什么友谊!”她说得很急促,语气中带着突发的愤懑。阳伞有个迅速的转动,转走了夏天,秋的阴影近了。她走向大门口,又回头加了一句:“湘怡,对哥哥管紧一点,他是你的丈夫,不再是别人的未婚夫!”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大门被砰然带上,留下一抹旋转的蓝。无数的旋转,无数的光,无数的影,无数的五色缤纷……湘怡木立在花园里,瞪视着那些在她眼前浮动的色彩。是的,嘉龄凭直觉说出的话却颇有道理,这个少女并没有忘情于纪远,正像她和嘉文都无法摆脱可欣的阴影一样。纪远和可欣,这曾是他们的朋友、爱人和最亲密的知己,而今竟像个魅影般笼罩在他们的头顶上。
太阳大了,阿珠从客厅里伸出头来喊:
“太太,好进来了,晒多了太阳不好哦!”
湘怡收拾了水壶和剪刀,走进了屋里。整个下午,她都陷在神思不定之中,恍恍惚惚地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中午,杜沂回了家,嘉文却没有回来,杜沂说嘉文有朋友请吃饭,不回家午餐了。餐桌上,湘怡显得十分沉默,杜沂留心地注视了她一会儿,她的脸色并不好,神情也有些黯淡,这个好脾气的孩子是从不会表示什么不满的,看来嘉文有许多让她难过的地方。
“怎样?家里有什么事没有?”为了打破室内的沉默,杜沂随意地问了一句,“嘉龄呢?”
“噢,”湘怡吃了一惊,抬起头来,困惑地摇摇头,“没有事。嘉龄出去了。”
杜沂仔细地望着她。
“你的气色不好,身体没有不舒服吧?”
“哦,没有。”湘怡急急地说,迅速地在脸上堆起一个笑容。
杜沂不安地吃了几口饭,再看看湘怡。
“别和嘉文闹别扭,他是很孩子气的。”
“和嘉文闹别扭!怎么会呢?”湘怡说,坦白地望着杜沂,“别担心,爸爸,我和嘉文很好,我今天有些心神不定,是因为收到可欣的信,她和纪远已经结婚了。”她盯着杜沂的眼睛,“她问起您,爸爸。”
“是么?”杜沂不安地欠伸着身子,困难地咽下一口饭,“她怎么说?”
“您要看吗?”湘怡取出可欣的信,递了过去。
杜沂匆匆地看了一遍。“问候杜伯伯,假若他愿意来我家走走,我想妈妈和我都会很开心的。”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却带给杜沂一阵内心的激荡。“且让心香一瓣,寄上我祝福无数!”多年以前,他看过两句类似的话。是一瓣红色的茶花,题上的是:“一片残红,染上泪痕知几许!”那是雅真花园的茶花,当他离开沈家到上海去之后,雅真寄来的,没多久,雅真就和可欣的父亲结婚了。他放下了信纸,湘怡正静静地望着他。
“你该去看看他们!”他说。
“您呢?”
“我也会去的,等过几天。”他支吾着,推开饭碗站起身来,湘怡注意到他吃得很少。
“您认为——”湘怡迟疑了一下说,“我该把这消息告诉嘉文吗?”
杜沂怔了一会儿,回过头来,他用怜爱的眼光望着湘怡,轻声地说:
“你对嘉文太忍让了,湘怡。给他开一刀吧,这个毒瘤早就该割掉了。”
湘怡凝视着饭碗,她的思想停顿了几秒钟。杜沂也这样说?这是一天里的第二次了。或者,她对嘉文确实太纵容了一些,她不该怕这消息带给嘉文打击。她思索着,整整一天,都茶饭无心,连那未完工的婴儿装,也懒得去拈针动线。是的,杜沂是对的,她应该给嘉文动动手术了。只是,没有一个医生,能担保自己的手术不出毛病!
晚饭之后,嘉文和湘怡回到卧房里,这两天,嘉文倒是很守信用,下了班就回家。窗口的鹦鹉,不停地嘁嘁喳喳,啼声搅乱了一窗月色。嘉文站在鹦鹉笼前面,不住地逗弄着那两只鹦鹉,啼声更急更脆,小小的翅膀扇动着,把月光扑落在窗棂上。湘怡不声不响地走了过去,把可欣的来信送到他的面前。
“什么东西?”嘉文狐疑地问。
“可欣的信。”
嘉文的脸微微变色,接过信笺,那熟悉的字迹立即引起他本能的战栗。打开信笺,他看了下去,从头看到底,却不知道里面写些什么,再从头看了一遍,他明白了。那两个人终于结婚!他觉得浑身痉挛,身不由己地跌坐在一张椅子里。湘怡正站在窗前,若无其事地给鹦鹉换食料和清水,听到椅子的震动声,她不经意似的回过头来,轻松地问:
“你看完了吗?”
“唔。”嘉文呻吟了一声,信纸和花瓣都飘落在地下,他用手蒙住了脸。
“你在干什么?”湘怡走到他面前,盯着他问。
“我……我……”嘉文的声音从掌心中飘出来,带着深深的战栗和痛苦,“我一不相信那是真的!”
“什么东西不是真的?”湘怡继续盯着他,残忍地问。
“可欣……和纪远。”
“可欣和纪远!这有什么稀奇?他们早就该结婚了。哦,你就为这个而发抖吗?嘉文!”她抬高了声音,双手握着拳,手心里却在冒着汗,“你为什么要娶我?”
“什……什么?”嘉文迷惘地问,可欣的信和湘怡突如其来的问题把他弄昏了头,他无法整理自己的思想。
“我问你,”湘怡的声音提得更高,充满了挑衅的味道,“你为什么要娶我?”
“我……我……”嘉文仍然没弄清楚湘怡在问什么。
“什么我我我的?我在问你话,你为什么娶我?”
“你……干吗这样凶?”嘉文纳闷地说,“别扰我,我……我……不舒服,我头晕。”他闭上眼睛,深陷在自己的哀愁和不幸中,“我……要一杯水。”
“你自己去拿!”湘怡冷冷地说。
“你——今天是怎么回事?”湘怡反常的态度终于引起他的注意,张开眼睛,他接触到湘怡燃着火的眼睛,这使他瑟缩了一下,“谁得罪了你?”
“问你自己!”湘怡气鼓鼓地嚷,“你说你爱我,向我求婚,结果,你把我娶了来,心里却一直忘不了唐可欣!既然你爱的是唐可欣,你娶我干什么?你根本欺骗我,把我当做可欣的替身,我要这样的婚姻做什么?”她用手去揉眼睛,原准备假装流泪,吓吓嘉文,谁知道一揉之下,却勾动满怀的悲痛和伤心,真的眼泪竟滚滚而下,不可遏止,“你欺骗我,你根本不爱我,这样子下去,我们还不如离婚,我回我哥哥家去!”她说做就做,一面哭泣着,一面真的打开橱门,去收拾衣箱。
嘉文跳了起来,忘记了不舒服,也忘记了头晕,手忙脚乱地抓住湘怡,他口吃地问:
“你……你……你做什么?”
“我回哥哥家去!你尽管去追求你的唐可欣,把她再从纪远手里抢回来。我不要做你的太太,我要回家!”
“这——这是怎么了嘛?我又没有说什么!”嘉文委屈地说,已经完全头昏脑涨了。
“你还没说什么呢,你比说了还可恶!看到他们结婚的消息,就做出那副死相来!你爱她就不该娶我,娶了我就不该爱她,假如你还忘记不了她,我就回家去!”
“我……我不是忘记不了她,”嘉文迷惘地说,一副茫然无助的样子,“我……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倒在一张椅子里,他痛苦地咬了咬嘴唇,“你们都要离开我,那么,你们就都离开我吧,让我去死!”湘怡愣住了。注视着嘉文,她忽然明白了,她已经对他开了刀,一次失败的手术。这就是嘉文,你无法改变他!她心底一酸,扑倒在床上,禁不住放声痛哭了起来。她的号啕大哭倒使嘉文心慌意乱了,赶到床边,他用手推着她的肩膀,可怜兮兮地说:
“你怎么了嘛!湘怡?我都听你的,我什么都听你的,好不好?”湘怡抬起泪痕遍布的脸,凝视着嘉文那凄惶无助的眼睛,新的泪又涌了上来,把头埋在嘉文的胸前,她哭泣着,在心底低低自语:“如果我没有办法改变你,我就只有改变我自己,我不再对你苛求了,只因为我太爱你!”
一连好几个星期,杜沂都在一种茫然若失的情绪中度过去,对任何东西都没有兴趣,也提不起精神。或者,这与嘉文有点关系,近来,嘉文经常夜归,湘怡也不过问,这对小夫妻似乎有点貌合神离。湘怡的个性过于柔弱温顺,一次,他表示嘉文也要妻子来管束一下才行,湘怡只是安静地笑笑说:
“做一个等门的妻子总比做一个让丈夫讨厌的妻子好些!这样,最起码当他在我身边时,我还可以拥有他。否则,就是他在我身边,我也得不到他了!”
年轻人有他们自己的看法,做父亲的也不便过于干涉。这件事虽有些让杜沂困扰,但,绝不是他无情无绪的主要因素。注视着窗外,他看到第一朵花凋零了,第一片黄叶落下了,第一缕秋风吹过了。这使他想起往日和雅真诗词相和的情趣。雅真爱花,爱吹笛子,他们常在花园中一起看花,一起吹笛子。雅真曾有一阕《菩萨蛮》说:
双双玉笛临风弄,
罗襦同绣金泥凤,
绣倦倚雕阑,披香纫蕙兰。
留春频缱绻,泪滴琉璃盏,
生小太多情,多愁多病身。
这可能是她最大胆的一阕词,其中“罗襦同绣金泥凤”的句子有些胡说八道,大概是想混淆听闻。记得自己看了之后,也曾用同一词牌填了一阕:
海棠袅娜情丝软,
垂杨拂地和愁卷,
扶病过花朝,开帘魂欲消。
寻芳题丽句,莫负韶华去,
惆怅为花痴,问花知不知?
这就是那个时代,那种深院大宅的书香门第中的恋情。一首诗,一阕词,一个眼波,一阵脸红和偶尔交换的几句私语。以现代的眼光来看,这种恋爱真太落伍了,太不过瘾了,太保守了。可是他也经过那种现代化的恋爱,行动多于言语,坦白多过含蓄。炽烈地燃烧一阵,过后什么也没有留下,反不如前者的蕴藉和美丽。这就是他在已步入老境的今天,仍对往日那段感情念念不忘的道理。看到花园里凋零的残红,他就不能不想起“留春频缱绻,泪滴琉璃盏”的句子,以及“寻芳题丽句,莫负韶华去”的心情。多少的韶华已经辜负了,多少的春天已经过去了,而他,仍然在这儿浅斟慢酌地品茗自己的孤寂。孤寂!这两个字一经来到他的脑海,就再也摆脱不开了。长久以来,他的生命里到底有些什么?孤寂,是的,仅仅是孤寂,一种根深蒂固的孤寂。
站起身来,他无法再在这幢房子里待下去,他必须逃开一些什么,或者,就是想逃开那份孤寂。走上了大街,他无目的地向前踱着步子,带着不必要的匆忙,好像寂寞正在他身后追赶他。这是初秋的天气,正是标准的“已凉天气未寒时”,午后的阳光有几分慵懒,给人困倦的感觉。
信步而行,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忽然间,他停住了,惊异地发现自己正站在雅真的门外。是什么潜意识把他带到这儿?他瞪视着那两扇大门,不能决定是不是要敲门。许久以来,两家已经不来往了,这并不是因为杜沂生了可欣的气,只是见了面觉得尴尬和不自然。现在,这两扇门在诱惑着他,多年以前的那两阕词也在诱惑着他,可欣信中那句简简单单的问候也在诱惑着他……伸出手,他在恍惚中敲了门。
门开了,是阿巴桑,笑脸迎进了杜沂。
在客厅里,雅真惊异地望着杜沂,有好一会儿,都不知道该表示些什么好,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客人,空气僵了一会儿,杜沂先打破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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